熊琪
修平在長壽街很有名,都說他有打(會武功),但沒有幾個人說得清他到底是哪里人,就像修平是我?guī)煾?,除了新佬梗外,沒有幾個人知道一樣。
修平成為我?guī)煾?,可能是我給他畫了一張頭像素描的緣故。那張素描我十分喜歡,不僅形象逼真,而且頗有一種飄逸的神韻,是那時我畫得比較成功的一幅習(xí)作。
修平很滿意,一定要索要去,我實(shí)在舍不得,但最終還是給了他。當(dāng)然,我的心里也有個小九九,那就是希望能跟他學(xué)打(武術(shù))。
果然有一天,修平問我學(xué)打嗎?我異常驚喜,但那時窮,還小,還是個束發(fā)少年,“我,還要讀書?!蔽倚邼氐拖铝祟^。“不要你的錢,一個禮拜來兩個晚上就行了,記住,不要告訴其他人?!?/p>
修平的家就在河南橋當(dāng)頭馬路邊墈下,離我家百多米遠(yuǎn),房子又破又矮,又窄又暗,屋頂幾乎與馬路相平,破舊的瓦長年累月灰蒙蒙的,只有大雨洗后,才露出瓦的本色。
墈下是個幾腳路的斜坡,坡邊長著許多三棱草,長年被灰塵泥漿裹著,枯黃枯黃的,也只有雨水洗后,才露出草的青來。坡很滑,有兩次因雨水我滑倒了,幸好抓住了墈邊的三棱草,才不至于跌得更傷。
墈下的小門對著小山丘似的堆,只隔米把遠(yuǎn),木窗很小,幾乎抵著馬路墈,相距只有半米多,非常窄。屋里寒磣,一床一柜,一桌一桶,一甏一灶而已,最惱火的是床頭的盂桶,尿臊臭味撲鼻,彌漫一房。
修平個子高,腰板挺直,瘦,拖著一根小拐棍,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稀疏的頭發(fā)和胡須也病懨懨的,塌扁的嘴里,不時會有口臭從幾顆枯黃的牙縫里呼出來,青灰色的上衣和灰藍(lán)的打折褲,像多年沒有洗過一樣,臟且舊,人邋遢,只有那雙有神的眼睛和那高挑的鼻梁才會使人感到他年輕時的英俊。那時候,我以為他五六十歲,沒有想到竟是七十好幾的老人了。
此后很多個晚上我便瞞著人悄悄地溜進(jìn)修平的家,有幾次碰到細(xì)眼子的大公子新佬梗也在。新佬梗走后,修平便說,他不行,一個動作半年了還學(xué)不好。
修平先教我穿邊手,然后教我馬樁,練掌,又教我打拳,可惜只學(xué)了幾個月,就結(jié)束了,因為我高中畢業(yè),下放了。
那夜我告訴修平說,我要下放了,以后可能沒有時間來了。修平看了看我,拿過一小包枯黃的三棱草說:“拿去吧?!本筒辉僮髀?。
大約是一年之后,忽然聽說修平去世了,修平的去世很悲慘。那晚肯定是天太冷了,他把爐子火放在被窩里烤,起了悶火,兩腿燒著了,屁股燒了一個眼,病入膏肓的修平孤苦伶仃,已沒有大聲呼叫和翻身逃火的力氣,靜靜地掙扎在悶火的燒烤中。
第二天清晨鄰居淑姨看到房里冒青煙,隨即大聲呼救,眾鄰居和他的徒兒一道滅了火,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可是為時已晚,幾天后,修平?jīng)]有留下任何交代,孤零零地走了。
修平到長壽街時,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產(chǎn)者,無妻無子無女無親,無家產(chǎn)無工作,連張照片也沒有,我畫的那張素描就成了他唯一的遺像。
幸好那晚沒有起明火,還留下了一個完尸;幸好政府出面,給他辦了喪事;幸好他的一幫徒弟和街坊鄰舍一道,敲鑼打鼓地把他送上了金界山。
修平走了,但他的身世和武功謎團(tuán),總糾結(jié)在心,如今愈加濃烈。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去弄清楚,為他留下一點(diǎn)東西。幾經(jīng)周轉(zhuǎn),詢訪了多人,找到了兩個關(guān)鍵人——修平的嫡傳弟子向水清和老鄰居李春華。
向水清是原長壽標(biāo)件廠職工,與我大哥是同學(xué),是修平的嫡傳弟子。他告訴我,修平姓余,江西修水縣人,具體地址不詳,娶有一妻,未生育子女。
修平兄弟姊妹多(估計),家底殷實(shí)富有,有田產(chǎn)300 多畝。12 歲時,父母便送他到深山拜師學(xué)武,具體哪座山和哪位師傅不知,但門派明確,系武當(dāng)大字門,師祖張三豐,修平的主要拳是大字門七星拳和點(diǎn)打。
修平癡迷習(xí)武,十多年后,所有家產(chǎn)被他全部敗光。二十多歲時,過繼到平江木瓜余家,取名為修平,又娶一妻,但仍未生有子女,余家殷實(shí),長壽街王塅排屋里有其家產(chǎn),但不到十年,余家也被修平全部敗光。之后,修平孤身一人流浪到長壽街,浪蕩了四十多年,直至1978 年去世,享年76 歲。
偌大的兩個家產(chǎn)和兩個老婆都因習(xí)武敗光,實(shí)在令人非常唏噓,衰敗之中,一定會有許多波瀾壯闊或者令人心酸的經(jīng)歷與故事,但無論怎樣詢問,修平對那段歷史絕口不談,也不再透露其他任何蛛絲馬跡。四十多年來,修平與木瓜和修水完全斷絕。
修平又非常低調(diào),能見到他的真功夫,真是難之又難,但終歸還是有人親眼見到。
那是在致富村二房里,向水清,還有致富、大水塅等幾個打教師,就親眼見證了修平的拿手功夫——金槍手。只見修平伸出右手,伸直食指,拇指鉤彎,做成手槍樣式,對著土墻壁,猛地一擊,“咚”的一聲悶響,墻壁瞬間被擊出一個半寸深的小洞,驚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修平內(nèi)功驚人。那次是一個晚上,向水清等幾個人在修平家用扎爐罩子的10 號鉛線,纏住修平的胸部,纏了三圈,又用剪絲鉗擰緊。
修平站好樁子,平息運(yùn)氣,隨著“嗬”的一聲,猛然發(fā)力,只聽得“嘭”的一聲,三圈鉛線瞬間繃斷,斷成幾截,驚得在場人無不嘖嘖咋舌,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民間流傳更廣的還是“打馬高子”的事。我問過修平,修平只淡淡地說了一聲:“他總在那里結(jié)(糾纏)人?!?/p>
“打馬高子”有多種說法。李春華是修平對門的老鄰居,雖說當(dāng)時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但畢竟是現(xiàn)場見證人,他的說法最為可信。他說,并沒有打,只是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把馬高子隔開了,如果打,馬高子肯定受不住。
馬高子,姓馬名麒麟,長沙人,知青,那時身高一米八九,因為身高特別,許多人都認(rèn)識他,其父是中南林學(xué)院的一個科長,因工作常到九嶺,與村民熟悉了。馬高子高中畢業(yè)后,單獨(dú)下放到了九嶺,住在嶺下屋熊和平家。長沙伢子不會農(nóng)事,大隊上就安排他去看山,防止他人亂砍濫伐。
那天,修平帶著李春華和兩三個孩子從九嶺砍柴回家,走到戴公橋時,因砍了楠竹做柴箍,被馬高子攔住,幾句口角之后,年輕氣盛的馬高子就要繳柴刀,修平輕輕一扶手,馬高子連連幾個歪腳,歪出老遠(yuǎn),馬高子霎時火起,向修平撲來,修平又輕輕一抬手,馬高子接連幾個鵝公躥,躥出丈多二丈遠(yuǎn)。
修平出手飛快,在場的人誰都沒有看清牛高馬大的馬高子是如何被病懨懨的修平輕輕撥得東倒西歪,氣呼呼的。第三次馬高子又要忘命似的沖來,被當(dāng)?shù)卮迕褚宦暫茸。骸安灰獢n身了,老人家功夫蠻好。”
后來,馬高子拿了一條飛馬煙、一瓶國公酒和水果等豐厚的進(jìn)門禮,找到修平要拜師學(xué)藝,但被修平拒絕,他說馬高子太撒(火)爆了。
講起這事,已年屆75 歲的李春華滿嘴滿眼至今都是佩服。
一般人死后五十年,會煙消云散,被人忘得一干二凈,就好像沒有來到過人世間一樣。從這一點(diǎn)來說,修平是幸運(yùn)的,修平去世快五十年了,但還有人念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