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美蘭
一
池塘里的蓮藕被挖干凈后,水也一天比一天少。池塘露出的胸膛被一覽無余,等塘里只剩下淤泥,大人們就開始動手清淤了,他們把淤泥用糞桶或者糞箕一擔(dān)擔(dān)地挑到池塘邊的草坪上曬干。等來年開春,和著牛糞、豬糞、稻草灰用糞水一起攪拌均勻后,挑到田地里,再用農(nóng)具敲碎成拇指甚至是筷子頭般大,作為種花生的肥料。
池塘邊有兩棵荔枝樹,都是老樹。兩棵樹并排站立,好像在暗暗較勁,又好像不是。
大人到塘邊的菜園摘菜,孩子在荔枝樹下跑來跑去。
母親的大腳板每天赤腳在田地上丈量土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落下。她的腳后跟在冬天會裂開一條一條的口子,有時口子會滲出血。她不得不用藥膏貼住那些口子。晚上,母親洗了澡。伴隨一聲“唉喔”,把舊的撕下,然后繼續(xù)貼上新的。家里長年都有這種膏藥的味道。
荔枝結(jié)的果,叫六月紅。荔枝品種除了六月紅,還有妃子笑、白糖罌、糯米糍、狀元紅、黑葉、桂味……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
這,不能怪我。誰讓父親種的莊稼是晚熟的,養(yǎng)的孩子也是晚熟的呢。
二
開春,大姨家的母狗養(yǎng)了一窩小狗,便從中挑了兩只送來我家。
這兩只狗是不是就像隔壁被送走的女嬰一樣啊?剛生下來,看見是女的,就馬上被送走?
看著兩團黑白分明的圓乎乎的小絨球,它們是不是就叫小黑和小白呢?才不是。母親看著黑狗兩只眼睛上面分別長著兩撮醒目的白毛,少見的霸氣跑了出來,你就叫“四眼狗”吧。
這哪兒跟哪兒呀?這么敷衍的名字,分明是欺負(fù)人家是被送來的吧?不過,我的傷心也就是一瞬間,就被歡喜所替代。
我這種歡喜只持續(xù)到荔枝花開滿枝頭的時候,便被終止了。
伯母,一口氣為伯父生了五個兒子。我一路喊下來,一直喊到五哥。
伯母在家族里的地位穩(wěn)如泰山。這種穩(wěn)如泰山的氣勢延伸出一種強悍態(tài)勢,一直蔓延到我家廚房。連爺爺、伯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會了保持緘默,裝聾作啞。
母親在連續(xù)生了五個男孩的伯母面前是自卑的。這自卑感令母親不敢在伯母面前大聲說話。只有村里做教師的五伯來我們家向父親提起,姐姐是學(xué)校里的學(xué)習(xí)標(biāo)兵,讓姐姐加把勁兒,爭取到城里念初中時,母親的膽子才稍微大一點點。
這時母親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帶點夸張地問我,你姐姐又當(dāng)上學(xué)習(xí)標(biāo)兵,以后有機會到城里念書是不是?
她的聲音帶著少有的清脆,我也用響亮的嗓音大聲地配合她:“剛才五伯就是這樣和父親說的?!?/p>
失落爬上了站在對面喂雞的伯母的臉。伯母的幾個男孩讀書沒有我姐姐厲害。
那天,早晨的陽光心情極好。從廚房的窗照進我家的廚房,也照著正在喝粥的我們,伯母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家廚房。
不過,我每次見她,她好像都是這樣。她手里還撈著一件東西。她用本地白話對著我和姐姐哇哇地嚷,說我父親毒死了她家的狗。
接著她把手上的東西往我們面前一扔。姐姐驚叫一聲,連手中的碗也被嚇掉在地上,碗里的粥灑了一地。
一旁的兩只小狗,也不敢叫喊,只是低聲地嗚咽。伯母聲音大、語氣狠,臉上的雀斑在跳動著,罵聲傳出屋外,驚嚇到一團挨著一團、一簇挨著一簇的荔枝花。
看看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的畏怯的姐姐,又看看高大壯實的伯母,還有被伯母扔在地上吐著長長舌頭、一動也不動躺在地上的狗,緊張不安開始在我體內(nèi)四處亂撞,接著恐懼又向我襲來。我忘記了要爭氣,哇的一聲,打開了淚水的閥門。
最后,伯母陰沉著臉,掉頭離開。
母親來到廚房,看著淚跡斑斑的我們和地上的死狗,愣了一下,便迅速把狗拖出到天井,并用稻草蓋住。
過幾天,我家的兩只小狗也撒手而去。我們才弄明白,那段時間,狗發(fā)狗癲。
從此,我們家不再養(yǎng)狗。
從此,我看見伯母,也像那兩只死去的小狗一樣,毫無生氣。
三
荔枝樹的花剛退場,青青的小果子就立馬登場,一分鐘也等不及。待到青色的果子長得手指頭般大的時候,有些坐得還不夠穩(wěn)當(dāng),歷經(jīng)一個晚上,總有一些迷惘的果子向大地投懷送抱。
這時候的果子撿來吃,母親會說,別吃,會酸掉大牙??墒俏业拇笱肋€沒長出來呢,又怎么會被酸掉呢?
大伯公,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荔枝樹下制作了很多小陀螺等著孩子們上鉤。把荔枝核那個頭,用小刀切掉,中間插上一根像牙簽大的小木棍。用拇指和食指拿著小木棍放在平地上,一扭,一個小陀螺就轉(zhuǎn)了起來。
大伯公經(jīng)常左手拿著一張小板凳,右手拿一把蒲扇,坐在荔枝樹下。
每次路過,我心里總生出一種怕被他看到的怯怯的感覺。這倒不是因為我怕他,我是怕他考我,考我說話,說家鄉(xiāng)的方言,叫時州話,客家話的一種。
父親的祖輩是從福建遷徙到這里的。到爺爺這一代,還保留有上一輩人痕跡的是房子和方言。他們把房子叫竹篙屋,同一個父親生的孩子全都住在一間竹篙屋里。“竹篙屋”的中間是塊空地,我們叫天井,供住在里面的人共用的,像個“口”字。天井四周都是房子,所有的人都從同一個大門進出。孩子多的,這個“口”就建長點,少的就建短點。無論“口”的長短,都會建成二重門,或者三重門。建在旁邊相鄰的竹篙屋,單看是獨立的,可中間有條通道是連通起來的。
為何叫竹篙屋?母親說,兩邊一間挨著一間的房子就像一條長長的晾曬衣服的竹篙??晌矣X得這只是母親自己的理解。
真正的答案,現(xiàn)在我該問誰呢?怕是無人可問了,每想到這點,如同在夢中一腳踏空,然后驚醒過來。
遙想當(dāng)年,一對夫婦帶著幾個孩子舉家遷徙,歷經(jīng)千里,遷徙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家。最大的希望就是全家人和睦共處,團結(jié)一致。即便是長大成家后,一樣希望兄弟間能像一雙筷子那樣同心協(xié)力,房子才建成這樣的吧。
在家里,我和母親說本地白話,和父親說時州話。遇到不懂表達的時州話,就說母親教的白話。
大伯公看見我,朝我招手,我想躲都躲不掉。我遲緩、害羞地走過去。他邊搖著蒲扇,邊問。
“叔物廣?”(怎么說?)他手里拿著地上撿到的青澀荔枝問我。
“賴果(荔枝)。”我脫口而出。
“果只呢?”(這個呢?)他用手指了指池塘那邊。
他是想我說池塘還是哪里?一點都不明確。
我一連說了幾個,他都不滿意。
我開始變得支支吾吾,撓頭摸腦、扭扭捏捏。
他皺起眉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由分說就罵:“你廣時州話,廣跌半蛇半拐,冇系果堵皆人,冇本賴果你吃,獵你果喔?!保ǚ窖裕耗阒v時州話,講得半陰半陽,不是這里的人,不給荔枝你吃,趕你走喔。)最后,他甚至把蒲扇倒過來拿,扇柄向著我的屁股,忽略我那憋得通紅的臉,讓我再說一遍。
直到我說得正確,才給我?guī)讉€小陀螺,放我回家。臨走前,又笑著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忘記講自己家鄉(xiāng)的語言。”
大伯公接著守候下一個經(jīng)過荔枝樹下的孩子。
大人常說,孩子的臉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我倒覺得大人才是。
四
南方夏天的雨,像和大地戀愛,來得有點兒密,情緒也不穩(wěn)定。有時挑逗,有時敷衍,有時派烏云來探視。電閃雷鳴一陣子,雨才隆重登場,狠狠地親吻大地,那股愛恨交織的狠勁,像是因鬧了別扭分開一段時間的戀人。
在這對戀人來回幾次的約會催促下,荔枝樹葉間就逐漸透出紅的顏色來。荔枝青澀瘦弱的身姿不知何時已換成鮮艷豐腴的體態(tài)。
頭上明晃晃的陽光越來越耀眼,荔枝便越來越紅。一串串披著紅盔甲的荔枝,壓著枝頭,好像相互間有話要傾訴。
這天黃昏,荔枝樹下狗肉的香味飄起,把一位堂哥吸引了過來。
他喜不喜歡吃狗肉呢?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不能吃。為什么呢?母親說,他從小就“認(rèn)契”,不能吃狗肉。
這位堂哥從小體弱多病。三伯母問了“吃米神仙”,說要“認(rèn)契”才好養(yǎng),才能順利長大成人。至于認(rèn)什么、認(rèn)哪里的,都由“吃米神仙”說了算。
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人,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樹,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石頭。認(rèn)人就叫契娘契爹,認(rèn)樹就叫契爹樹,認(rèn)石頭就叫契爹石。認(rèn)了之后,每年八月十五帶上果子、月餅,過年帶上果子、雞去探望或者跪拜。直到結(jié)婚之后,才可以“脫契”。這個時候,才可以吃狗肉。
對了,這位堂哥認(rèn)的是一塊石頭,當(dāng)然,這塊石頭不是隨便一塊石頭,我沒有見過,母親也沒有見過,只知道他一年兩次都要去跪拜他的“契爹石”。
不知道是他穿錯了衣服還是他真的長得瘦弱,衣服的領(lǐng)口處,脖子和一邊肩膀同時露了出來——村里認(rèn)契的都是體弱的男孩。
堂哥拿了一些荔枝吃。他用手剝開荔枝的紅外衣,露出里面的果肉,晶瑩剔透。
圍在一起吃飯的,是在采石場上一起干活的叔叔伯伯們,他們還高興地喝上一杯小酒。他們放開肚皮吃,我也認(rèn)真吃。那層黃澄澄的脆皮在我的舌尖上綻放出合乎時宜的香。
十九叔幾杯酒下肚,臉上泛起了紅暈。酒進了肚子,就把他想說的話勾引了出來。
“均哥,你家妹仔上什么學(xué)校?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浪費錢。要培養(yǎng)也是培養(yǎng)男仔。”然后他打了一個飽嗝兒。
“均哥有兒子?”十八叔突然接上。
“老均,下次吃狗肉不要帶妹仔來了!”
他們嘴里的均哥、老均是指我爸。
咳!咳!咳!五伯不知為何突然咳起嗽來。
“大家吃狗肉,吃狗肉。吃了荔枝別忘吃狗肉,一顆荔枝三把火。吃狗肉,中和中和,不用心煩燥熱……”教書的五伯就是不一樣,說的話不但慢條斯理而且有節(jié)奏。
父親的下巴一直頂著膝蓋,無言以對。
我是饞吃狗肉他們才不喜歡我的吧?可為何他們也不喜歡學(xué)習(xí)厲害的姐姐?
我想起有一天傍晚,隊長挨家挨戶通知,每家每戶派一個人去守田水。
母親對姐姐說,阿潔你去田里守水。
半個小時后,姐姐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母親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姐姐,就想開罵。姐姐帶著委屈說,人家說,派女的不算,要派男的去。
母親突然像觸電般定住了。
哦,我怎么又想起這事了呢?
父親拉著我的手先行回家。我們的腳步聲讓一只鳥兒撲棱從荔枝樹上飛起。它身邊的鳥兒介意它是雌的還是雄的嗎?
這一天,是夏至。我隱約覺得父親失去了什么東西,我說不上。但那之后,父親真的不再帶我去吃狗肉了。
五
荔枝樹上的荔枝摘得一顆不剩的時候,從荔枝樹下騎過來十多輛自行車,浩浩蕩蕩地來到村里的曬谷場。
母親說,村里一戶人家辦壽宴,出三十元請隔壁縣一個唱牛嘿戲的團隊過來賀壽。
他們是懂唱戲的農(nóng)民。唱戲是他們的生計,也是他們的精神慰藉。
母親還說,十八嬸是村里唯一一個結(jié)婚請了牛嘿戲的新娘子。
我想,健碩的十八嬸,在那天晚上分外柔弱,眼睛里一定帶著一種盈盈的波光。
那些自行車架上有鑼、鼓、鈸、二胡……他們在村里的曬谷場上搭了個簡單的戲臺。上臺唱戲的在后臺化妝,孩子就鉆進去看。比起戲來,他們臉上的妝容和服飾對我的吸引力更大。
她們的手不停地在臉上細(xì)細(xì)描畫,像姐姐寫字時一樣認(rèn)真。
姐姐在寫字時不允許我觸碰她,連筆和本子,我想幫她拿,她都拒絕。如果我亂動,姐姐就趕我走到一邊去。我想,她們應(yīng)該也像姐姐那樣,我一吵,肯定趕我走。于是,我便靜靜地在旁邊觀看。整個過程,我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演茶娘的女人的手的每一個動作,幾張臉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就變了樣。
陸續(xù)趕來的人們把曬谷場全都站滿了,連隔壁隊的也聞訊趕過來。
觀看牛嘿戲,是人們晚上唯一的節(jié)目。牛嘿戲能消除辛苦勞作一天的疲勞,或者牛嘿戲還可以對抗生活的苦難吧?
飾演穆桂英的茶娘踏著器樂聲的節(jié)點碎步走出來。鑼鼓聲停,二胡聲咿呀響起。茶娘的秋波在人群中流轉(zhuǎn)一圈,在輕快悠揚的二胡伴奏中唱戲。
那晚,盡管我沒有聽懂他們唱的是什么,那曲調(diào)依然傳達給聽者歡樂的情緒。
聽著聽著,我在父親的懷里睡得神志不清。
等戲收場,月光灑下的清輝,照著十多輛自行車從荔枝樹下返程,塘邊的荔枝樹上早已入睡的鳥兒被驚醒,撲棱撲棱地飛了起來,之后又還巢。
夜已深,父親寬大的懷抱讓我沒有受到驚擾。我夢見我和堂哥并排坐在荔枝樹下,開開心心地吃狗肉,他還夾了一塊狗肉放到我碗里。我們邊吃邊吐出順暢的方言,荔枝樹聽了,雖一言不發(fā),肯定把欣喜藏了起來。調(diào)皮的風(fēng)一來,施出魔法,我們神奇地長成兩棵根部筆直的荔枝樹,并排佇立于池塘邊,好像各不相干,又相互依賴,凝望著村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