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之城
電影《青木瓜之味》里,女孩臥室的窗外是一棵青木瓜樹,隔著紗幔能望見樹上頭墜著的三五顆木瓜,清晨柔和的光灑在女孩的臉上,熱帶晨間的生機(jī)與潮熱,在畫面里輕輕浮動,這一幕讓我記了很久。
在胡志明市,我住的那間木屋窗外,也有一棵青木瓜樹。
那是一棟跟電影里差不多模樣的小樓,有鏤花雕刻的木隔斷,有白底碎花的棉布窗簾,有吱呀作響的舊樓梯,有中式復(fù)古的家具與瓷器,還有無數(shù)長得茂盛的花花草草。
去越南的時候,我就是因?yàn)檫@棟小樓與電影里相似而選擇了這間民宿,它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她幾乎在這樓里生活了一輩子。在這兒,她經(jīng)歷了父母兄長的去世,也經(jīng)歷了丈夫子女們的出走,木樓里從最多時住了11口人,到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
奶奶雇了兩個年輕人幫她打理民宿,因?yàn)樗饶_不好,上去二樓的客房十分費(fèi)勁,打理四處的花草也有些體力不濟(jì),但她記性卻好,記得客人的小小需求,也記得哪株植物何時需要澆水修枝。
我喜歡奶奶布置的小樓,處處都花了不少心思。例如一樓庭院邊的穿廊里,屋檐下垂著幾簇淡紫色的小花,木搖椅上墜著個奶奶年輕時織的花頸枕,旁邊梨木小幾上也蓋著她自己做的蕾絲桌布,桌中央一只青玉小瓶,里邊插著淡紅色的花。
傍晚回到民宿,先不去樓上,反而先找出昨夜用過的瓷貝殼蚊香盒,換上新的蚊香,點(diǎn)著,坐到搖椅上,戴上耳機(jī),邊聽《青木瓜之味》的電影插曲,邊享受奶奶準(zhǔn)備的冰鎮(zhèn)水果。或許因?yàn)橐蝗沼瓮孢^于疲累,或許因?yàn)槌睙嶙屓藭灣撩院饋?,這種時候會感覺人好像在電影畫面里,虛虛實(shí)實(shí)的。
只有奶奶的聲音能拉我回現(xiàn)實(shí)。
“用你窗外木瓜樹上的木瓜做的,快來嘗嘗。”奶奶把一盤菜放在小方桌上,喚我和朋友過去吃。其實(shí),住在這兒房費(fèi)里并不包含餐食,但每天回來,奶奶總有各式吃食來投喂我們。
那棵木瓜樹長得并不高,我在二樓要俯下身去看,才能看到木瓜。但以奶奶的身高摘到它卻不容易。我們問奶奶是誰幫她摘了木瓜,她卻狡黠地笑著說:“我自己摘的,我總有我的辦法。”
青木瓜沙拉酸辣爽口,我們都吃出一腦門兒汗,奶奶示意我去把那吱吱呀呀搖著頭的綠風(fēng)扇搬近一點(diǎn),這風(fēng)扇年代久遠(yuǎn),罩子上的鐵條生了不少銹,但仍然能送出一陣陣清涼的風(fēng)。
“這個用了很多年了吧?”我指著風(fēng)扇問她,然后端走沙拉盤子去洗,奶奶在我身后半晌才說:“是我爸爸買的,有多少年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比你的歲數(shù)還要大?!?/p>
這里到處都是比我歲數(shù)還大的東西,那個不走的掛鐘,那張餐桌以及被當(dāng)作餐邊柜用的木箱,各處擺著的瓷器,甚至我床頭那盞昏黃的小燈……我每天回到這里,就像穿越回到這座城市還叫“西貢”時的年代。
“明天早上你們要不要跟我去買花?”奶奶邊問,邊把餐桌上幾支焦枯了邊的花朵撿出來,反復(fù)調(diào)整花瓶里剩余的花。
要說有什么事是奶奶一定要親力親為的,那一定有一樣是“花事”。奶奶喜歡擺弄花,家里很多角落都擺放著插花,除了剪下自己種的各類花樹,還總能看到些院子里沒有的熱帶花朵,都是奶奶一大早去她常去的花店買的。
我當(dāng)然想跟著她一起去買花,問了下朋友的意見,連忙答應(yīng)。
奶奶常去的花店已經(jīng)開了許多年,從木樓走路過去大概需要十幾分鐘。早上六點(diǎn)多起床氣還沒散,我們就洗漱好,坐在門廊那兒等奶奶一塊出門。奶奶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了條窄身深色長裙,頭發(fā)仔仔細(xì)細(xì)盤起來,戴了個小巧的花骨朵發(fā)飾。
看我像還沒清醒,奶奶先去端了杯咖啡過來,是典型的越南咖啡,加了足量的煉乳和糖,甜蜜得像奶奶手里拎著的蜂蜜色串珠小包,濃稠又妥帖,足夠叫醒大腦,又不至于打擾晚上的睡眠。
塞了塊點(diǎn)心給我們,奶奶催我們快走。我兩口喝完咖啡,忙跟著出了門。手里的點(diǎn)心是街對面另一個老奶奶做的,幾乎每隔一天奶奶雇傭的那個當(dāng)?shù)嘏⒕蜁ソ謱γ尜I這家的點(diǎn)心,拿普通的灰白色紙包著,兩個一小包,吃起來甜糯糯的。
我邊走邊吃,邊吃還邊模糊地哼著小調(diào)。清晨的西貢最讓人快樂,日頭不曬,空氣也不灼熱,人只微微出一絲汗,有風(fēng)吹過來汗就退了。
我們轉(zhuǎn)出小巷,路過一家早餐攤,一家家庭雜貨鋪,不少人與奶奶打招呼,奶奶微笑著回應(yīng),并把我們介紹給每一個人。大家語言不通,但一通亂講亂猜也能傳達(dá)彼此的善意。
就這樣走走停停的,十幾分鐘的路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ǖ晔植黄鹧郏吒叩呐_階上窄窄的門臉,從外邊一眼望過去很難知道這是家花店。等進(jìn)門卻是另一個世界。室內(nèi)空間不小,密密麻麻擺滿了花花草草,整個空間充滿了新鮮花汁、草汁的味道。
“我們買這個吧?!蹦棠套叩綆赘缀苫ㄌ?,抽了幾只盛開的荷花,沖我指了指旁邊的荷葉和蓮蓬。然后挑了些姜花,幾種石斛和蘭花,又撿了些寬寬窄窄長長短短的葉子。
幫奶奶把一捧一捧的花草抱回家,看她興致勃勃地琢磨著如何插花,如何擺花,又如何欣賞花,只要你看到這一幕場景,就很難不被她感染,她就如這些盛放的鮮花一般熱烈,看她理花就知道她有多努力地?fù)肀睢?/p>
今夏我在社交軟件上得知奶奶的死訊,就又想起曾經(jīng)那個夏天,心中總有傷感的緬懷,我又想起去越南的那個夏天,那個由電影《青木瓜之味》創(chuàng)造的緣分,那位“巧妙”摘下窗外木瓜做沙拉給我的奶奶……她站在門口侍弄花草的身影,跟電影里女孩站在院子的身影逐漸重合,慢慢地變成了一段難以忘懷的回憶。
編輯/周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