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新
第一次讀到莊子,
龐德便覺得這個中國哲學家的前生,
十有八九是一只蝴蝶。 因為常去東方意象里旅行,
此后, 他很少為詞語的酷熱所困。
納蘭說: 人生若只如初見。
加繆說: 愛一個人, 就是殺掉所有其他的人。
深秋某夜, 杭州西湖邊,
一個在湖景別墅里獨酌的舊友,
突發(fā)逸興, 非要視頻跟我聊一聊王維,
他說自己的書房里, 現(xiàn)在只掛了一幅字: “明月來相照”。
二十多年前, 他尚未辭職赴吳越他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
在鄱北一個被大片稻田團團圍住的鄉(xiāng)村中學教書,
隔三差五塞給鄉(xiāng)政府長辮子女播音員的情書里,
李商隱與聶魯達的詩句泛濫成災。 視頻通話結(jié)束時,
暴雨剛剛過境鄱陽鎮(zhèn), 夜空單薄如紙,
能看到數(shù)顆渺小但色澤堅固的星辰。
暮色瞬間失去了遼闊,
跑道盡頭, 白晝消失, 鯨群一般龐然而迅速
金屬大鳥們驟然扶搖直上,
掠過海的深呼吸。 它們一頭又一頭地降落,
有如靈魂回到故鄉(xiāng), 它們胸膛上的光,
一閃一閃, 風大的時候,
這些有著理想主義籍貫的光,
一伸手, 就能撥動我的心弦。
落葉在人民公園6 號地鐵口的臺階上跑來跑去,
落葉比西藏中路上的的士跑得還快, 在夜色如幕的外灘,
落葉仰望著十指蔥蔥的燈光蜂擁而出, 落葉不知其義,
落葉不知道璀璨和告別, 允許被現(xiàn)實視為同義語,
落葉穿過潮水般來來去去的腳步, 時而被自己的影子絆倒,
落葉沒有時間疲憊, 落葉一直沒有穩(wěn)定的流浪線路,
落葉匆匆離開枝條, 像沒有心臟的蝴蝶, 在空中盤旋, 墜落,
落葉是書中, 某些記憶的憂傷觸角, 落葉不用理解格言,
落葉漂浮在低處的積水上, 在能見度差的角落里,
落葉無聲地堆積著, 像下班前被打印室清理掉的廢棄紙張,
落葉是秋天的口腔里, 一枚微不足道的脫落細胞,
落葉是秋風中最小的男人。
一臺挖掘機將和你分享什么,
沒有人知道。 它不會刺激虹橋機場的優(yōu)越感,
也無法對城隍廟上空云層的日常情緒產(chǎn)生影響
挖掘機重建荷爾蒙的能力與生俱來,
在浦東新區(qū), 摧毀與阻力之間的激辯歷來不舍晝夜
一個戴著安全帽, 穿工裝的女挖掘機司機,
正腳步輕快地走出工地, 她手里, 有一枝藍色的玫瑰,
她身后, 黃浦江漫不經(jīng)心地收納天空的龐大投影
如果你零距離地觀察過挖掘機靈活的臂膀,
如果你正視過枯燥節(jié)奏的輸出者, 你甚至會有驚嘆
一塊冰, 在春天就能擁有自己的淚水,
而一臺挖掘機, 只能把眼瞼上的雨水想象成自己的淚水
挖掘機用一生練習一種動作, 這并不可笑,
我敬重這種練習。 太空中, 藍色的地球也只會做一個動作,
億萬年在一條路上漫步, 渺小而壯麗
葦葉沉默, 雨絲落向草洲,
這些靈魂很輕的事物, 暗藏遼闊。
為天空所囚禁的,
終會救贖天空。 我說的,
不是和晚霞堪堪擦身而過的雁陣,
此時, 它們正風塵仆仆地從一字換為人字,
讓黃昏的流逝, 變得長而安寧。
我說的,
也不是閃電, 閃電并不易得,
它是悶雷, 與不可知的力量持續(xù)憤怒滾動所得。
蝴蝶不是一生下來, 就擁有美麗翅膀的
十一歲時, 以殺豬為業(yè)的父親,
酒后, 并沒有阻止那根紫燕穿云般的拋物線,
在古縣渡口, 稚嫩伶俐地上揚
好多次, 載著劇團全部家什的卡車,
陷在湖區(qū)泥濘的村道上動彈不得。 有人喊了聲:
水花子來了, 有戲聽啰。 田間拾綴莊稼的,
家里洗衣做飯的, 以及耳尖的鄰村村民全跑來了,
有的兜里裝滿花生, 有的手里舉著剛刨好的甘蔗,
有的用搪瓷面盆裝著冒著騰騰熱氣的米粑,
在鄉(xiāng)親們援手, 脫離困境的卡車旁邊,
善良的你定會清唱一段 《二度梅》 《十五貫》,
或者 《裝瘋罵殿》, 向熱情的戲迷們表達謝意后,
才會即刻啟程趕往訂戲的那個村莊。
而愛戲的村民, 也定會等到卡車跑得看不見了,
等到夜空, 像一件寬大的戲服徐徐展開,
才會溪水般戀戀不舍地散去
帷幕拉開, 攏起, 多少命運就此更替,
笙弦鼓鑼一生廝磨如耳語, 饒河戲的掌上明珠,
梨園的女兒, 開宗立派的贛劇青衣, 送戲進京, 下鄉(xiāng),
改良唱腔, 傳道授業(yè), 戲里忙, 戲外也很忙。
八十二歲了, 一段 《打金枝》 下來, 身段依然挺拔,
脫衣, 摘冠的動作依然干凈利落, 一氣呵成
嗓音里依然是饒河水的粼粼清澈, 透亮
饒河兩岸, 八百五十七座抑揚有致的戲臺上,
只講三件事, 家事, 國事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