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湛江作家的城市書寫
——以黃彩玲《有蝴蝶從天空飛過》《一碗煙火》為例

⊙洪艷［湛江幼兒師范?？茖W校，廣東 湛江 524036］

黃彩玲的兩部新著《有蝴蝶從天空飛過》《一碗煙火》①有一種獨特的“在場感”，她始終保持著對生命的洞察，忠實于真實的情感傳達。保持這樣的創(chuàng)作向度源于她對所生活的城市的自覺貼近，還來源于她對文學的堅守、對生命經(jīng)驗的激活與審美趣味。從總體上說，她的寫作注重了日常性與藝術(shù)性的統(tǒng)一，將生命感與歷史感、民間性與文學性、個人化與時代性融會貫通。她作品中的深刻性與她立足的城市——湛江賦予她的溫度存在共振性。

一、生命感與歷史感的共振

“生命感”在康德的美學體系中，強調(diào)的是人之為人的生命體驗和由此激蕩起的心意狀態(tài)。黃彩玲對于湛江這座城市所呈現(xiàn)的生命感，借助文學從個人情感蔓延到整體的群像進行著空間重塑。她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湛江民眾生命情狀的書寫，始終存有一種上揚的升騰情勢，構(gòu)建了湛江這個城市場域的紅土風情。她對湛江生命感的塑造，以文字的細膩、平和的敘事形成了一種自由呈現(xiàn)、自我反思的敘事序列，使得讀者在閱讀中對湛江的城市形象清晰可感，將城市的多樣化存在的合理性予以認同。這與康德所強調(diào)的“生命感”的內(nèi)核是相一致的。這種“生命感”帶來的是人對于自身與城市共存而擁有的一份獨特性，自然地帶著人關(guān)于家園的歸屬感。

黃彩玲的書寫，是真真切切地進入“心靈與肉體的結(jié)合中去尋找”生命感的實踐。《給我買瓶祛斑霜》中，她將“老父親”的晚年孤獨編入了市民日常生活的微溫與凄冷之中，生命遲暮的孤獨彌漫字里行間。《您可以給我唱首歌嗎》中，她如實講述了病中的無助感與無力感，也記述了由老師的歌聲獲得的倔強與慰藉。在《黑豆》《淚別春暉》等篇什中，她將眾友人作為觀察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多棱鏡，以心靈去貼合生活、人情與人性本真?！拔ㄓ行撵`本身是全部生命（生命原則本身），對它的阻滯或促進必須到心靈之外去尋找，到人自身內(nèi)部去尋找，也就是到心靈與肉體的結(jié)合中去尋找。”在《蓮花的日記》中，她以深陷病痛中的14篇日記袒露一段艱難的生命旅程中的心路歷程。她以病中所呈現(xiàn)的悲喜交集，映襯出庸醫(yī)的虛與委蛇、良醫(yī)的妙手回春、友人的體己貼心。她筆下勾勒出的眾生相，是不同生命感的不同呈現(xiàn)。她高揚了生命在受“阻滯”時的抗爭、不屈、開悟與感恩，與讀者一同感受著蓮花的歡愉。

從歷史感的角度上說，“生命感”源于時間呈現(xiàn)出的多元層次，與歷史存在共振關(guān)系。黃彩玲的《晚秋》《走進徐聞長壽村》《革命老媽媽梁才英》等，在歷史的網(wǎng)絡(luò)中，在詩性抒情與記敘細節(jié)中將故鄉(xiāng)風景置于熟悉的日常之中。她寫作的“個人地理”版圖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徐聞的鄉(xiāng)間、國有農(nóng)場到湛江的市區(qū)，再輻射至全國各地她行走過的地方?！堵溆⒎曳肌分?，她寫道：“父親是1952 年，也就是新中國成立的第四年，隨著南疆建設(shè)大軍來到了雷州半島的廣東農(nóng)墾國營海鷗農(nóng)場?！缃竦霓r(nóng)場，橡膠樹挺立，香茅芳香，甘蔗甜蜜，茶花盛開。農(nóng)場總部可說是一座特色的小鎮(zhèn)，商場、電影院樣樣都有。一個個連隊在農(nóng)場總部周圍星羅棋布，如星星捧月。那個森林瘴氣朦朧、老虎出沒、蟒蛇商人、螞蟥蟲蚊就餐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她以父親的經(jīng)歷為記述，將湛江人民生活的起伏和昂揚的青春濃縮在關(guān)于廣東省國營海鷗農(nóng)場的時代記憶里?！恫ぬ}蜜下的歌謠》以作家洪三泰的母親林雪平為主角，將芳流墩置于“城市—鄉(xiāng)村”間的物象中進行地理空間轉(zhuǎn)換，用“母親”的歌謠道出了洪家人質(zhì)樸、敦厚、進取的家風。被喚作“阿姐”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不知道什么是遠大的理想和崇高的信仰，但在她的心田里，種滿了她的孩子和親人。她把善待他人善待一切當成了自己的信仰和修行”。這種將個人化的歷史與歷史的個人化混雜成了交互性、共情性的結(jié)構(gòu)，得益于黃彩玲把生命感與歷史感具象化為親情、愛情、友情共存的細致生命景觀。而由此構(gòu)建的湛江社會發(fā)展史、地方文化史、家族變遷史的多維話語空間，使得她的文本在生命張力和歷史厚重中突顯出了文學的意義。這應該也是中國當代文學以生命感與歷史感呈現(xiàn)地方史的一種重要景觀，黃彩玲是自覺地進入了這種景觀之中。

二、民間性與文學性的統(tǒng)一

如果說黃彩玲的創(chuàng)作以生命感和歷史感的共振性，形成了作品的某種獨異性。那么這種獨異性氤氳著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達成了民間性與文學性的統(tǒng)一。這首先表現(xiàn)在她鐘情于對湛江紅土地上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氛圍的描寫所生成的詩意。在《有蝴蝶從天空飛過》中，她把主角孫美云的歡欣寄托在初春繁花似錦的小山、初秋稻浪翻騰的田野上，把孫美云的孤獨寄托在海麻樹、船只來來往往的大海上?！锻砬铩分?，她寫雷州半島的“綠”：“春風里，直撲天際的全是綠，一開始是淺綠，輕輕灑灑，如小姑娘在春風中嘰嘰喳喳。然后是翠綠，翠綠的時候，稻子開始揚花，不用深呼吸，便能感覺‘風吹稻花香兩岸’的美?；ㄏ銤u漸低調(diào)收斂，開始冒出了小綠點點，這個時候，便是盛夏了。小綠點長得很快，‘撲棱撲棱’就黃了顏色。收完早稻后，還是盛夏。我總覺得晚稻長得比早稻快，不到一個星期，田里又是滿目的綠。晚稻的綠有點深沉，是一種非常飽滿的深綠，把耳朵靜靜地貼上去，仿佛可以聽到‘咕嚕咕?！穆曇?，稻葉晃了晃長長的衣袖，悄悄告訴人們說‘我在灌漿呢’。灌漿的時候倒是不緩不急，卻是初秋季節(jié)稻農(nóng)聽到的最美妙的天籟。八月十五的月亮圓圓的，掛在空中，向稻田抿了抿她那圓潤的笑臉，只一夜工夫，那件深綠的衣服便換了顏色，淡黃淡黃的，黃中帶綠，如姑娘穿著紗裙在初秋的風中曼妙起舞?！边@種立足紅土地自然景觀的變化所構(gòu)成的審美意境，在黃彩玲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自古以來，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就囊括了士人階層的山水傳統(tǒng)，我們既能將山水詩化出道德感，又可激蕩出歷史感、撫慰感。如此看來，中國人借助文學回歸自然的歷史路徑是亙古不變的，無論是古人步入自然的歸隱，還是當下提倡的生態(tài)美的建設(shè)。從人文山水的傳統(tǒng)書寫走來，黃彩玲將湛江紅土地的自然風情用溫潤的筆觸勾勒了出來，體現(xiàn)了她對日常的凝視、對文化的思慮以及情感的沉淀。

黃彩玲文本中的民間性與文學性的統(tǒng)一，還體現(xiàn)在她的敘事與抒情融合的民間立場所表現(xiàn)的淳樸氣質(zhì)。她以纖細的情感軌跡和情感邏輯介入到湛江紅土地上人們煙火升騰的生存空間和鮮活蓬勃的生命狀態(tài)中?！痘幽耆A》中，她將雷州的小吃巧妙設(shè)置成了調(diào)和一對夫妻關(guān)系的“潤滑劑”：“番薯粉是我們雷州半島的一種特色小吃，先將番薯曬干碾粉，白白的粉制成粉條曬干時，變成了褐色，褐色的粉炒熟后便有了一種近似于琥珀的美色，撒上炒香的花生、香蔥，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灰娦》妓查g收回臉上的嫌棄，端起那疊炒粉，興致勃勃地給大家撥分……才對我們說：‘我們昨天吵架了，我都不想理他?！诶镎f著不理，但語氣卻是溫柔的?！薄恫杌蜅！分薪榻B了曲界的“菠蘿的?！鄙钐庪[藏著一片被人珍愛的山茶樹林。山茶樹栽于1950年數(shù)以幾十萬計的農(nóng)墾大軍之手，“小時候，我聽父親說過，他們在農(nóng)場時吃的大多為茶籽油，而這些美麗的白茶花在凋謝后就會長出可以榨油的油果。現(xiàn)在這種山茶油已經(jīng)被人們奉為最好的食用油之一，是稀罕的好東西”。在黃彩玲的筆下，紅薯和山茶承載了湛江紅土地上兩代人的理想與追求。她以湛江的民間生活為敘事藍本，在保留了淳樸、鮮活的民間風貌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文學性的敘事和情感意蘊的升華。

如此相同的情志與書寫，還有她筆下的30路公交車、大腳嶺村、金土村、云馬村、南渡河、東西洋，都帶有“現(xiàn)代性”的思考面向和倫理價值取向。她的作品根植于湛江廣袤的紅土大地，多元地包容了民間的生存狀態(tài)，充滿了民間審美趣味，質(zhì)樸感人的語言帶著濃濃的民間韻味。這種民間性，印證了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說的“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也代表了陳思和特別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的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和立場，彰顯了黃彩玲所獨有的煙火氣與生命沸騰感。

三、個人與時代的并行性

每一個寫作者都在時代之流中前行著，也都意欲把生命之中、世界之中的所遇所感所求向世人表達清楚。任何一位作家對于個人情感的關(guān)注和自我的挖掘，都會使得讀者在心中對應出情感的劃痕。黃彩玲的小說觸及人性的幽微，源于她個人關(guān)于死亡、關(guān)于失落、關(guān)于疾苦、關(guān)于悲痛的體驗與思考。她對生命中諸多疼痛的書寫，像深淵中升騰出的某種光亮，照亮個人，也望得見時代。在《有蝴蝶從天空飛過》中，她試著將命運多舛的孫美云的多維生存狀態(tài)構(gòu)建出時代的生長線。這個在貧窮中孤獨委屈又懂事好強的主人公，得到的愛極為有限，上大學時，她“看到笑容滿面的父母圍著孩子轉(zhuǎn)”，“生出一種疑惑，同時也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個概念而已，他們生下她，養(yǎng)了她，但在她的心中是模糊的、遙遠的、放不進心田的一種說不上來的存在”。這樣一個敏感細膩的姑娘，以一種生命韌勁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但又以自殺的決絕告別了這個世界。黃彩玲塑造的人物，無論是孫美云，還是賣水餅的黎嫂、傻女梁三妹、寬厚的琴表姐、肇事者陳達、病逝的李小貞、遭遇背叛的荷等，都像是時代幕布上的生動投影。她以冷峻的敘事線索匯合細膩的文字肌理所形成的張力，延伸到讀者的心中，銼出隱形的“傷痕”。

在歷史的變動中，黃彩玲還善于將女性不同的生活姿態(tài)還原出時代的樣貌?！陡锩蠇寢屃翰庞ⅰ分袑懙搅翰庞⒗先说囊欢位貞洠骸澳莻€時候，白天要工作，夜里要開會，真忙呀！有一天，才兩歲多的二兒子病了，忙得顧不上帶孩子看病……開完會已經(jīng)是傍晚了，背著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慢慢黑下來了，我這才想起自己和孩子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趕緊轉(zhuǎn)過頭問兒子餓不餓。叫一聲，兒子不應，叫兩聲也不應，伸手一摸，兒子小小的身子硬邦邦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可憐的兒子已經(jīng)走了……”《落英芬芳》中，“我母親和四姨名字中間的那個‘落’字其實為‘祿’字。家里窮，她們沒上過學，不識字，到了農(nóng)場，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給母親登記個人基本情況的女青年是有文化的，看到母親眉清目秀的，便根據(jù)諧音取了新名字‘落英’”。《花樣年華》中寫：“一個狐一樣的上海女人，與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廉江男人相識相知相愛，然后義無反顧地陪同愛她的男人從大都市回到我們這座海濱城市。……小冰用上海女人特有的脈脈含情注視著這座給予她新生活的城市，注視著她喜歡的每一個人?！秉S彩玲替不同時代的女性進行畫像、立傳，她們在時代洪流中奮力前行的姿態(tài)可愛可親。這些形象包含了黃彩玲對于個人與時代關(guān)系問題的思考，也包含了對于現(xiàn)代性的思考?，F(xiàn)代性的意義在于激發(fā)了個人對生活的體驗，使得個人與時代之間存在著互動的復雜的經(jīng)驗關(guān)系：“現(xiàn)代生活鍛造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體，鍛造了他們的感受，鍛造了他們的歷史背影；同時，這個現(xiàn)代個體對現(xiàn)代生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經(jīng)驗?！币粋€人在其所生存的時代，總會希求以許多象征性的符號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而作家總會以人的情感、溫度，將這些符號回歸到人性本身。黃彩玲呈現(xiàn)人性幽微處的書寫，包含了她對包括人在內(nèi)的自然萬物的悲憫，而這種悲憫感與無可奈何的命運感緊緊聯(lián)結(jié)在時代的浮塵之上。她筆下的命運感，不是單純?nèi)穗H關(guān)系中所能體驗的，而是人與某種更宏大事物交接之際的深厚體驗，是不隨人的意志轉(zhuǎn)移的時代光影和熱力。

四、結(jié)語

好作品總能照見人的德行，也照得見人的血性。黃彩玲作品中的美麗風景、美麗人生蘊含著美麗的哀愁，她是替一類受苦者去書寫生命的沸騰狀態(tài)。她將個人體驗收獲到的生命感、歷史感、時代感、民間的智慧與精神的根脈深深地扎在了湛江紅土地上，糅合在文字中以回饋生命賦予的所有。祈愿她以更多的寫作面向，呈現(xiàn)出湛江紅土大地上更多的表情與熱度。

① 文中關(guān)于黃彩玲作品的引文均來自其所著的《一碗煙火》《有蝴蝶從天空飛過》（北岳文藝出版社2022 年版），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