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盈旭
彼時少年。光陰里野花燦燦,古老的小村分明是清新得猶有露水香的鄉(xiāng)野風情畫。
窮孩子也愛美。人家的姑娘有花戴,爹爹錢少買不來??墒且盎ū榈厥茄剑氤赌亩涑赌亩?。干巴瘦沒返青的柳條子似的土妞們,互相插戴起來。
哪哪都能戴。舊衣襟子上,細脖頸上,枯巴黃的辮梢子上,五顏六色的碎布頭拼起的小書包上……明晃晃,邪魅魅。七七八八眨著野性的眼睛,一點也不老實。鄉(xiāng)下野丫頭似的。使勁嗅一嗅,似乎一點香氣也沒有,一股青腥氣。
那些野花就像我們這一群衣衫粗樸的鄉(xiāng)下丫頭,沒有體香。哪有淑女的樣子?十一二歲,瘋瘋癲癲,走沒走相,站沒站相,粗拙枯澀,不顯眼,像腳踩腚坐的野花一樣。除了頭上有兩根擰巴得像麻花的小辮子以外,小胸脯子更是平板得瘦骨根根分明,和那群猴小子有啥區(qū)別?
野花的香氣,被大野浩蕩的風打了劫,被村子里雞鳴狗跳的喧鬧打了劫,被劫落進厚厚的泥土里去了。
上學的路上,女孩子與男孩子之間常常有一場場小“惡戰(zhàn)”。起因是鼻涕邋遢瘦猴似的小小子,嘲笑滿頭戴花的小妮子,圍追堵截著喊“花大姐”“傻大妞”。
我?guī)е齻儙讉€,晃著滿頭繽紛的花朵,揮舞著細瘦的胳膊,小書包虎虎生威,直把二柱子他們幾個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狼狽逃進小土路下的泥水溝里。他們噼里啪啦踩著黃湯似的塘水逃跑,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拖拽著書包,濕答答的黑屁股上像兜著一灘黃膩膩的屎。
我們幾個小丫頭子,辮子散了,花也落了,一副釵橫鬢亂的樣子。小書包做武器,揮舞得呼呼生風,那叫一個爽!嘎嘎瘋鬧,笑疼了小肚皮。
驀然驚醒,啞蟬似的閉了口。低頭看看,新做的小布衫子撕裂了長長的口子。沮喪在壟上吹來的大風中猛烈飄蕩,像戰(zhàn)敗的旗子。小書包只剩了空空兩張皮,里面的書本、鉛筆,還有娘給烙的餅、煮熟的雞蛋……都被那些猴小子嘻嘻哈哈撿拾了,囊括而去……
收拾殘花破衣,硬著頭皮回家挨打吧。娘手中那剛剛發(fā)芽的嫩柳條子,一定小鞭子似的揮舞個得心應手,鞭鞭野花開。籬笆外一定藏匿著很多雙得意的小眼睛,幸災樂禍的小小子們,竊笑如狗。
我們有小野花般蔓生自愈的野生能力。鄉(xiāng)下丫頭,繡花鞋也穿出歪瓜裂棗的粗陋脾性,哪有半分女孩子的嬌嫩?記吃不記打,小土狗一樣的沒心沒肺,不知人間憂戚,更不知“端淑”二字。瞧那一個個臉蛋,黑紅飽滿的,像蜜汁充溢的野生桑葚子。白黃癟干的,像未熟的青杏曬半枯。
彼時少年,雖然活得粗糙,寒酸窮苦,卻因了有野花的殷殷陪伴,那日子也蕩悠悠地,過得舒緩有興味。那般無邪,心上純凈。
小野花們,以它們的點點花色,瑣瑣碎碎,演繹著民間的熱鬧與生動。拙樸莽蕩的綠色中冒出來的點點猩紅與藍白,多么野趣與樸實!是人世間最素樸干凈的飽滿,像小民的日子。
黃臉蛋,紅臉蛋,野花般籬前晃一晃。躲躲藏藏的小身影竟生出幾分羞澀來。
四奶奶的老屋里來了客人。一張胭脂紅的嫩臉蛋照亮了黑籬老宅。
城里來的女孩,像四月的薔薇,唇紅齒白,紅裙子,黑頭發(fā),白白的小皮鞋子,沖門口的窮丫頭們笑一笑,臉上的紅云重重疊疊洇開來,像打翻了胭脂盒子在水中。
我們都看傻了,一個一個被四奶奶牽著進了門去,木門檻絆了腳,踉蹌木呆像小土狗。惹得那女孩掩著嘴低低笑。
紅裙子女孩送給我們每人幾顆水果糖?;ɑňG綠的玻璃糖紙,裹著甜甜的糖塊。拆開,放口里,淡淡的味,像娘種的薄荷。
我第一次覺得那些野花呀,原來是有著獨特香味的。那是一塊水果糖的味道。城里人拿野花的香味做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平日里我卻對它們熟視無睹,甚至棄之如敝屣。彼時,心頭泛起一絲絲愧疚,對野花,有了生平第一份歉意。
她給我們背唐詩,講故事,唱歌,細嫩的嗓音清新得像杏花邊上的一縷白云。她的小手好白。忍不住摸一摸,像花瓣一樣柔滑。指甲上泛著微微的紅,像涂了一層花汁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又干又瘦像雞爪子,大力一撅嘎巴斷。不免怯怯插進闊蕩的衣袋里藏起來,幾分自卑。
女孩給我們跳舞。一轉身,一跳躍,身上旋起一股香氣。我貪婪地聞一口:咦!居然是熟悉的味道。到底是小野菊呢,還是野鳶尾?不,甜甜的,清爽的,可不就是紅蜀葵的味道么?
原來,小野花也有香氣。像鄉(xiāng)下的女孩子,也各有體香,只是那般幽微,都被莽蕩的季風和柴草的焦香給不容分說地一把擄了去。仔細聞一口,還是暗藏一二分各自的香氣,另外那八九分,都是泥土香。
泥巴的小村,泥巴的娃娃,土里長出來的野花般的窮孩子,自帶屬性,扔進人海里,還是能被故鄉(xiāng)認領的。只要故鄉(xiāng)不拋棄他們。
故鄉(xiāng)怎么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呢?就像娘與孩子,就像土地與野花。鏟了,還會生發(fā)。攆了,打了,還會回來。就像故鄉(xiāng)那句老話: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滿天飛。我們都是貧窮小村子的小家雞。我們還是故鄉(xiāng)不嫌家貧的小土狗呢。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
紅裙子的女孩,著實讓我們這些瘋丫頭們自彼時起,知道了自己這趟人間的真實身份——不折不扣的女孩子。野小子,假小子,都是諢號。我們雖然小野花一樣好養(yǎng)活,不精致,給一把泥土就搖頭晃腦抽枝開花,但我們畢竟是花呀!野花也是花。村人的眼里淪為野草也是花。小野花有小野花的卑微,小野花也更有小野花的倔強,像鄉(xiāng)下土妞。
在野花與少年的時光里,有誰知道他們與它們各自的不甘與惆悵?
從彼時起,我不再和奶奶犟嘴,不再欺負瞎大伯的羊羔,不再摘三爺爺家的青杏子擠水泡玩,不再和那群猴小子打架,不再把娘新做的小布衫上樹掛破……
紅裙子的女孩回城里去了。我能想象出她的樣子:勤奮讀書,斯斯文文地唱歌,臉上手上搽紅紅白白的雪花膏,小白皮鞋一塵不染,每天清脆地敲擊著干凈的柏油馬路去上學,身邊是鮮艷的月季與薔薇。那些花朵是人工栽植的,帶著文氣與貴氣,有城里女孩子一樣的書香與端雅……
擺一擺小腦袋,我依然是野花一樣的鄉(xiāng)下窮丫頭。紅裙子有紅裙子的快樂,小布衫有小布衫的富足。我小野花一樣在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粗茁野趣地生長。盛開的野花和明朗的日月,是我們的,美得摧枯拉朽。野花不卑,也是我們的。它們緊緊和故鄉(xiāng)的土地纏繞在一起,迅速蔓延,很穩(wěn)妥地開花結籽,向暖而生,從不知妥協(xié)與畏縮,像世世代代瘦瘠而堅韌的村人。
放學的路上,淋著滂沱的大雨。突如其來的大雨總把我新穿的小布鞋和厚厚的泥土揉面似的攪拌在一起。我濕淋淋落水小狗似的拖著兩腳黃泥回家。
娘一迭聲地喊著乖乖,把我從雨簾里扯出來,三下五除二粗暴地扒去我的濕衣服,褪去我分不清鼻子眉毛的泥巴鞋,把我摁進熱氣騰騰的大木盆里暖著,洗著,口里氣惱地直罵我是榆木腦袋,被驢踢了的腦殼,咋就不知道找破瓜庵子躲一躲雨?直著脖子被冷雨澆個透心涼……
我窩在騰騰熱氣里傻傻笑,心里是歡喜的。她每一句罵聲,我都當成她簡單粗暴的愛。她是愛我的,雖然我被她兜頭的熱水澆得睜不開眼睛,喘不上氣。
娘粗糙的手掌在我小身體上刷洗,淘草缸似的拉搓,生疼。她繼續(xù)氣咻咻:女孩子花一般嬌貴,知不知道?能和那些小小子一起瘋著澆冷雨么?會種下病根的。你小妮姑姑不就是身上來月信時暴雨里澆透了,得了女兒干,死了……
她手不識閑,嘴也不識閑,嘮嘮叨叨,罵罵咧咧。我卻低頭看見水盆里漾出一團紅來,絲絲縷縷蕩漾開了,像開了一朵紅睡蓮……
自從那日來了月信,我突然變得很女孩起來。
很女孩起來的第一感覺,就是那種愛美之心,從瘦瘦的小骨頭里挺起腰身了,探頭探腦,而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成了乖女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愛上了花花朵朵。
在鄉(xiāng)下,野花遍地是。最富足,最莽蕩,最大的家族,就是野花。
老屋前后,籬前籬上,大野里,溝渠上,都是。甚至牛蹄子下,豬嘴邊,都是。它們不挑環(huán)境,不講條件,不多占陽光,有巴掌大的空地,都行。有一種兵荒馬亂的稠密。有一種顏色絢爛的感動。
野花的名字美得很。帶著泥土香,帶著草木香。像從《詩經(jīng)》里走來的新婦,或是從南歌里走來的女孩,也許是從明清的瓷器上步下來的侍女。小門小戶的,卻美得不像話。
紫花地丁,一年蓬,婆婆納,野老鶴,醉魚草,田旋花,指甲花,地雷花,蜀葵……
紅紅紫紫,粉粉白白,藍藍碎碎。蔥綠的,玫紅的,月白的……小朵的花,纖細的蔓,空氣里仿佛也已經(jīng)繁花滿枝了。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像一只只調(diào)皮的小蜜蜂、蒲公英、雀舌草、點地梅……都扇著翅膀來瞧一瞧。
愛花愛朵的女孩子們,跑去扯。哪里是采花呀!沒有那般風雅,沒有那般憐香惜玉。分明是大把大把地擄掠。手掌上浸染了它們折斷了的綠莖子流出的飽滿汁液,幾天都洗不掉。個個成了綠手掌的小妖。
采了花做什么?依然是戴花唄。
從前,編成明晃晃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套在細脖頸里,大搖大擺滿村子躥,像小花妖,更像大觀園里的俗氣婆子劉姥姥,明黃紅紫插滿頭。惹得籬前的婦人常常捉到跟前去,手指撥弄著花花朵朵,譏嘲地問一句:戴了花了,是要出嫁了么?小相公是哪家的?給我家二柱子做媳婦罷?嬸子我可疼你了。中不中?
小丫頭掙脫了身子,逃到遠處,回頭狠狠啐一口:呸!老母豬上樹——不可能。等著瞧,看我咋收拾你家寶貝蛋!粗嚦嚦一張小惡嘴,匪里匪氣像小女賊。兇狠狠拽下頭上鮮嫩花朵,小腳尖憤憤然踏了個香消玉殞。
婦人大駭。破鞋底子遙遙扔過來:瘋丫頭子,野丫頭,瘋瘋癲癲沒誰要。你再敢撓花俺二柱子的臉,瞧我不把你小雞爪子剁下來……
如今呢?依然戴了花。卻偷偷摸摸小賊般在舊木窗下翻出娘的小鏡臺,指尖先點一點白白香香的雪花膏,再點一點胭脂紅,在小掌心里細細輕輕地化開,一點一點,對著小鏡子,把一張小臉涂抹得千里鶯啼綠映紅。最后斯斯文文地在辮梢綁兩朵沾著露水的紅鳳仙,悄悄搭在胸前。低著頭在籬笆院里溜著墻根走,生怕撞見爹爹和哥哥。
天不怕地不怕滿頭戴花的野丫頭,不知怎么就突然知道了世間有“羞澀”二字了。
爹爹扛鋤歸家,睜大詫異的眼睛,回頭看了看怯靜如貓的小丫頭,不解地悄聲探頭去問娘:六丫頭這是咋啦?莫非生病了?這般文弱。娘在灶間忙活,眼皮子也不抬,鼻子里不屑地哼一聲:哼!作妖唄!
出門撞上二柱子他娘。怕鬼有鬼嘛!低頭,碎步,悄沒聲息,腳步像長了小白貓的肉腳墊般軟乎。那婦人驚愕,走出老遠,尚頻頻回頭,口里喃喃:奇了怪了,這不是老朱家的六丫頭么?這是被她娘打壞了腦子咋的?傻了?呃,怪可憐見的。
女孩與男孩的關系,也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從前,一起摔跤,滾在一起,鼻涕汗水蹭到彼此臉上的野孩子,突然就有了距離。特別是身體,手也不拉了,也不捉迷藏時抱在一起躲麥秸垛里了,更不搬著一條腿跳著玩斗雞互相碰撞了……
村子里突然就安靜了許多。只有各色小野花喜眉喜眼地安安生生地開。再沒有男孩女孩扯旗子扮山妖大呼小叫追逐撕鬧了。大人們不用扯著嗓子喊忘了吃飯、睡覺的野孩子了。也不用急頭白臉地扯著自己挨打的小小子去瘋丫頭家告狀了。小羊羔們也不恐懼被綁嘴了,咩咩甜叫像撒嬌。最高興的似乎是那些小野花們,再不用擔心小花賊們沒輕沒重、不會憐香惜玉而辣手摧花了,它們可以在晚風中像模像樣地扭動花梗與花朵,眉清目秀地進行晚妝了……
女孩不再和男孩打仗。男孩子開始讓著女孩子。
男孩子偷偷給女孩子提著上學放學時沉沉的書包。女孩子在前面放開手走路,開始發(fā)育的小胸脯子鼓鼓的,像偷揣了兩片小饅頭。真是羞死人了,忍不住哈了哈腰。一低頭,一股清微微的體香從脖頸里冒出來,暖香香地撲著臉去。原來,愛洗澡了,而且換下來的小布衫子自己用香胰子洗了,死活拽著不讓娘拿去塘里浣洗。因為親眼看見大灰鴨大白鵝那些囂張的家伙翹著屁股在塘水里拉了屎呢。也特別愛惜起來那小布鞋上繡的白的杏,紅的桃。走路一跳一跳的,小白兔似的專挑那硬實光潔的土路走,小心地繞過坑坑洼洼的稀泥水。
娘與西籬東籬的婦人們悄悄說:你說怪不怪?假小子突然就變得文氣了。從前是踢岔葫蘆弄岔瓢,不知糟蹋了多少雙好鞋子呢!現(xiàn)在可是花兒朵兒的都愛惜著呢!
可不是么!她們納著鞋底一臉喜氣地笑。樹大自然直,妮子總比小子好拉扯,大了,就靦腆了。彼時她們也從庸常的世俗里開溜出來,嘮嗑,話家常,若沒有身邊與腳畔熱鬧的野花陪著,又哪得如許的歡喜和舒心!
紫花地丁在嘮嗑的婦人們腳邊悄悄鋪開一塊紫色的花毯,小蝴蝶似的小小花朵討好地靠近黑布褲管處裸露的腳踝。那膚色一片陽光色,一點也不白嫩。
寫了作業(yè),跳繩吧。兩三個女孩子搖著粗大的草繩,那是爹爹春天剛結的,透著清新的草木氣。娘在檐下挑糧食,胳膊壓在簸箕里,眼睛望著十一二歲的閨女,目光溫柔,像花香。
指甲花開得茂盛。紅紅的,重瓣,一朵一簇小火苗。我們收了繩子,氣喘吁吁地跑過去,你一朵,我一朵,嘻嘻哈哈地給對方插在扣眼里,綁在辮梢上,別在耳朵后。軟紅的小布衫子,泛著潮紅的汗臉蛋,小指甲花一般喜氣。
娘遠遠喊一嗓子:夜里包指甲吧?趁著花開得正好,后半晌我掐些麻葉去。
月亮白著臉盤子從東邊二奶奶的籬笆上爬上了天空。
我們幾個丫頭在月光地里包指甲,個個是小巧匠。終于安安靜靜、切切私語地做了一件女孩子的事:舂花汁子,搗明礬,包指甲,纏麻線。十個手指頭,個個都穿上了臃腫的綠麻衣,悄悄各自回屋睡了。一夜無夢,生怕做夢粗暴蹭掉了厚厚的指甲包。
次日,小雞子剛打鳴,野鳥剛扇翅,就迷迷糊糊起了床。急不可待掀掉萎了顏色的綠麻葉。呀!鳳仙花開在了指甲上,明艷艷的十朵花瓣兒。頓時閃掉了眼睛里的睡意,水洗般地盛滿清澈的驚喜。
小妮子們擠在老棗樹下寫作業(yè)。一張舊木桌腿腳不穩(wěn),擠擠挨挨像一窩黃喙的小鳥,亮著鮮艷艷的爪。
寫一會,低頭瞅一眼紅指甲,只覺有花香漫上心頭,有一股細細的書香與雅氣攀上眉頭,心里莫名一片帆似的鼓脹起喜悅與沖動來。一種名字叫理想的東西悄悄膨脹起來,小野心也在舊衫子里挺起了腰身。
突然,有一種走出泥巴小村的勇氣與沖動,腳底下野花似的,明晃晃生長起來。不想做小野花一樣的泥巴妞了,向往那種村外的生活。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誰知道呢?反正與眼下的一定不一樣。是紅裙子女孩那樣的城市生活么?可以脫離繁重的壟上勞作,去干凈體面地上班。去做手執(zhí)教鞭的神氣教師,做白衣的醫(yī)生,做黑衣的法官,做英氣的公安……像彼時電影里的那些人一樣。長大后,走出長滿野花的泥巴故鄉(xiāng),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彼時,花妮子她們也目光迷蒙,咬著小筆頭,似乎各懷心事。半晌,花妮子說:城里的女孩也包指甲么?真想給她們也染紅指甲、藍指甲、綠指甲。她們的手多白多嫩多好看呀!染了花色的指甲,一定更好看……
多年后,花妮子果然實現(xiàn)了少年時的理想。她在城里開了美容院,連鎖的,手下有一批又一批鳳仙花般美麗的女孩,她們不僅給城里的女孩們做蔻丹,還有更多更好的美容項目。
野花,成就了野花般女孩的夢想?;葑邮枪枢l(xiāng)走出的最美的花朵。
后來,還有喜歡畫野花的花枝子,喜歡拿野花瓣做湯藥的花梗子,喜歡拿野花當學生扮老師的六丫頭,她們最終都把心中的理想,野花般灼灼地沐浴著故鄉(xiāng)的陽光,吮吸著故鄉(xiāng)的雨露,汲取著故鄉(xiāng)大地最樸素的養(yǎng)分,茁壯成長,長成了各自最美好最理想的模樣。她們分別成了畫家,中醫(yī),教師……
還有那個偷偷和二柱子扮新郎新娘的花妞。當初,少年時,我們把小女孩打扮成羞答答的花媳婦,頭上戴了滿頭的紅蜀葵,手腕上戴了紫花地丁的紫花串,小綠布衫上掛了婆婆拿小花朵串起的藍花環(huán)。扯起長長的紅布條,和木訥呆萌的男孩拜天地。天作房,地作床,簇簇野花作伴娘。彼時,雖是少年的游戲,卻美得不像話,像遠古時代的童話。窮孩子是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因為,彼時的少年擁有那么富足歡喜的野花?;ㄩ_如笑,童話不會老,不會褪色。長大后的他倆,果然成了夫妻,甜蜜得光陰都能擰下花汁子來。
前些年回故鄉(xiāng),在白發(fā)如雪老神仙似的二柱子他娘的老宅子里,遇見了當年的花妞與二柱子。中年的他們,在故鄉(xiāng)承包了好多畝土地,打造了一個極大極大的芍藥園,成了藥材基地,成了新農(nóng)村旅游景點。
少年的野花,成就了一對芍花夫妻。
彼時。故鄉(xiāng)是貧瘠的,但野花永遠繁華。野花與少年,都帶著野草的霸氣和花朵的清甜。
野花,點亮了貧瘠的少年時光,也點燃了少年心里那簇理想的火焰。野花與少年,雖然長成了各自喜歡的模樣,但根始終扎在故鄉(xiāng)的土地里,所以,總有一脈草木香,總有一莖泥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