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子
那片攤開的河灘上
散落著
一塊塊沉默的石頭
多年以來
它們一直蹲在水里
像時光的秘密囚徒,蹲在
某一團黑里
當(dāng)水落,石出
我已在
吹過河灘的風(fēng)聲中老去
兩個許久未見的老友
相聚,地點不在小酒館
或咖啡店,在城西側(cè)的
佑民寺?!耙氖悄屈c清靜”
兩個年過五十的男人
不信佛,不見僧
他們坐在小亭里,送秋風(fēng)
而忘語,那畫面莫非
是一種禪境的模擬
半個下午,云在天空飄著
斷續(xù)的話語,與市聲
只隔一面墻壁
加一小塊空地的距離
當(dāng)兩副臃腫的軀體,一同
起身,半開的寺門
重新閉合。城池車水馬龍
并未有新事發(fā)生
最先看到的
是墨點,線條,而后是
大片的空白?;颐擅傻募埐?/p>
一切技法皆無跡可尋
如同曠古以來的
時間,陷入此刻的沉睡
我合上眼,卻分明看到
一只手,在山水的褶皺處
來回摩挲。而后
是一張與我近似的臉
在巖石、草樹的肌理之間
浮現(xiàn),隨即隱去
越過六樓的玻璃
在道路與建筑劃出的方格里
有一塊小小的菜地
不知道上面,栽種著什么
只看到泥土
以另一種方式攤開,覆蓋上
一層青綠。而在遠(yuǎn)方
那片田野之上
父親和我,一前一后
在田埂上走著
秋日陽光,在我們身后
拉出長長短短的影子
父親的影子,被暮色收藏
而透明的玻璃,在六樓
折射出秋日的光線
低處的菜地,不見人跡
只有無聲隔開的
一種清寂
嘴里念出的名字,不一定
是隱匿在心里的名字
寫到書本上的名字,不一定
是確鑿出現(xiàn)過的名字
風(fēng),從更遠(yuǎn)的地方吹來
我置身的這片野地
那些雕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自有不可知的年輪
與之對應(yīng)
而那些消逝于風(fēng)中的名字
也許還在泥土的更深處
默默潛行,輪回
屬于我的這個簡單的名字
五十年前,由我一字不識的
母親所賜
她的名字,與鄉(xiāng)間眾多的
女人一樣,由某種
尋常的卉木構(gòu)成
我認(rèn)識它灰黑的毛色
它耷拉在地面上的尾巴
移動的腳趾
我認(rèn)識它的
眼睛
在圍墻轉(zhuǎn)角,在冬青樹叢
或趴著的汽車底下
忽然出現(xiàn),和我打一個
照面——而它的身子
一轉(zhuǎn),又不見了
我認(rèn)識那雙眼睛,一秒鐘的
對視,卻找到了彼此
有時,尾隨在它的身后
卻不免于漸暗的光線里
迷失。昨天傍晚
在通往地下車庫的斜坡上
我再次遇見了它
它抬起頭——轉(zhuǎn)身的瞬間
我看到那雙眼里,仿佛盛有
比這個世界更多的安謐
和孤寂
·創(chuàng)作談·
在時間之外
老家在贛南一個叫“松山下”的小村子。二十來戶人家的土坯房,緊密挨在一起,后面是起伏的山,前邊是空曠的野地。我曾經(jīng)為這個小村子寫下了不少詩歌,春天的潮濕、冬日的寂靜、老去的親人、默默吃草的?!墒?,在我的敘述中,它一天天衰敗了。隨著一戶戶人家的外遷,村子越來越冷清,看不到幾個人影。直至六七年前,一場“空心村”的整治,讓整個村子重新化為一堆堆土。那一堆堆土上面,現(xiàn)在已長滿了旺盛的野草和樹木,和四周的草木密密地連成一片。從旁邊走過,再也看不出一個村子的痕跡。
時間的力量太巨大了!化物于無形,化人于無影。人在時間面前,是不是太過渺小,甚至可以忽略?前不久,在《十月》上讀到李敬澤先生的《〈黍離〉——它的作者,這偉大的正典詩人》一文,寫得真是好?!啊妒螂x》之憂,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向何處去?!倍鵁o論是“黍離”還是“麥秀”,我覺得落到最后的,終歸是時間,終歸是時間之內(nèi)人的困境和宿命。在李敬澤先生的文中,還引用了凱恩斯的一句話:“從長遠(yuǎn)看,我們都已經(jīng)死去?!边@讓我很詫異:凱恩斯是個經(jīng)濟學(xué)家,此言卻確鑿地具有哲學(xué)的力量。事實就是如此——對于更為宏大的時間與空間尺度而言,我們無疑都是毫不起眼的枯骨。
也許,寫作可以讓時間有一瞬的停留,記下一個片段、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或者游離于時間之外,抵達(dá)某種澄明(虛無)之境。年歲漸長,不覺間已過中年,不再刻意地追究所謂“寫作的意義”,眾多繁雜的技法和修辭也在逐漸遠(yuǎn)離。隱匿在文字里的,更多的是一種意味。這種意味,或許在時間之內(nèi),或許在時間之外。因此,我在《觀畫記》中寫道 :“如同曠古以來的/時間,陷入此刻的沉睡/我合上眼,卻分明看到/一只手,在山水的褶皺處/來回摩挲… …”
深夜,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是在一個孤懸的星球之上。星球里有“黍離麥秀”,有滄海桑田,而這一個旋轉(zhuǎn)的星球,正被更為龐大的恒星和不可描述的星系所牽引、裹挾,向著無邊無際的時間盡頭疾馳而去——每次想到這里,我的心臟就猛地一緊,像一個溺水者下意識地將手腳收攏,而后又無力地打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