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騎射：五百里國運浮沉

聶作平

胡服騎射

三家分晉，趙國地盤最廣，也最偏。趙國周邊分別有齊、中山、燕、韓、秦等諸侯，以及東胡、樓煩等部族。如果說魏都大梁是一座四戰(zhàn)之城的話，那么，趙國更不幸，整個國家就是一個四戰(zhàn)之國——四面都是虎視眈眈的敵人。一旦氣候干旱，牧草枯萎，非季風(fēng)區(qū)的游牧民族難以活下去，唯有南下?lián)屄?。趙國立國伊始，便常常面臨來自東胡等部族的侵擾。

為此，趙武靈王的改革令時人極其意外——他下令，向這些經(jīng)常侵擾趙國的胡人學(xué)習(xí)。馬的速度與機動，不僅人無法相比，戰(zhàn)車也不能相提并論。趙武靈王思考的是，如果像胡人那樣讓戰(zhàn)士們騎上來去如飛的駿馬，在馬上射擊、沖鋒，必將大大提高軍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最大問題在于，華夏族的衣服不適合騎馬。而游牧民族的胡服，主要特點是短衣窄袖加合襠長褲，前者便于射箭，后者便于騎馬。此外，華夏族的鞋子用布料，胡人的鞋子用皮革，皮靴自然比布鞋更適合野外運動。

當趙武靈王不顧包括親叔叔在內(nèi)的諸多反對，大刀闊斧地推行胡服騎射時，他就像一位神奇的魔法師，轉(zhuǎn)眼之間就使偏僻弱小的趙國，以一種令諸侯眼花繚亂的速度強勢崛起。中國歷史上第一支真正的騎兵誕生了。來去如飛的鐵騎，對笨重的戰(zhàn)車形成降維打擊。依靠騎兵，趙國征服了三胡，“林胡王獻馬”“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趙國對三胡的控制，意味著可以源源不斷地得到戰(zhàn)馬，騎兵力量進一步增強。尤為重要的是，征服三胡后，趙國吞并了橫在趙國中部、把趙國南北阻隔的中山。中山既滅，趙國解決了心腹之患，南北疆土再無障礙。并且，中山雖較七國弱小，但也是千乘之國，趙國因之國力大增。

萬眾仰望中，趙武靈王一步步登上叢臺。這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因遠離眾生而愈加神秘、威嚴。當急速擴張的疆土與所向披靡的騎兵，使趙國成為彼時諸侯中，惟一有力量與秦國抗衡的國家時，顧盼自雄的趙武靈王，他注視著臺下那些隨時將為他一聲令下而血染黃沙的將士時，宰割天下的雄心恍似春潮激蕩……

沙? 丘

前往秦國前，趙武靈王在宮中會見群臣，宣布把王位傳給不到十歲的小兒子趙何，由肥義任相國，他自稱主父。

趙武靈王內(nèi)禪給兒子，其目的是想擺脫國內(nèi)具體政務(wù)，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伐秦戰(zhàn)爭中。當然，他這樣做還有另一番考慮：趙武靈王的長子趙章，此時已成人，按禮制，應(yīng)該立趙章而不是趙何。但是，由于趙武靈王曾經(jīng)十分寵愛趙何的生母吳娃，而吳娃剛?cè)ナ啦痪?，對吳娃的追懷與對小兒子的憐愛交織在這位多情的君王心中。于是，他決定立趙何為王。趙何年齡太小，他希望用禪讓的方式讓他盡快進入角色，趁自己還健在，教會他如何治理天下。

然而，廢長立幼卻引發(fā)了可怕的后果，也使趙國的崛起如同曇花一現(xiàn)。

趙章被廢后，趙武靈王封他為安陽君，但趙章對父親的安排耿耿于懷。并且，朝臣也分為兩派，一部分同情趙章，一部分支持趙何。關(guān)鍵時刻，趙武靈王又犯下大錯：他看到成年的長子以臣子的身份跪在幼子腳下時，對長子的處境產(chǎn)生了憐憫之情，竟打算把趙國一分為二，讓兩個兒子各自稱王。這一想法，遭到了肥義等人堅決反對。趙武靈王的計劃未及實施，雙方的矛盾已經(jīng)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

前295年，趙武靈王在沙丘宮舉行朝會，趙章及其追隨者發(fā)動兵變，肥義被害，趙何在將軍高信保護下逃走，而早有準備的支持趙何的公子成——公子成系趙武靈王叔父，曾堅決反對胡服騎射——火速率軍從邯鄲趕來，包圍了沙丘宮。

趙章眼見大勢已去，便逃進宮中，希望得到父親庇護。但是，公子成和李兌卻將趙章殺死。此時，趙武靈王已失去了對政局的控制，公子成和李兌既不敢弒君，更不敢撤圍。于是，便令宮內(nèi)所有人員退出，獨獨不放趙武靈王出宮。缺吃少喝，趙武靈王只得生食幼雀，終至“三月余而餓死沙丘宮”。這位雄才大略的英主，竟以這種窩囊的方式在空蕩蕩的行宮里悲憤死去。

不過，經(jīng)由趙武靈王變法打下的堅實基礎(chǔ)，還將在相當長時間里繼續(xù)支撐趙國。只不過，這實力，隨著后代子孫的不肖，隨著國運的此消彼長，必將日益式微，直到叢臺五百里外，一場大戰(zhàn)爆發(fā)……

長? 平

前262年，秦軍攻占野王（今河南沁陽），上黨與韓國主體分割，成了一塊孤零零的飛地。為此，韓國不得不答應(yīng)把上黨割讓給秦國，以換取和平。然而，上黨人民不愿被以殘暴著稱的虎狼之秦統(tǒng)治，上黨郡守馮亭派使者到趙國，請求把上黨所屬十七座城池獻給趙國，趙國派兵保衛(wèi)上黨。

從天而降的十七座城池，到底要不要接受，趙國君臣有過一番爭論。最終，趙何之子趙孝成王趙丹實在拒絕不了如此大的誘惑，在平原君趙勝鼓動下，他接納了上黨，并派重兵布防。

眼看上黨已成囊中之物，沒想到半路殺出個趙國，秦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并且，秦相范雎認為，此前，秦國攻占了楚國大片土地，又曾兵逼大梁、新鄭，打得魏、韓沒有還手之力，卻仍然沒能稱王天下，主要原因就是趙國未屈服。所以，必須占領(lǐng)上黨，再攻打趙國首都邯鄲以西地區(qū)，威脅趙國腹心地帶，以逼趙國。

于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戰(zhàn)役之一——長平之戰(zhàn)爆發(fā)了。

秦、趙兩國大軍，各沿長平城左右五十里的山地構(gòu)筑營壘。秦軍由王龁率領(lǐng)，趙軍由廉頗率領(lǐng)。廉頗認為，秦軍士氣旺，意在速戰(zhàn)。趙軍弱小，處于劣勢，最好筑壘固守。從前260年七月起，雙方在幾次小型交鋒后，廉頗便令趙軍憑借有利地形固守不出。秦軍求戰(zhàn)不得，漸漸失去銳氣。

兩軍對峙長達兩年有余，秦國開始實施反間計——反間計是秦國慣用伎倆，且每每收到奇效——秦國間諜潛入趙國，大肆散布流言，聲稱秦軍真正害怕的是趙括，而非廉頗。趙孝成王本就對廉頗采取守勢有所不滿，懷疑他怯戰(zhàn)，及至聽到流言，信以為真——他如同秦人希望的那樣，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廉頗撤下來，換上了紙上談兵的趙括。

得知趙國易將，秦昭王大喜，立即派有戰(zhàn)神之稱的白起秘密前往長平，取代王龁。悲劇，已然不可阻擋。

趙括上任后，一改廉頗法度，由守勢變攻勢。白起佯敗退走，卻從背后偷襲趙軍補給線，并將趙軍截為互不相連的兩部分。趙括返回營壘的歸路被切斷，陷入秦軍包圍圈，只好就地堅守。為了吃掉趙軍，秦昭王下令全國總動員——所有十五歲以上男丁，全部征集入伍。可以說，為了長平之戰(zhàn)，秦國幾乎傾整個國家的力量孤注一擲。

趙括被圍，得不到補給，絕糧一個半月后，軍中甚至發(fā)生了士兵自相殘殺、以尸體為食的慘劇。趙括幾次組織精銳突圍，均被秦軍擊退。最后一次突圍時，趙括親自上陣，卻被一陣亂箭射死。主帥陣亡，軍中斷糧已久，趙軍兵無斗志，只得向秦軍投降。投降的趙軍，人數(shù)多達四十萬。白起認為，這些趙軍將士，秦國既沒法把他們改編為秦軍，又不可能將他們釋放。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就這樣發(fā)生了。四十多萬趙軍將士，除二十多名年幼者被放還外，其余全部被殺。

長平之戰(zhàn)的慘敗，距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隔四十七年；長平之戰(zhàn)三十二年后，秦軍攻破邯鄲，趙亡。那時，無論叢臺閱兵的意氣風(fēng)發(fā)還是沙丘被困的絕望長嘆，抑或長平慘敗的舉國慟哭，都已化作過眼煙云。趙國，也走完了它一百七十余年的坎坷歲月，湮沒于波瀾不興的時光之河。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