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梅
馮老爺在草堆街是赫赫有名的。
草堆街在澳門也是赫赫有名的,它位于半島中部,西啟十月初五日街,東至大三巴街口緊鄰賣草地街,長三百二十米,歷來被視作當?shù)刈顬榉比A的街道之一,與十月初五日街、營地大街、新馬路一道組成了澳門最為興盛熱鬧的商業(yè)街區(qū)。
光緒八年。
連續(xù)幾天早上,人們都看見穿著壽衣的馮老爺在草堆街來來回回地走著,低著頭,專注地用腳量著尺寸。所有的人都被嚇壞了,趕緊閉了店門,從門板的隙縫里露出一只只驚恐的眼睛,看到他邊走邊數(shù)著地上那些從葡萄牙運來的彩色石頭,嘴里念念有詞:“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三百二十四……”馮老爺對腳下的黑布鞋特別不滿意,像他這樣有身份的人,平時穿的皮鞋都是從里斯本訂制的。當家里人哭哭啼啼地把他放進棺材的時候,他憤怒地想抬起腳去踢他那個躲在棺木后面披麻戴孝一臉茫然的兒子?!耙伙垍?居然讓我穿著農(nóng)民的鞋子入土。他們不知道我是在澳門第一個有資格葬進西洋墳場的紳士嗎?”
這場葬禮聲勢浩大,澳門總督親自為他擔幡抬水,幾個洋人親自為他扶棺。草堆街兩旁站滿了觀禮的市民,他滿意地在棺材里面哼哼。
他的靈魂早已飛在草堆街上空游蕩,他戀戀不舍地注視著白馬行街一號,也就是他的大宅。這座大宅是他發(fā)家之后,從王祿手中買下的。連丁圍數(shù)幢舊宅,拆建成一座類似廣州西關(guān)大屋的唐樓院落,時人稱為“馮家大宅”。設(shè)計師是葡萄牙人,為了讓他對唐樓有感覺,馮老爺請他在省城廣州的西關(guān)一帶連住了三個月。那個葡萄牙人很愛吃魚翅,他在當?shù)匾挼靡患覍W鲷~翅的飯店,并且用各種借口拖延回澳門。
白馬行街古稱醫(yī)院街,西接板樟堂街,東至水坑尾街,是澳門第一條水泥馬路。由于其東端有一所圣辣非(H.S.B.)醫(yī)院,故起初稱為醫(yī)院街。那時,路面還是傳統(tǒng)的石子路,水泥路建好后,以馮老爺為首的華人認為“醫(yī)院街”這個名稱不吉利,剛好此街道上的渣甸洋行專營一種叫“白馬行牌”的威士忌,還在洋行的門口豎起一面畫著白馬的旗子,于是居民把街更名為“白馬行街”。一八六九年七月,官方正式宣布此街為白馬行街。其后到一九四二年,議事公局為紀念曾任局長的伯多祿(Pedro Nolasco da Silva)誕辰一百周年,將街名更為伯多祿局長街。當然,賣酒洋行也搬離了,街上再也沒有了那面白馬旗子。旗子撤的當天,居民的心里一下子空空蕩蕩,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白馬在澳門的藍天下飛馳。第二天,又有人把旗子掛了上去,旗子上面畫了一條巨型石斑魚,又稱“龍躉” ,這條青色的龍躉,配有紅色的胡須。
馮鳳韶出生在廣東南海沙頭。沙頭是一個富裕的地方,是所有愛吃魚生者的天堂。百年間潮起潮落,但沙頭公社第一招待所仍然是全世界“魚生迷”渴望朝拜的圣地。
沙頭河涌遍布,桑基魚塘。馮老爺小的時候,就親眼看到過“魚生迷”們各種顛倒眾生的怪異舉動。每年八九月間,秋風既起,菊花上市,這些人不動聲色地從四面八方涌來。當白花花的生魚片擺上桌的時候,一聲號令,裝著炒花生、檸檬葉絲、切成薄片的酸蕎頭、蒜片和姜絲,還有炸香白芝麻、油炸鬼薄脆、花生油,令人眼花繚亂的各色佐品紛紛上桌,老饕們眼露精光,嘴角流著口水。他甚至見過這樣的場面:人們在生魚片前跪下,頂禮膜拜,用普洱茶來凈手,然后再往身上灑檸檬水,口中稱念,最后將生魚片撥進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路途近的,就立馬大飽口福,喝了當?shù)禺a(chǎn)的九江米酒,唱著咸水歌坐著龍頭船趁著明晃晃的月色回家:“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食檳榔。檳榔香,食子姜……”路途遠的,就等把晚餐的魚生消化了,再進行另外一場魚的盛宴。魚生要做得好,講究的是肉質(zhì)細膩且血放得干凈。晚清詞人汪兆銓云:“冬至魚生處處同,鮮魚臠切玉玲瓏。一杯熱酒聊消冷,猶是前朝食鲙風。”
南海位于廣東珠江三角洲的中心。當時中國有兩樣西方列強垂涎的寶貝,一是茶葉,二是蠶絲。南海一帶當年就是靠出口蠶絲興旺發(fā)達起來的。馮鳳韶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叔伯兄弟擔著一卷卷蠶絲去澳門跑碼頭。他年紀小,皮膚黑,眼睛小,常常在臉上找不到他的眼睛,所以經(jīng)常給人嘲笑他是“一云”(粵語,意為糊涂),或者是“一飯”(粵語,意為蠢蛋)。
馮老爺停留在草堆街四號上空,久久不愿意離開。這是他第一次開番攤檔的地方,也是他淘得第一桶金的地方。番攤,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賭場。那時的番攤檔很簡陋,草棚一樣的東西。用“東西”形容是最準確的,就是一張桌子,桌上有幾顆骯臟的骰子。人就圍在桌子旁很激動地喊著,一看就是下等人,從草堆街的碼頭搬完東西就來到這里搏殺。那天,他剛剛跟隨父親在碼頭把蠶絲放下,父親看看天色,說今晚要在澳門住了,趕不回去了。這時,他們走過一間番攤檔,父親一臉不屑地對他說:“千萬不要像他們,這些衰神都想著不勞而獲,而且肯定失敗?!彼犃藳]有反駁,一雙小眼睛在黑皮膚里閃了開來,亮晶晶的,像澳門夜空的兩顆星星。很快他就開了第一間番攤檔,發(fā)了瘋地想掙錢。他看見在草堆街碼頭下船的葡國先生和太太親熱地挽著手,身上都香噴噴的,馮鳳韶也想自己的身上香噴噴的。
他的身體也迅速地成長,天空伸出一只手把他拔起來,肩膀也寬了許多。他的一個拍檔陳六有葡國血統(tǒng),他穿上陳六的西裝,靚得不得了,陳六就把西裝送給了他?!耙辉茀睢?其實馮鳳韶喜歡得不得了,但嘴上還要表示些什么。
幾個合伙人趁著年輕,勇往直前。只是馮鳳韶自己,就在草堆街有四間番攤檔。他早年因往返澳門做絲茶生意而接觸天主教,定居澳門后加入了葡籍也信了教,教名為方濟各·沙勿略。很快就有人叫他“大佬”了,“大佬”就意味著馮先生可以穿著木屐邁著八字在草堆街橫行。
馮老爺?shù)耐蝗浑x世好像和那條龍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澳門這個地方,做刺身基本用的都是龍蝦或者象拔蚌之類的海產(chǎn),因為沒有河,所以也沒有河魚做魚生。
這天,馮老爺醒來,突然十分想念家鄉(xiāng)的魚生,想起白花花的生魚片配著檸檬絲、酸蕎頭、花生油的美味,突然覺得今天如果不吃一碟就了無生趣。在這個念頭的驅(qū)使下,他穿起木屐,心事重重地走到十月初五日街頭的六國飯店。在那里他看到一條剛剛打撈上來的巨型石斑魚。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石斑魚,它躺在那里,心有不甘地閉上眼睛,這魚比他人還長。石斑魚身上是青色的,閃閃發(fā)光,它剛剛饒有興致地游走在五彩繽紛的珊瑚間,轉(zhuǎn)眼間成了刀俎上的肉。馮老爺馬上把它買下,不讓飯店按常規(guī)的做法——用冬菜蒸,而是吩咐他們做生魚片,既而滿懷興奮地坐進包間。他甚至沒有叫任何人來一起享用。這個中午,他想獨自把這條巨大的石斑魚吃進肚子里。
過了很久,飯店的人都認為馮老爺應(yīng)該把這條魚吃完了,但也沒有看見他出來。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敲門,再進去,看到馮老爺坐在圓桌旁,桌子上白花花的生魚片已經(jīng)一掃而光。他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子時剛過,有越來越多的人趁著黑夜走向草堆街四號。清一色的青壯年,長褂子,長辮子。馮老爺?shù)撵`柩要在那里停十天。所有人都聽說在草堆街四號的地底下藏著馮老爺巨大的寶藏。
季如踏進白馬行街一號馮家大宅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命運了。她不僅是一部被期待的生育機器,而且還要擔負為老爺沖喜的重擔。她進門沒幾天,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老爺就駕鶴西去了。“頭七”那天,她居然還在花園里見過馮老爺,季如并沒有害怕,上前問好。馮老爺對她豎起大姆指,再指了指他腳下的鞋子。不久,她就懷孕了。馮少爺對太太是百依百順,對季如也是彬彬有禮,脾氣出奇地好。季如也爭氣,隨著肚子越來越大,馮家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對季如、連如兩姐妹也更加熱絡(luò)起來。馮家的房子在白馬行街,中西合壁的建筑,大門是中式的,黑漆金扣,非常厚重。三進的房子,一進是老爺?shù)臅?、客廳和臥室,二進是兩位少爺和一位小姐的房間,三進有兩層樓,樓下是傭人的宿舍,二樓則是客房。開始,兩姐妹都住在三進的客房里,季如的肚子大了,就搬到二進的院子里去了,連如還是在客房里住著。除了陪伴姐姐,連如經(jīng)常和傭人們打鬧在一起。不久,姐姐就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九斤兒子,把馮家奶奶高興壞了,給了季如好幾樣貴重的首飾,也給連如置了幾件新衣裳。連如趁著大奶奶高興,就提出了重新上學堂的要求。大奶奶正抱著孫子,嘴角都咧到耳朵旁了,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連如嚇得都快哭出來了,但還是下定決心地說:“我要上學?!彼f這句話的時候,天上正好飛過一群麻雀,灰溜溜的,突然就齊齊整整地停在了二樓的屋櫸上。大奶奶抬頭看看那群整齊的麻雀,自言自語地說:“麻雀要變鳳凰了。”
連如突然鼓起勇氣,也不管姐姐在旁邊哀求的眼神,大聲地背誦起李清照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p>
偌大的馮宅一下子安靜下來,這種寂靜像烏云一般籠罩著四周,挽著少奶奶的手臂正準備上茶樓喝茶的馮家少爺也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茫然地看著連如。
趙連如這時十三四歲的光景,樣子其實是蠻漂亮的,但總是透著一股男孩子氣,愣頭愣腦,不像姐姐季如那樣秀氣。
從后院走進來一個中年人,是馮家長期的食客,基本就躲在房間里,不大出來,經(jīng)常是傭人把飯拿進去,他就把吃完的碗筷放到門口, 由傭人收拾。連如問過送飯的傭人,那里住了什么人?他們都搖頭,只說是老爺?shù)目腿?。有一?連如壯著膽子,輕手輕腳地趴在那人的房門上往縫里看,看到那人正埋頭寫書。哦,連如心想,原來是個寫書的先生。老爺竟然白白養(yǎng)著一個書生,她心里不由得欽佩起來。
那天晚上,少女趙連如睡在散發(fā)著松木香味的床上,聽到了黑夜中來自各處的聲音。各種喃喃細語從不同的方向傳進來,她居然聽到了在大三巴的方向,舢板??吭谏碁┥系穆曇?船上有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少年也在喃喃細語。她很想聽清他在說什么,終于在細語和黑暗中沉沉入睡。入睡之前,她記起了那個埋頭寫作的書生的臉。
當連如大聲呤誦李易安的詩時,那個相貌丑陋的食客兼書生從后院走了進來,對著所有人說:“她應(yīng)該去讀書?!痹捯魟偮?門口走進兩個少年,一男一女,年紀相仿,后來連如才知道,這是一對姐弟,姐姐叫碧玉,弟弟叫雪秋,都是連如姐夫的堂姐弟,家住香山,經(jīng)常來往。姐弟倆都有黑葡萄般的眼珠,特別是弟弟,長得像“番鬼仔”。
姐姐拍著手說:“好啊,好啊,我最鐘意女仔讀書了。這樣我上學也有個伴。”她一溜煙跑到連如身邊,拍著她的肩膀親熱地說:“就上我去的那家培基學校。那是澳門最好的學校?!?/p>
馮大奶奶皺起眉頭喝斥她:“你收聲,細路仔唔識野!”
碧玉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馮大奶奶把手上的孫子交給傭人?!盁o規(guī)距?!彼酉乱痪湓?揚長而去。
趙連如看著這個開朗陽光的少女,一縷陽光也照進了她的心里。
過了幾天,季如生的兒子一百天,這是個喜慶的日子了。按照澳門、香山一帶的風俗,這天是一定要大擺宴席,食燒豬的。
馮大奶奶原來準備是在十月初五日街頭的六國飯店擺酒,這是當?shù)刈詈玫娘埖辍5窒朐诩依飻[,不去酒樓,因為她自己想看戲。為了這件事情她糾結(jié)了,于是把少奶奶和季如都叫到自己的房間商量。
大奶奶說:“六國飯店的燒豬做得最好?!鄙倌棠陶f:“甜點一定要上葡撻,還有主食就食豬仔包?!奔救绲吐曊f:“甜點可以加一道黑糯米芒果布丁?!贝竽棠淌种姓壑羌?她有個喜好,就是把各種各樣的糖紙折成元寶,給妹妹送到廟里,或者叫連如送到澳門的小廟。
大奶奶放下手中五顏六色的元寶,瞪大眼睛看著兩人:“你們真的不知道我想什么嗎?”少奶奶笑起來,說:“當然知道你就是想看戲?!比齻€人都笑了起來。大奶奶拿起桌上擺的糖蓮子,叫她們:“吃一點,吃一點?!奔救缒昧艘活w放進嘴巴里。大奶奶又說:“你們的死鬼老爺最鐘意睇大戲了。聽到我們要請戲班,估計要從棺材里爬出來看了?!奔救缦肫鹄蠣敗邦^七”在花園里見到他,忍不住說:“‘頭七’個日我在花園里見到過老爺?!眱蓚€奶奶一起好奇地問:“真的嗎?他有說什么?”季如搖搖頭,說:“沒有,他只是指了指腳,不知是什么意思?!贝竽棠桃幌伦雍孟裥盐蜻^來:“指著腳?”她想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哎呀!”她一下子就把六國飯店忘記了,大聲叫著兒子:“亞仔,亞仔,你爸爸最鐘意的個對皮鞋呢?”一邊叫一邊開門出去。少爺已經(jīng)站在門口,愕然地說:“早就燒給他啦。”
幾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到門外有人賣糖水的聲音:“綠豆沙,綠豆沙!好靚陳皮臭草綠豆沙……”
馮家準備請當時在粵、港、澳三地都十分紅火的“扎腳勝”來演粵劇《穆桂英大破天門陣》。
“扎腳勝”姓林,是廣東新會雙水樓墎鄉(xiāng)人。扎腳(即纏足,四邑人稱為“扎腳”)就是把兩足的腳跟用薄板夾附于小腿上,用纏帶捆扎緊固,動作時只用腳尖站地,類似今天的芭蕾舞。
“扎腳勝”演出前,連如和馮家的傭人一起在天井擺好給客人看戲時坐的小凳子和小桌子,擺上茶點水果。今天的茶是英式紅茶,水果是荔枝,剛從東莞運過來的,葉子和枝干都是綠的。荔枝這種水果十分嬌貴,一定要吃當天摘的,不然有“一夜干,兩夜黑,三夜爛”之說。除了荔枝,還有大馬運過來的榴蓮和泰國的芒果。這兩種水果連如從來沒有吃過。每桌還配有一小束新鮮的茉莉花,散發(fā)著清香。連如忙著每桌派水果,很快把讀書未成的不快淡忘了。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吃水果,喝茶,寒喧。
突然鑼鼓喧天。鑼鼓聲中,一個大老倌背上插著八面錦旗,頭戴著色彩鮮艷的雉尾,身上穿著百折戰(zhàn)裙,在“策馬”“趟馬”“走圓臺”時露出“三寸金蓮”,踮起腳在戲臺上不斷地旋轉(zhuǎn),一時戰(zhàn)裙飄飄,令人眼花繚亂。
所有臺下的人都站立起來,鼓掌、喝采聲不絕于耳。
“太美麗了。”一位被馮大奶奶請來的葡萄牙太太眼含熱淚說。她是馮大奶奶的教友,住在東望洋山上,東南亞風味的房子有著面朝大海的寬大門廊。她興奮地叫住連如,拿起一束準備好的鮮花交給她:“你替我到后臺送給臺上的這位先生?!?/p>
連如看看馮大奶奶。她點了點頭。
連如恭恭敬敬地捧著鮮花,走到戲班的后臺。她撥開簾子走進去,看到所有人都在緊張地化妝,描眉的描眉,打粉的打粉。每張臉都是一樣的。她很茫然,不知哪位才是剛才在臺上大放光彩的大老倌。她很想問,但看到所有人都在忙,沒有人顧得上搭理她。她捧著鮮花,聞到玫瑰和百合發(fā)出的幽香,一時有點恍惚。身后傳來一聲嬌嘀嘀的聲音:“亞姐,我們又見面了?!?/p>
連如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一張和其他人一樣畫得紅紅綠綠的臉,身上穿著一件看上去有點臟的戲服。連如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這時,有人探頭進來,大聲地叫:“佩兒,佩兒,到你了?!?/p>
女孩子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頭,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
就這樣,連如見了佩兒第二面。
連如讀書的事情,少爺和少奶奶都幫她說話。少爺說:“讀書是所有人的權(quán)利。”馮大奶奶只聽兒子的,這樣,連如就如愿進了澳門培基學校。這所學校有學生一百多人,是港澳兩地唯一獲得清政府核準立案的學校。連如冰雪聰明,成績常為年級之冠,多次享受全免學費之優(yōu)。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剛剛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澳門的街頭還是很涼快的。雨水沖洗過的石板路干干凈凈,碧玉和趙連如手拉著手,小心地走在路上。兩邊的鋪子剛剛開張,她們一邊走一邊聽到木板被抽起來的聲音。一聽到這種聲音,她們就知道店鋪要開門了。她們正在走的這條街是碧玉家里的,用連如母親的話來說“好架勢”,就是說,很有勢力的意思。那時的馮家還真的“好架勢”,馮鳳韶把錢財捐出來,建了一間鏡湖醫(yī)院,這是澳門第一間平民醫(yī)院。
馮碧玉是連如姐夫的堂妹,老家在香山石岐,在澳門也有產(chǎn)業(yè),她父親新派,就把兒女送到澳門讀書,間中回石岐。每次回來,都帶燒好的石岐乳鴿給堂哥吃。她比雪秋大兩歲,生性活潑,性格剛烈,是雪秋的主心骨。那時還沒有女校,培基學校還是男女同校,趙連如和比她大兩歲的碧玉、同年的雪秋就同是校友。
此時,同盟會剛剛在日本成立,香港很快就發(fā)展為同盟會的重要據(jù)點之一。而在澳門,康、梁改良主義的君主立憲政治主張尚占統(tǒng)治地位,培基學校的老師多半也信服康、梁的學說。學校每逢星期六下午都要舉行演說會,開始是一些學術(shù)性質(zhì)的講演辯論,后來逐漸由性善性惡之爭,又發(fā)展為尊孔反孔之爭。連如和碧玉都是參與演說辯論的積極分子,她們還組織了一個“非儒會”,后來發(fā)展到十幾人。與另一派主張尊孔的同學展開論戰(zhàn)。
某個星期六下午,趙連如正在和“非儒會”的幾個同學在一起討論一會兒就要展開的辯論會,看到馮碧玉站在課室門口向她招手。連如走到門口,看到碧玉眼波流動,兩頰緋紅,神秘地伏在她的耳旁小聲說,我明天就要去香港了。連如沒反應(yīng)過來,問,回香山嗎?碧玉臉色一沉說,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去香港。趙連如問她,到香港做什么?她也不答,轉(zhuǎn)身就走。她的背影在一條柱子后面一閃就消失了。趙連如惆悵地站在門口,突然想起故鄉(xiāng)那片長滿荷花的池塘,也快到中秋節(jié)了,這是蓮藕最肥的時候。
她剛想走進課室,雪秋就急急忙忙地走過來,問:“見到我姐了嗎?”連如說,看到了,她說要去香港。雪秋急忙問她說了去香港做什么沒有,連如搖搖頭。雪秋那時也是“非儒會”的積極分子,口才了得,樣貌英俊,好多女生都暗戀他。
雪秋急急忙忙地說:“出大事了?!?/p>
連如大聲問:“出什么事了?”
雪秋頓足道:“一言半語也說不清。她回不了家了?!闭f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連如住的這個客房,二樓的走廊是相通的,平時過道擺了些海棠、米仔蘭之類的盆栽。這時,姐姐季如已經(jīng)懷上二胎,連如除了上學讀書,就幫母親做些家里的雜活,或者是陪伴姐姐。少爺平時也很少過來季如的房間,老是和少奶奶去各式的茶樓或者教堂,但還是常帶回些點心,叫傭人送到姐姐的房間。少奶奶有葡國人的血統(tǒng),鼻梁很高,黑發(fā),眼窩很深。時間長了,連如也是慢慢對她有所了解。少奶奶雖然傲慢,卻沒有一點小女子之氣,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比連如走得還快。她將季如生的孩子視如己出,呵護有加,也經(jīng)常送些時髦的首飾給她們姐妹,對連如的母親也非??蜌狻qT家上下都說少奶奶好,雖然沒有孩子,但人人都很尊敬她。連如覺得自己來到這個家里,簡直是上輩子修了不知多大的福。
到了晚上,連如幫姐姐洗好了身子,鋪好了床,自己拿本書看著,等姐姐睡著了,就吹熄了油燈,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看風景。有時就看見那個埋頭疾書的人的燈光。連如就想,老爺對他那么好,也不知他在寫什么大作。連如有時候會在走廊上待很久,看著遠處的海面上太陽落下去,再看月亮升起來。
這天她下了課,一溜煙地跑進姐姐的房間,就看見大奶奶、少爺和少奶奶都在房間里,正臉色沉重地說著什么??匆娝M來,大奶奶就問:“你見到碧玉了?”
連如吞吞吐吐地,大奶奶就不耐煩地問:“快說,急死人了?!边B如知道大家都知道她和碧玉好,只好說,她是見我了,說是要去香港,但沒說為什么。
少奶奶快人快語地說:“她偷偷把家里的地契賣了,拿著錢去戲班贖了個戲子,一齊跑到香港?!?/p>
少爺著急地說:“現(xiàn)在石岐的人都過來澳門了,要抓她回去浸豬籠呢。”少爺著急地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如就說:“那她都去香港了,來澳門也找不到她呀?!?/p>
少爺說:“她來澳門讀書,是托我們照看的。你說出了這種事情,怎么交代?”
大奶奶盯著連如:“她就沒有跟你漏過一句?”
連如突然口干舌燥:“真的沒有。”
有過這么幾次,在下午沒課的時候,碧玉都拉著連如說要去聽戲。但連如不喜歡聽戲,她一聽到粵劇的鑼鼓聲心里就煩?!奥曇粲执?又急。”她對碧玉說。但碧玉只要一看到那些穿紅著綠、環(huán)佩叮當?shù)闹鹘巧蠄?就興奮得兩眼放光?!鞍?你真是鄉(xiāng)下人。”她毫不掩飾對連如的嫌棄。這是她對連如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但連如是不服氣的,因為在家鄉(xiāng),每到冬至的時候,地主陳四眼都要請上九臺大戲給所有的鄉(xiāng)親看,就在收割后的稻田搭上戲臺。通常陳家都是請九個戲班,先是把廟里的神仙請出來,八抬大撟抬著罩著紅布的龍王爺在鄉(xiāng)里游走一番,然后大擺宴席,請鄉(xiāng)親吃“龍王飯”,一擺就是幾十桌。戲種很豐富,有粵劇,有潮劇,也有木偶戲。經(jīng)常是看木偶戲的人最少,但還是每年都請。陳四眼說,龍王愛看木偶戲。連如也愛看木偶戲。有一年冬至,一臺木偶戲就連如一個人傻呆呆地看著,雖然說是龍王愛看,但因為看的人少,戲臺也沒搭在田上,就搭在街角的拐彎處。遠遠聽到稻野上鑼鼓喧天,聽到小孩子們打鬧的尖叫聲,甚至還有人燃放煙火。她是喜歡看煙火的,忍不住回頭去看。她心里癢癢的,但總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盯得她動彈不能。轉(zhuǎn)過頭去看看身后,一個人也沒有,連如就想,這大概是龍王的眼睛吧。
但是碧玉就不一樣,她愛戲愛得不得了,說自己在香山的時候,就是全靠去看戲打發(fā)日子。她還曾想過去戲班學戲,給家里管住了。所以聽到碧玉拿了家里的田契去贖了戲子一同去了香港時,連如馬上就想到肯定是佩兒。當時佩兒跟著“人壽年班”戲班住在福隆新街內(nèi)巷。有時下了課,碧玉就拉她到那里去,沒讓她進去,只是讓她站在街口等。她說要到里面的一間餅鋪拿包杏仁餅。連如當時憂心忡忡地站在街口等她,每每有男人經(jīng)過,用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她,她就憤怒地大聲咳嗽。好半天碧玉才出來,也不聽埋怨,拽著她就走。連如依稀聽過她說佩兒身世悲涼但戲唱得有多好,連如當時沒有在意,因為只要聽到“唱戲”這兩個字,她就聽到鑼鼓喧天,精神注意力都沒法集中,只想逃避。于是少奶奶問連如的時候,她就一直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她看到少奶奶疑惑地看著自己,感到非常地慚愧。
窗外下起雨來。從姐姐房間可以看到樓下院子里的芭蕉葉在雨水的洗滌下碧綠碧綠的,散發(fā)著勃勃生機。三年抱倆之后,姐姐又懷上第三胎了。第二胎生的是個女兒,馮家上下都喜不自勝,少奶奶還送了一對足金的鐲子給小千金。大奶奶已經(jīng)放出話來,如果第三胎是個兒子,那就給季如一家在珠海置房置地,讓親家后半生收收租子過清閑日子。
看著姐姐母憑子貴,連如也由衷地高興,她越來越喜歡這家人了。一會兒雪秋哥也來了,大家就在商量碧玉去哪兒了。少奶奶說,會不會躲在哪個廟里了?但香港也沒有什么名寺,都是一些敬龍王敬貓的小廟,住持也不會留她們倆這樣的人。雪秋哥想了想,說,姐姐可能去了省城。其實連如早就想到了,碧玉應(yīng)該是去了廣州。
馮碧玉曾經(jīng)跟連如講過,她最喜歡的一個人是在香港的富貴人家,認識了革命黨人后,結(jié)婚并把自己的家產(chǎn)都賣了,雙雙去了日本留學搞革命。碧玉說,那樣的生活才有意思。當時香港有一間“實踐女?!?里面全是像佩兒這樣的女性,逃婚的,從良的,只是馮碧玉這樣的清白女子,連婚都沒訂,不知為什么對婦女解放一事如此著迷。她曾對連如說,我是不愿意結(jié)婚的,你看看你姐姐,不就是生育機器嘛。連如給她說得臉紅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心里倒不是這樣認為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要是叫姐姐去鬧革命,連如都覺得是個笑話了。碧玉在廣州認識一個姓宋的女子,在廣州的一家學堂里當刺繡老師。那個學堂也有點像香港的那家實踐女校。碧玉好像在香港并不認識什么人,她肯定是去廣州投靠了這個姓宋的女教師。
大奶奶還是吩咐眾人在家附近的山頭尋找一番。附近有座牛頭山,山的樣子長得真的像牛頭一樣,左右兩塊突出的石頭在遠處的海面上看過去,就如牛角一般,加上海邊石頭的顏色都是烏黑烏黑的,遠處看過去,那些低矮的灌木好像是貼了一層黑色的短毛。正值酷暑,連如和雪秋一身汗淋淋地站在一棵巨大的橄欖樹下,陽光從樹枝中照射下來。雪秋覺得很累,看看連如,連如正仰著頭興致勃勃地看著樹上。雪秋心亂如麻地問她:“你在看什么呢?碧玉也不會在樹上啊?!?/p>
這時他們已經(jīng)在山上找了幾個小時,雪秋感覺自己都要迷路了。日光依舊猛烈,他心里安靜下來,還好,他們上山的時候早。其實他當時并不主張到山上找姐姐,姐姐并沒有到這座山上,他和連如都感覺到碧玉肯定是到了廣州或者香港。但大奶奶很奇怪,就是堅定地認為碧玉是躲到這座山上去了。他們早上在家里吃了點簡單的早餐就出來了,現(xiàn)在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
連如問他:“你餓嗎?”他點點頭。
山下面的海灘,白玉一樣的沙子盡頭有一灣湛藍湛藍的海水。海水在他的注視下,居然呈現(xiàn)出彩虹一樣的色調(diào)。他都看呆了。這時,他聽到隱隱約約、時斷時續(xù)的歌聲。
“好像有人唱歌?”
倆人互看了一眼,馬上手拉著手往有歌聲傳出的地方跑去。但是沒跑幾步,他們就被一排鋒利的柵欄擋住。那些柵欄很粗糙,高低不一,上面還纏著鐵絲。倆人往里看,看到不遠處有幾間土墻筑的黃色房子,墻上有一個大大的記號?!奥轱L院?”馮雪秋小聲道,他是學醫(yī)的。這時他們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人從房子里走出來,穿著一件黑色的香云紗的裙子,但肩膀處已經(jīng)有了幾個破洞。那個女人也看見他們了,毫不猶豫地向他們走來。雪秋第一個念頭就是往回跑,但自己的手卻被連如緊緊地拉住。
女人慢慢地走近他們,在離柵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住了,用非常平靜的眼光看著他們。連如看到她有一張?zhí)焓挂粯拥哪槨?/p>
連如大膽地說:“我們在找一個人,是我們的親戚,一個女孩子?!?/p>
美麗的麻風女笑了一笑,說:“你們找錯地方了吧?”
下山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心不在焉。連如被腳下的野草絆了幾下,差點就滾下山了,幸虧給雪秋拉住。盛夏時節(jié),兩個人都穿著短袖的衣服,連如還穿著校服,胳膊都給劃出了道道紅色的傷痕,幸虧還沒有出血。倆人驚魂未定地坐在一棵崗稔樹下,樹上結(jié)滿了飽滿的紫色果實。雪秋摘了一顆放在嘴里,二人默默地看著前方湛藍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