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樹有約（下篇）

田緯東

1.合歡樹 （Rain Tree）： 一場說走就走的心靈之旅

初次見面，是在凱恩斯，高大而古老的一棵樹，就在我們?nèi)蚁麻降男÷玫昱赃叄宄啃褋?，來到合歡樹下，抬頭仰望風(fēng)中搖曳生姿，像扇子一樣的花朵向我頻頻點(diǎn)頭哈腰，仿佛在歡迎我的到來，地上散落著許多從樹上掉下來的合歡花，我順手撿了幾朵，回到房間后，就插在了喝水的杯子里，乏善可陳的旅店小房間馬上平添了一點(diǎn)點(diǎn)亮色。

吃早餐的時候，旅店餐廳桌子上的擺花也是合歡花，有鮮花的陪伴，仿佛粗茶淡飯也有了花香的味道，我相信這么美麗的花一定是可以吃的，也許在這里本不應(yīng)該馬不停蹄地四處走馬觀花，而是應(yīng)該靜靜地泡上一杯合歡花茶，躺在合歡樹下懶洋洋地體會木心的那句：“生活的最佳狀態(tài)是冷冷清清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07/qkimagesxqinxqin201807xqin20180703-1-l.jpg"/>

英文中把這種樹叫做雨樹或者雨珠樹，據(jù)說葉子在下雨的時候向內(nèi)翻轉(zhuǎn)，像是掛在樹枝上小小的雨珠，因此得名雨珠樹。在馬來語中，人們又給它起了個“五點(diǎn)鐘樹”的名字，說的是合歡樹的葉子到下午五點(diǎn)左右的時候就會自動卷曲起來，只有我們中國人深諳此樹的秉性，給它起了“合歡”和“落馬櫻“這樣充滿詩意的名字，如此，清朝詩人喬茂才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首情意綿綿的《夜合歡》：“朝看無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長亭詩句河橋酒，一樹紅絨落馬纓”

我對合歡樹叫什么名字沒有意見，不過要是更順我意的話，我愿意把這種樹命名為雨絲花樹，就像古人所說：“騰云似涌煙，密雨如散絲。”如果下雨的時候，真是雨絲如花，那我寧愿永遠(yuǎn)漫步雨中，讓雨絲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在我頭上，臉上，身上……慢慢品味這種襟袖都生溫馨之意的美妙絕倫。

我喜歡旅行，也喜歡說走就走的浪漫情懷，年輕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會在旅途中遇見什么，總是覺得會有各種各樣的驚喜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著我，因此步履匆匆，只不過有的時候，一味的狂奔讓我竟然忘記了旅行的真正意義……人到中年，我則更喜歡林清玄說的：“人不是向外奔走才是旅行，靜靜坐著思維也是旅行，凡是探索、追尋、觸及那些不可知的情境，不論是風(fēng)土的，或是心靈的，都是一種旅行?！?/p>

如此說來，看一朵花開，品一杯清茶，讀一本雅書，聽一陣鳥鳴……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一種旅行，都是帶著自己的靈魂與林林種種活色生香的一場艷遇。其實(shí)我們心里都知道旅行的過程并不都是美麗，有的時候辛苦萬分甚至狼狽不堪。而真正美麗的是，旅行之后，我們終于遇見了自己。

2.紅口桉樹 （Scribbly Gum）： 一封寫給風(fēng)的無字情書

初見紅口桉樹的時候，以為樹干上那些彎彎曲曲的圖案就是澳洲土著人留下的天書，或者是年輕人在樹上刻下的山盟海誓，后來兒子告訴我，那是一種飛蛾的幼蟲在桉樹身上留下的生活足跡。知道了真相，我還是愿意這樣想，這一切其實(shí)是飛蛾與紅口桉樹之間的天作之合，飛蛾幫助紅口桉樹在身上留下了寫給風(fēng)的一封封火熱的情書。

仔細(xì)端詳樹干上這些曲曲折折的條紋，仿佛是一個又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又仿佛是在訴說著自己不平凡的一生，茂盛的葉子被考拉熊不停地吃掉，身上的樹皮一層層地脫落，而就在這時，清風(fēng)徐來，溫柔地?fù)崦砩系膫劾劾?，仔?xì)品讀著他身上彎彎曲曲的情書，給他安慰，給他鼓舞，讓他安心成長。

有幸，在還能寫信的年代里度過了我的青蔥歲月，那時候沒有手機(jī)，也少有人家里有電話，有急事兒就只能去郵局發(fā)電報，不急的事兒就只好寫信……寫信的好處是，不用打腹稿，腦子里想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于是思念親人的時候，寫信；孤單寂寞的時候，寫信；困惑不解又無人咨詢的時候，寫信；痛不欲生死去活來的時候，還是寫信。

艾米麗·狄金森一輩子躲在屋子里寫信，因?yàn)樗嘈牛骸耙环庑啪褪怯篮悖驗(yàn)槟抢锸遣淮魅魏蚊婢叩乃枷?。”寫信是她與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徑，在信中留下了她的優(yōu)美詩句，也留下了她沒戴任何面具赤裸裸的思想。在這一點(diǎn)上，我十分理解狄金森，寫信有時的確勝過見面，信里寫的話在見面的時候往往說不出口，距離產(chǎn)生了美感，所以我們常常找借口說：見字如面。

寫信很浪漫，不過寫信也有一個缺點(diǎn)，那就是寫下來的一切都成鐵證如山，白紙黑字，不容狡辯?！恶R普和露西亞》里的馬普夫人看到了露西亞送來的參展畫作，怒火中燒，馬上用打字機(jī)打了一封退展信，以小鎮(zhèn)籌委會的名義簽字把畫作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沒想到露西亞技高一籌，識破了這其中的奧妙，留下了帶有馬普夫人簽字的這封信，在假扮印度大師的騙子偷了財(cái)物逃跑之后，用這封簽字的信逼著馬普夫人不要去報警，因?yàn)樵谛℃?zhèn)里保全各自的臉面比什么都重要。證據(jù)是自己送上門的，所以馬普夫人只能乖乖就范。當(dāng)然，如果是社會名流的話就另當(dāng)別論，無論在信里寫了些什么，將來都可能名垂青史。

在沒人寫信的時代里，我還是很愿意寫信，盡管有時候?qū)懗鰜?，卻不知郵給誰看，也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但是寫信總給人一種鄭重其事的儀式感，鋪開信紙，拿起筆，萬語千言凝于筆端，一筆一劃就寫下了自己所有的傷心和歡愉，至于別人能不能讀懂，能不能理解，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紅口桉樹還在一天一天地生長，飛蛾幼蟲還在一筆一劃彎彎曲曲地寫，風(fēng)還在一陣一陣地吹。

3.楓樹 （Maple Tree）： 告訴你一個秋天的故事

從二十三層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世界就像一盤棋，紅磚碧樹充當(dāng)?shù)能囻R炮擺滿了棋盤，不遠(yuǎn)處的悉尼港仿佛成了界河，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每當(dāng)成群結(jié)隊(duì)的白色鳳頭鸚鵡在樹梢盤旋時，我就在濃濃的綠色中看到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紅色，怪不得日本人把秋天觀賞楓葉叫做“紅葉狩”，楓樹紅了的時候，真好像是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東一頭西一頭跑來跑去，點(diǎn)綴了棋盤上的大街小巷，最后消失在遠(yuǎn)方的一片綠色里。

楓葉紅了，仿佛是秋天發(fā)出來的一個信號，杜牧在上山的路上，忍不住詩性大發(fā)，寫下了“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钡脑娋?。我不用停車，也不用打坐，沿路走走停停就能觀賞到這比二月花還紅的片片紅葉。楓樹的種類繁多，葉子的形狀也各不相同，有的像是人的手掌，有的像是水滴，由于花青素和太陽的作用，一棵楓樹上有時會出現(xiàn)紅黃綠三種顏色，往往又是最外面最上面朝陽的葉子先變紅，然后逐漸整棵樹的葉子都慢慢變成了紅色或者黃色。

過不了幾天，紅透了的葉子就在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風(fēng)之中，凌亂了一地，站在那里的紅葉楓樹，好像是一位美麗的盛裝艷婦，突然被人剝?nèi)チ松弦?，露出了骨瘦嶙峋的黑色枝干，她拼命地在風(fēng)中保護(hù)著自己的裙子，無奈秋風(fēng)秋雨無情無義，紅色的葉子一片一片離她而去，看著光禿禿的樹枝，耳邊仿佛聽到了這樣的詩句：“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在一個追求顏值的年代，顏值卻恰恰是最短命的，街口最早紅了的那棵楓樹，早晨路過的時候，就只剩下一片紅葉，像是最后的一塊兒遮羞布，在風(fēng)中滴溜溜地旋轉(zhuǎn)著，不忍離去，我不忍心看她凄凄切切可憐兮兮的樣子，只能撿了幾片楓葉，放在筆記本里，算是記住了她紅極一時的美麗人生。撫摸著她骨瘦如柴的樹干，我心里并沒有悲傷，因?yàn)槲抑肋@樹干里蓄滿了生命的力量，秋天的夢總會在春天里發(fā)芽，楓樹還會蓬勃生長，還世界一個萌萌的綠色。

紅色變成了黑色變成了綠色，這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波斯詩人魯米說：“雖然我們被美麗環(huán)繞，但是我們常常需要走入花園才能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毙疫\(yùn)的是，我每天都在花園中走過，看樹，看花，看鳥，還看人。

4.火焰樹 （Flame Tree）： 你是否知道我的名字叫紅

“短短的一瞬間，紅色染透了一切。這艷麗的色彩溢滿了我和全宇宙” 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瞬間，紅色也一樣不由分說地溢滿了我和全宇宙。

每年春天的時候，都愿意去莫斯曼的公園里看火焰樹開花，先是在枝頭吐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珠，然后慢慢長出來細(xì)細(xì)的花莖，過了幾天就又分出了枝叉，上面的小紅珠也越來越多，像一顆顆小小的紅櫻桃，最后紅紅的櫻桃一個個綻放變成了朵朵紅花，接下來就義無反顧地渾身上下紅了起來，整個樹沒有一片綠葉，像一團(tuán)團(tuán)紅色的火焰漂浮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下，讓人眼前一亮，情緒高昂……我覺得只有這種火焰樹才能像帕慕克那樣對全世界理直氣壯大聲地說：我的名字叫紅。

我喜歡紅色，因?yàn)榧t是“等閑識得春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的春天，紅是“淡淡微紅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的海棠花，紅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故園風(fēng)情，紅是《我的名字叫紅》的帕慕克，在火焰樹面前，我也仿佛經(jīng)歷了這樣的現(xiàn)實(shí)幻覺，“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記憶，我的眼睛，全部，融合在一起，化為恐懼。我分辨不出任何單一顏色，接著，我才明白，所有色彩全變成了紅色。我以為是血的，其實(shí)是紅色的墨水；我以為他手上的是墨水，但那才是我飛濺的鮮血”。紅色啊紅色，鮮艷的有時讓人無法面對。

在中國，紅是吉利的象征，而在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鏡頭之下，紅是博愛，是救贖，紅是人類最后的希望和寄托。我不知道火焰樹是怎么想的，經(jīng)過千年的歷練把自己長成了一副紅彤彤的模樣，站在那里默默地凝視著我們，或許火焰樹真正想跟我們說的是：“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為它的意義?！睒涞囊饬x究竟是什么呢？站在那里向我們毫無掩飾地展示著，自己生命中一切自然本來的樣子。生生息息，四季輪回。

我的名字不叫紅，在色彩單調(diào)的日子里，我要去看一棵渾身上下通紅的火焰樹，或許我也不想成為紅本身，而只想成為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