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丁 帆

肥沃的泥土芳香是如此的相似，這一瞬間你的心中已充滿了鄉(xiāng)愁。你的思緒遠離了此時此地，在時空中遨游，你回憶起那逝去的青年時代，那時的美好憧憬、熾熱愛情和宏偉抱負。如果你是一個人們所說的憤世嫉俗者，一個感傷主義者，你的眼淚將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而當你收拾好心情恢復(fù)自我時，夜幕已經(jīng)落下了。

——[英]薩默塞特·毛姆

2006 年6 月8日，當我拿到過從甚密的同事唐建清先生翻譯的毛姆散文集《在中國屏風(fēng)上》，立刻就在辦公室里翻閱起來，看到以上這段話時，我真是感慨萬千，反躬自問，我的“夜幕已經(jīng)落下了”嗎？

于是，我在這一段話的旁邊畫上了紅色的驚嘆號和一個問號，因為在我所經(jīng)歷的那個悲苦時代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屏風(fēng)上，起碼我本人并沒有美好憧憬和熾熱愛情，更沒有什么宏偉抱負，每天想著的就是回城，哪怕在南京城里干最臟最累的環(huán)衛(wèi)所工作都可以；再不濟，在縣城里當個工人也行；最差就是到公社的鎮(zhèn)上工作，只要吃上皇糧就行。我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最不能忍受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單調(diào)的農(nóng)耕文明的勞作。沒有娛樂，沒有觀察世界窗口的生活，村莊的文化閉塞讓人精神崩潰，在鄉(xiāng)鎮(zhèn)里，起碼可以在文化站看到隔天的報紙，尤其是《參考消息》。所以，一閑下來，我便像鄉(xiāng)下人進城一樣，去下舍鎮(zhèn)溜達，找知青好友交換書籍，或打一場籃球，去文化站看最近的報紙，若恰巧碰上一場電影，就算是一頓精神大餐了。

想不到，于公元762 年以唐朝寶應(yīng)紀年命名縣名的蘇北水鄉(xiāng)，城鎮(zhèn)會是那樣簡陋蕭條，比不上蘇南的古鎮(zhèn)也就算了，居然連云貴川縣里的古鎮(zhèn)都遠遠不如。盡管如此，那些一輩子在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能夠去一趟周邊公社所在地的鄉(xiāng)鎮(zhèn)，就算是很奢侈地進了一回城。而能夠被選為弄船去泰興、高港一帶遠距離縣城鄉(xiāng)鎮(zhèn)大集去賣一趟茨菰，就像去北京天安門一樣興奮，因為那個時代蘇北幾乎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大集都被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沒有趕集的日子，如同取消了農(nóng)民的交易的節(jié)日，那也是閉塞的農(nóng)民對外交際的唯一街景。

男人們爭相報名去遠方的城鎮(zhèn)，除了去趕大集，就是為了每天能記十工分。而女人想出門看世界的，大多都是那種有著浪漫情愫的年輕大姑娘或小媳婦，那里有她們青春的夢想，而且，在船上燒飯漿衣的活又很輕松，搶到這個差事的女子不多，但凡欲行者，都是那種大膽潑辣的女子。

能夠去兩三百里外看世界見世面的農(nóng)民極少，尤其是水路行船，一路風(fēng)景一路笑聲的日子比過年還要興奮，雖然需要許多天才能回來的，那也是一種幸福。大水泥船要開拔時，送行的家屬們站在生產(chǎn)隊港灣碼頭邊，千叮嚀萬囑咐，像是告別遠航出征的親人一樣隆重。

當遠航的船歸來時，社員們都丟下田里的活，蜂擁而至，隊里的干部關(guān)心的是茨菰賣了多少錢，男子漢詢問的是那里的豬崽多少錢一斤，那里供銷社“磅豬”的價格是多少，而大姑娘小媳婦熱衷的卻是時尚漂亮的花布幾個錢一尺。

于是，碼頭上的一片熱鬧景象并不亞于過年，也不輸于縣電影放映隊來到了我們村莊，那些從遠方的歸來者們趾高氣揚地解答著外面世界的各種各樣問題，猶如一場新聞發(fā)布會，他們都會像阿Q 一樣，津津樂道反反復(fù)復(fù)地描述遠方大集鎮(zhèn)上的所見所聞。

那些只去過下舍鎮(zhèn)和曹甸鎮(zhèn)的社員們就向他們投來了羨慕景仰的目光，一聲“日媽媽的”嘆息，道出了無盡的遺憾和悲哀。

下舍鎮(zhèn)是本公社的所在地，雖然是個小鎮(zhèn)，但也比當年的紅衛(wèi)公社要強一點點，那年，我坐幫船去下舍鎮(zhèn)的時候，途經(jīng)這里，只聽得船主說了一聲：望直港到了。寶應(yīng)話沒有卷舌音，我聽成了“望澤港”，猜度其義有二：一是望皇恩浩蕩，澤被此地黎民；二是遠遠地就看見了這片澤國的港口。哪知去年看到寶應(yīng)縣作協(xié)主席H 君寫了一個望直港的故事，讓我感慨不已。說是一個考到南京讀大學(xué)的望直港青年，在城里談了個對象，吹噓望直港是中國的第六大港，騙得了芳心。誰知女方隨他回家鄉(xiāng)一看，大失所望。這和當年我經(jīng)過時的失落心情是一樣的，那個年代哪有什么港口，連一個水泥碼頭都全無，搭上跳板，走上小鎮(zhèn)，瓦房極少，好不容易尋到一爿小店，一碗面條上面漂著星點豬油和幾粒青蒜葉，就是一頓美美的大餐了。兩年后，我又一次來到了望直港，那幾天蕭條的生活風(fēng)景與風(fēng)情畫面卻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了。

所以，盡管下舍鎮(zhèn)雖然也是寶應(yīng)縣不繁華的小鎮(zhèn)，但比起“望澤港”鎮(zhèn)來說，卻還是有些活氣的。

文化站是下舍鎮(zhèn)最不起眼的兩間小屋，但是，每去下舍鎮(zhèn)，我都要過去的。雖然它毗鄰公社衙門只咫尺之遙，平日里卻少有人光顧，那屋子里有時傳出刺耳的二胡聲，也無人在意，可那里卻是我六年夢牽魂繞之地。

我之所以常去那里，一來是去閱讀別人不太感興趣的《參考消息》，從字縫里找外面世界的新聞；二來是因為和那個闊臉和善的文化站長很熟絡(luò)，去聊大天。1969 年冬天，我去開鑿大溪河，上河工挑河，那時他正是公社的宣傳干事，偶然相識了，后來他便讓我寫通訊稿，又讓我參加了縣文化館的通訊員寫作培訓(xùn)班，那時候文聯(lián)作協(xié)機構(gòu)早已砸爛了，這樣的培訓(xùn)班就像如今縣作協(xié)舉辦的作品改稿會。

在那里，一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作家”，大有懷才不遇的悲憫，居多的是寫“啊”式詩歌的知青，一看就知道是模仿賀敬之的詩體，連模仿馬雅可夫斯基樓梯詩體都算不上。有兩個寫小說的男知青寫了諸如當時出版的浩然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里《老支書的眼光》那種格調(diào)的短篇，也勉強能看。我從小就讀過許多中外小說，但并沒有想過要寫小說，一直認為那是一件多么崇高的事情啊，沒有作品，我感到羞愧，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發(fā)誓，今后一定要寫出好小說來，成名成家。那個培訓(xùn)班很快就結(jié)束了，多少年后，在這個班里走出來的作家也只有后來做《雨花》副主編的黃埔公社虹橋大隊女知青梁晴，雖然她那次沒有到場，但是她的詩歌登在油印本上作為范文。而于我來說，我的小說夢從此萌生了，前途焉知禍福。

文化站長平時喜歡拉二胡，除了《東方紅》拉得比較熟練外，一旦拉到比較復(fù)雜一點旋律和節(jié)奏的“藝術(shù)歌曲”，比如《我的祖國》《洗衣歌》《毛主席的光輝把爐臺照亮》這些難度大的曲子，就不免努力拉出了殺雞似的調(diào)門，讓人爆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日，還沒走到文化館，遠遠地就聽到了如行云流水般的二胡獨奏曲《賽馬》的旋律，尤其是在表現(xiàn)高難度的“大跳弓”上，聽出的是演奏者的專業(yè)水平。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竟然會有這樣的藝術(shù)家？其水平并不比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的二胡演奏差。我佇立在文化站門前，一直聆聽到曲終，才跨進了站門。

但見一個身高一米七左右，面龐稍黑，五官俊秀的十六歲上下的少年端坐在一把舊椅子上，上前詢問，方知他是隨父母來此下放的中學(xué)失學(xué)生，就是那種父母不帶工資的南京“下放戶”子女，可見他是一個從小就生長在城市底層的孩子，若不是有天賦且熱愛藝術(shù)的孩子，哪能練到這種程度呢？他白天要幫著家里掙工分，晚上練琴，主練小提琴，偶爾拉二胡，農(nóng)閑或下大雨大雪時，一天拉到晚，他伸出雙手，手指上的老繭要比手掌上握鍬的繭子還多。

鄉(xiāng)下人只認得二胡子，他一拉二胡，門前就擠滿了人，聽好聽的聲音。消息傳到文化站長那里，站長循聲而來，鄭重地告訴鄉(xiāng)親們，這個叫“四胡子”，于是，站長就經(jīng)常請少年去文化館教他練二胡，讓隊里給他記工分。

我請少年拉了兩首曲子，一首就是在知青里流傳的《江河水》，另一首就是《二泉映月》，其悲傷的旋律讓我欲哭無淚?？吹金^長辦公桌上放著的那個小提琴盒，我又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請他拉一首那時傳說中被禁演奏的黃曲《梁祝》，他從一個大書袋里拿出了五線譜，這讓我十分訝異，其實，他只翻到第一頁，演奏時從頭到尾并沒有再翻過，流暢的旋律在并無任何表情的演奏者臉上顯現(xiàn)，與那些舞臺演奏者夸張的形體和面部表情相比，我看到的是少年內(nèi)心的凄苦。第一次聽到這如泣如訴的優(yōu)美旋律，我才真正理解了“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天籟”這兩個詞句的含義。曲終，站長鼓起掌來，直說好聽，我卻滿眼淚水。一直到了八十年代初，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這首被解放了曲子時，揚州市工人文化宮電影院的高音喇叭里，在不斷地播放著俞麗拿演奏的《梁?！?，但我覺得她的演奏技巧雖然讓我感動，卻再也沒有那次在下舍鎮(zhèn)文化站聽此曲時的無比激動了。

休息片刻，少年主動提出再拉一首練習(xí)曲，那優(yōu)美華彩的浪漫旋律，讓我熱血沸騰，這曲拉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激動地問他，這是什么曲子，他說這是愛爾蘭民歌《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改編的小提琴演奏曲。多少年后，當我知道它的原名叫《年輕人的夢》或《布拉尼的小樹林》，是一首象征著愛情和青春感傷曲調(diào)，是對逝去青春和愛情悼念時，我就把這個旋律永遠刻在了我的靈魂中，百聽不厭，這也是我為什么用毛姆的那段話作為這篇文章引子的緣由所在。

聽完了小提琴曲，我陷入了沉思，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值得幸運的是，他的父母在拮據(jù)的生活中，從小就能夠讓他隨性練琴，是一種溺愛呢，還是一種對藝術(shù)的崇拜，抑或是抱有一種模糊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愫呢？不幸的是，他生長在一個不合時宜時代，天賦和天才會被迅速淹沒在汪洋大海之中。

后來我又在公社文化站和公社宣傳隊文藝演出中見到過他幾次，再后來，傳說他去了縣里的文工團，不知他后來的命運如何，如今生活得如何。他的名字我記不住了，他演奏的旋律卻永遠在我的耳畔盤旋著。

前年我回下舍，那里已經(jīng)劃歸曹甸鎮(zhèn)了，尋覓當年下舍鎮(zhèn)的文化站，卻連老人都一無所知了，時間不但淹沒了歷史，同時也將空間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

今年1 月份，為了降血糖，我出門暴走，回家后大汗淋漓，我便放了大半池子熱水泡澡，邊聽音樂邊泡，是我最愜意的生活，哪知道從高血糖到低血糖，一下就聽暈過去了，醒來，水已冰涼，而《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還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循環(huán)播放著。醫(yī)生說太危險了.我想，在這個旋律中離開這個世界，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我的遺囑中應(yīng)該寫上這句話：在我進入火化爐時，請放《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吧。

在“下放戶”中，有一對帶薪的年輕夫妻，他們原是揚州市揚劇團的演員，一口正宗的揚州話，鄉(xiāng)下人聽起來，就像蘇北人聽吳儂軟語那樣舒服耐聽，那女的可謂風(fēng)姿綽約，一舉手，一投足，一拋眼，一扭腰，風(fēng)情萬種，那個會說話的屁股吸睛率極高。站長十分興奮，這下公社宣傳隊就有了臺柱子，盡管寶應(yīng)縣屬于揚州地區(qū)，但這一帶靠近淮安，當?shù)厝硕际锹爲T了淮劇的，但這個女人的揚劇一定要去聽的，與其說是去聽戲，倒不如說是去相人。

他們夫妻先是唱八個樣板戲中的著名唱段，也稱“折子戲”，再后來站長想排練整部戲，可惜找不到會唱揚劇的配角，只能作罷。然而，他們倆一俟演出，社員們都擠破了禮堂，去一睹那個女演員的芳容。

我們知青開會，他們夫妻倆也參加，下放干部開會，他們倆也仍然到會，一時間，他們成為下舍鎮(zhèn)的新聞人物了。再后來，傳出了桃色新聞，據(jù)悉那個風(fēng)情無限的女子和供銷社的一個五十多歲禿頂老頭搞上了，帶到公社審查時，那女子倒也很有擔當，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動的，并老老實實交代，緣由是丈夫干活時間太短，老者干活時間很長。那時，我們一面不齒這種丑聞，另一面卻又對這個漂亮女人敢于擔當?shù)挠職饷C然起敬：江湖中的女人??！

于是，專案組的結(jié)論是：此女有生理疾病。謠傳不脛而走，許許多多青壯年以貧下中農(nóng)的名義發(fā)誓：我也有這個病。

我不喜歡揚劇，也不喜歡淮劇，我就是暗戀少年拉的那些小提琴練習(xí)曲。

言歸正傳，把這段本應(yīng)該放在第一段書寫的風(fēng)情畫，當作別傳來寫。

公社是一級政府機構(gòu)，那時還叫“革命委員會”，但最高長官還是稱書記，所以，公社魯書記就是一把手。

公社門前河邊的碼頭真的是太小了，那只是供食堂燒飯的禿頂大師傅擔水用的小碼頭，沒有一點氣派。衙門自然是開在南面，進門一排面向南的磚瓦平房，按官職的大小分配位置，正中一間肯定是公社書記兼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依次排列下去，而我們除了常去團委書記兼知青辦主任的辦公室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正中偏右的那間公社會計的辦公室了，因為公社的大印就在他那個帶著腳踏板的紅木辦公桌的抽屜里。會計是一個高高胖胖的面目慈善的人，可是原則性很強，每當人們踏進公社大門，就會聽到他那行云流水似的紅木算盤聲響。左邊那間房間里的墻上可是掛了盒子槍的人武部長的辦公室，是代表著這級政府軍事治安的最高權(quán)力執(zhí)行機構(gòu)，一般人都不敢越此雷池。

右邊是一排面朝西的瓦房，都是股級以下的小公務(wù)員。朝北的就是公社食堂了，那口巨大的水缸半截埋在土里，足以容得下十幾擔水，以備公社開三級干部大會時的用水需求。

左面就是大會堂了，東西兩扇無門的大門，土墩壘起的舞臺，略微呈斜坡的泥地上，釘著一排排大約十米長的柳樹棍或棺材板的長條凳，中間留下一個寬約一米五的通道。這立馬就讓我想起了那時寶應(yīng)縣的人民大會堂來，那個門朝東的會堂面朝寶應(yīng)縣中學(xué)，不知為什么，門前是一條長長的泥陡坡，那個時代山墻朝東的寓意不言而喻，直到八十年代我到了北京的人民大會堂，才頓悟出了當年的縣委書記的用心所在——1958年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進門得須拾級而上入內(nèi)，以示莊嚴。1959年仿制其規(guī)制，寶應(yīng)縣的地標建筑也應(yīng)該如此宏偉，雖然是微型的縮小版，卻也是縣城的壯觀。孰料遇到了天災(zāi)人禍，五十年代末，這個半拉子工程已無錢支撐，內(nèi)里也只能是用泥土地和柳樹棍長條凳來款待前去開會的各級干部了，硌著屁股開會的滋味的確不太好受。我猜想，各個公社的大會堂都是照著如此這般規(guī)制建造的，其規(guī)模當然不能超越縣里大會堂。

知青開會當然也在公社大會堂里，第一次領(lǐng)教舞臺風(fēng)煙滾滾的日子，就是讓我們觀賞公社二哥二妹子思想宣傳隊的舞蹈表演，一陣狂蹦亂跳之后，群起的最后一個騰空落地的亮相動作，讓秋后干燥舞臺上的塵土揚起了黃色的霧霾，坐在前排的哥們捂著嘴直往后跑。

再后來，許許多多傳達中央文件的三級干部會議，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作會議都在這里召開，一次，傳達“9· 13 事件”，那個食堂的禿頭大師傅可就忙壞了，他抄著鐵鍬似的鍋鏟，在巨大的鐵鍋里翻騰，用脖子上那條已經(jīng)黢黑的毛巾，又是擦汗，又是擦鼻涕，當他將一鍬一鍬的茨菰燒肉盛進兩個大木桶時，一聲哨響，公社、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三級干部們便蜂擁而至，著實享受了一回農(nóng)村干部優(yōu)渥的伙食待遇?；氐缴a(chǎn)隊里，便有了談資，問及中央文件精神，老隊長只是一句長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天都有紅燒肉吃，他還想造反。

緊鄰公社大院的是郵電所，就前后兩間房，后面一間卻是全公社的機密通訊中樞，那是電話總機所在地，房間雖然狹小，卻屬保密單位，閑人免進，一臺接線柜機旁，安放著一張鋪著綠格子的太平洋品牌的床單，那是話務(wù)員日日夜夜的休息處所，要知道，整個公社對外接受縣里的指示，對鎮(zhèn)里各個部門下達指示命令，都是靠著這臺交換機，而且，話務(wù)員還兼任全公社的有線廣播員，因為，那時各個大隊還沒有通上電話，公社發(fā)布消息，傳達文件和指示，直接用廣播通知，家家戶戶都能聽見。

接線員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本地女人，大圓臉，白白胖胖，體態(tài)肥碩，一口下舍鎮(zhèn)普通話，因為下舍公社南北的口音都是有區(qū)別的，北面近淮安腔，南邊近高郵腔，鎮(zhèn)上的人則說北邊的人說話侉，說南邊的說話蠻。于是，廣大公社社員就把鎮(zhèn)上那個白胖女廣播員的話當成了標準語言，每天聽得十分舒坦。有一天，大隊書記斜背著一個話匣子（三極管的收音機）出現(xiàn)在田頭，他故意把音量放到最大，話匣子里傳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女播音員的聲音，社員就問我，這個匣子里的女人說的是什么話，其中有些詞聽不懂，我說這是普通話，他們將信將疑。其實，我的茅屋里就藏有一個四極管的收音機，那是我深夜里躲在被窩里偷聽莫斯科廣播電臺新聞的物件，從不示人的。世間往往有比虛構(gòu)故事還要奇巧的現(xiàn)實，2008年我們教材組一行在莫斯科的中巴車上，遇到了一個濃妝艷抹的老“杰烏什卡”（俄國對女性無論老少都統(tǒng)稱為小姐）向?qū)В且豢诹骼钠胀ㄔ?，是那么熟悉，原來她就是當年的莫斯科電臺的中文女播音員。

有一天，公社有線廣播站開始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了，播完后，每家的喇叭里還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只聽得里面?zhèn)鞒隽舜蚯榱R俏的下舍鎮(zhèn)普通話：死鬼，大白天的，你就動手動腳的……于是，這特大新聞就滿鄉(xiāng)飛舞了，被民間創(chuàng)作者描繪成比地下手抄本還要精彩的故事，尤其是細節(jié)描寫驚心動魄，世界上好的小說，尤其是艷情小說，不靠細節(jié)描寫，它能行走多遠呢？不脛而走，就是靠細節(jié)和語言的魅力。再去廣播站，借口打長途電話，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圓臉和那略顯肥碩的身段，再看那鋪著太平洋品牌的綠色方格床單，以及狹小的單人床，人們就更加想入非非了，觀賞的人們總是會放出異樣的神情和眼光。

1970 年，“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了，作為公社通信員，我被抽調(diào)到工作組擔任秘書，專門記錄審查筆錄，讓被審查者畫押簽字，連一個九品的“押司”都算不上，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凡是不拿工資的工作組成員，一律按照國家合同制簽署一年合同，每月發(fā)給人民幣二十四元，要知道，這二十四元對于一個生活在水鄉(xiāng)里的社員來說，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的確，這一年我過上了“肉天酒地”富足的好日子，遠比一個“押司”強。

先是在糧管所搞運動，糧管所雖然沒法和供銷社比闊，但作為一個國家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樞紐，一棟巨大瓦房的倉庫和門前的水利曬場，以及鱗次櫛比足有三層樓房高的麥囤和稻囤，足以讓前來交公糧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咂舌了。

“近水樓臺先得米”，糧管所食堂打給你的飯，交二兩飯票就可吃到兩倍的大米飯，所里養(yǎng)的豬也是膘肥體壯的，雖不比供銷社食堂里每天都有豬肉，卻也是隔三岔五就有肉，當然，魚蝦便宜，每天都有，糧管所不缺油，他們也收購菜籽。

最最麻煩的事情來了，生產(chǎn)隊里的老鄉(xiāng)認為我去下舍鎮(zhèn)做官去了，都來求我辦事，其實事情也不大，就是到糧管所的米廠里買一些麥麩或米糠。我的鄰居來求，抹不過面子，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和米廠里在一起拼過酒的那個酒色之徒會計說了一下，那廝卻十分義氣，一下子就批了二百斤米糠，要知道，那對于一個家家靠著糧食來“壯豬”的農(nóng)民來說，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孰料，此事傳遍了整個大隊，來求米糠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意識到這是要犯錯誤的，便一一拒絕，最多請他們在糧管所的食堂里吃上四兩米飯，菜無論好壞，吃上一斤米飯還是可以保證的。

半年過去了，查出的問題并不大，無非就是平價調(diào)撥一些糧食給家里和親朋好友之類的“貪腐”問題，再就是生活腐化問題，最嚴重的就是那個做稻囤子的光棍臨時工，竟然隨便從公糧中挖上小半笆斗稻谷給大姑娘小媳婦，乘無人之際，就在麥囤或稻囤邊干起活來了，最不可饒恕的是，他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工作服脫下來，鋪在女廁所地上干起活來。當我把他的口供請他簽字的時候，他說我不識字，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只會按手印，他若無其事地問我要了印泥，手指一按，還哈了一口氣，重重地按在紙上，顯得很老練似的，不禁讓我想起了阿Q畫圓，但他比阿Q聰明多了，趾高氣揚地說，大不了回家種田去！老子玩也玩過了，還有大姑娘呢，值了。我和審問者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果然，只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這對于一個臨時工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原來是開除的，但方圓十幾里，能圍大型麥囤和稻囤，且保證滴水不漏的工匠太難找了，下舍糧管所不用，其他公社糧管所立馬會聘請他去做臨時工的。

離開糧管所那天，他站在高高的麥囤上，一邊用那骯臟濡濕的毛巾擦拭著黝黑的面龐，一邊高聲喊道：有空來玩啊。

工作組移至供銷社，那是我在下舍鎮(zhèn)最愜意的時光。

作為下舍鎮(zhèn)的地標，那高高的二層樓房成為最具有權(quán)力意志的地方。幾十年后，當我看到法國印象派畫家畢沙羅的那幅《鄉(xiāng)村道路》油畫中的那棟兩層樓房時，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下舍供銷社的風(fēng)景畫面，不過那棟二層樓房正門是正對北面河岸碼頭的，而側(cè)面有一條通向南面的小河，穿過小橋，那就是供銷社的東門碼頭，那里有一圈用青磚砌成的圍墻，顯示出其闊綽和威嚴。

供銷社當然更是城鄉(xiāng)交流、商品流通的中樞，所有的商品從這里流進流出，那是全公社經(jīng)濟命脈所在地，公社書記想弄點物資，也得恭請供銷社主任批條子賣人情，所以，那里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個供銷社主任，拿個公社書記都不換。

從前，我并不知道一個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的權(quán)力有多大，因為父母一輩子在省供銷系統(tǒng)工作，覺得整天與商品事情去講政策、打交道，低人一等。一俟進了基層供銷社，盡管只是一個臨時合同工，卻也享受了一回土皇帝治下刀筆小吏權(quán)力帶來的實惠，令我莫名驚詫。

供銷社樓下是一個琳瑯滿目的商店，食用煙酒柜臺居中，日用商品柜臺是在右手邊，左手邊是專辟的布匹商品柜臺。能夠買得起這些商品的，不是大隊干部以上的群體，就是有城鎮(zhèn)戶口本的居民，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哪有糧票、糖票去買這些食品呢，即便有票證，連肚皮都吃不飽的農(nóng)民會去買這些食物嗎？

記得供銷社請來過鹽城做大糕的師傅，制作了好多種點心，除了著名的大糕，還有芝麻糖、交切片等零食，農(nóng)民除非遇上特大喜事，才會千方百計兌換一些票證，押上經(jīng)年的儲蓄，奢侈一回。進鎮(zhèn)的社員不會在食品柜臺上購買整瓶裝酒的，他們只會到距離供銷社二百米外的下屬商店里去零拷散裝瓜干，甚至是乙種白酒。

日用柜臺上比較冷清，除了購買鍋碗瓢盆，誰去買那些高檔的熱水瓶、高腳痰盂之類的奢侈品呢？農(nóng)民喝水夏天在缸里用瓢舀，冬天在湯罐子里挖，而鍋碗瓢盆又是耐用品，柜臺冷清是自然的。

最熱鬧的是布匹柜臺，那里經(jīng)常簇擁著一群年輕女人，要看美女，就去那個柜臺，一到新花色的布料，就有一群鎮(zhèn)上的女人蜂擁而至，用身體比畫著、議論著，如果掏錢購買，那個男性營業(yè)員就寬放尺寸——這叫松量；而看到鄉(xiāng)下的二妹子為訂婚結(jié)婚來買花布，便繃緊拉長了布幅——這是緊量。一般鄉(xiāng)間農(nóng)民的布票都是在春荒季節(jié)，以三毛五分錢一尺兌換成糧食了，連一個褲頭都舍不得做，我親眼所見，有些男子下漚田勞作，連那個補丁摞補丁的破褲頭都脫下來放在田埂上。

二樓是重要物資的倉庫，也有一間宿舍，那是一個退伍軍人看倉庫用的，哥們與我很投緣，我們時常在這個下舍鎮(zhèn)的制高點上看風(fēng)景，主要還是看風(fēng)景中走過的男男女女。我很好奇，樓上究竟是什么重要物資呢，哥們悄悄地告訴我，那是一箱箱的各種名酒和名煙。酒沒有茅臺，當年也并不流行，但有八大名酒中的汾酒、西鳳、竹葉青、洋河與雙溝精裝大曲。

說實話，當我第一次喝到四十度的甜口竹葉青的時候，就一見鐘情了，哥們兒讓食堂弄了兩個葷菜、一碗花生米，每人一瓶直接吹喇叭。酒干倘有無？兩人又開了一瓶，一人半斤，微醺之后，對著星空和月亮吼叫。

和柜臺上賣的“飛馬”牌香煙不一樣，二樓煙箱里裝的都是上海卷煙廠制造的精裝“大前門”和“牡丹”，還有更加昂貴的品牌香煙，但沒有散發(fā)出奶油香味的時髦品牌“鳳凰”香煙。年根到了，當我要離開供銷社時，請供銷社那個瘦主任申請了一條當年中國最貴的香煙，那是南洋煙草公司制造的“紅雙喜”，價格是十三元五角，當我回南京遞到父親面前的時候，這個五十年代初在全國合作供銷總社第一次代表大會上與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一起合影的煙民，瞪圓了眼，不敢相信基層供銷社居然會有這么高檔的香煙。直到八十年代，父親與以前在省供銷社一起共事的云南籍右派聯(lián)系上了，當年他被下放到無錫梅李供銷社，后來當上了主任，與當年的股長同級，平反后讓他回省城，打死他都不肯回來，于是父親方才恍然大悟。

供銷社大門旁邊通道有一個偏房店鋪，老式鋪板一下，那是一爿肉店，供銷社每天收購的生豬起碼有二三十頭，每天殺一兩頭，供應(yīng)給全鎮(zhèn)全公社大幾萬人，應(yīng)該不為多，七毛三分錢一斤，什么人去買呢？農(nóng)民和鎮(zhèn)民都不會輕易買，太貴了，難怪對岸中心校的老師們想出了讓人意料不到的絕招，想解饞的老師自行來肉店買幾兩或半斤生肉，回到學(xué)校食堂里集體紅燒，各自用線將肉塊穿起來，做上記號，待燒好后，各自索肉取出，湯汁也按買的肉多少計量分配。

我們是不好意思去買，供銷社食堂經(jīng)常有肉吃，如果想請客，你去買一斤肉，見旁邊無人，那精瘦的禿頭屠夫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槽頭肉下不到兩寸處的前腿處就是一刀拉過去，也不上秤，直接扔到你手里，讓他稱一下，他揮揮手，從此再也不敢去買肉了，倒是幾個哥們要用豬下水下酒，大腸、肚肺便打宕得干干凈凈送來了。其實，別看他殺豬時的兇狠麻利，一刀捅下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大家都說那賣肉的屠夫是供銷社里最和善的人。

豬場是一個最熱鬧的地方，雖然腥臊惡臭，來磅豬的社員絡(luò)繹不絕，一級二級三級，都在那個不茍言笑的檢驗員手里，他叼著香煙，兩耳上也夾著香煙，賣豬人不停地遞煙，他隨手扔進磅秤上面那個鞋盒子里，他用三指一捏豬肚皮，立馬就吆喝出幾級，既有賣主笑著出去，又有賣主哭著出去。

看熱鬧的人都聚集在那兩個配種間，趕著母豬前來的戶主迫不及待地排著隊，比母豬和柵欄里的公豬還要急吼，生怕今日配不上。結(jié)過婚的小媳婦來看熱鬧也就罷了，大姑娘卻是不作興看的，倘若有紅著臉擠進人群的年輕女人，就會有起哄的閑言碎語了。

工作組查了半年，最嚴重的只查到了下屬那個商店的那個胖店主，在散裝酒缸里加水，為了起酒花，竟然撒尿進去，算下來的金額不足二百，也只能留職察看了。其余賬面上查出證據(jù)來的，只是一些多吃多占的問題，也就忽略不計了，談話警告就草草收兵了。

收兵時，我和糧管所、供銷社幾個要好的兄弟去了公社對岸的那個飯店里喝了一頓大酒，飯店負責(zé)人親自招呼上菜添酒，酒足飯飽出門去，竟有二人醉臥河岸上呼呼大睡起來。

日月如梭，星移斗轉(zhuǎn)，供銷社的生活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如今聽說各個鄉(xiāng)鎮(zhèn)又要重建，不免五味雜陳，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