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倩倩
小山坡上面是層疊的山峰,下面是一處凹陷的土地。圍著這處陷落的地方扎根著一叢叢葦草。這樣的小盆地在高家村隨處可見。深一些的還會積蓄著半池水。這半池水滋養(yǎng)著諸如苔蘚、泥鰍、水蛭一類山中常見的生物。偶有鴨群誤入其中,浮在水面上,垂下腦袋梳理羽毛,蹼掌撥弄著漣漪。
張開宗就背手站在這樣一池水的岸邊,手里拿著一根長柳條,綠膠鞋陷進(jìn)泥里,臉扭著朝池水中的鴨群,眼睛卻盯著小池背靠的群山。他嘴唇抿一支煙,嘴邊露出來棗紅的煙嘴。煙嘴上還燙一圈金邊。
旁邊的年輕人高顯直湊到他身邊,手從懷里拿出一盒“紅沙”,打開蓋子,放到張開宗臉前,揚(yáng)起笑容,卻壓低聲音說:“姑爺爺,您再抽一根。我曉得是我爹老子腦子不清醒咯,非要把您屋那只鴨說是他走不見的那只,您抽一根,大人有大量莫跟他去鬧咯,我爹老子這幾年腦血管心臟都不好,再鬧下去我怕出事嘞……”
“他心臟腦血管不好,我還高血壓嘞!高嘉松他一個侄兒搶我養(yǎng)了大半年的鴨子,他倒好意思??!把鴨子還我!走開!你姑婆婆還在屋里等我吃飯!”張開宗一把推開高顯直,揚(yáng)起柳條抽在水面上。伴隨著一下蕩開的水波,張開宗吆喝著“嗛嗛”要趕那十幾只鴨子回圈。
高顯直一下子挨上張開宗的手,不讓他再揚(yáng)起柳條,嘴里笑著說:“莫咯莫咯,姑爺爺。誰不知道姑爺爺養(yǎng)的鴨子好啊,毛光水滑皮肥肉嫩的嘞,您就當(dāng)侄孫子買你的,好不咯?您抽煙,這盒煙當(dāng)侄孫子和我爹孝敬您的?!备唢@直把那盒“紅沙”硬塞進(jìn)張開宗手里,又從懷里掏出五十塊錢,把錢塞進(jìn)他外衣口袋里,然后扭頭推著他爹高嘉松就走,不給張開宗半點追的機(jī)會。
張開宗渾身發(fā)抖,揚(yáng)起柳梢狠狠抽在地上,將土地抽凹一條出來。他嘶聲叫著:“小畜生你回來!老子不要你的臭錢臭煙,你把鴨子還給我!你算什么東西!也想吃老子的鴨子!你回來!”幾近破音。回應(yīng)他的只有遠(yuǎn)遠(yuǎn)而來的一句:“姑爺爺你快回去吧,姑婆婆還在等著你吃飯嘞!小心晚了沒得吃……”
張開宗看著遠(yuǎn)去的二人,腦子里一下熱了,只聽到“轟”的一聲悶響,那是他身軀砸在泥土里的聲音。他一個人倒在養(yǎng)育了群鴨、池水、葦草、山峰的土地上,睜大著雙眼看天幕漲潮似的,漸藍(lán)漸沉起來。剛開始他還能聽到自己養(yǎng)的群鴨啪嗒翅膀上岸,聽到蟋蟀唧唧叫著,聽到一絲風(fēng)從葦草中嘩啦而過,聽到“那是我的鴨子,還給我”的喃喃聲……最后只聽見“啵咚”一聲,恍惚間,他好像墜入母親的羊水中。
高秀眉左手端著碗,右手拿著勺子,用勺子沿著碗壁碗底刮了刮,將最后一口飯喂進(jìn)張開宗的嘴里,并在張開宗嘴角刮走溢出來的飯粒與湯汁,然后將勺子放在碗里,撩起張開宗脖子上系著的毛巾給他抹凈嘴。做完這些,她站起身,給張開宗掖了掖被子,將電視打開,調(diào)到農(nóng)業(yè)頻道,給張開宗看鴨子養(yǎng)殖。
“秀眉,秀眉,洗澡。”張開宗在床上巴巴地望著窗外,看稀薄的陽光。
高秀眉看了眼窗外,點點頭說:“外面是出太陽了哩,就是溫度不高,不暖和,醫(yī)生說不讓受涼,等明天吧??疵魈焯柎蟛淮?,不大明天東女在網(wǎng)上買的暖爐也送來了,明天洗吧。”
高秀眉說完端著碗去廚房了,將碗放進(jìn)鍋里,掩上鍋蓋,往堂屋走去。堂屋坐北朝南,打開門陽光就會沖入屋內(nèi),高秀眉就坐在靠椅上,坐在一條陽光下。她將眼鏡從眼鏡盒里取出來,打開鏡腿,將眼鏡架在鼻梁上,眼皮耷拉著瞇了會。左手握著手機(jī),右手慢慢地劃過屏幕解鎖,點擊灰色小貓頭像。手機(jī)界面開始緩緩跳轉(zhuǎn)。屏幕中間是一只卡通小貓,底色跟黑煤球一樣,夾雜著幾道灰色斑紋。
這是一款湯姆貓?zhí)摂M寵物游戲,這游戲設(shè)計出來是給小孩子玩的。高秀眉之前跟女兒打視頻電話的時候,看到小外孫女玩這個。高秀眉本來也沒多在意,可是聽見小貓可以講話的時候,她就問了兩句,后面特意找人幫忙在手機(jī)里下載了這款軟件,慢慢學(xué)著怎么玩,到今天也有一兩年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高秀眉在屏幕外,小貓在屏幕里。一個人、一只貓和現(xiàn)在沒什么差別地坐著。高秀眉摸了摸小貓的額頭,抬起頭看向家門外不遠(yuǎn)的蒼碧的山,想了想道:“好春啊,咪咪啊,你就叫高嘉春?!备咝忝冀o這個游戲開放了麥克風(fēng)權(quán)限,于是她就聽見她的嘉春重復(fù):“就叫高嘉春!”怪模怪式的倒把高秀眉逗樂了,高嘉春就也跟著樂。高秀眉開朗地笑,張開嘴,儲蓄在肺部的氣流返上喉嚨,振動聲帶,聲音自高秀眉的嘴中泄出,似是要穿去山中到樹那,到鳥那,到蒼碧的春色那。高嘉春便細(xì)聲細(xì)氣地笑,聲音只去高秀眉這里。
高秀眉今天也像過去的一兩年一樣,首先給高嘉春投喂,滿足它對食物的需求。今天高嘉春想吃紅蘿卜。高秀眉還得看個十五秒的廣告,才能換到一根紅蘿卜??粗酿囸I條由紅轉(zhuǎn)綠再拉滿,高秀眉笑著說:“我們嘉春還是好養(yǎng)活。秀蓮今天送了二十個雞蛋。嘉春想不想吃雞蛋?”高嘉春跟著說:“想吃雞蛋?!庇侄旱酶咝忝己靡魂囆Α8咝忝加秩タ创硇那楹脡牡男δ?,發(fā)現(xiàn)圈圈已經(jīng)空了大半,顏色也由綠色變成了紅色,她皺起臉說:“我們嘉春真的是!愛玩又要人陪啊……”高秀眉點擊那個紅色的笑臉圖案換到娛樂界面,陪它玩一些諸如投籃的小游戲。高秀眉起初連怎么讓球動起來都不知道,如今她也能連進(jìn)上七八個球,精神頭好的時候,十個也不在話下。眼見著高嘉春心情漲回來了,笑臉也由紅轉(zhuǎn)綠了,高秀眉的臉也展開了,她點點高嘉春的額頭,說:“人也要個能在身邊陪著的……人也好,物也好……總歸也要個能做伴的……”
“秀蓮聽著顯直說,嘉松這幾天心臟不爽快,腦殼也痛……這倒巧了,張開宗中風(fēng)躺床上沒幾天,他就吃鴨子吃病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哦,嘉春?等你冬姐回來!”
“冬姐回來……”
高秀眉和高嘉春在太陽下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伴著地上這竊竊私語,太陽懸在山頂上從東到西,從南走到更南,剛挨著山頂?shù)臅r候,高秀蓮路過高秀眉家門口,邀她去大梨樹那里和大家嘮閑嗑,說高秀眉老坐在家門口和手機(jī)里的貓說話有什么意思。
聽著高秀蓮的話,高秀眉只是笑笑,關(guān)上手機(jī)放進(jìn)口袋說:“好姊妹,有你去不就好了,你和他們嘮完再和我嘮,我們說些體己話得了。再說啦,張開宗現(xiàn)在中風(fēng)在床上,要喝個水上個廁所,干嗎干嗎的,我也不好走脫不是?”
高秀蓮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往嘴里咔咔一嗑,邊吃邊講:“也是咯,張開宗這個樣子離不得人嘞。我看你天天玩你手機(jī)里的嘉春,你也不嫌無聊,昨天嘉芳還講怕你精神不正常喔,哦邪(ye)不正常——”秀蓮捏著瓜子皮往地下一甩,頭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點,眼睛則往上翻了兩下,一下又笑出來,像是被這話快活到了。高秀眉被高秀蓮逗得不行,她搡了一把她,笑道:“管她怎么說,我一把年紀(jì)了還怕她說呢?!?/p>
高秀蓮攘住高秀眉的手,附和她:“對對對,我們秀眉誰來講也不怕,招張開宗上門,就是唾沫淹死也就招了……”高秀眉沒接這話,看著秀蓮的眼睛。高秀蓮也不接著講了,只是也沒避開高秀眉。她笑了笑,低下頭往上下牙齒縫隙之間放了一顆瓜子,“咔嗒”一碰,舌頭卷走瓜子仁,手取走瓜子皮往下一甩,頭又抬起來笑著重新說:“你說你當(dāng)年誰不羨慕你啊,別人都是嫁出去,你倒是有決心留在這地,招他上門也不受氣,夫妻和和睦睦地過幾十年……”
高秀眉定神看秀蓮,直截了當(dāng)?shù)卮驍啵骸澳阋擦w慕么?”她見秀蓮不回話,只低下頭看著地面嗑瓜子,就轉(zhuǎn)身去屋子里拿出一把掃把來,回來握著掃把掃地,時不時拂過秀蓮的腳面,說:“我和張開宗不過互相尋個人做伴,如今這樣,倒不如不尋,和你一樣一個人一身輕,不知道多快活。你怎么倒羨慕起我了?哪有那什子必要的,四姑娘?!?/p>
秀蓮任高秀眉掃地,眼睛隨著掃帚不斷掃過自己繡著并蒂蓮的鞋面,手指捏著瓜子舉在自己的臉邊,低低哼笑,開口道:“四姑娘就別說四姑娘啦,我哪里羨慕你,我羨慕張開宗嘞……掃什么掃,每次趕人就知道掃地。掃壞我的繡鞋,就把雞蛋還給我,我回去自己煮了吃?!彼龑⑹种泄献映粤?,把殼往地上一扔,扯著嗓子又喊起來:“張開宗,你趕快好起來,放秀眉和我去玩,不然小心我哪天沒事做把你那群鴨子抓起來給吃咯!”
“你別在這跟他喊,給他急站起來了對你有什么好?”
“哪里就這么寶貝這些鴨子了?過年過節(jié)不也照樣送出去了?”
“就是要送人,有人吃他這一套才寶貝呢。再說了,不管什么,只要是個能動能出聲的,朝夕相處著,受你照顧著,養(yǎng)育著,控制著,還不用擔(dān)心它們揣測你,誤解你,唾棄你,忽視你,反抗你,甚至有時候見它們聽你的話,還能生出這些個家伙通人性的幻覺,你一顆心啊,跟找著了個熱乎的地方靠似的?!?/p>
“是啊,還真是,人這一輩子不就是在找這個嘛。秀眉,你說,大家結(jié)婚搭伙過日子是不是也是為了這個???”
高秀蓮笑了笑,一個恍惚就走了。
這頭秀蓮走得剛不見影,高顯直趕著一群鴨子走來,嘴里“喈喈”叫著,一邊手扶著肩上的大紙盒子,一邊手里揚(yáng)著一束葦草抽在鴨群屁股后面,將鴨子趕進(jìn)院子里就停住,把大紙盒子放到地上立好,搓著手叫了聲:“姑婆婆,鴨子給您趕回來了,您點點數(shù)??隙]少一只嘞?!?/p>
“行,我曉得了,辛苦你,顯直。”高秀眉看著鴨子自己進(jìn)了欄,又打量了一眼大紙盒子,“怎么又搬東西又趕鴨子?你就是先把東西搬回家,鴨子不趕也沒事,它們過點了自己會回??唇o你累的,進(jìn)來坐一下,姑婆婆給你倒杯水?!?/p>
高顯直連忙上前攔著高秀眉,憨笑著說:“姑婆婆別忙,這有什么累不累到的,姑爺爺最近不好,我們做小輩的,想著幫著是應(yīng)該的。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是嘉冬姑姑給您二老添的暖爐。我今天剛好在鎮(zhèn)上,想著天氣冷早一點拿回來,您老兩個也好早一點受用著,嘉冬姑姑的孝心就早點盡到,也省得您二老牽掛著,就順手給帶回來了。”
“倒是這樣么,你有心了顯直,”高秀眉臉上帶出點笑來,回身進(jìn)到屋里,“進(jìn)來坐一會兒,喝杯水。”
“真不坐了,姑婆婆,我真不累,這一趟倒讓我身上熱起來了呢。姑婆婆,姑爺爺這幾天怎么樣了?”
高秀眉從熱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端著出來,遞給高顯直,笑著說:“好多了,說話比之前清楚些,身上沒什么不好的,就是想著洗澡。還多虧你,把這個暖爐拿來了,正好明天方便洗澡?!?/p>
“哎,多謝姑婆婆,姑婆婆還是體恤我們做小輩的?!憋@直雙手接過水就往嘴里灌了一口,也不管嘴巴邊淌出來一些。
高秀眉見他端著水站在門口也不走,開口說:“顯直,我曉得你和你爸爸嘉松孝順,你姑爺爺出了這個事,你倆這心一直放不下。你既然關(guān)心你姑爺爺,以后你姑爺爺洗澡的時候,你過來給我搭把手。一也算全你的孝心,二呢,爺倆處著處著,把心結(jié)化開了,是不是?”
“是是是,要不怎么說姑婆婆是我們村里最明事理的呢?”高顯直連連點頭,又喝了口水,“姑婆婆,你明天幾點給姑爺爺洗澡嘞,我明天好過來。”
“下午一兩點的樣子,挑個暖和時候給他洗,免得過了涼氣,又不好咯。顯直,你爸爸身體還行?聽秀蓮講,他這幾天心臟不舒服,頭也痛,要好好保重啊,快七十的人咯?!?/p>
“是了,姑婆婆說得對,我回去告訴我爹。姑婆婆也顧好自己,嘉冬姑姑不在身邊,有什么事情盡管指使我們這些小輩。”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高秀眉被自己身上的毛衣焐出一背的汗,就將毛衣脫去,身上只留一件秋衣,外罩一件夾襖。她在張開宗的催促下,早早將水燒好了,現(xiàn)在正將大澡盆擺到院子中央去,放好盆子,又回身去拎熱水瓶,往澡盆里倒水。高秀眉正灌第二瓶呢,高顯直也到了,他急急忙忙上前來要幫著倒水,被高秀眉出言攔住,高秀眉說:“不忙不忙,這點小事姑婆婆還能做,你去屋子里把你姑爺爺搬出來,給他脫衣服?!?/p>
高顯直依言進(jìn)到屋子里去,卻被一股惡臭直沖天靈蓋,他站定一會去看床上的張開宗,發(fā)現(xiàn)他閉著眼好像睡過去了,眼皮在不停地顫動著。高顯直走近床邊時,好似看見張開宗眼角閃過一點光芒,湊近看又看不出什么。他心知姑爺爺是拉在褲襠子里了,叫了兩聲姑爺爺沒得到回應(yīng)。那邊高秀眉卻倒完水進(jìn)來了,一進(jìn)來就說:“喔唷,怎么這個時候屙身上了,顯直你去那邊屋子,拿那個褐色小盆子,裝點熱水來,水別太熱。還有記得,拿那塊褐色的帕子,要先給你姑爺爺擦一下?!备唢@直得令,逃也似的出去端盆裝水拿帕子。
高秀眉則掀開被子,將張開宗翻過來,讓他趴在床上,脫了他兩條腿套著的毛褲,看見紙尿褲邊邊泛著黃,就看了一下褲子里,發(fā)現(xiàn)果然沾了,就將褲子放到一邊地上,又去解紙尿褲,用紙尿褲干凈的地方將屁股和腿上沾著的一一擦去了,再將紙尿褲扔進(jìn)垃圾桶。這一套弄完,高顯直剛好端著水進(jìn)來,把水放到床邊的凳子上,站到一邊。高秀眉拿起浸在水里的帕子擰得半干,先將剛剛擦過的地方一一擦過,又把帕子放進(jìn)水里搓了搓再擰干,慢慢擦張開宗的兩條腿,一直到兩條細(xì)瘦蒼白的腿透出點血色到皮上來。她拿起掛在床頭的毯子,裹了張開宗的兩條腿,扭頭對高顯直說:“顯直,煩你把你姑爺爺搬到院子里去,先把他兩條腿放到水里,再給他脫衣服。”
高顯直依著高秀眉的話,將張開宗打橫抱起,他沒想到張開宗短短半個來月能輕成這樣子,一下子用過勁了,抱得張開宗幾乎是在空中顛了下。高顯直的右手隔著毯子握著張開宗伶仃的腿,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覺,他覺著自己與其說是握著張開宗的腿,倒不如說是握著卷在支架上的毛毯,仿佛張開宗的血肉早就異變成了棉花一樣的東西,軟綿綿的,怎么捏就怎么個形狀。張開宗其人就是南方一張年深日久的棉花被子。支撐定型的線早已經(jīng)化去了,皮囊之下,跑了形的棉絮東一團(tuán)西一團(tuán)。人抓捏著這樣的被子,手上心里都是不得勁的。
高顯直說不上來自己的感覺,只得僵直著身體,將合著眼的張開宗一路抱到澡盆前,放到水里,再慢慢給他脫盡上半身的衣服。高顯直抓著水中的帕子,一下一下擦張開宗的上半身,他心中的古怪感一點點化成了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他總覺得自己在給一具死去多時的軀體凈身。這具軀體的皮已經(jīng)抓不住血肉,只能任其在里面爛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血肉散得不成樣子,像小孩子和了水的橡皮泥,滑溜溜的,捏一下就能從指縫里擠出來一小條。高顯直被自己的感覺嚇得牙齒都要打顫了,但還是礙于高秀眉,默默地繼續(xù)這儀式一樣的舉動。
高顯直與高秀眉合力洗凈張開宗,他已經(jīng)壓不下心中的荒謬感了,草草喝了口水,不顧高秀眉的挽留,逃也似的走了。他一路走過水稻田,水已經(jīng)放干了,里面的水稻早在秋天收割過一茬。枯稈都一樣高,間隙里長著些頑強(qiáng)的野草。葉片僅指甲蓋那么大。翠綠點綴著暗紅。他一路走過池塘,里面僅剩小半塘水。那水已經(jīng)靜靜地沉著小半月了,今天叫太陽一蒸,就不斷散發(fā)一種魚腥氣,一種極生極澀極猛烈的味道……
高顯直悶頭在村子里走,走到一處地方,頓感身上一陣陰涼,才駐著腳。原來竟到了祠堂祖屋里。這祠堂不知是挑著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還是怎么著,人進(jìn)來,一年四季身上都是一陣陰涼??讨孀谛彰哪九骗h(huán)繞著一座神龕,一齊供在坐北朝南的那面墻上。高顯直往日來這祭拜,歇腳,躲太陽都不覺得什么,偏偏今天他是垂著頭,一眼也不瞧那面墻,徑直退了去,又在村子里繞,竟然走到了平日鴨群浮慣的小水潭處。高顯直蹲在那叢葦草邊,眼神只癡癡地望著水面。一直蹲到日頭落下四姑娘山了,他才醒來般想起,沒提前講的話,他爹一定是要等他回去一起吃的。高顯直這才站起身,回去伺候他爹吃飯。
高顯直和他爹吃完飯,看了會電視,眼看著九點了,他便去端了盆熱水,來給他爹洗腳。高顯直抓著他爹的腳往水里放,用水潑濕他爹的腳踝。在用手在他爹腿部的皮肉上一點一點搓著時,白天下午給張開宗洗澡時的怪誕感又悄悄地爬上了高顯直的背,黏黏膩膩地附著在他的后頸。他幾乎以為自己被什么山野中的不知名精怪找上了。他抬頭看了眼他爹,他爹的面目在電視機(jī)的冷光下那么蒼白。高顯直一如白天一樣沉默,僵硬地執(zhí)行洗腳這一儀式。結(jié)束時,他的背上全是冷凝的汗珠。他端著水盆站在廁所,一片黑暗中,為自己沒有緣由的恐懼感到迷茫,他已經(jīng)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相伴四十幾年的父親。
“要出去趕姑爹的鴨子回屋?”高嘉松掀開被子要下床,“吃過飯了沒?”
“是,吃了飯了,飯和菜給你暖在鍋子里咯。我出去了?!备唢@直正背對著高嘉松穿毛衣。
“嗯,你早點回來,大晚上別老在外面晃蕩,曉得沒?”
“知道了,爹?!?/p>
高顯直一邊套著夾克,一邊往外走,經(jīng)過門口時,拿起了那束葦草,大步走出去,路上碰到了秀蓮和他打招呼問他爹的身體怎么樣。高顯直握了握手中的葦草,和平常一樣回答:“蓮姑婆婆,您老還不知道我爹身體一直那樣,不是心臟不舒服就是腦殼痛的……也是老樣子,不礙著的。”
高顯直別了秀蓮就一直在想這話,想到了鴨子劃水的小潭那里,還在琢磨著。高顯直其實不知道這話有什么好想的,反正他平時也這么講。他爹也確實如他說的那樣,一直心臟不好腦殼痛的,二三十年了一直這樣。但是,這些天來一個巨大的陰影縈繞在他的頭腦,心臟,胃部……充斥著他的身體。高顯直心里知道,這陰影來自他爹高嘉松,只是他不清楚為什么。他爹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怎么好好的自己突然慌起來了呢?
高顯直還沒想明白呢,就聽見鴨子撲騰撲騰的聲音,下意識就站起來了,揚(yáng)著葦草抽在水面上。高顯直一邊注意著鴨群的方向?qū)Σ粚?,一邊看到那束葦草又續(xù)起之前的想頭來。那束葦草其實叫葦條更恰當(dāng)些,之前豐茂得一掐一手汁水的草葉,早在日復(fù)一日地甩向水面甩向地面的時候脫落了,現(xiàn)在只剩個光禿禿干癟癟的稈子。那些曾經(jīng)象征著生命的東西,在接觸到水面地面的時候,就迅速地融入了這片土地中。高顯直覺得,他爹高嘉松身上也有這樣的葉子。
“顯直來啦,辛苦咯?!?/p>
高顯直被高秀眉的聲音驚醒,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高秀眉家,他問高秀眉好,和她一起看著鴨子進(jìn)欄,扭頭要告別的時候,驚覺張開宗竟然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看著他,霎時間心下大震,就像是有人在他腦后重重敲了一記一樣,竟有些站不穩(wěn)。他訥訥地張口:“姑爺爺,好了啊?!?/p>
“嗯,托你的福,好了?!?/p>
“顯直,你姑爺爺也是剛剛才能站起來,你也是來得巧,趕上了?!?/p>
“是,你姑婆婆說得是,趕上了,這些天多虧你了啊,顯直。”
“姑爺爺客氣了,我應(yīng)該做的,正好姑爺爺今天好了,也看看我鴨子趕得怎么樣?!?/p>
張開宗哼了一聲就要回答,卻被高秀眉搶了先,她說:“這段時間是煩你照顧了,鴨子也不減秤呢,我們顯直還是比得上你姑爺爺一手呢!”
高顯直因高秀眉這話不住撓頭皮,正了正臉色回:“姑婆婆太抬我了,我哪比得上姑爺爺一根毛嘞,現(xiàn)在就是姑爺爺好了,有什么事還是盡管喊我。過幾天十九號。姑爺爺是不是要趕大集,順便把今年的鴨子送給高鎮(zhèn)長他們?我想著,到時候我和姑爺爺一起去置辦年貨送鴨子,有個人相互照應(yīng)著好一點嘞。過年忙,您老兩個有事喊我,千萬莫不好意思,我們都是一屋人嘞?!?/p>
“曉得咯,這些天麻煩你的還少了?我們哪里客氣過呢?就是我們意思著,現(xiàn)在你姑爺爺好了,你也可以松快松快了,歇一歇嘛?!?/p>
“行,姑婆婆姑爺爺,我先回去了,我爹老子還在屋里等我回去嘞。您老兩個也好好休息?!?/p>
高顯直以為自己這一場話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但是高秀眉卻覺著他身上有股子失魂落魄勁,想他心里有什么,才一個勁地勸他歇一歇,免得出事情。高顯直這邊確實一下子沒晃過神來。在他看來張開宗中風(fēng)癱在床上,就是張開宗身上最后一片葉子落在土地上,只是沒想過那片葉子竟然又能回到張開宗身上。或許葦草失去了葉子,也并不意味著失去了一切。這連日來的陰影像是都一下子空了去,風(fēng)呼呼地從他的身體中直穿而過。高顯直隨著這風(fēng)闊步向家里走去。
家里面,高嘉松穿著棉毛內(nèi)衫,罩一件灰色毛衣,再在上面穿了一件V領(lǐng)毛背心。毛線上滿是一天天積攢下來的毛球,他常年冷天都是穿這一身坐在靠椅上,在傍晚時分,任由昏暗的天地將自己吞去。有風(fēng)吹來,將他身上的味道帶到他的鼻腔里。高嘉松心想,這味道聞起來有點熟悉,就是想不起來。他眼神凝在昏暗里的某一處,細(xì)細(xì)想著這味道。不難聞也不好聞,像是刷牙后嘴巴里的淡淡苦味,嗯……刷牙?有點像口水味……想著想著,高嘉松看見一個人影在黑夜中漸漸地現(xiàn)形,他想,是誰?直到聽見一聲爹,才知道是高顯直。他在心里想,真是老了啊……這一念頭一浮現(xiàn)在高嘉松心頭,就叫他癡癡怔住。
“老了”兩字好像颶風(fēng),一下就將多年前的氣味席卷至高嘉松的面龐上,熏得他幾乎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他終于想起來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了。那是曾縈繞在他奶奶、他母親身上,久久不曾散去的、不新鮮的味道,那味道可以叫暮年,可以叫老人味兒,也可以叫日薄西山,人去也。高嘉松突然定定地看向走近的高顯直,恍然間似乎看見多年前某個傍晚,年輕的高嘉松背對著母親穿毛衣,嘴里胡亂答著話,然后穿著外套走出房門,從始至終不曾轉(zhuǎn)回過那顆垂著的頭顱。
高顯直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正往門里進(jìn),一邊脫去夾克外套,一邊問他爹飯吃了沒有,怎么不開燈,讓他爹別省這兩個電費(fèi)錢,要是因為看不清,摔了哪里就要花大錢了。
高嘉松不再想,一一應(yīng)著兒子的話,不知怎么說了句:“今天倒回得早嘞。”又想起過年的樁樁件件來交代高顯直,“快過年了吧,春聯(lián)、鞭炮、窗花該買的要買咯?!?/p>
“嗯,等后天六號趕集去買,正好把新衣新鞋買咯,你和我一起去不?人到店子里好試好買些?!?/p>
“你給你自己買就是了,我還能穿幾年新衣?三十晚上吃的丸子臘魚臘肉把子肉這些都要開始搞了,不曉得弄就去問你蓮姑婆婆,她最會吃。”
“好,我曉得?!?/p>
“給長輩們的年禮要準(zhǔn)備起來了,姑姑愛吃炸魚和臘魚,現(xiàn)在他們老兩口都難得去搞了,你多搞一點到時候給你眉姑婆婆送去,年紀(jì)這么大了,能吃些喜歡的就吃些喜歡的,你弄的時候多想著你眉姑婆婆一些,不用緊著屋里面。”
……
“我爹還是老辣些,年年過年都指點兒子把事情做得清清白白,找不出錯來?!?/p>
“莫在這里哄你爹,你再多學(xué)一點,懂事一點,把家成了再來吹你爹。”
“我爹哎,怎么今年開始著急咯,往年都不看你催我成家,還以為你和其他屋娘爹不一樣哦?!?/p>
“這么大的人咯……”
……
高顯直嘴上打著哈哈,心里卻細(xì)想起找媳婦的事情來,估摸著之前那段時間肯定是一開始給眉姑爺爺嚇到了,后頭又因為身邊沒個人能商量,搞得自己看到自己爹都怕都亂想,還冷落了爹好一段日子。找個媳婦,身邊有個能商量的人肯定就好多了。不過高顯直琢磨著這事不能著急,得等過了年,再托眉姑婆婆幫忙相看姑娘。
兩父子各自打算著幾年甚至于十幾年后的光景。
高嘉松走了,在大年初一的那天。
高顯直還記得,他爹喝了碗粥,說有點乏要靠一會,他摞了兩只碗進(jìn)廚房收拾,洗完了不知怎么失手打碎了他爹的那只。那是他爹生那一年,他奶奶特地去請人燒的白瓷碗,里邊那一邊的碗底繪了一棵常青的松柏,外邊那一邊的碗底則刻著高嘉松三個字。這碗燒好之后,還送進(jìn)祠堂供祖先們瞧過了的,平時都收著,只在每年大年初一那天拿出來用,隨了他爹一輩子。碗落在地上的脆響一下砸醒高顯直因守歲帶來的混沌,驚得他心臟如雷一樣鼓動。高顯直下意識念叨:“歲歲平安,歲歲平安?!本腿毂砰_的碎片,卻瞧見落地處的雪白齏粉。他想著,這下真是拼也拼不回來了,找人補(bǔ)一補(bǔ)呢?還是重新燒一個?
高顯直將碎片全部收齊放在一只大一些的不銹鋼碗里,端著出了廚房去找他爹問怎么弄這個碗,走到堂屋卻發(fā)現(xiàn)堂屋是這樣的靜,他爹閉著眼睛癱在椅子上,一手搭在腹部,一手垂落到地上,沒聽見鼾聲,也沒瞧見他胸膛的起伏。高顯直心跳漏了一拍,突然覺得那些陰影回到自己身上了,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一時竟端不住手中的碗,任其墜落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哐啷一聲,里面的那只瓷碗的殘骸又再了結(jié)一次。高顯直顧不上了,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他爹面前頓住。他爹也像是未曾聽見這驚天的動靜,仍舊那樣子癱在靠椅上,仿佛睡在了一個毫無聲息的地方,正酣然著。
高顯直一迭聲地喊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渾身的器官組織乃至于細(xì)胞都不由自主,卻又團(tuán)結(jié)一致地震顫,伸到鼻子下的手維持不了平穩(wěn),時不時觸碰到尚存溫?zé)岬钠つw,卻感受不到任何氣流的來往,又去觸碰頸側(cè)。皮肉下那根最粗壯的血管不復(fù)彈性,也不再跳動著去親昵流著同樣血液的那只手。高顯直這才意識到他爹去了。他整片胸膛像是醒過來一樣,驟然劇痛起來,疼得他站不住,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劇痛令高顯直頭暈?zāi)垦#坏貌幌染徶?,他身上的時間似乎隨著他爹而去了,他自己成了那停下的胸膛、靜止的血管、沉積的血液,與他的父親同歸于那毫無聲息的地方。
最后還是手上傳來的痛喚醒了高顯直,將他帶回這間屋子里。他木木地低下頭去看,那瓷碗碎片竟有滾到椅子邊的,不知什么時候?qū)⑺指钇屏?。地上淌一攤血,那血已?jīng)凝結(jié)了,混著水泥地上的灰塵暗紅得叫人眼睛傷痛,不敢直視。高顯直從地上站起來,先是去水池將手洗干凈,用帕子裹了,同時燒起熱水備著給他爹擦洗,隨后將地上收拾了,又爬上爬下地取了窗花,將其一張一張地疊好收進(jìn)一只匣子里,又出到屋外去,撤下年三十貼的春聯(lián)。
高顯直收拾掉家中一切大紅的過年物件,又去廚房接了水端去后面放棺材的屋子里。那間屋子里放著置備多年的棺材與紅白孝布。這些物件是在高嘉松五十三歲那年購置進(jìn)來的。那年高嘉松生了場又急又重的怪病,本以為挨不過去才讓高顯直準(zhǔn)備了這些東西。只是沒想到上天保佑還是高顯直孝子心誠怎么的,高嘉松臥床慢慢養(yǎng)著竟也養(yǎng)好了。那些東西就這么留在這間屋子里了,留了十三年,如今終于要派上放進(jìn)來時的用場了。
到了下午估摸著長輩們家里都吃完了年飯,高顯直拾掇好自己,拎上準(zhǔn)備好的年禮挨戶送禮去,去秀蓮家的時候沒敲開門就將補(bǔ)鈣的保健品放在她家門口的架子上,最后拎著兩盒活血通絡(luò)的保健品到高秀眉家去。
“姑婆婆姑爺爺,喲,還有蓮姑婆婆!新年好,侄孫給您老幾個拜年啦!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好好,顯直你也好,新年發(fā)財??!”
“謝謝姑婆婆,這些年我爹和我承您老兩個照顧?quán)?!今年又是您老三個一起過???”
“是,嘉秋在國外,不方便回來。嘉冬過幾天走完那邊的親戚,就回娘家了。”
高秀眉和高顯直坐著寒暄了會,這會聽他提起他爹,又想起秀蓮說來這邊經(jīng)過高顯直家沒有看見他們家貼著對聯(lián),大過年一點紅色沒見著,就心里打著鼓問:“你爹怎么樣啊,顯直,他身體舒不舒服呀?”
高顯直眼眶一下紅了,幾次張嘴話都哽在喉嚨里,只得低下頭去喝水緩一下。
高秀眉和高秀蓮見他這樣,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自然是知道高嘉松去了。她倆對視一眼,最后還是秀蓮開口:“顯直,你眉姑婆婆惹你傷心了,但你節(jié)哀,你爹嘉松今年六十六、六十七了,也在閻王爺手里搶了十多年的日子啦,又有你這么孝順地伺候著,想想也算是享了福才走,你多少寬下心?!?/p>
“是是,蓮姑婆婆說得是,眉姑婆婆也是關(guān)心我。今天本來是開心日子,但是侄孫有私心不孝,上門拜年的時候講這些事平白惹長輩們不開心,只是我爹今年實六十六虛六十七。后事上這些規(guī)矩,和五十多歲又不一樣,還是想請姑婆婆姑爺爺長輩們指點一下,也好圓了我爹身后的體面?!?/p>
“莫講這生分話,我們幾個老的商量一下,再告訴你要怎么弄,你先回去給你爹擦身換衣,把先前準(zhǔn)備的東西都請出來?!?/p>
“好好,謝謝,謝謝?!?/p>
高顯直起身走到門口,像是想起什么一樣又轉(zhuǎn)過身來給坐在一邊的張開宗欠身鞠了一躬,啞聲說:“姑爺爺,之前鴨子那件事情是我對不住你,怪我嘴巴饞又話多,總是在我爹面前講您老鴨子養(yǎng)得好吃又有味。但是誰不曉得您養(yǎng)鴨子除了過年過節(jié)送人,平常是誰也不送誰也不賣。我爹他也曉得,就是太心疼我,才起了那歪心思,我不該講,都怪我,您莫怪他?!?/p>
張開宗聽了,沒做什么反應(yīng),只是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去吧,人都走了,我不怪他?!?h3>六
高嘉松下葬那天天氣不好,漫天的灰云,空中飄著冷冷的雨絲,透進(jìn)衣服里久了叫人骨頭都要打顫。但這天卻是師傅算來最好最快的日子。祠堂門外的空地架了棚子,下頭幾個做飯師傅正架著一頭事先打昏過去綁好的豬,將其放在兩條長木凳上。張開宗見他們放好豬了,大鐵盆放在豬下面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去招呼高顯直過來。按村里傳下來的規(guī)矩,出喪那天祭祀擺席面的豬要孝子親手殺了拆了,以表孝子代父謝天地謝祖宗謝賓客的心意。只是如今村子里也不養(yǎng)豬,也沒人做屠戶,大家都不會這門手藝,所以這規(guī)矩傳到現(xiàn)今只要孝子動手抹豬脖子這第一刀就行。
高顯直熬了喪事這么幾天,心中又悲又痛,現(xiàn)下雙眼一片通紅,拿刀的手都有幾分抖。張開宗見他這樣,就在他耳朵邊說:“拿穩(wěn)咯,對著豬脖子中間進(jìn)去,再一下抽出來就好咯?!备唢@直聽了這話,定了定神,依言做了,尖銳的嘶叫一下沖撞進(jìn)眾人腦海里狠狠攪動,刀抽出來的時候,鮮紅奪目的豬血排水一樣涌到盆子里。張開宗在旁邊叫了聲好,道:“好兆頭!山神娘娘保佑!”
一時間,爆竹噼啪炸響,煙花轟轟地往天上沖,整個靈堂被升騰的白煙攬進(jìn)懷里,等著高顯直就位,抬棺的漢子們一齊沉下腰,喊著:“好時候來到了,老爺子要上山!”
“山神娘娘開好路咯,孝子扶靈往前走哦?!?/p>
……
“碰到牛官第一拜哦,拜咯牛官糧滿倉嘞?!?/p>
……
“碰到羊官第九拜哦,拜咯羊官——老爺子——好過橋嘞——”
拖長的送靈詩回旋著經(jīng)過蝎子草,經(jīng)過四姑娘花,經(jīng)過老刺槐樹……回蕩在整座四姑娘山中,順著冷冷雨絲上達(dá)蒼天。高顯直扶靈出發(fā)后,張開宗一刻也沒閑地招呼起后廚做菜,安排人擺好桌椅碗筷,自己則去收拾爆竹煙花的殘骸。他正拿著一把竹掃帚,將一地艷紅的紙屑?xì)w攏,聽到山中縹緲的送靈詩,他在心中數(shù)了數(shù),驚覺這是他第九次聽這首祖上傳下的靈歌。他喃喃道:“山神娘娘開好路咯,孝子扶靈往前走哦……”張開宗不知道他走的時候山神娘娘會不會為他開路,有沒有孝子為他扶靈。
但是張開宗的兒女各自成家立業(yè)。夫妻一生相敬如賓,晚年光景無憂,仍舊互相扶持。這么看起來,張開宗已經(jīng)比村子中大多數(shù)人幸運(yùn)了。何況他是這片土地蘊(yùn)養(yǎng)的人,也在這片土地上耕耘了一生,幾乎要將身體做這片土地的肥料,他早已歸屬于這片土地,有沒有孝子扶靈又能有多重要呢?張開宗笑自己多想,他娶了高家的女兒做老婆,有一個流著高家人血跟著高家人姓的兒子,犁高家村的地,他早就是高家村的人了,早已不是五六十年前從外省逃荒逃到高家村的野孩子了,胡想這些做什么呢?
張開宗收回對靈歌的關(guān)注,只安心管著眼前的與席面相干的事宜。不遠(yuǎn)處,高秀眉和高秀蓮坐在屋檐下講著話。
“哦喲,造孽啊,你說說嘉松小子還沒埋到山上,他們那些人就打起了人家那三分地的主意,說什么二麻子是嘉松小子撿回來的,不算高家村的人,不讓繼承那三分地,要還回村里重新分,真是……我聽著就來火!”
“秀蓮莫生氣,隨他們?nèi)ヴ[。一呢,顯直不是沒在嘉松他們家戶口本上;二呢,誰來說,顯直也上了族譜,還是當(dāng)年開祠堂告了祖宗和山神娘娘的;三呢,今天給嘉松扶靈的是顯直,敬了天地祖宗賓客的;四呢,再不濟(jì)這些年我們幾個受嘉松顯直照顧的老東西還沒走完呢?!?/p>
“說到族譜,張開宗他還不死心呢。今年給高鎮(zhèn)長送鴨子人沒收,他又送去給鎮(zhèn)長女婿……”
高秀蓮哼笑,說:“不用管這個,由著他去?!?/p>
“你還記著嘉冬嫁去北邊那事呢?也是,該你記著的事情可多呢?!?/p>
不遠(yuǎn)處,滿地鮮紅的爆竹碎片被歸攏成一小堆靜置著,竹掃帚默然立在一旁。
送鎮(zhèn)長女婿的那只鴨子在一個周末回歸鴨群了。張開宗帶著它到小水塘,看著它浮在水面慢慢靠近族群,像雨水墜入池塘一樣,僅帶起了絲絲漣漪。那個下午,張開宗就一邊看鴨子,一邊蹲在葦草邊抽著煙,煙嘴呈寶石藍(lán),燙著一圈金邊。他抽干凈了鴨子捎帶回來的那盒煙就趕著鴨群走了,留下煙盒敞著口半浸在水里。
高秀眉那天吃完飯沒看見張開宗回來,怕他像上次一樣中風(fēng)躺在地上等人經(jīng)過才被發(fā)現(xiàn),她出去找了找,碰到顯直說下午看到姑爺爺趕著鴨子往鎮(zhèn)子方向走了,她便以為張開宗還不死心,便也不再找。等到第二天晚上仍然沒有見到張開宗,也沒有聽到一分音信,高秀眉才察覺出這事情中的不對勁來。她打電話給高鎮(zhèn)長,得知張開宗并沒有去找過他,便果斷報警。
等滿了四十八小時后,警察們才出警找人。出警第一天只找到那只丟棄的煙盒,第二天查完監(jiān)控也沒發(fā)現(xiàn)張開宗在鎮(zhèn)子里留下行蹤,第三天那群鴨子倒都回來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沒有消息……警察們沒有說什么,但心里都是找不回來的那個意思。高秀眉托人印了尋人啟事在鎮(zhèn)子里貼了一些,也告知了嘉秋嘉冬這件事情。
高秀眉仍舊坐在那條陽光下與嘉春、秀蓮聊天,高顯直收管了鴨群,而張開宗就這樣消失在這片土地上。幾個月后,高顯直給他爹上完墳,下山鬼使神差走錯道,在一處水塘邊歇腳時,意外看見了一只綠膠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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