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早晨,喀納斯河谷里濃霧彌漫,馬道上都是白花花的寒霜。
牧馬的巴郎子哈兒貓著腰從帳篷里鉆出來,嚴冬的寒氣使他打了一個噴嚏。這時,霧氣散開了,好像不是被河谷里的冷風吹散了,而是被哈兒一個噴嚏吹跑了。他望向喀納斯河谷,密集的松樹冠在淡去的霧氣中顯得蒼蒼莽莽,似乎蘊藏著一種孤傲頑強的生命力,在冬季牧草的襯托下,顯現(xiàn)出一種凝重而深沉的樣子。
哈兒目光掃視了一眼草原,野梭梭草的葉子已經(jīng)枯萎了,這是馬兒們喜歡吃的牧草之一。還有野谷莠子,這種牧草油性大,馬兒們吃到嘴里有嚼勁兒。而這種不長不短的馬冰草,馬兒擩進嘴巴后,頭顱會一甩一甩自草叢中扯下來,如啃西瓜的豁鼻子娃娃,呲溜呲溜幾下就吃到肚子里去了。至于那種蘆子草,樣子像蘆葦,但沒有蘆葦那么粗壯,這種草得割回去用鍘刀鍘碎后,馬才喜歡……牧草一進入冬季,就收斂起一貫張揚的性格,歸于天然質樸。萬物一理,草原上一茬又一茬的牧草,在奉獻出自己全部的能量之后,便回歸于泥土,真的是土里來,土里埋,化作養(yǎng)分,來年孕育出新的生命在草原上繼續(xù)綻放。
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峽谷里的牧草依然可供馬群啃食。有些野草是堅韌抗寒的,適合在冬季生存。比如毛毛草,莖葉柔嫩,牛羊愛啃食,馬兒們也特喜歡吃。
頭馬大特級正在距離帳篷較近的草坡上吃草。它抬起頭,用寶石般的眼睛看看哈兒,發(fā)一聲低低的短嘶,又低頭啃食起來。一只野雞被馬鳴聲驚醒,把塞進黃鼠洞里的腦袋拽出來,見天已大亮,自己竟置身于一匹馬的蹄子下面,便倉皇跳出了茅草叢,撲棱棱飛起來。哈兒望見野雞的尾翼在天空中色彩絢麗,一直瞅著它消失于峽谷遠處。草原上有一些傻傻的飛禽,像野雞、斑子、呱啦雞等,危險的時候會先把腦袋藏在草叢或洞穴里。這無異于門背后頭吃饃饃,自己哄自己,后果也是嚴重的,狐貍和狼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們叼走了。
此刻,馬兒們也都你一聲我一聲地嘶鳴起來,凌亂如此起彼伏的配樂。馬群有一個特點,只要頭馬發(fā)出嘶鳴,其余的馬就會隨聲附和。
一派混沌的天際,陰森森的云層開始可怕地涌動,吸入鼻腔里的空氣像被凍得硬邦邦的馬糞,這是溫度驟然降低的標志。昨天晚上,努努按照馬群主人艾布的吩咐,趕到草場,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幫哈兒把馬群趕回圈馬谷冬窩子的圈馬場。他們都是艾布家的牧人。艾布的馬群是周圍草場上發(fā)展最快的一支,因為他雇了個盡職盡責的牧馬人哈兒。
哈兒轉身鉆進帳篷。努努是昨晚趕過來的,已經(jīng)睡了一夜,此時他把頭調了個方向,用羊毛氈捂住腦袋,又扯起了長長的鼾聲,如轉動的石磨子,轟隆隆,轟隆隆。瞌睡沒根,越捂越深——哈兒想起老輩人留下的話。再不叫醒他,這個家伙不知道要睡到幾時去。不能再讓努努睡了,會誤事的,眼看暴風雪就要來了。
“努努、努努,快醒醒,暴風雪就要來了,咱們要抓緊時間把馬群趕回圈馬谷去!”哈兒喊叫著。努努揉著惺忪的睡眼,仿佛剛從女兒國跑出來似的,笑嘻嘻地翻身起來。兩個人開始一道收拾東西,熄滅了爐火,才一前一后走出帳篷。
“再見啦,我的牦牛氈房!”哈兒站在帳篷門前禱告著,并走上前去,親吻了一下氈包,表示由衷的感激。一切都有生命,它是活著的。哈兒想?,F(xiàn)在,他們要離開這里了,他對這座曾為他遮風擋雨的棲身之所,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起碼的告別儀式還是要有的,就像牧人們感激草原一樣,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跪下來,親吻養(yǎng)育了他們、并給了他們一切的大地。
兩個人把帳篷的門簾放下來,用一塊長木板壓住,又用縫在門簾上的繩子綁牢,踅住帳篷的門,這樣就算是把門“鎖”上了。
這種草場上的臨時帳篷,是用一二十根木椽、一卷牦牛氈子,外加一個頂棚搭建的,簡陋但實用。這種氈房,在草原上就是一個臨時住所,主人離開的時候,也不會拆除,只需把門簾放下來,上面壓一溜兒木板用繩子綁著就行了。遠方的旅人來到帳篷跟前,可以自己解開繩子,拿下木板,卷起門簾進去歇息,也可以在里面找點馕以及包爾薩克來飽食一頓。包爾薩克內地人都叫果果,是用雞蛋、牛奶和面粉加工而成的,吃起來外酥內軟,當?shù)氐哪寥诉€會放入草原上的蜂蜜,所以比油條和麻花還好吃。旅人們吃飽了肚子,索性就躺在帳篷里美美睡一覺,再走向他們的目的地。草原上的人搭建這樣的氈房,離開時還會留下些食物,為過往旅人和周圍的牧人們無償提供服務。草原上的人是無私的,這也是他們能夠在遼闊的大草原上世代生存的原因。旅人們走出帳篷之后,即使碰上帳篷的主人,只需打聲招呼就行了。
有個旅人曾問過哈兒:“帳篷這樣子沒有人看管,就不怕小偷嗎?”
哈兒搖搖頭說:“草原上是沒有小偷的?!?/p>
當然帳篷里面也不會放什么貴重的物品,即使有小偷從遠方來,進了帳篷,也只會在簡陋的帳篷中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暖和真情。
小偷沒來,暴風雪就要來了。
這兩天,馬群里有好幾匹騍馬眼看就要誕馬駒子了,尤其是玉獅子這匹白馬,分娩已經(jīng)迫在眉睫,倘若被風雪困在草場上,老馬和馬駒子都有被凍死的風險。
哈兒和努努捆綁好隨身攜帶的行李,去牽來了一匹腳力好,經(jīng)常馱運裝備的棗騮馬。二人把行李搭在棗騮馬的背上,棗騮馬便通人性地朝著圈馬谷的方向前行。哈兒隨之打了一聲唿哨,健碩的黑豹便聞聲跑來,這是哈兒的坐騎,他一躍就跳到黑豹光滑的背上,策馬沖上山坡。哈兒把所有跑遠的馬匹一個個攔回來,馬群被哈兒驅趕著,開始走向那條去往圈馬谷的通道上。
黑豹是一匹遠近聞名的快馬,它身上沒有一丁點贅肉,力氣驚人,速度迅疾,跑起來像一頭靈敏的豹子,四只蹄子都不落地。哈兒騎著它參加過叼羊大賽,還在大賽上奪了冠呢。記得剛馴黑豹時,有幾個馴馬師用套馬索拽它,都被它拖倒在地,它從山梁上一躍而過,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把人們驚得張大嘴巴半天都合不攏。它有豹子的速度和激情,又有烏黑水溜的皮毛,于是圈馬谷的人就叫它黑豹了。后來,黑豹被哈兒馴服了。馬是認人的,就只允許哈兒一個人騎它,別人都騎不了,誰騎摔誰。
哈兒騎在黑豹的背上,顯得那么英武。嘴里十分得意地吼著:“嘚兒,駕!”他縱馬奔
馳,驅趕著馬群。
努努騎的大青馬也是一匹快馬,自是不甘落后,緊緊追了上來。群馬的蹄子在草原的峽谷地帶奔跑著,踩踏出洪流般隆隆的回音,塵土地中彌漫著干干的地椒子的味道。
哈兒和努努趕著馬群從山坡上行到喀納斯河邊沿時,跟草原上的一群牧人相遇了。有犟板筋爾里,有紅眼睛拉西,還有一朵紅玫瑰阿依努爾,他們都趕著馬群,要在暴風雪來臨之前歸圈。
還離得很遠,紅眼睛拉西就在馬背上喊叫開了:“阿達西(兄弟、哥們),快點走啊,暴風雪就要來了!”
而犟板筋爾里只是粗放地吼:“嗷,嗬嗬——嗷,嗬嗬——”
明眸皓齒的阿依努爾則在馬背上含蓄地笑著,她脖子上系著的紅圍巾,像一簇燃燒的火。
這樣,馬群就自然而然地匯合到了一起,聲勢也更加浩大了,草地上的塵土被揚起三尺多高,連馬蹄子和馬尾巴都看不清了,遠遠地,只看得見或雄強粗獷或優(yōu)雅高貴的一匹匹駿馬的輪廓。
他們都放牧著各自的馬群。在草原上,牧馬人經(jīng)常會把馬群混到一起,大家把這叫合群。馬喜歡合群,人也喜歡合群呀。無論是人還是馬,合群以后,如果相處融洽,相互之間就很少產生矛盾,也從不打架撕咬。
但也有個別的馬,經(jīng)常會離群索居,躲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獨自啃食牧草或活動,這種馬一般都與眾不同。
馬兒們合群是因為馬群里有它們喜歡的兒馬或騍馬。它們橫沖直撞,瘋了似的跑入對方的馬群中去,為的就是要尋找跟追逐它們心儀的對象。有時候,兒馬為了某個騍馬會隔山架嶺奔跑翻越幾十道梁灣,也要攆著跟人家的馬匹合群去;有些騍馬在動情的時節(jié),馬圈都圈不住了,只要哨見那健壯風流的兒馬的影子,哪怕是聽見聲音、聞到氣味,就會急切地用蹄子刨著地面,猛然摜開馬圈的門,或者騰空而起,從馬圈圍欄上躍過去,撒著歡子去追趕令它血脈僨張的兒馬。這就叫脫圈。騍馬脫圈,兒馬也會脫圈。
哈兒那匹頭馬大特級,就曾一次次地脫圈,脫圈后出去就會把別人家的騍馬拐回來。渾身雪白的騍馬玉獅子也曾脫圈,但玉獅子脫圈以后,不去別處,只會跑進阿依努爾家的馬群里,去尋找它苦苦相戀的那匹大叔級別的兒馬“大教授”。阿依努爾稱這匹兒馬為“大教授”,是因為它平時顯得儒雅隨和,還有幾許斯文和清高。雖然“大教授”看上去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它成熟穩(wěn)健,不像許多年輕兒馬那樣浮躁孟浪,玉獅子看見它,或者偶爾聽見它的嘶鳴,就控制不住激情澎湃,一準會追上去,靠在“大教授”的身邊吃草,顯得非常安詳和幸福。這兩匹馬,年齡相差懸殊,但它們之間的隱秘情感讓人難以捉摸,就如一對耳鬢廝磨墜入愛海無法自拔的情侶。所以,馬兒脫圈、脫群,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牧人們誰也不會為之大驚小怪。當然,牲口不論脫圈多久,終歸是要被找回來歸圈的。
但人不一樣,人有時候“脫圈”了,時間一久,就再也回不去了。拉西的哥哥有一次背著他嫂子出去找了個年輕女人,帶到草場上的帳篷里去了,結果被那女人的男朋友發(fā)現(xiàn)了,堵到帳篷里把他哥的兩顆門牙都打掉了,臉也打腫了。他哥怕丟人,給草場上的人說是喝醉酒從馬背上跌下來摔的。跟拉西的哥哥相反,哈兒的鄰居是一位美麗的少婦,她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她就被一個跑江湖的拐跑了,人家玩夠了,就拋棄了她。她感覺回不去了,又找了一個牧馬人,結果生下孩子后,她卻開始嫌棄牧馬人了,說:“你永遠只是個放馬的,啥時候能好起來呢?”那個老實本分的牧馬人說:“我本來就是一個放馬的,再不要想著我能發(fā)達啦。”女人不屑一顧,說:“那咱倆還過啥呢?干脆你放你的馬,我走我的人。”就又“脫圈”了。到了下一站,又給人家生了一個孩子,不知因何起了矛盾,再次“脫圈”……她就這樣每“脫圈”一次,便給人家生一個娃娃,“脫圈”一次,便給人家生一個娃娃,一路上生了五六個孩子。但是她生下孩子后,說走就走了,似乎習以為常,絲毫沒有什么留戀。
努努對哈兒、拉西和爾里唏噓說:“這種經(jīng)常脫圈的人,大多命運都很苦,永遠沒有一個真正的歸宿,也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心上人。”
以前,巴郎子們每次見到阿依努爾,就要攆著人家把馬群合到一起,于是,大家男男女女圍成一個圓圈,開始一場熱鬧非凡的麥西熱普(草原上一種娛樂活動)。大家熱烈歡快地跳起舞來。舞蹈是草原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們真實的生活寫照。阿依努爾的舞姿有時候好像是在擠奶,有時候好像是在騎馬。大家先是看她跳,等她跳累了,就讓她歇著,紛紛跳給她看。哈兒和努努、拉西、爾里他們的舞姿也各具特色——哈兒模仿著雄鷹的卓爾不群,孤獨地傲視天地,它時而盤旋,時而展翅高飛,抑或俯沖捕獵;努努則模仿起棕熊來,傻里傻氣的憨態(tài)令人捧腹大笑;拉西和爾里模仿馬的走、跑、跳,都甚是逼真。還有模仿收割牧草及農作物的,模仿套馬、狩獵的,種種形態(tài),各展風情,統(tǒng)統(tǒng)都釋放出澎湃的熱情,展現(xiàn)著自然的天性。這就是草原上的人對待生活的樣子,他們說唱就唱、說跳就跳,性格里有著火一樣燃燒的激情。
在整個過程中,大家都希望得到阿依努爾的青睞。一場舞蹈下來,盡管人人都累得滿頭大汗,渾身冒著熱氣,但看到阿依努爾開心得歡呼雀躍,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除了麥西熱普,大家在趕馬去往草場時,也賽馬。阿依努爾押著馬群走在前面,他們各自攔定自己的坐騎,等阿依努爾趕著馬群走得很遠時,她會高高地揮一下手里的紅圍巾,喊一聲:“開始,跑!”于是,大家放開自己的馬,一猛子躥了出去。賽程就是從出發(fā)地到達阿依努爾跟前的距離,大家把這個叫“押杠子”,看誰的馬跑得快,誰先到達阿依努爾跟前,角逐出一位冠軍騎手。剛開始,眾人的坐騎會磕磕碰碰地撞在一起,但是跑上一截,距離就慢慢拉開了。這時候哈兒那匹黑豹的優(yōu)勢就出來了,哈兒感覺自己猶如在云彩里,似乎變成一片輕盈的羽毛,在天上乘風疾飛。別的騎手只感覺眼前劃過一個黑影,如流星似的,一眨眼黑豹就沖到前面去了。哈兒總是第一個跑到阿依努爾跟前。阿依努爾豎起大拇指,哈兒感到非常自豪,心里有一種暈暈乎乎的醉氧感。那些落在后面的馬還在吭哧吭哧地做最后的沖刺,有的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信心,松松垮垮地顛簸過來。
他們還愛在牧野里玩叼羊。沒有羊,就拿誰的棉襖代替。草原上把棉襖叫裹肚子,阿依努爾是裁判,隨著她那銀鈴般的口令發(fā)出,大家便策馬揚鞭,草場上馬蹄聲碎,嘶鳴聲響徹云霄,選手們對那件無辜的裹肚子你扯我拽,還有人忽然沖出來趁火打劫,大家各自展示高超的騎技,都想獲得阿依努爾的贊許。很快,那件頂替羊的裹肚子就被選手們撕扯破了,爛棉花嘟嘟嚕嚕冒出來,就像羊毛一樣在草地上四散飛舞。經(jīng)過一番熱血沸騰的激烈角逐,往往努努手里拿著一半裹肚子,另一半在桀驁不馴的哈兒手里。兩人平分秋色,各自昂著頭坐在熱氣騰騰的馬背上嘿嘿地笑,誰也不甘平庸。阿依努爾在一旁咯咯咯樂個不停,她一直都是這么純粹率真啊。
眼下,什么也玩不成了。暴風雪就要來了,馬群先要從喀納斯河的冰面上走過去,才能盡早到達圈馬谷的冬窩子。有幾匹騍馬肚子里懷著馬駒子,眼看快要誕生了,不能使它們在冰面上摔倒流產,所以,要在冰上鋪撒一層浮土防止馬蹄打滑。哈兒跳下馬背,用腳踢了踢地面,冬季的草原,土地被凍得像板結了似的,他只好用放牧時隨身攜帶的剁鏟一下一下挖土,挖下大的土疙瘩,運到冰面上摔碎。大家攔馬的攔馬,在冰面上鋪路的鋪路。河面上的冰凍得實實的,像混凝土澆筑的一樣堅固。爾里拿著土塊跑了兩步,猛然跐溜溜地滑將過去,他打跐溜滑的水平很高。很快,冰面上該撒浮土的地方都已經(jīng)撒上了,大家保護著懷有馬駒子的騍馬陸續(xù)到了河對面。尤其是騍馬玉獅子,它的肚子撐得越來越大,墜得越來越低,它顯得很勞累,走路很吃力。這是它第一次懷馬駒子,懷的就是阿依努爾家那匹“大教授”的種。哈兒格外留心玉獅子的狀態(tài),他想,它今兒不生,也許就在明兒了,以他的經(jīng)驗,反正就是這一半天時間了。在這一點上,小伙子們一改往日的彪悍和粗獷,變得無比細膩,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關愛和柔情。等懷著馬駒子的騍馬安全過了河,才把大批的馬群陸續(xù)趕到河對面。有些馬匹在過河時,蹄子在冰面上會時不時一撇一捺地打滑溜,那東倒西歪的樣子令人又擔憂又想笑。但馬兒總算相繼穿過了光滑的冰面,很快匯入對岸的馬群里去了。
這時,大家松了一口氣,紛紛重新跨上馬背。還沒走多遠,就聽見大風把河谷里的樹冠刮得發(fā)出一種嗚哇嗚哇鬼哭狼嚎的聲音。大家在馬背上也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哈兒抬起頭來,望見零零星星的雪花已經(jīng)在天上飛舞著,落在他臉上的雪片像一些蟲子,癢癢的,但剎那間就融化成了水珠,順著面頰流下來。不大一會兒,雪花變得密集起來,落在馬背上的雪花,有些鉆入馬兒的鬃毛里去了,有些則在馬耳朵的尖尖上掛著,晶瑩剔透,就像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
這時候,河谷里的草原,樹林,冰凍的河面,還有群馬,都被漫天飛舞的雪花包裹著。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那些銀色的精靈在綿密地傳遞著神秘的箴言,整個河谷看上去猶如一個童話世界。哈兒看著那雪花在天上舞蹈,聯(lián)想到草原上那古老的彈布爾,天地傳來如泣如訴的旋律,那洋洋灑灑的雪,演繹著草原峽谷里千百年的榮辱盛衰。
努努勒轉馬頭,叫了一聲:“哈兒,你發(fā)什么愣,快走,暴風雪太猛了。”
哈兒回過神來,他擔心地看看阿依努爾那騎在紅馬背上纖巧的背影,策馬靠過去,像守護神一樣與她并排而行。風更大了,雪更猛了。人喊馬嘶,大家都奔前顧后,關照著每一個人和每一匹馬。
天擦黑的時候,大家才安全到達圈馬谷的冬窩子。萬幸,懷孕的馬兒都安安全全到家了。合在一起的馬兒們知趣地自動分開了群,各自回到自家的馬圈。那些怕凍的馬匹一進圈就趕緊鉆入馬棚里去了。
阿依努爾給哈兒打著招呼:“嗨,哈兒,玉獅子下了馬駒子,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p>
哈兒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一直目送阿依努爾消失在風雪中。
狂風怒號著,卷起地上和天上的雪一起肆虐著整個圈馬谷。盡管風雪交加,但圈馬谷處在一個環(huán)形的山谷下面,像一個受保護的安樂窩。
夜里,哈兒起來了幾次,他拿著手電筒,見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比他小時候讀到的 《水滸傳》 中林沖雪夜上梁山時的雪還要大,還要猛。他住的板棚門口都快要被雪壅塞住了,他狠命拉開門,用門背后的鐵鍬清理開通往馬棚的路,一面給馬兒們添夜草,一面觀察那幾匹懷了駒子的騍馬,尤其是玉獅子,如果不出他所料,它誕馬駒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果然,玉獅子吭哧吭哧的,不斷輕聲嘶鳴,并伴有時斷時續(xù)的呻吟,它神情不安,顯得特別難受,一會兒臥倒了,一會兒又站立起來,在馬棚里不停折騰著,看樣子馬上就要誕馬駒子了。哈兒不想叫醒熟睡中的艾布和努努他們,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應付得了。
哈兒跑出馬棚,抱來了一捆干麥草,接著燃亮一支蠟燭,放在馬槽邊上。他看到玉獅子異常吃力,好像它肚子疼得無法忍受了。世上的生靈都一樣,人也好,動物也罷,臨產時肚子不疼是不可能的,因為就是要通過這疼痛,才能使得身體的各個骨縫、骨卯逐漸打開,才能讓肌肉變得柔軟和松弛,才能順利地完成分娩。說白了,小馬駒幾乎就是從騍馬的骨頭縫隙里擠出來的,這個過程必然疼痛。但母愛是偉大的,再疼,也要翻過這一道坎、度過這一道關,這樣對一匹騍馬而言就算功德圓滿了。這就是生命的造化,天道的造化。
哈兒站在玉獅子的身邊,時而抱抱它那曾經(jīng)高傲昂揚的頭,時而摸摸它那柔順的鬃,耐心地安慰著它,并為它暗暗打氣和鼓勁。也許是哈兒的安撫和鼓勵起到了作用,玉獅子不再那么害怕、緊張和無助了,它虛起眼睛,渾身都在用力;它的后腿努力地撇開著,在不停地用力,它每呼吸一口氣,肚子就會明顯地一鼓一縮。哈兒握著拳頭的手也一緊一松,在一旁憋著氣為玉獅子加油。在一霎一霎的陣痛中,在緊張而絕望的掙扎中,新生的小馬駒先伸出了兩只前蹄;接著,頭部附于前蹄的上面也令人欣喜地出來了;然后,小馬駒裹著胎衣,隨著流出的羊水一起慢慢滑了出來;玉獅子捯動著蹄子,眼皮沉重得有些抬不起來了,一張一翕的;終于,隨著最后的一股子羊水流出來,小馬駒順利地降到了世上,胎盤自己竟然一下子拽斷了,半截胎衣尚留在玉獅子的身體里。這時候,玉獅子的肚子仿佛突然被騰空了,一下子癟了,凹進去了,它用疲憊不堪的目光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孩子,眼睛突然又睜大了,釋放出驚訝的慈悲的亮光。
近處有幾匹馬也都興奮地望了望小馬駒。
馬棚外面的風發(fā)出更加悲壯蒼涼的吼聲,雪依舊在下。哈兒抹掉了馬駒子嘴巴上一點黏膩的東西,忙用蠟燭點燃干麥草,生起了一小團火,讓小馬駒在充滿溫情的空間里沐浴人間第一縷溫暖的光。玉獅子仿佛恢復了一些力氣,回過頭來,咴咴地輕聲呼喚著小馬駒。小馬駒的顏色和它媽媽一樣,一身純白,是一匹沒有一點雜色的兒馬駒子。這在哈兒的意料之中,又像是在他預料之外。
時間不長,兒馬駒子就能夠站起來找著吃奶了。玉獅子用嘴巴輕輕地拱著馬駒子,哈兒用毛巾蘸了水,又把毛巾在火上烤熱,把玉獅子的奶頭擦了一遍,開始一下一下地捋著,這樣,奶水會下得更快,奶量會更充沛,能讓小馬駒很快獲得養(yǎng)分,增強體質。
許多人都不知道騍馬究竟有幾個奶頭——動物們的奶頭是由它們生育幼崽的多寡而定的,這就是天道的神奇。騍馬和人是一樣的,生有兩個奶嘴;而乳牛是四個奶嘴;下崽兒越多的動物,自然乳頭相應就更多一些,有些就像排扣一樣密集。自然萬物,最合乎自然規(guī)律,細細品味,不由得讓人心生敬畏。
就這樣,在這個暴風雪的夜晚,哈兒放牧的馬群中又添了一匹新生的兒馬,馬群的隊伍變得更加壯大了,有著一派欣欣向榮的好前景。
牧人家誕了馬駒,如同添丁進口一樣,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想想也是啊,一個生命的到來是多么的神奇和偶然,這樣的偶然充滿了緣分,也好像一種宿命,當然是值得慶幸、也值得慶賀的事情。在草原上生活的人,離不開馬,他們祈盼的就是一個六畜興旺的好光景呢。
玉獅子給家中立下了大功。為了讓玉獅子恢復體力,讓小馬駒吃到充足的母奶,哈兒又單獨給玉獅子喂了一些燕麥和油渣。他仔細打量著新生的小馬駒,想到這是玉獅子跟阿依努爾家的“大教授”愛情的結晶,不由會心地笑了。哈兒想,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先快快跑到阿依努爾家,向她報告這個喜訊——“大教授”做父親了,兒馬是一匹英俊的白馬王子。
哈兒不由一陣一陣的激動,他似乎有些等不到天亮了。
外面,風很大,雪依舊很猛。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