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塵

蘇薇

一

我還沒有走近，就聽見一陣哄笑聲，夾雜著幾聲刺耳的口哨。一群男工擠在車間門口，像看天外來客似的看著我。

車間主任呵斥他們，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有人繼續(xù)嘻哈，說，現(xiàn)在是工休時間，讓人歇歇手養(yǎng)養(yǎng)眼嘛。說，怎么不能看？來了個美女工友，還不讓多看看……他們說笑著，嘖嘖有聲。

我面無表情，盡量不看他們，小心地不讓兩腳踩到工裝的褲角。這又招來他們的一陣哄笑。待我走進車間大門，還能感到他們在背后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車間主任說，這是二車間，你先熟悉一下。又說，他們就這樣，你別見怪，廠里女工太少，只有一車間有女工。還有辦公樓上那幾個，再就是食堂的兩個女師傅了。

我潦草地掃了一眼車間，見二十幾臺機器有序排列，不過這會兒正處于稍息狀態(tài)，等著它們各自的主人。只有一個人守著他的機器，正用一團棉紗擦拭著各處，仔細(xì)，認(rèn)真，像給他的孩子洗臉。車間主任領(lǐng)我走了過去，對那人說，林西，這是廠里新來的大學(xué)生，蘇辰，你帶一下，讓她盡快熟悉情況?；仡^又對我說，這是二班組的組長，林西，林師傅，讓他帶帶你。

林西抬頭的一瞬間，我看清了他的臉，面無表情，帶著與生俱來的冷漠，好像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可這張臉卻與眾不同，透著野性、邪魅、孤絕，讓人想起吹過峽谷的風(fēng)，或斷得斬釘截鐵的琴弦。

那些男工們又是一陣起哄，喊，林西要交桃花運了，請客啊！又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郝主任，得多給林西加任務(wù)??！

林西并沒有搭理他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車間主任，說，我?guī)?？行嗎?/p>

不知道他是懷疑我不行，還是懷疑他自己能不能帶我。

車間主任說，怎么不行？全廠誰不知道你林師傅這兩把刷子？蘇辰是廠里重點培養(yǎng)的技術(shù)人才，你好好帶。轉(zhuǎn)頭對我說，拜林師傅為師，你可就事半功倍了。你先把二車間的工序都熟悉了，工藝都掌握了，然后換下一個車間。爭取兩年內(nèi)，把六個車間全部拿下。

兩年？六個車間？我在心里驚呼一聲，覺得像面對一條漫漫長路。

車間主任看了我一眼，說，搞技術(shù)要全面了解，全面掌握，不能只看皮毛，要實打?qū)?。你是正兒八?jīng)的科班出身，可離實踐還差得太遠(yuǎn)，沒有羽毛是飛不起來的。

鈴聲響起，工間休息結(jié)束，工人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忙活起來，車間里機聲隆隆，讓人頭皮發(fā)麻。車間主任離開后，林西仍自忙著他自己的活，并不看我，說，去，把你的頭發(fā)剪了，當(dāng)工人要有工人的樣兒。

我摸了下腦袋，濃密的長發(fā)塞在工帽里，腦袋比平時大了許多。

林西說，沒用，保不準(zhǔn)哪天工帽掉了，頭發(fā)卷進機器里，要出人命的。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人狠話不多的林西，不但是全廠的技術(shù)標(biāo)兵，還是全市技術(shù)大比武的冠軍，上過中央電視臺的。這些，從他那年輕冷峻的臉上，一概看不出來。

剪完頭發(fā)回廠，碰見了劉航，他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這次一起招進廠里的。聽說還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問起分配情況，我說我分到了二車間，接下來還要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轉(zhuǎn)。他說，挺好的，我分到了清洗車間。又說，已經(jīng)下班了，一起吃個飯吧。

我四下看了看，淺冬的黃昏來得早，天已經(jīng)黑了。初來乍到，我對這里還不熟悉，就說，那就在附近隨便吃點吧。

路過單身宿舍樓，劉航說，要不要上去看看？報到時，廠里說馬上給咱安排宿舍，想必就是這里了。

我說，就這啊，還不如咱學(xué)校的宿舍呢。

劉航說，知足吧，聽說僧多粥少，就這還不知道能不能分到呢。

樓梯是外搭的鐵架子，走上去搖搖晃晃，咯吱作響。我和劉航上了樓，看見一個指示牌，東邊是男工宿舍，西邊是女工宿舍。樓道老舊，墻體斑斑駁駁，一眼望去，深不見底。劉航拍了下墻壁，拍掉了一層白灰皮。我去了西邊，幽暗的走廊，只有兩盞小燈，像睡不醒的眼;一個公用衛(wèi)生間，外面是水房，里面是廁所;一扇扇緊閉的房門，聽見有小孩兒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不知是從哪個門縫里傳出來的。

我心里充滿了失望，兀自先下了樓?？斓揭粯菚r，迎面上來一個人，樓梯很窄，我駐足等他過去。他也停下來，看著我，竟是林西，還是一臉漠然，夜色下更顯得漫不經(jīng)心。就這么一個人，我明天就要拜他為師了嗎？心里走神，一腳踏空，身子向下?lián)淙?。林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順勢一帶，我被拉住了。我心里一陣惱怒，甩下袖子，跳到了地面?/p>

劉航下樓后，看我臉色不好，問，怎么了？不滿意嗎？

我說，沒有，挺好的。

他說，是挺好的，一上班就有地方住，省下房租了。又問，你想吃什么？我請你。

我說，隨便吧，我不餓。

出了廠門不遠(yuǎn)，路邊有一家餐館，卻沒有名字，好奇怪，它為什么沒有名字呢？

也沒有多想，我們走了進去。這家餐館很小，就幾張桌子，不過環(huán)境倒還干凈整潔，讓人感到很舒適。我說就這里吧。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窗子，能看到路邊有兩排巨大的梧桐，我想夏天這里一定很涼快。不過眼下已是深秋淺冬，大部分葉子已經(jīng)落去，只有寥寥幾片戀著枝頭，不肯離去。再遠(yuǎn)一點，就是我們廠大門。這個城市不大，據(jù)說從南到北開車也就半個小時，東西也不過四十分鐘。我們廠在市中心繁華位置，附近有銀行、郵政、醫(yī)院、書店。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扭頭一看，是林西和幾個男工。他換去工裝，穿了一件深色短款緊身羽絨服，顯得又瘦又高;燈光照著他的側(cè)臉，鼻梁挺拔，下頜立體，線條優(yōu)美如一尊雕塑。白天沒有注意，現(xiàn)在看，林西竟是如此帥氣。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工人，像航天員，的確，他的清峻似乎只應(yīng)該與藍(lán)天為伍。

好在我們坐在靠窗的角落，一根柱子擋著，林西他們沒注意到。

他們坐下來，每人要了一碗面。林西又報了兩個菜，幾瓶啤酒。看他熟練的樣子，肯定是這里的?？汀Ｋ麄儊淼猛?，飯菜卻比我們上得快，熱氣騰騰的幾大碗，山呼海嘯地吃喝起來。隱隱約約，聽見他們好像在議論我，不外乎年輕，漂亮，桃花運什么的，一邊說，一邊放肆地笑。林西沒有笑，他拿筷子使勁敲了敲桌子，往我們這邊瞟了一眼，顯然他早就看到了我們。那些人回了下頭，都趕緊閉嘴了。

他們在說你吧？劉航小聲說。

隨便。我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你小心點，這幫男人……劉航說，你可別輕易淪陷了。

好在我們的飯也上來了，八寶粥，包子和一份雞蛋湯。我們低著頭，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二

上班前十分鐘，我就到了車間，沒想到所有人早已各就各位，忙活起來了。我心里有些慚愧，快步走到林西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把一團棉紗丟給我，說，第一課，先擦機器。說罷，就走到一邊去了。

我拿著棉紗對著機器擦了起來。林西翻了下眼皮，問，你畢業(yè)前沒有實習(xí)？

我愣了一下，心想，這么擦有什么不對嗎？你昨天不就是這么擦的嗎？他見我不知所措，說，知道啦，你實習(xí)時肯定沒有拜師。我告訴你，第一步，先拆下刀具和卡抓;第二步，將車床上的所有鐵屑用漆帚清除干凈;第三步，將三大拖板搖至頂部，用棉紗擦凈導(dǎo)軌，淋上潤滑油，然后將三大拖板復(fù)位;第四步，用煤油清理卡抓和卡盤，然后裝上復(fù)位。他嘴里說著，眼睛卻在看一本說不清是書還是本子的東西。

我一邊照他說的做，一邊心想，天，難怪工人們要提前上班，光是擦機器就這么復(fù)雜。這些，在實習(xí)時還真的沒人講，只學(xué)了開機器的一些程序。也算是一個下馬威吧，我一點不敢馬虎，像洗漱打扮一樣把機器擦了一遍。

好了。我說。

他起身在機器的一道縫隙里摸了一下，說，今兒算課堂練習(xí)，基本合格。說著，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我，你先把這個看看，別的明天再說。說完，他散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憂郁、冷峻，深邃、深刻。我又一次感到，他不屬于這里，他應(yīng)該屬于極其酷寒的地方，那才符合他的性格。

我默默地走到休息室。這里是工間休息時工人們喝茶歇息的地方，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面放著各式各樣的茶缸、水杯和飯盒，大約從前還可以抽煙，現(xiàn)在卻放著“禁止吸煙”警示牌。雖然林西說我基本及格，但一個大學(xué)生，竟然不知道擦拭機器的程序，我心里還是有些沮喪，被錄取的喜悅也煙消云散。林西給我的并不是一本書，是他手寫的筆記，里面詳細(xì)介紹了每種產(chǎn)品的結(jié)構(gòu)、技術(shù)參數(shù)、工藝流程，應(yīng)有盡有，十分詳盡，還配有插圖，簡直就是實習(xí)寶典。我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

下班鈴響，車間里機器一下子停了。機器一停，反倒嘈雜起來，工人們說笑著，紛紛走進休息間，拿起各自的飯盒碗盆，陸陸續(xù)續(xù)出去了。我剛剛?cè)肼?，還沒來得及辦飯卡，自己帶了午飯，就在休息室隨便把肚子打發(fā)了……

下午上班后，工人們在車間里干活兒，我仍然在休息室看林西的“秘笈”。一邊看，一邊在紙上記著筆記。其間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我就去找林西請教。

車間里有二十臺各類機床，分兩排，每排十臺。林西在靠墻那排的最后一臺，走過去，差不多要穿過整個車間。我忽然覺得車間里出奇的靜，雖然機聲隆隆，但我覺得機器的聲音不能算聲音，反而更襯托了車間的靜。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以無比認(rèn)真的態(tài)度干自己的活兒。我在車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在每個人身邊站了一會兒，他們卻對我視而不見，好像我是第二十一臺機器。

經(jīng)過與林西相鄰的那臺機器前，我問那個男工，師傅，這個零件為什么要這樣車？您改成這樣，不是更省工省力嗎？我給他比劃著。他吃驚地看著我，滿眼的疑問。我以為他沒聽懂，想進一步給他解釋，他卻突然笑了，說，到底是大學(xué)生啊，一來就能當(dāng)老師，那還用人帶嗎？他故意把聲音提高，好讓整個車間都能聽到。

這時，一個清冷的男聲說，朱濤，人家說得對，你就聽;不對，你可以不聽，何必要挖苦人？有意思嗎？

這聲音讓我想起剛解凍的河水。我知道是林西。

那個叫朱濤的男工笑的聲音更大了，呀哈，真把人家當(dāng)徒弟了，這就開始護犢子了？

林西說，蘇辰你過來，別理他。

我走過去，對林西說，你本子里就這么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林西噓了一聲，低聲說，本門秘籍，概不外傳。

林西給我講了那些不明白的地方，我重又回到休息室，繼續(xù)看。

看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眼睛發(fā)澀，腦袋發(fā)蒙，抬起頭，看見車間里人都走光了。劉航站在門口朝我招手，喊，嗨，你還吃不吃飯了？

我這才覺得有些餓了，走出去跟他說，以后你不要等我了，我下班不按時。

劉航看著我，挖苦說，是下班不按時？還是你自己不按時？

我朝他撇撇嘴。

我們又去了那家小餐館。廠里還沒給我們安排宿舍，劉航住在親戚家，但不在親戚家吃飯;我好點，臨時住在廠招待所，卻不管飯。小餐館離廠不遠(yuǎn)，環(huán)境衛(wèi)生也不錯，就成了我們的不二選擇。老板以為我們是一對兒，熱情向我們推薦一款情侶套餐。我對老板說，我們是哥們兒，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

劉航說，蘇辰，你何必那么直白？

我說，早點說清楚，免得以后麻煩。

劉航譏諷道，也是，我還真怕你賴上我呢。

我沒理他。對付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睬。他上大學(xué)時就這樣，其實人不壞，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旁邊柱子上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印了六張菜品的照片，卻沒有菜名;海報說哪位顧客能起一個新穎又讓人記住的名字，贈送該菜品一份。我看著那幾張照片，想了一會兒，叫老板過來，指著一個菜品，說，這個，就叫“風(fēng)雪夜歸人”吧。

老板想了想，說，好，這名字不錯，我這就給您做。

我說，做兩份，給那邊桌也上一份，另外，再給那桌上一件啤酒。

劉航說，干嘛，吃大戶呀？

我說，昨晚你請，今晚我請，放心，你還算不上大戶。

那邊，坐著林西和車間幾個工友，他們比我們來得早，卻好像沒有看見我們。

劉航說，既如此，何不把六個菜名都起了，吃老板的大戶。

我說，別太貪，給別人留著吧。海報就是廣告，我們都起了就起不到宣傳作用了，老板也不會采用。

不大一會兒，“風(fēng)雪夜歸人”就上來了，是風(fēng)干雪菜炒肉末兒，外加荷葉餅。兩份，一份端到了我們這桌，另一份端給了林西他們，當(dāng)然，還有我給他們點的啤酒。我看向林西，他也在看我，就那么一眼，我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雖然我沒認(rèn)他做師父，可他是第一個帶我的人，我孝敬他一件啤酒，連其他工友也都請了，應(yīng)該。

我扭頭看向窗外，臨街的燈光不停地變換著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心心相印的浪漫。

三

每天，我都提前半個多小時上班，擦好林西那臺機器，把毛坯和成品擺放整齊，然后打掃衛(wèi)生，再給休息室里的幾個大暖瓶接滿水。雖然這些不是我的分內(nèi)工作，但我還是挺樂意做的。做完這些，我就在休息室看林西給我的那本筆記。用了差不多兩個星期，才把那本筆記看完，但我沒有還給他。其實，我也完全可以把它復(fù)印下來，卻沒那么做，我留著那個筆記本，好像把林西留在了身邊，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你得拜我為師。有一天下班的時候，我正在休息室看那本筆記，林西突然進來，說，蘇辰，你得拜我為師。

我十分好笑，憑什么呀？誰規(guī)定我必須拜你為師？一邊說一邊就要起身離開。

林西身體一迎，擋住我，虎著臉說，沒有誰規(guī)定，我要你拜我為師。這次他換了主語，抓住了主動權(quán)。

我心里有些不悅，扭頭看向窗外。窗外是日薄西山的蒼涼，這幾天冷空氣來襲，據(jù)說還有雪。我冷笑一聲，說，拜師還有強買強賣的嗎？我不需要。

林西說，你學(xué)了我林氏秘籍，我就得把你收了。

什么？他要把我收了？我心里的不悅轉(zhuǎn)化成氣憤，揚起手中的筆記本，想摔給他，然后揚長而去，終是舍不得。他趁機上前一步，抓住我手臂，固執(zhí)地看著我。這家伙，真是一匹狼，他不屬于這里，他屬于西伯利亞的莽莽森林。

我忽然覺得他固執(zhí)得有些滑稽可笑，不由泄了氣，說，好吧，你等著。說完，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我跑出車間，跑出廠門，沿著長長的街道一路跑下去。夜色鋪天蓋地，一只看不清顏色的鳥，舒展開它落滿燈光的羽毛，倏地從我頭頂飛過，把一片悲傷灑落在我的身上。我回到招待所，跑上樓，走廊里很靜，我走路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一個世界去往另外一個世界。開門，進屋，一頭撲到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為一個人讓步。他是誰？憑什么？為什么呀？

很久沒有哭了，哭吧，今兒要好好哭一場。我跟自己說。

我是個棄兒，從小生活在福利院，稍大一點被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收養(yǎng)。她是單身，不讓我叫她媽媽，要我叫她小姨。小姨性格孤僻、暴躁，對我有一搭沒一搭的，不過也從沒有虐待過我。她說，就當(dāng)養(yǎng)只小狗吧，多少也增加點人氣。小姨沒有正經(jīng)工作，每天獨來獨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她化很濃的妝，穿名牌衣服，不喜歡了就扔給我。我發(fā)育很早，上初中時就跟她個子差不多高了，開始穿她的衣服。這在同學(xué)們中間引起過不小的轟動，因為她的衣服新潮而貴重，很扎眼，有人嘲笑，有人嫉妒，更多的是欣賞和眼氣。上大學(xué)后，我申請了助學(xué)金，也拿獎學(xué)金，課余還勤工儉學(xué)，做家教、打掃教學(xué)樓衛(wèi)生、幫別人發(fā)傳單，什么都做。那是我主要的生活來源，當(dāng)然，小姨偶爾也會給我一點。

我大三那年，小姨突然愛上了一個做服裝生意的東北男人，她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剛開始，我們還通電話，小姨說她很好，語氣里透著滿足，后來就很少聯(lián)系了。有年暑假，我說想去看她，她遲疑了好久，還是拒絕了，隨后就關(guān)機一個月，我知道她怕我不請自去。再往后，她的手機就打不通了，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我想，小姨是不想和我聯(lián)系了，她是一個要強的人。

大學(xué)四年，我只談過一次戀愛，時間很短，那男孩好像一個影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消失了。有一個閨密，是我的室友。同學(xué)們對我的評價，都是這個閨密傳給我的——男生們說我冷艷、性感，像把刀，他們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蘇公子”;女生們的評價更是五花八門，她們說我憂郁、高傲，陰氣森森，狀如女鬼。閨密轉(zhuǎn)述這些時怕我生氣，故意輕描淡寫，我卻滿不在乎，同學(xué)們評價中肯，也恰如其分。

誰想到會遇到這個強為人師的林西呢？誰想到我竟會向他妥協(xié)呢？

更沒想到的是，林西手里竟然出了次品。

車間主任很生氣，他找到林西說，林西你怎么回事啊，你是咱全廠的技術(shù)標(biāo)兵啊，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林西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材料、工藝都沒問題，機器也正常，見鬼了啊。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鼓足勇氣站了出來，說，這不怪我?guī)煾?，都怪我，是我偷著上了機床……

車間主任看向我，眼睛里噴火冒煙，說，你怎么可以隨便上啊，你才進廠幾天呀，也太膽大妄為了吧？

林西說，這不怪她，是我讓她上的。

車間主任說，剛才你還說不知道怎么回事，這會兒又說是你讓她上的，你們師徒倆都高風(fēng)亮節(jié)，爭著給對方開脫啊？又說，徒弟犯錯，責(zé)任還在你這個師父，你給我寫檢查，全廠通報批評。

車間主任離開后，朱濤走到我跟前，一本正經(jīng)地問，蘇辰，你什么時候偷偷上你師父的床了？

我沒注意他省了一個字，怯怯地說，就是趁大伙都去吃飯的時候，手癢癢，沒能忍住。

幾個壞小子也跟著起哄，說，手癢癢，只怕心里更癢癢吧？

我說，是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實踐出真知嘛。

朱濤說，嗯嗯，你師父的味道不錯吧？

我聽著他們的話有點邪，卻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說，反正比你的破機床好。

朱濤說，是的是的，我那是破床，你師父的床又厚實又暖和。

林西說，蘇辰你傻啊，聽不出好賴話呀？

當(dāng)時，我正在擦拭機床，手里拿著蘸了機油的棉紗，就勢糊到了朱濤的臉上，把他弄了個大花臉。這時候，我已經(jīng)敢跟工友們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了。

林西問我，你剛才……承認(rèn)我這個師父了？

我說，你早就是我?guī)煾噶税　?/p>

林西說，這就對了，教不嚴(yán)，師之惰，我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

我心里很過意不去，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林西說，你要是覺得對不起我，就替我寫檢查，我得加班返工把那些次品弄好。

第二天，我剛進廠門，就聽見廠里在廣播林西的檢查。那份檢查我寫得深刻、誠懇、略帶調(diào)侃，又恰到好處，我承擔(dān)了質(zhì)量責(zé)任，卻把問題的根源加到了林西的頭上，譬如，把關(guān)不嚴(yán)，收了一個粗心大意的徒弟;譬如，教徒不嚴(yán)，沒讓徒弟盡早掌握技術(shù);譬如，看管不嚴(yán)，讓徒弟偷偷擅自操作……我為自己一連串的排比句自鳴得意，心想，這會兒林西聽見了，不知會惱羞成怒，還是會暗自發(fā)笑？

還沒到車間門口，遠(yuǎn)遠(yuǎn)見那里站滿了人;走到跟前，就感到氣氛緊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進了車間，發(fā)現(xiàn)少了好幾個工友，在場的也沒在各自的工位上，他們圍著林西的工位，有人忙著拖地，有人在擦那臺機器。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林西出事了。

林西呢？我問。

送醫(yī)院了。一個工友說。

怎么了？我心里一緊。

沒看見嗎？到處都是血，暈倒了，頭磕在這里。有人指著機器。

怎么會暈倒呢？我隱約感到與自己有關(guān)。

能不暈倒嗎？加了一夜班，為這些次品……他們說。

果真與我有關(guān)。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看了看地上，地上還有林西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深褐色。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仿佛看見林西像一只折翼的鳥，從天上直直墜下來，“咚”的一聲，驚天動地。整個過程中，沒有人讓我?guī)兔?，甚至他們跟我說話時，都沒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成了罪魁禍?zhǔn)?，好像是我謀害了林西。

我顧不上人們的態(tài)度，沖出車間，飛快地朝醫(yī)院跑去。

離廠最近的是人民醫(yī)院，林西肯定會就近送醫(yī)。跟人打聽了手術(shù)室的所在，就往電梯跟前跑，好像上天理解我的心情，及時安排了一部電梯下來，我擠進電梯，身子狠勁向上聳著，試圖助力它一下子躥到九樓。

九樓終于到了。剛出電梯，就聽見一陣哭聲，一個人蒙在床單下面，幾個人推著，從手術(shù)室方向過來。我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卻看見床單下露出一縷長發(fā)，才稍稍放下心來。他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哭聲還在走廊里回蕩，形成多聲部合奏。然后就看到了車間主任和朱濤幾個工友。我問，林西咋樣了？朱濤搖搖頭說不知道。車間主任說正在手術(shù)，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其他人都冷漠以對，誰都沒有理我。我注意到他用了“應(yīng)該……吧”，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不由抽抽搭搭哭起來。

朱濤低聲吼道，哭什么哭？早知如此，何必逞能上林西的機床？

他這次沒開玩笑，說的是“機床”。

我哭著說，我上了他的機床，可我沒讓他暈倒啊……

那么多次品，弄不好全車間的獎金都得泡湯，不然林西會連夜加班？朱濤狠狠地說。

我呆呆地站在過道上，望著手術(shù)室，想象著林西從那扇門里出來的樣子，心里害怕他身上也像那個女人一樣干干凈凈，我寧愿他被各種插管和傳感器五花大綁，那樣，至少說明他還活著。

出來了！有人喊了一聲。

我們看到林西被兩個護士推了出來，紛紛跑上前去。林西倒沒有五花大綁，他頭上纏著繃帶，鼻子和嘴巴上捂著氧氣罩，手臂上連著一根輸液管。師父……我?guī)е耷缓傲艘宦?，上前拉住了他的手。麻藥還沒過去，他像睡著了一樣，很安詳;他的手指很長，不像開機床的手，他應(yīng)該去彈鋼琴。

四

林西住院后，他的工位由我補上，朱濤帶班。

你不是急著想露一手嗎？好吧，看看你現(xiàn)在的水平怎么樣。朱濤說，注意安全，寧可慢，也別出次品，大不了咱這個組不要超產(chǎn)獎。

這臺機器我已經(jīng)不陌生，實習(xí)時就是這個型號的機床，跟林西一個多月，也偷偷摸摸上過好幾次，操作規(guī)程已諳熟于心。到了第三天，我就能保質(zhì)保量完成任務(wù)了。其間，朱濤不時地停下手里的活兒，走過來看看，或檢查一下我的成品。我知道無可挑剔，卻也沒聽他表揚一句。這個往日里嘻嘻哈哈的男人，此刻變得嚴(yán)肅冷峻，像林西的魂附到了他身上。

不唯朱濤，整個車間的人都對我十分冷淡。他們不再跟我開玩笑，甚至很少跟我說話;他們排了班，每天輪流去醫(yī)院照顧林西，卻沒有把我排上;每天都有林西的消息傳來，說他從ICU轉(zhuǎn)普通病房了，能進食了，能活動了，快出院了……可等我走到跟前，便統(tǒng)統(tǒng)噤聲。我知道他們討厭我，排斥我，孤立我，故意給我難堪，等著看我的笑話，但我咬牙堅持著，抗拒著，冷漠以對，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我跟林西沒有關(guān)系，好像林西受傷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

下班的時候，朱濤問我，林西明天出院，你去不去接他？

我說，不去，我去干什么？我冷冷地從他身邊走過，故意碰掉了他工作臺上的圖紙。

朱濤又說，去吧，畢竟他是你師父……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多日積壓在心里的委屈，瞬間爆發(fā)，大聲說，我拜師了嗎？我干嗎要去？我一天都沒有照顧他，現(xiàn)在去找難堪嗎？我指著車間里的所有人，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們，太欺負(fù)人了！

大概誰都沒有想到，我一個弱女子，會發(fā)出這樣大的聲音，都嚇傻了，呆呆地看著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站在那里哭得稀里嘩啦。過了好久，朱濤走過來，說，不是不給你排班，你一個女的，不方便嘛;而且，我們從來沒有排斥過你，是你太冰冷了，我們，都不敢接近你……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很委屈的樣子。

我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哭夠了，一轉(zhuǎn)身走了。

這個冬天很冷，冷得像失去了盼頭。有風(fēng)吹過，不知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路兩旁巨大的梧桐，蕭索地站著，偶有枯葉掉下來，上面留著一層白霜。四周昏暗，時光遠(yuǎn)去，天地像在進行一場合謀。

劉航已經(jīng)很少來找我一起吃飯了，大家都融入了新的環(huán)境，有了新的朋友，原來熟悉的兩個人，就疏遠(yuǎn)了。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那家小餐館，看見這家餐館有了招牌，用的居然是我起的那個菜名，只是去掉了“風(fēng)雪”二字，保留了“夜歸人”。想想也是，冬天有風(fēng)有雪，若是夏天，“風(fēng)雪”二字就不合時宜了。不過，“夜歸人”卻很貼切，工人們下了夜班，來這里填飽肚子，倒也有了賓至如歸的親切。

老板見我來了，很是熱情，說感謝我給他起那個菜名;又說他不但用了那個菜名，還用它做了店名;還說自從用了“夜歸人”的店名，他的生意明顯好了許多;最后，問我想吃什么，他請客，免單。

我說，就“風(fēng)雪夜歸人”吧，打包。

老板看了看我身邊的空位，問，就一個菜？您那個……他沒來嗎？

我想了想，說，那就加個清蒸鱸魚，再要一個湯，腦花肚絲湯。

好嘞。老板答應(yīng)一聲，進了操作間。

明天也算是我的生日。我這么說，是因為我有些拿不準(zhǔn)。孤兒們的生日是孤兒院給定的，每個孤兒進院的那天，就是他的生日。在孤兒院里過生日，也吃蛋糕，穿新衣服，有時候還會有人來看我們，給我們送吃的、穿的、玩具和文具。小姨接我時，到派出所給我上戶口，把我的生日改在了那天，只是有一年沒一年的，很多個生日她都會忘記。時間長了，我自己也拿不準(zhǔn)了。有時覺得，孤兒院的日子也挺好的。

如今，又是我一個人。不過也早就習(xí)慣了，我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無念想也無掛礙，生日于我，實在是聊勝于無。

正這么胡思亂想，老板已經(jīng)把菜做好了，菜盛在兩個方形盒子里，湯盛在一個圓盒子里，荷葉餅裝了袋子。買單時，老板堅決不讓，說我給起了那么好的菜名，又拿來做了店名，給他帶來了好運氣，無論如何得請我的客。好在吧臺那有菜單，我粗算了一下，按八折掃了微信，既收了他的情意，也不算吃白食。

住院部病人很多，連走廊里都擺滿了病床。如今人人都在養(yǎng)生，卻人人都在害病，也不知道是人出了問題，還是老天出了問題。

林西卻不在病房，只有朱濤坐在小椅子上刷手機。見我進來，他趕緊起身，訕笑著說，給你師父送飯來了？

我沒有理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到床頭柜上，問，人呢？

朱濤說，這不明天出院嘛，最后做個檢查，拍片去了。

我轉(zhuǎn)過身，生氣地說，你讓他一個人去??？

朱濤說，你的師父你不管不問，可不一個人咋的？

我哼了一聲，說，哪個要他做師父。

朱濤又恢復(fù)了嬉皮笑臉的樣子，還說呢，出事那天，看你哭得梨花帶雨的，拉著手一口一個師父……

正說著，林西回來了，雖然還是刀劈斧砍的那張臉，卻滿面紅光，一點都不像做過手術(shù)的樣子?？吹轿?，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來了？

我敢不來嗎？都罵我忘恩負(fù)義呢，再不來要撕了我呢。我看著朱濤。

嘖嘖，你還真是忘恩負(fù)義呢。朱濤一臉委屈，相聲界講究個引、保、代，廠里把你招進來，算引師;郝主任把你接到車間，算保師;你師父不在的日子，還不是我罩著你？也算你的代師了吧？

林西說，你代師這些天，沒出什么岔子吧？

那倒沒有。不敢說替天行道，也是代你授徒，能不盡心盡力？朱濤說，蘇辰可是日新月異，突飛猛進呢。他一臉得意，好像我的進步，他功莫大焉。

林西已經(jīng)看到了床頭柜上的飯盒，打開了，驚叫起來，嗬，風(fēng)雪夜歸人啊，還有清蒸鱸魚，還有湯，腦花肚絲湯啊，我這腦袋是要好好補補。抬頭看向我，你這算拜師禮嗎？

我還沒有回答，朱濤搶著說，不算，不能算，酒都沒有，這不能算。

本想過帶瓶酒的，又想到林西還沒出院，應(yīng)該不能喝酒，就沒帶。等幾天吧，反正下個月就是另一個生日了，到那天再正兒八經(jīng)請林西和朱濤他們。

蘇辰，抓緊點啊。朱濤說，你知道廠里有多少人追林西嗎？

這家伙說著說著又變味了，他伸出一個手掌，至少五六個，小心別人截你的胡……

我打斷他，好了，你別說了。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和拜師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來實習(xí)的，不是來找男朋友。

朱濤高興起來，說，原來你真沒有男朋友啊。那，那個小胖子是誰？

我知道他說的是劉航，就沒好氣地說，他只是我同學(xué)，你少在這里八卦。

我們這邊斗嘴，林西那邊早已經(jīng)開吃了，一手荷葉餅卷雪菜肉末兒，一手用筷子夾著清蒸鱸魚，全然旁若無人的樣子。

五

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末，我剛剛起床，就接到一個電話，是孤兒院的董阿姨打來的。她說，蘇辰，今天是你的生日哎。我說是的，阿姨。她說，你還好嗎？我說還好，你呢？她說她這兩年一直病歪歪的，不過也沒什么大事。我說那你得多注意身體。她說好的，經(jīng)常給阿姨打電話啊。我說，好，我會的。

心里涌起一陣難過，扭頭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個陰天，卻陰得很不在狀態(tài)，將雪未雪的樣子。有風(fēng)吹過，古老的鐘聲遙遙地傳來。

董阿姨問，你和那個小伙子怎么樣了？還談著嗎？我說沒有，早散了。她說，那就再找一個……哦，我要過馬路了，先掛了。我說好的。

掛了電話，我突然想起那個小伙子，都快沒印象了。他是我的同學(xué)，比我大兩歲，追了我一段時間，我卻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一次我去看董阿姨，帶上了他?？扇ミ^孤兒院以后，他就不再追我了。他嫌棄我是個孤兒。孤兒的未來無法想象，他不能判斷我將來會不會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在他眼里，孤兒都是有缺陷的，身體或心理。

如今，他也許早就結(jié)婚了吧？他是多么的聰明啊，也許他是對的，我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冷氣森森，骨頭里都散發(fā)著寒氣，像塊千年頑石。

我站在窗前，倏忽看見天上已飄起了雪花。今年雪下得有點早，雪花零零落落，飄得很不合時宜。天空像一頂灰色的帽子，我好像看見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游走。

周六正好我休息，便思忖著如何度過這一天——先去看一場電影，一個人;中午吃最喜歡的咖喱飯;飯后逛街，給自己買一件衣服;黃昏回家，這個生日就算過了。我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表情冷漠，兩眼永遠(yuǎn)像沉睡的海，飄著最原始的咸味。

有人敲門，聲音在安靜的走廊里進退兩難。會是誰呢？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劉航，可他并不知道我的生日。我走到門口，輕聲問，誰??？

是我，林西。

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會是他？他來干什么？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林西抱著一束花，很單純的白色。我冷冷地看著他，不知來者何意。

讓你拜師，你不拜，我就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很大方，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tài)。

臉皮可真厚。我心想，但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想拜師，也不想和他多說。

林西將花往桌子上一放，說，怕你沒有拜師禮，我替你買好了。

我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他今天的樣子和往日有些不同，在車間，他完全是冷漠的，高傲的，拒人千里的，他以為他長得帥，技術(shù)又好，所有人都要去巴結(jié)他，看他的臉色，而此刻，他隨性，灑脫，謙和，好像受傷后腦子磕壞了，性情也變了。

我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接下他的一廂情愿。

你把花給我，就算是拜師了，好不好？他不卑不亢，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淡定看著我，沒有一點不好意思。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起來了，密實而挺拔的短茬子，卻遮不住那塊傷疤。傷疤很深，略略有些凹陷，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郁，有些悲壯。我突然原諒了他的唐突。我想了想，黯然地說，你不了解我，我的生命一直是干枯、蕭索的，沒有清泉小溪，沒有鮮花香草，我不適應(yīng)別人對我好，也不想欠誰的，更不想違背自己的意愿，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知道?？赡呐率巧衬锏囊恢晁笏蟛荩粋€不起眼的小生命，一年里也有屬于它的春光和雨露。何況，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地。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個特殊日子？我問。

我查過你的檔案，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說。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發(fā)熱潮濕。在這個沒有人氣的冬日早晨，在這個孤單的生日，他突然送來一束花，無論他為什么、干什么，都讓我感動，也讓我難過。我聽見了風(fēng)聲，是陡然而起的風(fēng)，吹過窗戶，發(fā)出牛角號一般的嗚咽聲。

不要怨恨生活，至少不能永遠(yuǎn)心存怨恨。他搖了搖頭。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生活就無情無義地拋棄了我。該擁有的我一概沒有，不該接受的我卻必須被迫接受，你說，我不該怨恨生活嗎？

你說的是生，是活，而不是生活。他說，人之生，存在著很大的偶然;人之活，也可能很艱難;但生活還是充滿詩意的。

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冷笑著說，和一個孤兒談詩意，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孤兒只是一個人的出身，而不是永久的標(biāo)簽。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孤兒會長大，會有同學(xué)、朋友，將來還會有很多親人，這些人都會關(guān)注你，關(guān)心你，關(guān)愛你，生活不會拋棄任何一個人的。

照你這么說，我還得感謝生活，其中也包括你，是嗎？你接收了我，又教我本事，還替我頂缸，差點把命搭進去，我應(yīng)該三拜九叩、感恩戴德了是嗎？我仍然冷笑著，將那束花拿起，往他懷里一塞，說，那好吧，我這就算拜過師了。

他沒有在意我的態(tài)度，扭頭看向窗外。短短的發(fā)茬下，那塊傷疤越發(fā)明顯了。我想起車間里地上、機器上的血跡，心一下子變得柔軟。窗外的雪大了起來，風(fēng)聲蒼勁。招待所沒有暖氣，空調(diào)也是單冷的，房間里就冷得徹骨。我灌了個暖手袋，塞到了他的懷里。

他把暖手袋往臉上貼了一下，又在手里焐了焐，轉(zhuǎn)而遞給我，說，你見過塞外的雪嗎？和這里的雪有很大的不同。塞外的雪講義氣，下得實實在在;而這里的雪，像在逗你玩。

我突然笑了。

他說，你會笑啊，還以為你少根神經(jīng)呢。

你才少根神經(jīng)呢。我說，我從未去過北方，更沒見過塞外的雪。可在我的生活里，哪怕一陣寒風(fēng)，一片雪花，都會讓我瑟瑟發(fā)抖。

你這屋里太冷了。林西環(huán)顧房間，廠里很快就給你們分宿舍了，那里有暖氣，比這兒暖和?？裳巯抡k呢？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他站起來踱了兩圈，說，走，我?guī)闳€好地方。

那天，林西基本上落實了我的計劃——我們先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院很暖和;電影散場后，他陪我逛街，給我買了一件羽絨服，當(dāng)然我沒讓他掏錢，他也沒勉強;順便在商場陪我吃了我最喜歡的咖喱飯，也是我請的客;到了晚上，我們?nèi)チ恕耙箽w人”，他打電話叫來了劉航、朱濤等十來個工友，酒呀菜的點了一大桌，還訂了個生日蛋糕——這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過了個熱鬧的生日。

六

周日，廠里通知我搬到職工宿舍。我沒有多少東西，一個皮箱就能裝下所有的家當(dāng)。林西讓我不要急著搬，說宿舍要收拾一下。他叫了兩個工友，把原來的墻皮全部鏟除了，重新刷涂料。

他們干這些活兒時，我插不上手，只能袖手旁觀。見我站得有些累了，林西掏出一串鑰匙，說，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去我宿舍歇著吧，床頭有書，挑著看。

我來到林西的房間，果然看到床頭和墻壁之間，嵌著一個簡易的小書架，書架上放著一些書，有小說，有經(jīng)濟類的，更多的是理工類的。挨著床，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小相框，照片里林西騎在馬上，衣服被風(fēng)吹起，飄忽著，像雄鷹的翅膀;他手里舉著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馳而過的風(fēng)，憂郁里透著狂野。他的左側(cè)是一片蒼莽的雪原，右邊是一個小小的火車站，兩條鐵軌從遠(yuǎn)處過來，經(jīng)過他的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遠(yuǎn)方。我突然想起孤兒院旁邊的那條河流和老屋，附近也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我迷戀那長長的鐵軌，義無反顧地伸向遠(yuǎn)方，我無數(shù)次幻想著能坐上火車，去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林西進來了，說，這是我十八歲時在壩上拍的。他拿起照片，很珍惜的樣子。

你那時好年輕啊。我說。

當(dāng)然，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就像誰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往。他笑了笑。

你？也曾不堪回首？我有些吃驚。

呵呵，說不堪回首可能有些矯情。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我比你強，有父有母，至少我知道自己有父母。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著他。

林西倒了兩杯茶，一杯讓我暖手，一杯他自己喝著，開始給我講他的身世。

他父親是個闊少，富二代，很有錢，也很花心;他母親只是草原上一個普通牧民家的女兒。他父親去草原游玩時，被他母親的美貌吸引，一下子就墜入了愛河?？伤赣H對他母親的愛只是曇花一現(xiàn)，他們沒有結(jié)婚，還意外多了個林西。后來，父親給了他母親一筆錢，就讓她回了草原。母親覺得林西的父親就算再浪蕩，總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就把林西留給他，離開了。林西的確沒有被虧待，他父親很快又有了新歡，卻花錢請了保姆專門照顧他，也不讓他進他父親的家門。林西從小跟著保姆長大，六歲的時候，還不認(rèn)識父親;而他的母親，自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林西端著茶杯，慢慢給我講他的故事，聲音也浸染了茶味，飄著一絲苦澀。窗外是難得的冬日暖陽，一棵巨大的國槐，頂著半頭白雪，枯枝上落著一只小鳥，美麗而孤獨。

我聽得心里一緊一緊的。我是個孤兒，從沒有父母，所以我無論受多少苦，都是應(yīng)該的，有源可溯的?？闪治鞑煌懈赣心?，卻活得更像一個孤兒。我感到林西的心，也有著一道深深的傷痕，無法愈合，和我一樣。

算了，都過去了，說這些干嗎？林西從書架上拿過一本相冊，來，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已經(jīng)很少見這種老式相冊了，一頁六幀，插在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大部分都是風(fēng)光照，有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場，有銀蛇蠟象的茫茫雪原，有高聳入云的紅松，有枯而不死的黃楊……我一頁一頁翻著，一張一張看著，想，難怪這家伙堅毅剛硬，什么都不在乎，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他該有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和多么廣博的胸懷啊。

兩天后，我的宿舍修繕一新，只是墻壁還濕，大冷天的沒法住人，林西通過關(guān)系，讓招待所同意我又多住了一禮拜。這一禮拜，宿舍樓有暖氣，他又弄了個大電爐，在房間里晝夜不停地烘烤，等我搬進去時，墻壁已完全干爽了。除了宿舍原有的配置，他也給我做了個小書架，還不知從哪里搞了個梳妝臺，放在房間一隅。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用他相冊里的照片，做了大大小小好幾幅風(fēng)景畫，全部裝框，掛在乳白色的墻壁上，其中他騎馬的那張照片，裝在一個小相框里，但沒有掛。

我很激動，也很高興，但嘴上故意說，這個，為什么要給我？

不為什么，就是想送你一樣?xùn)|西。他說，萬一哪天我失蹤了，你可以記得去哪里找我。

我很健忘，不會記得的。我說。說著，我打開皮箱，把那個小相框放了進去。

許是命中注定林西跟我成不了師徒，剛搬進宿舍，他就調(diào)到了銷售部。車間主任又讓朱濤帶我，朱濤便由“代師”成了我名副其實的師父。其實，朱濤這個人也不壞，他技術(shù)過硬，除了林西，全車間就屬他了。我對他尊敬起來，恭恭敬敬地稱他朱師父。

那天下班后，我說，師父，你陪我逛街去。

朱濤說，想得美，哪有師父陪徒弟逛街的？

走吧走吧。我上前拉住他胳膊，你陪我逛街，我請你吃飯。

我們沿著路邊往前走，拐進一條小街，來到了一個叫“心語”的花店，我買了一束紅白相間的百合，讓朱濤抱著，繼續(xù)在花叢里徜徉，想著給林西和朱濤買什么花。自從搬到了宿舍，我差不多每周都要換一次花，覺得不這樣就對不起林西給我布置一新的房間。

剛走到窗前，我看到斜對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林西。他站在一家鐘表店門口，一個長發(fā)女孩挎著他的胳膊，很親昵的樣子。那里正推出一款情侶表，巨大的海報十分醒目。林西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長發(fā)女孩不時看著他詢問著什么;林西時而搖頭，時而點頭。我腦袋轟的一下，并沒有覺得多么難過，只是整個人都有些木，連店里的花香也是木的。顯然，朱濤也注意到了，說，操，她怎么回來了……

我定了定神，故意問，誰？

朱濤馬上說，哦，沒誰。不是，你餓了吧？咱吃飯去，說好了，你請我客啊。

我們來到“夜歸人”，朱濤要了兩碗面，一份涼拌菜，又問我還想吃什么。我說晚上吃得少，也沒什么想吃的。

吃飯的時候，朱濤問我，蘇辰，你覺得林西怎么樣？

我說，挺好的。

朱濤又問，他對你好嗎？

我垂著眼皮說，也沒什么好不好的。

算了，我們都別裝了。他放下筷子，抽出餐巾紙擦了擦嘴，說，剛才你都看見了，那女孩是林西的女朋友。

啊，他有女朋友?。课夜首鞒泽@地說。

朱濤告訴我，女孩是林西的同學(xué)，叫小影，林西就是為了她，從內(nèi)蒙古來到了這里?？伤哪昵安恢獮槭裁磧扇送蝗环质至耍⒉晦o而別，把他甩了。林西等了她四年，也找了她四年，不管怎么著，總得有個交代吧？他說得干凈利落，我卻感到了綿長，萬水千山般綿長。

搞笑，交代什么？人家不喜歡你就不喜歡了，還交代什么？我說，心里卻想，林西其實不是想要個交代，他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感覺身體又硬又冷，像根木樁。

也是哈。朱濤說，生米沒有做成熟飯，總歸不是自己的。

哼，這年頭，你就是生米煎成鍋巴，也不一定能吃到嘴里。我冷笑道。

可她這一出現(xiàn)，卻把你給坑了。朱濤憤憤不平。

坑我什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拿起一張荷葉餅，卻沒往里面卷菜。

真沒關(guān)系？他看著我。

沒關(guān)系。我放下筷子，看著他。

他也放下筷子，往椅子上一靠，嘆口氣說，蘇辰，你能不能別跟我裝？這些天大家都看到了，他對你的好，你對他的好，他受傷你哭成那個樣子，出院后他給你收拾宿舍……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替你說去。

我怎么想？我的想法還有用嗎？林西花了四年時間，終于等回了他的最愛，這時候我算什么？是我對他判斷失誤自作多情了好吧。我站起身，對朱濤說，我不吃了，先走了。

那束花我沒有拿，不是忘了，是覺得已無意義。

走出小餐館，我眼里突然涌出了淚。我還是我，什么也沒變，還是那個一出生就被遺棄的孤兒。

晚上大約九點，林西給我打電話，蘇辰，你睡了嗎？聲音很輕，透著焦急。

我說沒有，正準(zhǔn)備睡。

他說，那你出來吧，我在樓下，有話跟你說。聲音低低的，好像懇求。

我說我不想聽，天冷，我要睡了。我說得很堅決，他便沒再堅持，掛了電話。

我真的睡了。夢里有孤笛聲，清冷、決絕、無情無義。在照片里那個小火車站，林西站在我面前，目光幽怨，好像很冷的樣子。他問我為什么不出來，聲音如濃重的夜色，有種直抵人心的冷。我醒了，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這個時候，據(jù)說鬼魂都該歸家了，那林西呢？會不會還在外面？我睡不著了，一直到早晨六點，我都躺在黑暗里，睜著眼睛，感覺心里珍藏的那份生死相依的愛戀一下子斷了。

還能怎樣呢？

只能這樣了。

那就這樣吧。

我頂著黑眼圈去上班，朱濤看見我，低聲說，林西說小影已經(jīng)不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們四年前就分手了。我沒有說話，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去，開機、調(diào)試、換產(chǎn)品，一氣呵成。整整一天，我都悶頭干活。

工間休息的時候，朱濤又走到我身邊，好像還有話說。有工友開玩笑，蘇辰，你都快超過你師父了，快把他踢了吧。我沒有說話，心想，我已經(jīng)踢了一個師父，有多少個師父讓我踢呢？朱濤很不贊成這句話，他說，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教她呢，就你們知道的多。

對他們的談話，我置若罔聞，我將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工作上，像穿上了鎧甲的勇士，威風(fēng)凜凜，氣場強大。

七

我站在茫茫雪原，孤兒院不見了，那河流和老屋、小小的火車站和鐵軌，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有刺眼的光照進眼里，我眼睛發(fā)澀，四周混沌一片，我的身體正逐漸變得僵硬、冰冷，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還沒死透，隱約聽到有人在呼喚，蘇辰你醒醒，醒醒！

是林西的聲音？還是朱濤的聲音？聽不清。還有各種玻璃撞擊的聲音，咔嚓咔嚓，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讓我漸漸有了一些知覺。我起死回生了嗎？還是回光返照？我在陰陽之間來回奔跑，實在累得不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睜開眼睛，沒有林西，前面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劉航，另一個是朱濤。

他們見我醒了，忙去叫醫(yī)生。醫(yī)生來了，給我檢查了一遍，說，還好，算是脫離危險了。劉航說，什么叫算是?。酷t(yī)生白了他一眼，說，保持安靜，不要讓病人多說話。

醫(yī)生走后，我問，我這是怎么啦？

朱濤噓了一下，別說話。又對劉航說，沒事了，你去給咱弄點吃的，回頭跟廠里說一下，讓安排個女工過來。

劉航離開后，朱濤跟我說，蘇辰，你可真命大。然后又說，你別說話，只管聽。

這才告訴我發(fā)生的事——其實很簡單，事情發(fā)生時已是傍晚，光線昧暗，我正要過馬路去“夜歸人”吃飯，忽然一輛汽車開過來，燈光打在我的臉上，我本能地抬手擋住眼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交警調(diào)了那個路段的監(jiān)控，只有一輛黑色豐田，沒有車牌號。顯然是有人故意所為，但沒把事情做絕，像一個警告。

朱濤問，你得罪誰了？

我也在心里想，我得罪誰了？我孤身一人，初來乍到，也沒有可得罪的人啊。

朱濤說，我知道你不會得罪誰，可這又怎么解釋？

我的頭被固定著，胸口也像壓著塊石頭，做了個深呼吸，又活動了一下四肢，好像其他地方也沒什么不適。

朱濤嘆了口氣，說，慶幸吧，總算沒什么大事。

我在醫(yī)院里住了一禮拜，沒留下什么后遺癥，就出院了。遵照醫(yī)囑，廠里也沒讓我上班，回到宿舍繼續(xù)休息。我其實不想回那里，就跟朱濤說，想租個房子搬出去。朱濤說，干嘛??？錢多沒地方花了？再說，宿舍有暖氣，暖和。

住院期間和出院以后，一直沒看到林西，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guī)状蜗雴?，都欲言又止。便是朱濤，那么喜歡嘮叨的一個人，也對林西只字不提，好像林西是一個忌諱，我們都自覺地回避著。但從他閃爍的眼神里，我總感到隱藏著什么。

有一天，我走到男工宿舍那頭，有意在林西的房間門口停下來，那里一片寂靜，好像并沒有人住。正猶豫時，房門開了，是劉航。我問，你怎么在這里？他遲疑了一下，說，進來坐吧。

我走進林西的房間，像走進了一段記憶，而這段記憶好像被橡皮擦去了，變得十分模糊——林西的東西都不在了。宿舍的床都是上下鋪，林西的上鋪原來放著他的行李箱，他住下鋪。而現(xiàn)在，上下鋪都是空的。床頭那個書架還在，書卻沒有了;桌子也在，只是不見了那個相框。

我問，林西哪兒去了？

劉航說，林西辭職了，他沒跟你說??？

辭職？什么時候的事？我吃了一驚。

應(yīng)該是你住院的時候。是他叫我搬進來的，當(dāng)時他東西都收拾好了，我以為他去醫(yī)院跟你說過了的……劉航說著，突然“哎呀”一聲，說，我差點忘了。

他踮起腳尖，在他上鋪的皮箱里翻找，找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說，是林西給你的，他走那天給我的，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我在林西的床邊坐下，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層海綿，海綿下面是一個小人的雕像，嬌憨地睡著，十分可愛。我看得出這個雕像是我，尤其是頭發(fā)，還有臉型，非常像。那一刻，我對林西的怨恨似乎釋然了。我捧著這個用木頭雕刻的我，慢慢走向門口。

劉航在后面叫住了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請你喝喜酒啊。

劉航的婚禮是三天后舉行的。我不想?yún)⒓樱蔡岵黄鹁瘛?/p>

朱濤說，不想去就別去了，你們是同學(xué)，他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不會見怪的，我給你捎個話。他長長嘆息一聲，說，蘇辰，你要是還放不下，我?guī)湍阏艺伊治鳌?/p>

我說，你覺得有用嗎？說完，我就淚流滿面了，很沒出息地在他面前哭了一場。

那天，我在朱濤面前默默地坐著，我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劉航結(jié)婚那天，我沒去，卻買了一瓶草原白，一個人在宿舍里喝。我買這種酒，是想起了林西那張照片——他騎在馬上，衣服被風(fēng)吹起，飄忽著，像雄鷹的翅膀;他手里舉著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馳而過的風(fēng)，憂郁里透著狂野。四周是一片蒼莽的雪原，還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兩條鐵軌從遠(yuǎn)處過來，經(jīng)過他的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遠(yuǎn)方……

我沒用杯子，對著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窗外，是那棵老槐樹，從三樓窗戶看它，似乎矮了許多。春天來了，可樹木還沒有發(fā)芽，風(fēng)吹過，干干的樹枝發(fā)出口哨一樣的聲響。這個小屋，就是我的世界，我躲在里面，一個人喝酒一個人醉。喝醉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心是多么的荒涼。

有人敲門，很清楚的咚咚聲，不像是用指尖，而是用指關(guān)節(jié)。我問，誰啊？是我，林西。我酒醒了大半，搖搖晃晃地起身，靠著墻壁站了好久，才將長發(fā)攏好，把門打開。走廊里空空如也，從這頭到那頭，一覽無余。我站在寒氣浸骨的門口，等待林西的出現(xiàn)，但林西終究沒有出現(xiàn)，我確信那是我的幻覺。

重又回到了屋里，沒有開燈，我已經(jīng)習(xí)慣躲在黑暗里。窗外的夜色透著凜冽的寒氣，我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夢里似有嗚咽聲，我以為自己哭了，醒來才確認(rèn)是窗外的風(fēng)聲一意孤行地響著。

第二天，我去車間找到朱濤，心里裝滿了委屈，臉色很難看。朱濤正在機器前忙活，看見我很高興，又看見我的臉色，低聲問，怎么了？

我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認(rèn)真地說，我想嫁人了，你幫我介紹個男朋友吧。

說完，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朱濤顯然被我的話嚇住了，本能地四顧看了看。

我說，你別看他們。

朱濤忙說，是的是的，他們哪能配得上我徒弟。又仔細(xì)瞅了瞅我，說，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不，你回去再想想？

不想了。

朱濤停了一下，說，林西，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回來了……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以后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我?guī)缀跻蕹鰜怼?/p>

朱濤說，那好吧，你先回去，我給你留心著。

我轉(zhuǎn)過身，淚立刻流了出來，快步走出了車間。

八

二車間的實習(xí)終于結(jié)束了，廠里要對我進行綜合測評。

朱濤比我還緊張，早晨一上班，他就站在我身邊，跟我講各種注意事項，我說你說的這些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再說，我都不在乎，你緊張個啥？朱濤看我像個外人，急得不行，說，蘇辰，你必須過，不然，我對不起……我知道他又要提林西，冷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干脆連準(zhǔn)備都不做了。

考核組終于來了，技術(shù)副廠長帶隊，車間主任、廠辦，居然還有劉航。劉航是前一天考核的，他說他沒有過，還要再實習(xí)幾天，想必讓他來是觀摩學(xué)習(xí)的。

我突然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念頭，整個人立馬精神抖擻，全身心進入狀態(tài)。車間里一共二十臺機器，我要全部操作一遍，而且操作流程工藝一點不能錯。這確實有點難度。我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過，精神高度集中，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別人的存在，只有一雙眼睛在遙遠(yuǎn)的地方注視著我，充滿了關(guān)切，也充滿著信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等我全部完成后，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全車間爆出熱烈的掌聲。工友們都在看著我，我好像全都不認(rèn)識他們了。我木然地走進休息室，在椅子上坐下來，感覺四大皆空。

下班的時候，朱濤進來了，說，你今天表現(xiàn)太好了，連副廠長那老頭兒都服了。

我心里突然一酸，說，多謝師父。說完，接過他手里的包，跟他一起出了車間。

他說，謝啥，總算沒有辜負(fù)……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他掏出一根煙，點燃，用力吸著。

朱濤與林西不同，雖然他們都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林西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可以愛惜，也可以揮霍;而朱濤亦兄亦父，我對他只有敬重。我說，師父，我還不知道合不合格呢。

他說，絕對沒問題。當(dāng)然，前提是那老頭兒的腦子沒出問題。

說著，他很開心地笑了。

隨后，我就要轉(zhuǎn)到三車間了，之后，還有一車間、四車間……我知道，每個車間都會給我指派一個師傅，但有了林西和朱濤，別的人只能是師傅，再也不能成為我的師父了。剛進廠時，車間主任說兩年內(nèi)要轉(zhuǎn)完六個車間，可現(xiàn)在，林西走了，我也要離開朱濤了，我還能挨過這兩年時光嗎？

一個月后，朱濤真的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他說，小伙子人不錯，各方面都好。又說，你還年輕，看看就行，別勉強。他說得前后矛盾，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相信林西還會回來，相信這世間會有奇跡。我突然生出一種遙遠(yuǎn)而陌生的感動，層層疊疊，伴著那蒼白而悠遠(yuǎn)的思念，洶涌而來。

小伙子是一位歷史老師，教高中，他給我講了這個城市的故事。應(yīng)該說他講得很好，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臨走的時候，我們都舉舉自己的飲料，很干脆地一口喝干。我們都覺得不會再見面了，很友好地道別。

朱濤問我對歷史老師的印象，我說，挺好的，像哥們兒。他又問，那你是決定和他談下去了？我說那倒不會……

我突然很傷感，離開朱濤，去鮮花店買了一束花，抱著它在街上走了很久。

此后的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個月吧，歷史老師聯(lián)系過我?guī)状?，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看文物展，無奈，我始終進入不了狀態(tài)。一次，歷史老師很傷心地說，你心里還有別人。他說這話時，悵然嘆了口氣，將目光送到高遠(yuǎn)的夜空。果然是老師，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承認(rèn)了，說真的很抱歉。他笑了笑。

有一天，他酒后給我打電話，說，蘇辰，你是個好女孩，你各方面都好。我說，你也是，哪哪都好，可我心里就是裝不下別人。他說，我知道，那個……我也快三十了，父母讓我早點結(jié)婚，生個孩子……他說得磕磕絆絆，很對不起我的樣子。我忙說，理解萬歲，我們好聚好散，你趕快找個人結(jié)婚生子吧。歷史老師更結(jié)巴了，說，其實，我很舍不得你，可是……我說，沒什么舍不得的，我們還是哥們兒。

就這樣，我和歷史老師的戀愛無疾而終。朱濤知道后沒說什么，他固執(zhí)地相信林西會回來，好像一直在等我和歷史老師分手。而我，也像終于給了自己一個交代，長長松了口氣。

這一年，是我進廠的第七個年頭了，我早已成了一名合格的技術(shù)人員，審核圖紙，研發(fā)產(chǎn)品，到車間檢驗質(zhì)量，查找問題……有時我要求嚴(yán)了，工友們會抱怨，特別是二車間的，他們說，蘇辰，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我說，我留情了，咱們就沒飯吃了。他們就都會很聽話地點頭應(yīng)著。

我還是搬了家，搬離了單身宿舍，遠(yuǎn)離了過往的是是非非。林西走了后，我的精神一直處于恍惚狀態(tài)，他像個傳說中的人物，在我生命中來了又去，什么都沒有留下，又什么都留下了。他的離開，好像一次倉皇的逃離，這究竟是為了什么？成了我心底永遠(yuǎn)的謎。生活不是害怕答案，是害怕沒有答案。林西給我的木雕，擺在我的書桌上，她面對著我，我面對著她，我們是一個人，我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我漸漸成了老姑娘，三十多了沒有結(jié)婚也就罷了，還絕不談男朋友，這讓我成了異類。同事都勸我想開點，也有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一概不見。

我對朱濤說，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以前我以為孤兒的命運是悲慘的，現(xiàn)在才知道，那些能把你掐死又讓你叫不出聲的絕望才是最痛苦的。朱濤安慰我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別想那么多了，放下吧，你也該再找一個了。也許林西有自己的理由，抑或是，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品嘗著這句話，陷入了更大的猜測。

我常常想，人性有很多面，不是每一面都胸懷坦蕩。不羈的林西也沒能脫離塵世萬千紛擾，他離開我，拋下一個天大的謎給我，讓我用一生的時間為這個謎買單。我常常恨他入骨。

那天，朱濤來找我，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他說得很鄭重，聲音和眼神都有些不安。他早就離開了廠子，到一家照明公司跑銷售，據(jù)說待遇不錯。我在路上見過他幾次，他漸漸顯出中年大叔的樣子。

我以為他又要給我介紹男朋友，就干脆地說，我不找，我還沒想好。

這次你不用想。朱濤俯下身說，是關(guān)于林西的事。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一下子碎掉了。我仿佛看見了死去的自己，孑然一身，走在通向往生的路上，兩旁的河水，洶涌翻滾，宛如煮沸。有彼岸花開在路旁，紅得像悲傷的血。

我驚恐地看著他，淚水慢慢從我眼眶里流出來。

朱濤坐了下來，沙啞著嗓音說，林西出事了，我想帶你去見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生活應(yīng)該回歸真相，任何猜疑都是對真相的辜負(fù)，無論真相是好是壞。

他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緩緩地說，當(dāng)年小影出現(xiàn)，是來找林西復(fù)和的，但林西當(dāng)時有你，堅決不同意。小影的叔叔是個人物，勢力很大，其實我當(dāng)年就聽到過一點消息，沒有告訴你。小影的叔叔找到林西，說如果林西和小影分手，就要了他的命。林西那種性格，他哪肯屈服？小影的叔叔又說，那就讓蘇辰永遠(yuǎn)消失。他讓林西選擇，林西當(dāng)然選擇保護你啊，只是還不肯接受小影。你那次被車撞傷，應(yīng)該就是一個警告。后來，小影的叔叔突然又變了。他要跟林西來一場公平的交易，賽車。如果他贏了，林西就和小影在一起;如果他輸了，林西來去自由。小影的叔叔是賽車高手，而林西根本就沒摸過機車，怎么比？可林西還是答應(yīng)了。他沒有別的選擇。結(jié)果，林西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揪成一團，聲音都顫了，他死了嗎？

朱濤搖搖頭，不知道，好像……沒有吧。

一根煙吸完，他又點上一根。

我慢慢站起來，像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風(fēng)暴，搖搖晃晃，朱濤扶住我，他擔(dān)心我瘦弱的身體支撐不住，會倒下去。我沒有了淚，心里巨大的痛已讓我流不出眼淚。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

你知道的，我跑業(yè)務(wù)，到處跑……我聽別人說的。他說。

那林西在哪里？他殘了嗎？我呆呆地說。

不知道。那個人說他受了重傷，以后就不知道了。朱濤嘆息著，具體什么情況，得問知道真相的人。

我又產(chǎn)生了幻覺——林西騎在馬上，衣服被風(fēng)吹起，飄忽著，像雄鷹的翅膀;他手里舉著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馳而過的風(fēng)，憂郁里透著狂野。四周是一片蒼莽的雪原，還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兩條鐵軌從遠(yuǎn)處過來，經(jīng)過他的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遠(yuǎn)方……我還聽到了汽笛聲，呼嘯而來，漸漸遠(yuǎn)去。

走吧，我們?nèi)ヒ娔莻€人。我站了起來。

上午不行，我中午有個應(yīng)酬。朱濤也站了起來，下午吧，你也準(zhǔn)備一下。

送走朱濤，我站在窗前。四周靜得悲喜交織，窗外梧桐葉落如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站在這個窗口，看四季更替，看世事變換，看時光老去。我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林西，我們還會見面嗎？在日夜交替的瞬間，聽說在那一刻，生死是可以超越的。

我平靜地給自己化妝。畢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皮膚不再白皙，也沒有了光澤，因為太瘦，眼窩似乎也陷了下去，唯一不變的是我的眼神，永遠(yuǎn)泛著迷離的光。我化不出從前的樣子，只能用粉底掩蓋我的悲傷。還是林西給我留下的那個梳妝臺，可時間無岸，流年已逝，誰能讓已逝的青春附到這面鏡子上？又有誰能將這無盡的思念，長長的等待，化作彈指一揮間？我有的只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春去秋來之間一直奔跑，一直奔跑，跑向另一個孤獨的靈魂。

我中午沒有吃飯，一直等著朱濤的電話?？梢恢钡鹊酵砩?，卻等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朱濤在喝酒時心臟病突發(fā)，沒送到醫(yī)院就去世了。

我蹲在地上，淚如泉涌。這個待我如父如兄的人，這個一直堅信林西會回來的人，他的離去，把我所有的希望，包括對林西的期待，連同那個所謂的真相，都全部帶走了。我成了一個真正無家可歸的人，不但肉體，還有靈魂。

我沒能見朱濤最后一面，這成了我心里永遠(yuǎn)的痛。我決定去墓地看他。

朱濤葬在郊外一個公墓，離市區(qū)很遠(yuǎn)，每天只有一班公交車，而且要很早出發(fā)，晚上很晚才能回來。這樣，我有一整天的時間和朱濤說話。而且，這里風(fēng)景很好，很適合他樂觀豁達的性情。我坐在秋日的陽光里，吹著滄桑冷硬的風(fēng)，將心事全部告訴朱濤，這個在塵世里與我相依為命的人，死后依然是我最牽掛的人。

我像從無邊無際的黑夜中走出來，站在朱濤墓前，一動不動，腦子里一片空白——林西在哪里？你為什么帶走了真相？我慢慢閉上眼睛，夕陽西下，光和影都已遠(yuǎn)去，風(fēng)聲乍起，我聽見了孤笛聲，哀怨、纏綿、決絕，如舞臺上翻飛的水袖，如花旦臉上的淚痕。孤笛聲徘徊了許久，才漸漸散去。

返程的公交車來了，在離開墓園的時候，我又一次回望那一個個孤獨的墓碑，那樣安靜，仿佛人世間的山山水水，是是非非，都與他們無關(guān)了;仿佛有一個聲音裊裊傳來，淡然而有幾分無奈——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想喝一杯摻了淚的酒，將塵世里的苦痛全部咽下。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