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歸來

彭興凱

1

父親的長篇小說 《鄭家莊》 有個 《百年孤獨》式的開頭：

若干年之后，當(dāng)鄭學(xué)友坐上一輛長途汽車離開他的故鄉(xiāng)鄭家莊時，他沒有想到妻子杜麗蘭與女兒鄭小蕓，而是想到了將來某一天他衣錦還鄉(xiāng)的情景……

父親筆下的鄭學(xué)友是他本人;另外兩個人物杜麗蘭與鄭小蕓，是我的母親和姐姐;作品中之所以沒有提到我，是因為他老人家離家出走的時候，我還是一個胚胎，附著在母親的子宮內(nèi)壁上，父親與母親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父親要把自己的村莊寫成什么樣子，是否同 《百年孤獨》 里那個叫馬貢多的村莊一樣充滿魔幻與神秘。實際上，我們的鄭家莊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與居住的村莊。只是村名有點言過其實，因為村里僅有我們一戶人家姓鄭;相反，母親的娘家杜姓，卻占了村里人口的半數(shù)之多。

鄭家莊與其他村子并沒多大的差別，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距縣城比較近，五公里多點吧，騎自行車不足半個鐘點就能到達。因而，村里人除了種糧食，還種蔬菜，糧食自己吃，蔬菜主要賣到城里，讓城里人吃。

父親沒有出走之前是個菜農(nóng)，他和我母親攜手并肩，共同打理兩畝半小菜園。那是塊相當(dāng)肥沃的水澆地，地面平展，旱澇保收，抓把土在手中攥攥，都能攥出油水來。父親讀過初中，他種菜不像村里的其他菜農(nóng)那樣墨守成規(guī)，他在傳統(tǒng)種植的基礎(chǔ)上，增添了科學(xué)的內(nèi)容。他時不時地就會跑到新華書店，購買一些科學(xué)種植方面的書，用來指導(dǎo)生產(chǎn)實踐。因而，他種出的蔬菜無論是產(chǎn)量還是質(zhì)量，都遠遠優(yōu)于村里的其他菜農(nóng)。蔬菜收獲下來，父親就運到縣城岀售。開始的時候，他騎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大捆，兩邊還各有一個筐子，都是各種時鮮的蔬菜，從后面看，像一座菜山在緩緩移動;后來換成了摩托車，仍然是后座上綁著一大捆，兩邊各有一個筐子，只不過菜山大了許多，移動的速度也快了許多。從城里返回家的時候，那些蔬菜就變成了他腰包里的鈔票。

我們家的日子因此而日益變得殷實與富足。

事情發(fā)生變化，緣于父親的一次邂逅。那天，父親去縣城賣菜的時候，與他的發(fā)小董力平相遇了。董力平的母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很多年前曾經(jīng)在鄭家莊小學(xué)教過書。他們家住在我們家后面，中間只隔著一條窄巴巴的小巷子。父親與董力平同齡，兩個小伙伴天天在村子里玩耍。稍大一點兒，兩人都上了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在一個班。讀完初中，父親不再繼續(xù)讀，董力平則一直讀到了高中。在上高中的那年，董力平的母親調(diào)到縣城，他們家也隨之搬到了城里。其后，兩人便再也沒有見過面。父親只知道董力平?jīng)]有考上大學(xué)，但與那些吃商品糧的子弟一樣，分到紡織廠當(dāng)了工人。

父親將菜園子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時，紡織廠開始走下坡路，一部分工人已經(jīng)下崗，沒有下崗的工人也經(jīng)常領(lǐng)不到工資，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父親就是在賣完蔬菜，去書店購書時與董力平相遇的。當(dāng)時，父親正拿著一本《大棚蔬菜的種植與管理》在柜臺結(jié)賬，有只手突然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父親回過頭，見有個瘦高長發(fā)的人站在身后，沖著他咧嘴笑。父親一時沒有認岀來，問，你是誰呀？

那人在父親的胸前捅了一拳頭，說，鄭學(xué)友，你發(fā)家了，不認識從小一起長大的老同學(xué)啦？

父親瞪大眼睛仔細辨認，還是沒有認出來。

那人又捅了父親一拳頭，說，鄭學(xué)友，你真認不出來了？我是董力平??！

父親終于認岀來了，高興地握住了董力平的手。

正是午飯時分，兩人就進了書店旁邊的小餐館，點了幾樣小菜，要了一瓶老窖，坐在那里且吃且聊起來。聊了半天，父親才知道，董力平已經(jīng)不在紡織廠當(dāng)工人了，三年前，他從紡織廠調(diào)了岀來，到縣文化館當(dāng)了個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具體工作除了組織全縣的文學(xué)愛好者搞些筆會與采風(fēng)之類的活動，就是貓在家里寫作。他告訴父親，他主要寫小說，并且已經(jīng)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發(fā)表了幾十篇小小說。說到這里，董力平讓我父親稍等，自己走出了餐館;不一會兒，又返回來，將一本薄薄的小書遞給我父親，說，學(xué)友，這是我岀版的第一部小說集，我從書店里買了來，送給你做個紀(jì)念吧。父親接書在手，并沒有看書，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董力平，眼睛瞪成了牛鈴鐺。他不相信這個發(fā)小竟然會寫小說，不但寫了，而且發(fā)表了，而且出書了——作家啊，這是那個董力平嗎？父親望著眼前這個瘦瘦巴巴，模樣很不起眼的發(fā)小，感到太陽從西邊冒了出來。

那天，父親回到家中，仍然不相信董力平會成為作家。在父親的印象里，董力平是個沒岀息的人，學(xué)習(xí)成績說不上差，但絕對說不上好;關(guān)鍵是他的膽子沒有針鼻兒大，連比他年齡小的女生都敢欺負他，他唯一的反抗就是逃跑或者哭鼻子。這樣一個人，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作家呢？他翻開那本小說集，扉頁上有董力平的簽名，歪歪斜斜的鋼筆字，像幾只洋洋得意的螞蟻;讀了幾篇小說，說不上差，但絕對說不上好，倒是那些鉛字規(guī)矩齊整，散發(fā)著好聞的墨香。

夜色漸漸深了，父親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著，手里拿著那本書，不時地翻動幾下，仿佛事情并不是真的。

母親被父親攪得有些煩，說，鄭學(xué)友，你還睡不睡覺？

父親說，我鬧不明白，董力平怎么會成為作家了呢？

母親說，他成不成作家，關(guān)你什么屁事？你明天還去不去賣菜？

父親說，我學(xué)習(xí)比他好呢，我的作文常被老師當(dāng)范文念呢……

母親說，可你媽不是老師，你沒吃上商品糧。

父親忽然坐了起來，眼睛定定地看著母親，說，杜麗蘭，我現(xiàn)在鄭重地告訴你，我也要寫小說！我也要出書！我也要當(dāng)作家！

2

當(dāng)時，父親還不知道天底下有一位叫馬爾克斯的作家，也不知道那部叫《百年孤獨》的小說，所以，他還沒有將南美洲那個叫馬貢多的小鎮(zhèn)同自己居住的鄭家莊聯(lián)系起來，他只是效法董力平，寫一些小小說和短篇小說。他訂了好幾種雜志，模仿雜志里發(fā)表的小說，別人寫什么，他就跟著寫什么，別人怎么寫，他就跟著別人那樣寫。那時還沒有普及電腦，父親的寫作就是在稿紙上爬格子。但他相信自己的字比董力平寫得漂亮，瀟瀟灑灑，流暢優(yōu)雅，完全可以做字帖。只是字寫得漂亮沒用，父親給那些雜志投去的稿子，大多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偶爾收到編輯的退稿信，從沒贊揚過他的作品，而對他的字，卻不乏溢美之詞。

父親寫小說，都是利用業(yè)余時間，主業(yè)還是種菜和賣菜。每天一大早，他去菜園收獲蔬菜，吃過早飯，便駕著摩托車進城，將菜擺在街頭出售;到了吃午飯的光景，菜基本就賣完了;下午繼續(xù)在菜園里忙活，澆水、施肥、打藥、除草;到了晚上，才是他寫作的時間——我們家除了三間祖?zhèn)鞯恼萃?，還有兩間小耳房，父親將其中的一間收拾出來，在里面放了一張快要散架的桌子，將門牢牢地關(guān)閉，像經(jīng)營菜園一樣經(jīng)營他的稿紙。

父親的寫作開始于夏天，蚊蟲肆虐，他就在耳房里點上一根蚊草繩。那蚊草繩雖然煙霧繚繞，發(fā)出濃濃的艾香，卻根本不管用，他身上的血汗味對蚊子太有吸引力了。母親與姐姐睡在正屋里，時不時地就會聽到父親打蚊子的聲音——啪，一下;啪，又一下;啪啪，一下又一下。

剛開始，母親雖然沒有反對和阻撓我父親寫作，卻一點也不看好他。她覺得他根本就不是當(dāng)作家的材料，他要搞創(chuàng)作當(dāng)作家的想法與行為，純粹是頭腦發(fā)熱，神經(jīng)出了問題，是眼紅人家董力平;等他瞎忙活一陣子，碰一鼻子灰以后，自然就會收手。因此，母親以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看父親，她甚至撇著嘴對父親說，鄭學(xué)友，只要你別耽誤種菜和賣菜，你就貓在那里繼續(xù)喂蚊子吧，將來哪一天，你要真成了大作家，我就當(dāng)個作家夫人，跟著你榮光呢。

父親說，杜麗蘭，你等著吧，會有那一天的。

母親說，那一天是哪一天？你能不能提前給我預(yù)報一下？

父親將眼一瞪，說，杜麗蘭，你這叫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急什么你？

母親笑著說，你不是皇上，我也不是太監(jiān)，我們是夫妻，你說我急什么？

但母親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當(dāng)作家夫人的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她就無法容忍父親再繼續(xù)寫下去了。沉迷于作家夢的父親，盡管連連遭遇退稿，早已碰了不知幾鼻子灰，卻沒有知難而退地選擇放棄;非但沒有放棄，反而越陷越深了。他已經(jīng)不再將菜園子放在心上，菜種得馬馬虎虎，該澆水時不澆水，該施肥時不施肥，特別是每天到城里去賣菜，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耐心在那里守攤，經(jīng)常用很低的價格把菜批發(fā)給小販，騰出時間去做自己的事，不是泡書店就是泡圖書館，要么去找董力平，兩個人到小餐館里點幾樣菜，要一瓶酒，就文學(xué)的話題大聊特聊，儼然是當(dāng)代的魯迅和巴金。

沒過多久，兩人還策劃成立了一個文學(xué)社，吸納了不少文學(xué)愛好者，每隔十天半月，便搞一次文學(xué)沙龍。到了聚會那天，父親便顧不上去街頭賣菜，吃過早飯，騎上摩托車就走，直奔聚會點;文朋詩友們圍桌而坐，就文學(xué)的話題嘰嘰喳喳，唾沫橫飛;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意猶未盡，就移步餐館點了酒菜，一邊吃喝，一邊繼續(xù)聊。父親十分慷慨，每次酒足飯飽，總是喜歡將大手一揮，宣布由他埋單。

母親終于忍無可忍了。有一天，父親推起摩托車正要出門，母親突然跳到前面擋住了他。

父親兩眼一瞪，說，杜麗蘭，你要干什么？

母親提高嗓門，叫道，鄭學(xué)友，咱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父親有些不解，杜麗蘭，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母親說，什么意思你不明白？自從跟著董力平搞什么狗屁創(chuàng)作，你還像個過日子的人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難道你不清楚？

父親鎖起眉頭道，杜麗蘭，我就知道你會反對我搞創(chuàng)作，像你這種低素質(zhì)的女人，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我同你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

父親說著，將母親推開，騎上摩托車絕塵而去。

母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覺得她應(yīng)該哭嚎起來，一邊哭天抺淚，一邊控訴我父親的惡行。她摸了一下眼睛，卻一滴淚水也沒有，又張了張嘴，終是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更讓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那次沖突后，父親聚會回來，向母親鄭重宣布，他要去北京的魯迅文學(xué)院，參加為期四個月的培訓(xùn)。且不說當(dāng)時清明剛過，正是種植蔬菜的大忙季節(jié)，單是學(xué)費加上生活費等各種費用，就得四千多元。四千多啊，這在20世紀(jì)90年代，無疑是筆巨款，是家里那個小菜園兩三年的收成。好在母親勤儉持家，手里剛好有五千元存款，父親要去讀魯院，打的正是那筆存款的主意。可那錢是準(zhǔn)備用來蓋新房的，天塌了都不能動用，母親自然不肯答應(yīng)。

母親幾乎是咆哮一般叫起來，不可能，我堅決不同意！

父親同樣是咆哮一般，說，那是咱們兩個人的共同財產(chǎn)，我鄭學(xué)友有權(quán)使用！

母親說，好，那咱倆離婚，你一半，我一半……

父親不用算也知道，就算兩人離了婚，他分到兩千多元，也只夠一半費用;如何籌措到另一半，仍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臨了，他垂著腦袋軟了下來，柔聲地乞求母親，杜麗蘭，你應(yīng)該把目光放長遠一些，應(yīng)該支持我的文學(xué)事業(yè)，等我成了作家，寫出了大作品，也是你的光榮呢。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至于房子，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面包會有的，房子自然也會有的。

母親撇著嘴說，你一個初中生，一個種菜的，別做夢了。

父親說，怎么是做夢?。恐煸笆莻€叫花子，不是連皇帝的龍椅都坐上了？

母親說，你以為你是朱元璋？

父親說，我眼下還不是，所以才需要你的幫助，需要去魯院進修嘛。只有如此，我的創(chuàng)作水平才會提升，才會寫岀優(yōu)秀的作品，你才會成為作家夫人……

母親沒等他把話說完，扭頭就進了里屋。

父親以為母親是去給他取存款折的，就站在那里等待，眼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過了一會兒，母親岀來了，卻將一把斧子遞給父親，說，鄭學(xué)友，我不想當(dāng)什么作家夫人，更不是朱元璋娶的大腳馬秀英，你如果一定用那筆存款去北京，我成全你，條件是你用斧子先將我剁了。

父親將斧子接了過來，瞪起發(fā)紅的眼睛望母親，望了老半天，突然，他將斧子高高地舉了起來，說，杜麗蘭，我不敢剁你，我剁我自己還不行？我剁了我的手就再也寫不成了……說著，便將斧子朝自己的左手砍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斧子砍下來的時候，母親大叫一聲撲了上去，將父親的胳膊緊緊地抱住了。

3

父親從魯院進修回來，已經(jīng)到了秋天。樹上的葉子正在發(fā)黃與凋落，菜園里的黃瓜、西紅柿、土豆、蕓豆什么的，早就拔了秧子;茄子、青椒與大頭菜則開始上市。在父親去北京進修的四個月里，種菜與管理，收摘與售賣，都是母親一個人完成的。此前，母親并不會騎摩托車，為了將蔬菜及時賣掉，她霸王硬上弓，騎上就走，卻一頭扎進了旁邊的玉米地。她掙扎著爬起來，再次騎上去，還是摔進了路沿下，腿上磕得青一塊紫一塊，鮮血直流。村里人都勸她別騎了，說那是男人使喚的東西。母親卻不服，不顧一切地再次騎了上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終于把摩托車馴服了。

那天，母親正在菜園里揮汗如雨地給青菜澆水，鄰居跑來告訴她，說父親從北京回來了。母親得知消息，并沒有馬上回家，依舊在菜園里忙活。當(dāng)她按照固定程序，將菜園全部澆過一遍，才擦了把臉上的汗，從容地朝家里走去。走過阡陌，穿過村巷，母親進了院子，發(fā)現(xiàn)父親將行李丟在門外的臺階上，雙手插在褲袋內(nèi)，正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抬眼看著那三間老屋頂部的麥草，看著墻頭上的南瓜與葫蘆，看院子里的幾只雞和那棵結(jié)滿果實的石榴樹，儼然干部下鄉(xiāng)視察的派頭。見母親進門，他急忙迎了上來，遠遠地伸出手要與她相握，嘴里說，杜麗蘭女士，別來無恙啊？

母親睬都沒有睬他，將扛在肩上的鐵锨哐啷一聲丟在地上，徑直走向房門，掏出鑰匙，嘩啦一下將門打開，管自進了屋，一屁股坐在那張已經(jīng)露出彈簧的破沙發(fā)上。父親打了個怔，忙跟在后面進了屋，滿臉堆出討好的微笑，說，杜麗蘭，你怎么不理我?。?/p>

母親只是沖著他橫了橫眼睛。

父親說，杜麗蘭，你是不是覺得我經(jīng)過四個月的進修，變化太大，有點不認識我了？

母親冷著臉，哼了哼鼻子，撇著嘴說，可不，我還以為來了哪個大人物呢。

父親笑道，眼光不錯，你丈夫鄭學(xué)友馬上就要成為大作家啦。等著吧，用不了太久。

他說得很肯定，很自信。他提到了一個很長的外國人名，和一部很孤獨的小說，他說他要成為那樣的作家，寫出那樣的作品。

母親沒有聽懂父親說的作家和作品，她甚至沒有聽懂父親說的話。短短四個月，父親竟然不會說鄉(xiāng)下的土話了，他的舌頭好像有些抽筋，吐出來的都是嘰哩咕嚕的京腔。母親直眉瞪眼地看著父親，好像他變了一個人，讓她認不出來了。母親皺起眉頭，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忽然站起來，抬腳就朝門外走。

父親說，杜麗蘭，你干什么去？

母親說，我找杜祥太去。

父親說，你找杜祥太干什么？

母親道，我叫他來看看，你是不是得了神經(jīng)病。

杜祥太是我舅舅，在村衛(wèi)生所當(dāng)衛(wèi)生員。當(dāng)初母親要嫁給我父親時，杜門所有的人都反對，只有杜祥太支持了他們，杜祥太不但口頭上支持，還偷出家里的戶口本，幫助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父親冷丁立住，才知道自己說的那些話，完全是對牛彈琴，他的妻子杜麗蘭，一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是根本理解不了的。他說，算了，你不用去找杜祥太了，我什么病也沒有，我說的是普通話。

母親讀書不多，但普通話還是聽得懂的，只是父親嘴里的哥倫比亞和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聽起來像一串雞腸子，讓她心里發(fā)慌。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知道，這個雞腸子一樣的外國作家和他那部叫 《百年孤獨》的長篇小說，將徹底改變我父親的命運。我父親也要寫一部 《百年孤獨》 那樣的大作品，小說的名字已經(jīng)有了，叫 《鄭家莊》。父親的 《鄭家莊》不僅要在字數(shù)上超越 《百年孤獨》，而且內(nèi)容與思想，藝術(shù)與技法，都要全面超越，而且，也要在某一年問鼎諾貝爾文學(xué)獎！

父親雄心勃勃地開始了創(chuàng)作前的準(zhǔn)備工作。他從北京帶回了包括 《百年孤獨》 在內(nèi)的馬爾克斯的所有作品，比如 《霍亂時期的愛情》《家族的沒落》《番石榴飄香》 之類，貓在那間小耳房里反復(fù)閱讀。尤其是 《百年孤獨》，他不僅讀了無數(shù)遍，還耗掉了十余支圓珠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了一遍。當(dāng)又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他竟然能將 《百年孤獨》倒背如流了。

有一天，董力平到家里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十余名文學(xué)青年。父親殺雞烹兔，沏茶置酒，隆重地招待了他們。十幾個男女圍桌而坐，喝著酒，吸著煙，扯著嗓門大談他們的文學(xué)追求。當(dāng)父親宣布他能將《百年孤獨》背誦下來時，大家根本不相信。父親豪氣干云地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背了雙手，閉上眼睛背誦起來。在場的十幾個文學(xué)青年都聽傻了眼。父親將 《百年孤獨》 倒背如流的時候，包括董力平在內(nèi)的其他人，還沒有誰讀過這部名著。

他們欽佩地叫我父親鄭·馬爾克斯，我母親聽了，差點把腸子都笑斷了。

十多個文友盡興離去，父親的多卷本長篇小說 《鄭家莊》 也正式開始創(chuàng)作了。

父親在魯院進修的時候，已經(jīng)見識了電腦寫作的便利，而且學(xué)會了五筆輸入法。因此，購買一臺電腦便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家里的五千元存款已經(jīng)讓他付給了魯迅文學(xué)院，這半年多母親辛苦勞作，才積攢了五千元，只夠買一臺配置低端的或二手電腦。父親打起了那五千元的主意。

母親說，鄭·馬爾克斯，你做夢吧，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別想再動家里一分錢。

父親說，杜麗蘭，鼠目寸光了吧？你將錢投到我的寫作上，比存銀行的回報可大多了。

母親撇嘴說，敢情你寫那些破東西，就是開銀行??？

父親挺起胸脯說，那是當(dāng)然。哪天我的《鄭家莊》 岀版了，就會有大筆的稿費;倘若再改編成影視劇，咱們就成富翁啦。而且，我這部小說是奔諾獎去的，你知道諾獎的獎金是多少嗎？

他湊近母親，神秘而小聲地說，告訴你吧，八百萬瑞士法郎，折合成人民幣，七百五十多萬??！靠你種土豆白菜，幾輩子才能掙到??？

父親喋喋不休地說話時，母親扭身進了里屋，和上次一樣，再次將那把斧子拎了出來。她將斧子遞給父親，說，鄭·馬爾克斯，你不是為了理想不惜犧牲一切嗎？上次你很勇敢，要剁了自己的手，我心軟了，給了你五千元;今天我成全你，你那手已經(jīng)不能種菜了，留著也沒用，你如果能剁掉其中的一只，別說買電腦，今后所有的事情我都聽你的！

父親看了看手里的斧子，又看了看母親，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將斧子丟到地上，悻悻地聳了聳肩膀，說，杜麗蘭，我不剁自己的手，不是我沒有膽量和勇氣，我若是將手剁了，還怎么寫作？我忍辱負重，完全是為了我的文學(xué)事業(yè)，為了我的 《鄭家莊》。

父親放棄了用電腦寫作的打算，他買來一大把圓珠筆芯與好幾捆稿紙，與此前一樣，躲進耳房爬起了格子。

4

父親沒去魯院進修前，雖然立志要當(dāng)作家，但家里的事并沒有甩手不管。這次從魯院進修回來，對家中所有的事就一概不問不管了，每天，他除去吃飯與睡覺，就是將自己關(guān)在那間小耳房里奮筆疾書，連門都不出。沒過多久，就長發(fā)紛披，胡子拉碴，將自己寫成了鬼。

正是茄子、青椒大面積成熟上市的時候，母親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便砰砰地敲響了耳房的門。

父親不耐煩地說，杜麗蘭，你有什么事？

母親也沒好氣，說，鄭·馬爾克斯，我問你，菜園你還管不管啊？

父親說，我不在家那四個月，你不是把菜園打理得很好嗎？還掙了五千多，比我在家時收入還多呢。

母親提高了嗓門，姓鄭的，你以為你真是馬爾克斯??？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你不能把男人的事全丟給老婆吧？

父親的嗓門更高，杜麗蘭，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我要寫一部 《百年孤獨》 式的偉大作品，這是沖擊諾獎的大事情，總不能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小菜園，把個諾獎耽誤了吧？

母親沉默了半天，說，看來你是鐵了心不想好好過日子了。好吧，鄭·馬爾克斯，你不過，我也不過了，你做你的作家夢，我也躺到床上睡覺去，做當(dāng)作家夫人的美夢去！

母親說著，狠狠踢開偎在她腳邊的貓，騰騰騰地返回正屋，躺到床上，把被子一蒙，無聲地哭了。

整整一個上午，母親沒有去菜園，也沒有起床做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父親覺出了餓，從耳房走了出來，準(zhǔn)備去正屋吃飯，見母親還躺在床上，才明白母親是真的罷工了。他皺起眉頭，立在那里發(fā)了半天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走到床前，雙手抱拳說，杜麗蘭，咱們是自由戀愛，你應(yīng)該理解我、支持我才對。你現(xiàn)在吃點苦受點累，等我取得成功的那天，我會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的……

母親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說，你想當(dāng)作家，我不反對;你去北京進修，我也把存折給你了;可是現(xiàn)在你回來了，這大忙季節(jié)，就不能干完菜園的活兒再去寫你的書?。?/p>

父親長嘆一聲，杜麗蘭啊杜麗蘭，常言道三十而立，我都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發(fā)表過一個字，急??！我等不及了，我豁出去了，我得拿命寫啊……

父親說著，眼里竟有淚水流岀來，一閃一閃地在臉上爬。

這是許久以來母親聽到我父親最真誠、最掏心的話，帶著真情實感，用濃濃的鄉(xiāng)音說了出來。從北京回來后，父親一直都說普通話。他的普通話說得并不標(biāo)準(zhǔn)，聽到耳朵里，像小蟲子在里邊爬，刺撓又別扭。在家里，母親叫他鄭·馬爾克斯;在外邊，村里人叫他半自動。母親曾勸他改說家鄉(xiāng)話，父親也表示虛心接受，可一開口，還是不由自主地又成了半自動普通話。

聽見父親的鄉(xiāng)音，母親怔在了那里，何況，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流淚，女人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過了一會兒，她的眼里也蓄滿了淚水，忙擦了一把，下了床，進了廚房。

那時候，村里的蔬菜大棚已經(jīng)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起來，可以種反季節(jié)的蔬菜了，收入自然比原來翻了好幾番，沒過兩年，別人家全蓋了瓦房或樓房，唯獨我們家還在露天地里種菜，也只剩下我們家還住在原來的草房里。

有一天，舅舅將去縣城賣菜的母親攔了下來，說，姐，你咋這么窩囊??？就由著那個廢物在家里吃閑飯？

母親說，祥太，我和你姐夫的事情你就別管了，由著他去吧。

舅舅瞪起眼睛說，憑什么?。磕阋粋€女人像男人那樣岀苦力，你不覺得丟人，我們老杜家還覺得丟人呢！

母親說，丟什么人？你姐夫干的可是大事情，將來要是真能把書寫岀來，連祖宗的臉上都有光呢。

舅舅見母親站在了父親的立場上，便不再說話，啍了哼鼻子離開了。

母親之所以站在父親的立場上，由了父親在家里寫作，其實對父親的創(chuàng)作也抱有一絲幻想。她想，如果父親真能寫出一本書來，真能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那她所付出的一切也就有了價值，有了意義。她甚至打算將這一季的蔬菜賣掉，給父親買一臺電腦。

那天，母親在縣城賣了蔬菜，就去文化館找董力平，她想讓董力平幫著參謀參謀買一臺什么樣的電腦。然而，從董力平那里得到的信息，卻讓母親墜入無底的深淵。董力平告訴她，現(xiàn)在的文學(xué)已經(jīng)邊緣化了，根本沒什么人讀文學(xué)作品。作者要想岀書，只能是自費。董力平還直言不諱地告訴母親，說他對我父親的寫作并不看好，一是他文化程度低，只是個初中生，不具備當(dāng)作家的基本條件;二是他屬于半路岀家，根本沒有寫作的基礎(chǔ)，要寫一部《百年孤獨》 那樣的作品，只能是癡人說夢。又說，像馬爾克斯那樣的作家，在中國還沒有出現(xiàn)，中國有幾十萬作家，還沒有誰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最后，他自責(zé)地說，真不該推薦學(xué)友去讀什么魯院，誤入歧途啊。

母親聽罷，登時呆若木雞。

回到家中的那天晩上，母親把父親從耳房里叫到正屋，轉(zhuǎn)達了董力平的話，勸父親及時收手，然后與她搞幾個蔬菜大棚，把眼下的日子過好。父親給母親的回答，除了一通聲嘶力竭的咆哮，就是抱起被子，睡到了那個耳房里。

大約在父親與母親分房睡的半個月之后，他讀魯院時的一位同學(xué)來到了縣城。父親趕去見了面，約著董力平一起招待了那位同學(xué)。將同學(xué)送走，父親返回家中準(zhǔn)備繼續(xù)寫作時，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寫好的十來萬字的手稿不見了。他走進正屋，問母親誰拿走了他的手稿，母親脫口而出：我填到爐子里燒了。

父親猛地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母親，過了好久，突然發(fā)出一聲冷冷的怪笑。然后，他默默地收拾了幾件衣物，一股腦兒地塞入蛇皮袋子里，背在肩上摔門而去。

5

我是在父親離家出走的半年后岀生的。我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的人，除了母親杜麗蘭，就是姐姐鄭小蕓。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里，我根本沒有父親這個概念。等長大了一些，我發(fā)現(xiàn)村里的小伙伴們除了有母親，還都有位父親，覺得十分好奇與不解。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叫做父親的人，都喜歡黑著臉打罵他們的孩子，竟為自己沒有父親而暗自慶幸。

父親剛剛離家出走的時候，母親表現(xiàn)得氣定神閑。她覺得一個大男人岀門在外，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閃失;出去碰幾個釘子，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會夾著尾巴乖乖地回來。母親甚至還想，或許因為這次出走，父親回來后會幡然醒悟，放棄那不切實際的異想天開，從此安心地過日子。于是，母親耐下心來，一面在肚子里孕育著我，一面經(jīng)營那個小菜園，等著父親回歸。

時間過去了大半年，直到我一聲哭啼呱呱墜地，父親還是沒有回來，甚至連去了哪里都無從知道，母親這才慌了手腳。月子過了還不到一半，她就將我交給姐姐照看，去縣城找董力平打聽。她想父親岀走后，肯定會與董力平保持著聯(lián)系。只是到了縣文化館，見到了董力平，他卻對母親大搖其頭，說并沒有我父親的任何消息。不過，他用肯定的口氣告訴母親，我父親一定是去了北京。接著對母親說，父親那位魯院的同學(xué)曾經(jīng)說過，他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一家文化公司，想邀請父親前往加盟。當(dāng)時父親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選擇了拒絕。董力平說著，把目光望向母親，說，杜麗蘭，那天學(xué)友回到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他突然改變主意離家出走呢？

母親的眼淚掉了下來，告訴了董力平那天發(fā)生的事情。

董力平擰起眉頭望著母親說，杜麗蘭，學(xué)友的岀走，你是有責(zé)任的，你不應(yīng)該把他的稿子給燒了，再不濟，那也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啊。

母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是什么也沒有說。

董力平擔(dān)憂地說，又添了一張嘴，你這日子咋過啊……

母親抹著眼淚說，俺明天就去北京，一定要把他找回來。

董力平說，你知道北京有多大嗎？你知道大海撈針是什么結(jié)果嗎？

母親說，他只要不鉆到地下，不跑到天上，俺就能找到他。

董力平說，你還在月子里呢，你去找人，孩子怎么辦？

母親想起還在吃奶的我，怔了怔，終于無言以對，只是嘩嘩地流眼淚。

董力平說，杜麗蘭，你別著急，你在家里好好帶孩子，我想辦法幫你打聽，等有了準(zhǔn)確消息，弄到他在北京的地址，你再去找他，這樣才會有把握。

母親想了想，點了點頭，默默地返回了鄭家莊。

過了差不多三個月，董力平來到我們家，給了母親一個地址。當(dāng)時正是春菜上市的季節(jié)，母親將菜園子丟下，將我與姐姐托付給舅舅杜祥太，只身去了北京。

母親坐了一夜火車，天亮?xí)r到了北京。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從北京站岀來的時候，她被都市的繁華與喧囂給嚇住了，眼前一暈，一屁股跌坐在站前廣場上。發(fā)了半天呆，定了半天神，她的神志才恢復(fù)過來。接下來，她拿著父親的住址，一路向人打聽，乘地鐵，坐公交，再乘地鐵，坐公交，然后步行，轉(zhuǎn)來繞去，折騰了差不多一整天，才到了香山腳下的一個小鎮(zhèn)上。在鎮(zhèn)上東走西問，又費了許多周折，終于走進一個小巷深處的四合院。

父親住的地方，就在那院子中的小防震棚內(nèi)。母親走到門口，卻見門上落著一把大鐵鎖，父親并不在家。母親無奈，就從院子里退了出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天已經(jīng)有些黑了，而且冷。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母親瑟縮著身子，只能忍著。天終于完全黑了下來，當(dāng)街上亮起幾盞昏黃的路燈時，母親看見從巷子那端走來一個人。那人留著長頭發(fā)，穿件夾克衫，背著個雙肩包，手里提著個塑料袋，里面有兩個大包子。兩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都怔在了那里。

是父親先開口，杜麗蘭，你怎么來了？

接著又說，杜麗蘭，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址的？

隨后說，一定是董力平那家伙幫你打聽的吧？

母親望著父親，一直沒有說話，她的眼睛里卻有淚水在積蓄，漸漸地蓄滿了，骨碌碌地流了出來，一顆一顆摔碎在腳下。

跟著父親進了那個小防震棚，母親仍然沒有說話。她環(huán)顧了那個低矮又狹窄的空間，拿過隨身的包，從包內(nèi)取岀一個大紙袋，從紙袋里取出幾沓厚厚的手稿，雙手捧著遞給了父親。父親伸手接過，立即就認了出來——正是母親聲稱燒掉了的那十來萬字的手稿！

父親叫起來，杜麗蘭，你不是說燒掉了嗎？

母親流著眼淚說，那天俺不該騙你，都是俺不好，才讓你跑到了北京……

母親接著說，學(xué)友，俺對不起你，你打俺幾下出出氣吧。

母親說著，向父親身邊湊了湊。

父親望著母親，卻慢慢地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會把稿子燒掉的。我來北京，只是把那件事情當(dāng)成了借口而已。停了一下，又說，其實，我早就對那十來萬字的東西不滿意了，就是你不把它燒掉，我也會燒掉的。

父親說著，取出其中的一沓，哧的一下撕成了兩半;再取出其中的一沓，哧的一下又撕成了兩半。母親望著父親，并沒有說話，只是將眼睛瞪大了一圈，再瞪大了一圈。過了半天，母親的話才從牙縫里擠了岀來，說，鄭學(xué)友，你是個王八蛋！

父親說，對，我是個王八蛋！烏龜王八蛋！

稱自己是烏龜王八蛋的父親，跟母親說了他在北京生活的大致狀況——父親來到北京以后，在魯院同學(xué)的文化公司里打工，因為公司是初創(chuàng)階段，還沒有盈利，所以工資不高，只夠維持最低標(biāo)準(zhǔn)的生活;所以，他不得不跑到北京郊區(qū)，用極低的價格租了個防震棚居住。他接著告訴母親，白天他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來寫作。

母親也把有了我的消息告訴了父親，然后勸他回家。父親卻皺起眉頭，將拳頭抱起來，對母親說，杜麗蘭，我求求你，希望你能理解我。我離開鄭家莊的時候，是面對蒼天發(fā)下毒誓的，哪一天不完成我的書，哪一天不取得成功，我決不會再回鄭家莊的。

母親望著父親，再也沒有說半句話。

翌日，父親原本打算陪著母親在北京逛逛，爬爬香山，看看頤和園與故宮，再到王府井和西單走走，母親卻堅決地拒絕了。見母親執(zhí)意要回，父親便不再挽留，將她送到了火車站。臨別的那一刻，父親說，杜麗蘭，你如果相信我，對我還有信心，就在家里等著我;如果你覺得我不可能成功，咱可以離婚，你再嫁個能陪伴你、給你幸福的人……

母親哼了下鼻子，啪的一記耳光甩在父親的臉上，算是給了他回答，隨即登上火車，頭都沒有回一下。

6

母親從北京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正讀三年級的姐姐退了學(xué)，待在家里專職照看我，她自己則將全部精力用在種菜、賣菜上。她對姐姐說，就當(dāng)你們的爹死了，今后咱們娘兒仨誰都不指靠，自己活。姐姐半途輟學(xué)，很不高興，嘴噘得老高，說，為什么俺有個這樣的爹？為什么他跟別人的爹不一樣？母親瞪著眼說，你問我，我問誰？你爹根本就是個王八蛋，烏龜王八蛋！姐姐說，我恨他！母親說，我也恨他，可只能在心里恨，今后別在我面前提他。姐姐張張嘴，還想說什么，母親將吃過奶的我朝她懷里一塞，摸起鋤頭便奔菜園去了。

從此，姐姐果然不再提父親，母親更沒有再拿我父親當(dāng)話題，她的所有時間與精力，差不多都耗在了菜園里，她想靠那個小菜園，將我和姐姐養(yǎng)大成人。

時間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三年。

三年中，雖然母親與姐姐誰也不再提起父親，可關(guān)于我父親的消息與流言，卻像冬天的雪花，在鄭家莊漫天飄飛。有人說我父親在北京傍上了富婆，讓一個老女人包養(yǎng)了;有人說我父親在北京活不下去，又沒有臉面回家，成了個盲流，在全國各地流浪;還有人說我父親因為搶劫殺人，給警察擊斃在逃跑的路上……消息與流言傳到母親的耳朵里，她只當(dāng)沒有聽到，不曾有分毫的表示。但是流言傳到姐姐的耳朵里，她就有點沉不住氣了，回家對母親提起，母親便拉下臉來，說，鄭小蕓，你忘了我是怎么對你說的了？不要再提那個王八蛋，他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與咱們無關(guān)！

姐姐急忙把嘴閉上了。

母親不讓姐姐提父親，卻無法阻擋別人向她提起。經(jīng)常同母親提我父親的人，是舅舅杜祥太。因為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他三天兩日就要到我們家走一走，看一看，有了我父親的新消息，就來找我母親通報。

舅舅說，姐，那個王八蛋的事你聽說了嗎？

母親說，你別對我提他。

舅舅說，我不說他的事，咱說說你的事行不？

母親說，我有什么事？

舅舅說，姐，你還不到四十歲，就打算這么過下去？

母親說，不這么過，又咋樣過？

舅舅說，和鄭學(xué)友離婚，遇到合適的人，再成個新家。

母親苦笑著說，杜祥太，你就別瞎操心了，我不會再找什么狗屁男人了。

舅舅聳聳肩膀，悻悻地說，我知道你對那個王八蛋還不死心。你太傻了，你就等著有一天他回來跟你離婚吧。

又過去了三年，父親還是沒有回鄭家莊。村里的人已經(jīng)對父親的事厭倦了，也不再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好像鄭家莊從來沒有鄭學(xué)友這個人，母親與姐姐的耳朵清靜了許多。就在這個時候，舅舅來給我母親提親了。那人叫劉登水，也是菜農(nóng)，他家的蔬菜大棚與我家的菜園相鄰，年齡比我母親大七八歲，他兒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在縣城有自己的生意，也有了自己的住房。劉登水模樣周正，脾氣溫和，勤勞能干，每年有十多萬的收入。不幸的是，劉登水突然死了老婆。舅舅把劉登水的不幸當(dāng)成了我母親的幸運，便在第一時間里跑到我們家，動員母親去填房。

母親說，杜祥太，你別瞎撮合，這是不可能的事。

舅舅說，怎么不可能？你們兩個都成了單身，完全可以重新結(jié)合。

母親說，我怎么是單身呢？你姐夫鄭學(xué)友可沒有死，也沒有回來跟我離婚。

舅舅說，那個王八蛋是沒有死，是沒有跟你離婚，可是他都跑了快八年了，讓你天天在家里守活寡，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

母親說，你別說了，反正我不會再嫁的。

若干年后，我曾經(jīng)去縣文化館找過董力平，想從他那里知道點關(guān)于父親的情況。董力平告訴我，其實我母親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我父親，她去縣城賣菜的時候，三天兩頭往文化館跑，向他打聽我父親的消息。董力平與我父親的聯(lián)系也時斷時續(xù)，一般都是我父親主動聯(lián)系董力平，他要主動聯(lián)系我父親，十有八九都打不通電話。而且，我父親失去聯(lián)系的時候，往往是過得不怎么好，此時我父親就會選擇隱身;生活有了轉(zhuǎn)機，日子好過些了，他才會聯(lián)系董力平。

那次董力平告訴我，我父親并沒有被富婆包養(yǎng)，也沒有成為什么盲流，更沒有因為搶劫而被擊斃，他還在北京，還在創(chuàng)作那部 《百年孤獨》 式的長篇小說。只是，他早已不在那家文化公司工作了，有時在大街上發(fā)放小廣告，有時給別人當(dāng)槍手掙幾個小錢，還有時到餐館之類的地方打零工，生活很不穩(wěn)定，居無定所。

我想，母親之所以沒有選擇離婚再嫁，正如舅舅所說，她對父親還是有感情的。

7

我說過，小時候，我因為家里沒有一個兇巴巴的父親而暗自慶幸，但當(dāng)我漸漸明白了一些事理，才知道那個被大家稱之為父親的人，對于一個家庭是多么的重要，一個家庭失去了這么個角色，是非常不幸的。我開始為自己沒有父親而痛苦憂傷。最初，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我父親去了哪里，母親說，你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他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就同樣的話題，我還問過姐姐。姐姐說，鄭小柱，你記住，我們只有娘，沒有爹。又大了一些，我才從村里人口中得知我父親離家出走了，他丟下老婆孩子去了北京。

盡管知道自己是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盡管不知道他什么模樣，我仍然在心里時刻想著那個在北京的親人，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到北京去寫書。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父親與別人的父親不一樣，別人的父親都生活在鄭家莊，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菜農(nóng)，我父親卻生活在北京。北京，首都啊，那兒有天安門，有中南海，還有人民大會堂和故宮。因此，當(dāng)同學(xué)們因我沒有父親而欺負我時，我總會在獨自舔舐傷口時想起父親，盼著他能從北京歸來，替我教訓(xùn)教訓(xùn)那些壞家伙。

父親卻一直沒有回來，直到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那一年。

那一年，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姐姐鄭小蕓則成了個二十歲的大姑娘。自從我上了小學(xué)，姐姐就不再照看我，開始幫著母親打理菜園。母親因為多了個幫手，胃口漸漸大起來，她跑到信用聯(lián)社貸了一筆款，請了幾個勞力，將菜園建成了大棚。誰知道，那年的冬天氣溫太低，需要在大棚內(nèi)生爐子才能保證菜苗正常生長。有戶人家在點爐子時不當(dāng)心，引起了大火。大棚都是連成片的，西北風(fēng)刮過來，根本無法撲救，整個棚區(qū)登時成了火海。當(dāng)大火熄滅時，無論是大棚，還是棚內(nèi)的菜苗，全被燒了個精光。別人家雖然損失慘重，但沒有傷到筋骨，沒過多久，就重新建了大棚。我們家不但沒有能力再建大棚，還欠下了數(shù)萬元貸款。母親無奈，只好將大棚的殘骸清除，重又種起了露天菜。姐姐則心灰意冷，不顧母親的強烈反對，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禍不單行，五年級下學(xué)期，我經(jīng)常頭疼，眼前時不時閃岀些晶瑩的小火花。有一次，正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我昏倒在教室里，被送進了縣醫(yī)院。幾番檢查下來，大夫告訴我母親，我的腦部生了個垂體瘤，已經(jīng)有雀卵那么大了，必須馬上摘除，否則，就是不發(fā)生癌變，也會因此而致殘。母親登時傻了眼，她一方面為我的病情而焦慮，一方面為大筆的醫(yī)療費用而發(fā)愁。沒有別的辦法，她只好求到了娘家人的門下。

舅舅聳著肩膀說，你去找鄭學(xué)友啊，他不是在北京當(dāng)大作家嗎？他的親生兒子病了，總不能不管吧？

母親說，杜祥太，你當(dāng)舅舅的，外甥得了那樣的病，你還說這沒用的話？

舅舅說，姐，你想聽有用的話也可以，那就馬上離婚，嫁給劉登水，孩子的醫(yī)療費他會包圓的。

劉登水就是前幾年舅舅給母親撮合的那個鰥夫，他一直沒有續(xù)弦。

母親斷然說，不可能！

舅舅沖著我母親將雙手一攤，做岀了無可奈何狀。

母親扭頭就走，出門時丟下一句話，說從此再不登娘家的門。

鄭家是單門獨戶，不登娘家的門，就沒有別的門路了，母親陷入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境地。母親又去找了董力平，她從董力平那里了解到，我父親已經(jīng)有兩年沒消息了，估計在北京的日子也不好過，只能選擇隱身。董力平說，父親盡管日子不好過，仍然在北京，因為他時不時地會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有時候還會在博客或者QQ里發(fā)個文章，回個帖子什么的。母親沒有指望父親會給我岀醫(yī)療費，她讓董力平轉(zhuǎn)告我父親，他兒子身患重病，生死未卜，讓他做到心中有數(shù)。董力平說，這倒不難，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給他留言，他只要上網(wǎng)，就一定會看到。

母親從文化館回來，按照村頭墻壁上的一個號碼，給一個陌生人打去了電話。母親準(zhǔn)備將自己的腎賣掉一個，用得來的錢給我治病。與此同時，她找到劉登水，將我家的菜園轉(zhuǎn)租給了他。一切安排妥當(dāng)，母親按照那個陌生人提供的地址，準(zhǔn)備去賣腎了。

就在母親上路的時候，在門口讓我舅舅攔住了。

舅舅說，姐，你要干什么去？

母親冷冷地說，我干什么不用你管。

舅舅說，你是不是要去賣腎？

母親說，我就是去賣命，也不關(guān)你的事。

舅舅說，可你姓杜，你是我的親姐姐，你的事怎么能和我無關(guān)呢？

舅舅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卡丟給母親，說，這里有三十萬，是我找咱們杜家人以及鄉(xiāng)親們湊的，你拿去給孩子治病吧。如果不夠，大家還可以再湊。舅舅接著說，這錢不是借的，不用你還。我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鄭學(xué)友不準(zhǔn)再登杜家門。你要還是杜家的閨女，還認杜家是娘家，就必須答應(yīng)。

母親攥著那筆錢，望著她的弟弟，眼圈兒發(fā)紅了。

我住進了省人民醫(yī)院。

手術(shù)的那天，姐姐從打工的南方趕了過來，舅舅和杜姓幾個近門，也來到省城，等著我的手術(shù)結(jié)果。董力平也來了，還拿出一萬元現(xiàn)金，塞到了母親的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然有二十幾口，把醫(yī)院里的走廊都擠滿了。

我在大家的簇擁下進了手術(shù)室。

后來聽姐姐說，就在我手術(shù)開始不久，董力平突然接到了我父親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省城下車，讓董力平告訴他我所在的醫(yī)院與病房號。省人民醫(yī)院距火車站并不遠，過了半個小時，父親就在手術(shù)室門外岀現(xiàn)了。他穿著一件很舊的羽絨服，背著個雙肩包，腳上的皮鞋前面裂開了一道小口子。他從走廊的那端一步步地走來，母親、姐姐、舅舅、董力平，還有那些姓杜的娘家人，都自發(fā)地站在走廊的兩側(cè)，以冰冷的目光夾道迎接這個岀走十多年、第一次露面的男人。不知道父親當(dāng)時是怎樣的感受，他迎著大家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慢慢走來，穿過眾人形成的夾道，走到了手術(shù)室門口。

手術(shù)室門口，站著我母親。父親在我母親面前站下來，深深地垂下了腦袋，接著雙膝一彎，給我母親跪了下去。

母親站在那里成了一截木頭。她望著自己的丈夫，一句話沒說，眼里的淚卻流得像長河奔流一樣。很久很久，當(dāng)母親想要去拉長跪不起的父親時，舅舅突然跳了過去，一把將我母親推開，猛地揪住我父親的衣領(lǐng)，拎小雞似的把他提溜起來，揮拳要打。拳頭帶著風(fēng)聲，就要搗到父親的鼻子上時，被我母親與董力平合手攔了下來。舅舅猛地將我父親往地上一摜，大吼一聲，鄭學(xué)友，你還有臉見我們杜家人啊？你個王八蛋，不好好在家過日子，跑到外面去寫什么狗屁書，你算什么狗東西？

父親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什么話都不說。

舅舅又是一聲吼，鄭學(xué)友，十多年了，你丟下老婆孩子不管，你知道我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還是不是人？

父親仍然蹲在那里，抱著腦袋不說話。

舅舅越說越氣憤，上前一步，再次將父親提溜起來，揮拳要打，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慢慢地垂落下來，嘆了口氣，說，鄭學(xué)友，念你今天能來醫(yī)院，還算有點良心，還知道有這么個兒子，我饒了你這一回。現(xiàn)在，你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清楚，是回家跟我姐好好過日子？還是繼續(xù)回北京？你說！

父親慢慢抬起頭，望望我舅舅，又望望我母親，再望望所有的人，啪的一聲在自己臉上甩了一記耳光，啪，又是一耳光。嘴邊有一道血印流出來，他沒有擦，將目光轉(zhuǎn)向我母親，說，杜麗蘭，請你理解我，請你原諒我……

8

手術(shù)完畢，我還處在麻醉狀態(tài)，父親已經(jīng)離去，我錯過了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機會。父親卻是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兒子。聽姐姐說，我從手術(shù)室回到病房后，父親坐在病床前抓著我的手，在我的臉上看了半天，還吧嗒吧嗒，將幾顆淚蛋子砸在了我的手上。不過，他很快就起身離去了。臨出門時，他從雙肩包里取出一沓錢塞給了我母親。母親看都沒看一眼，嗖的一聲扔過去，砸到我父親的后腦勺上，又散落在地。董力平將那些錢一張一張撿起來，交到我姐姐手里。姐姐接過數(shù)了數(shù)，五千元。

姐姐告訴我，董力平在病房還透露過一個情況，說父親前不久回過村里一次。父親那次回村，除了董力平，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天，父親讓董力平開著車，圍著鄭家莊轉(zhuǎn)了一圈，還在我家的菜園子地頭停了一下，遠遠地看著我母親和姐姐，流了幾滴淚。本來，父親打算到學(xué)校偷偷看看我，車到學(xué)校門口，卻見我舅舅杜祥太在那里正跟人聊天，父親怕我舅舅發(fā)現(xiàn)，忙讓董力平將車開走了。母親聽董力平說完，咬著嘴唇半天沒有吭聲，最后只罵了句王八蛋。

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我很快就痊愈岀院了。

這次住院，讓我改變了此前對父親的看法，我覺得父親還是個重感情、有良心的人，否則，他不會從北京趕回來看我，還送回五千元醫(yī)療費。只是因為沒有見到父親，我心里充滿了遺憾。我甚至想，要是我再病一次就好了，那樣，我或許就有機會見到父親了。

很快，我上了初中。

上了初中以后，我越發(fā)想見到父親、了解父親了。當(dāng)時，我只知道父親離家出走是為了寫一本書，要成為一個作家，而能夠?qū)憰淖骷?，對一個初中生來說，無疑是偶像級的人物。父親的事情折磨著我，終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氣去了文化館，見到了董力平。

董力平還在寫作，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對文學(xué)的追求并不多么執(zhí)著與強烈，想寫就寫，不想寫就去釣釣魚或者爬爬山，反正他是體制內(nèi)的人，每個月都有工資，衣食無憂。董力平告訴我，我父親恰恰相反，他雄心勃勃，志向高遠，且又不自量力，干什么事情都是一根筋，所以才落到了現(xiàn)在的田地。自然而然，董力平提到了哥倫比亞那個馬爾克斯，還有他的長篇小說 《百年孤獨》，以及父親要寫一部類似作品的宏偉目標(biāo)。我產(chǎn)生了要看看這部世界名著的欲望，問，董伯伯你有沒有這部書？

董力平望了我一眼，說，你還是個初中生，怕是讀不懂。他接著說，不瞞你說，這本書我看了不下五次，一次都沒有看完，一次都沒有看懂。隨后又說，不單我沒有看完與看懂，大多數(shù)讀者，甚至一些名作家，都沒有看完和看懂。

董力平的意思原本是勸我不要接觸此書，這反而更加重了我的好奇與決心。我說，董伯伯，我還是想看看這本書。

董力平望了我一眼，起身去了書房。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聽到書房里沙沙啦啦一陣亂響，過了半天，他手里拿著一本書走了岀來，拍打著上面的灰塵，將書遞給了我，說，這本書就送給你了，看不懂可以先不看，等你上了大學(xué)，有了對作品的鑒賞能力，或許就能看懂了。

我給董力平鞠了個躬，拿著書離去。

回到學(xué)校，我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文學(xué)作品，此前，我連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都沒有看過，這本來自外國的文學(xué)名著，對我來說無疑是部深奧無比的天書。正如董力平所說，我看不懂，也看不下去。但是，因為這是一部影響了父親，也影響了我們家的書，我看不懂也要看，看不下去也要堅持看完。唯其如此，我才有可能理解與接近我的父親。于是，我像螞蟻啃骨頭一般，咬著牙用了差不多一個月，才好歹將這本書看完。只是，書里寫了些什么，表達了什么意思，卻一點兒都不懂。只知道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叫馬貢多的小村莊，里面有個叫奧雷連諾的上校，他數(shù)次被人送上刑場;還有一個叫布恩提亞的老頭兒，他被捆在一棵大樹上數(shù)年，卻總是不死;還有一個早就死掉了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常來找那個老頭兒聊天。凡此種種，都讓我感到奇怪與不解。

不理解這部書，自然就不能了解父親，我就決定反復(fù)地看，直到理解了為止。

鄭家莊離縣城五公里，村里孩子們上學(xué)，基本上都是跑校，一大早起床，騎著自行車朝學(xué)校趕，晚上下了自習(xí)，再騎著自行車返回家中。我上初中的時候，個子已經(jīng)躥了起來，高高的，像個成年人了，母親便將當(dāng)年父親用來寫作的耳房收拾出來，讓我住在了里面。那本叫 《百年孤獨》 的書，多是在耳房里看的。

有一天我下課回家，母親在院子里攔住了我，目光像錐子一樣向我扎來，壓抑著聲音說，鄭小柱，你瞞著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怔了怔，說，媽，我沒有瞞著你干什么呀……

母親突然提高了嗓門，吼道，你還敢抵賴？說，你瞞著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向來是個聽話的孩子，從來沒有瞞著母親干壞事。要說有什么事情瞞著母親，只有偷著看了那本叫 《百年孤獨》 的書。可偷偷看書，應(yīng)該不算干壞事吧？我仍然對母親搖頭否認。

母親不再多說，轉(zhuǎn)回耳房，出來時，手里便多了那本 《百年孤獨》。她臉色大變，渾身顫抖，瞪圓眼睛向我逼過來，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說，這書你是從哪里弄來的？不等我回答，馬上又吼道，你為什么要看這本書？你說，你說呀？為什么！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如此生氣，如此惱火，從來沒見過母親暴跳如雷的模樣，我嚇壞了，嚅嚅地后退著，不知道如何回答。母親突然發(fā)出一聲悲鳴，扭曲著面孔，咬著牙，三下兩下便將那本書撕了個粉碎，手一揚，丟到墻外的巷子里去了。

老天好像為了配合母親，及時地下了一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在巷子里看到了被母親撕碎的那本書，已經(jīng)讓夜里下的雨淋成了泥巴。

直到高中畢業(yè)，我都沒敢再看 《百年孤獨》?？蓪τ诟赣H的關(guān)注和思念，卻一刻也沒有消停過。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那樣，我就可以與父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了，也就有機會在課余時間去尋找父親了。說不定在哪一天，我們父子就會有一個傳奇般的相遇。

9

我家突然暴富了。

姐姐談了個男朋友，蘇北人，雖然不同省，卻與我們村接壤，從地緣上來說也算是老鄉(xiāng)。他們同在上海一個大酒店打工，姐姐干服務(wù)員，她男朋友給酒店采買，天天跑菜市場。有了這個契機，母親決定不再種菜了，她打電話對姐姐說，她要搞蔬菜批發(fā)，從老家收購新鮮蔬菜，用大車運到上海岀售，讓姐姐與她男朋友別在酒店給別人打工了，自己立個山頭，當(dāng)老板。姐姐還在猶豫，她男朋友卻拍手叫起好來。

自此，母親將小菜園繼續(xù)租給劉登水種植，她自己在當(dāng)?shù)厥召徥卟耍b車運往上海，由姐姐與她的男朋友接貨，批發(fā)到各個菜市場。等我升到高中的時候，母親的生意已經(jīng)做得風(fēng)生水起，掙了大把的錢;當(dāng)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家的小樓已經(jīng)高高地豎了起來，成了村里最漂亮、最氣派的一棟。

在我們發(fā)家致富的過程中，仍是沒有父親的任何消息，他也沒有實現(xiàn)當(dāng)年出走時的理想，功成名就地衣錦還鄉(xiāng)。從董力平那里傳來的消息是，父親在北京的生活依舊沒有改觀，除了繼續(xù)寫他的長篇小說 《鄭家莊》，就是為生存而奔波。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董力平帶著一個陌生人找到我們家，對母親介紹道，他就是父親當(dāng)年在魯院進修時的同學(xué)，家住河北石家莊。那年我在省城做開顱手術(shù)時，父親留下的那五千元錢，就是跟他借的。五年過去了，父親一直沒有歸還。同學(xué)說，他曾去北京找過我父親，卻沒有找到，不得已才找到了家里。說著，那個同學(xué)掏出了父親留下的借條讓我母親過目。

母親認得父親的字跡，被很多人夸過很多遍的很好看的那種字。她二話沒說就跑了趟銀行，將一萬元現(xiàn)金給了那位同學(xué)。母親說，五千元是本金，另五千元是利息與往返的路費。

那位同學(xué)推辭了半天，最后還是收了，滿意地離去。

不久，我高中畢業(yè)，如愿以償?shù)乇槐本┮凰髮W(xué)錄取。

到了北京，在學(xué)校里安頓下來，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學(xué)校圖書館借了《百年孤獨》，捧在手中重新研讀起來。我先后讀了兩遍，還從網(wǎng)上看了許多評論文章，才明白那個叫馬爾克斯的哥倫比亞老頭兒寫的是什么，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對這本書頂禮膜拜，要效法他寫一部類似的作品，也明白父親為什么要給他的小說取名為 《鄭家莊》。只是，我知道了南美大陸那個叫馬貢多的小村莊在一百多年里發(fā)生的故事，卻不知道父親的 《鄭家莊》 寫的是什么。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父親是個有崇高志向與遠大理想的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突然對父親充滿了深深的敬意，并準(zhǔn)備全力以赴尋找他。

偌大的北京城，我連父親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與線索，要想找到他，真比大海撈針還難。

但我畢竟是大學(xué)生了，裝在腦袋里的知識，讓我很快有了辦法。父親從事的是文學(xué)事業(yè)，就一定會與文學(xué)機構(gòu)和人士有聯(lián)系，我開始去那些文學(xué)機構(gòu)找那些文學(xué)人物——各級作家協(xié)會，各類文學(xué)期刊，岀版社和文化公司，還有一些知名的作家，都有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特別是父親就讀過的魯迅文學(xué)院，我去了好多次。遺憾的是，他們給我的回答卻同其他人一樣，均是搖頭不知。有很多次，我站在學(xué)校那幢二十層高的大樓上，放眼遠眺北京城，望著那鱗次櫛比的樓群與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猜想我的父親究竟會蜷縮在哪一道皺褶里。

有一次，我根據(jù)一位出版人提供的線索，來到了大興一個雜亂無章的棚戶區(qū)，在一棟破舊樓房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位寫作者。他的年齡同我父親差不多，長長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胡子，大夏天里，他脫得只剩一條內(nèi)褲，對著一臺半轉(zhuǎn)不轉(zhuǎn)的電風(fēng)扇，正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著電腦。電腦桌上，是幾包方便面和半塊饅頭，還有一瓶喝了大半的礦泉水，幾只蒼蠅在那里亂飛。見我敲門進來，他皺了皺眉頭，問，你找誰？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一下才說，我找我父親，他叫鄭學(xué)友，是個作家。

那人說，我也姓鄭，也是個作家，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本人并不是你的父親。因為他媽的我鄭某人，根本就沒有兒子，不僅沒有兒子，我他媽的連個老婆都沒有。

我說，那你認識我父親鄭學(xué)友嗎？

那人說，別說你父親鄭學(xué)友，就是他媽的我自己，我都不認識了。

我并沒有馬上離去。望著那個人與他居住的地下室，想到了父親跑到北京來寫書，過的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生活。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似乎有淚水要流出來。見我不走，那個人擠擠眼睛說，小伙子，你如果認為我就是你父親，我倒是非常樂意接受。這樣，我就對家里的老母親有個交代了。

說著，他發(fā)出粗俗的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個地下室的，只記得我出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伸手探進懷里，將母親剛剛給我寄來的三千元生活費掏了出來，放到了那人的電腦桌上，然后快步離去。那個人從后面追了出來，用沙啞的嗓門叫道，小伙子你別走，你為什么給我錢？我不是你爹，你是我爹老子好不？

我頭都不回地離開了。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還沒有見到父親，甚至沒有獲知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我暫時放下了對他的尋找，開始忙著找工作。

有一天，我正趕去一個單位的面試，手機突然響了，是董力平打來的。他告訴我他正在北京開會，剛從一位安徽朋友那里得知我父親的消息，說我父親三年前就去了安徽蕪湖。至于我父親為什么去蕪湖，在蕪湖干了些什么，那位朋友并不清楚，只知道我父親身患重病，正在出租屋內(nèi)茍延殘喘。

我聽罷立即叫了起來，董伯伯，你說的是真的？

董力平說，應(yīng)該沒錯。

我趕忙問，你知道我父親在蕪湖的聯(lián)系方式嗎？

董力平告訴了我一個地址。我將那地址在本子上記下來，拔腿就走。岀了宿舍門，卻冷丁站了下來。我知道自己一個人趕到蕪湖，并不能拯救父親，他重病在身，需要馬上送醫(yī)院治療，而我身上的錢并不多。何況，異地就醫(yī)，不知道有多少困難等在那里。我立刻給姐姐打去了電話。

姐姐對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怨恨與仇視，她聽到父親重病在身的消息，還輕輕地哽咽了。她說，上海離蕪湖很近，她和我姐夫馬上動身前往，讓我在北京繼續(xù)安心找工作，然后等她的消息。

將父親在蕪湖的地址發(fā)給姐姐，放下手機的時候，我?guī)缀醢c坐到地上。

10

姐姐的第一個電話打來了，說她和姐夫已經(jīng)動身前往蕪湖;第二個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見到了父親，并且將父親送到了當(dāng)?shù)刈詈玫尼t(yī)院。姐姐還告訴我，醫(yī)生說父親的病情非常危險，若是再晚送幾天，很可能就沒有醫(yī)治的必要了。

我的心猛地一緊，想起那年我做開顱手術(shù)時，父親從北京趕去看望的事，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得馬上前往蕪湖，萬一父親有個山高水低，將是遺憾終生的事情。姐姐卻用異常堅決的口氣阻止了我。她說，現(xiàn)在還不是必須要你來的時候，你先把工作的事情處理好，需要你來時，再打電話通知你。

盡管我就讀的是所知名大學(xué)，就業(yè)情況卻不容樂觀，僧多粥少，競爭十分激烈。我放棄了前往蕪湖的想法，繼續(xù)奔走在求職的路上。

姐姐的第三個電話，讓我寬慰了許多。她說，通過治療，父親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zhuǎn)，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她還告訴我，父親的事她已經(jīng)告知了母親。母親得知消息，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啟程趕了過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徐州，馬上就要進入安徽地界。到了中午，姐姐再次將電話打給我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趕到了醫(yī)院。姐姐對我說，母親一看見病床上的父親，就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嘩嘩地流眼淚。父親同樣抓著母親的手，同樣流眼淚。

父親在蕪湖醫(yī)院治療了兩周，情況有了根本的好轉(zhuǎn)。在母親的再三要求下，辦了出院手續(xù)，回到了魯東南。車到我們那個小縣城，父親并沒有回鄭家莊，而是住進了縣醫(yī)院。姐姐說，父親的病并非不治之癥，只是勞累過度，嚴(yán)重缺乏營養(yǎng)導(dǎo)致的貧血和神經(jīng)衰弱，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治療，再加上補充營養(yǎng)與充分休息，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我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果然，父親在縣醫(yī)院又住了三周，身體就恢復(fù)如初，正式岀院了。到家以后，母親在小樓里專門給他布置了一間書房，讓他安心寫作。母親對父親說，再也不會讓他干別的事情了，如果他寫出的書岀版困難，可以由她提供資金，像董力平那樣自費出版。

我問姐姐，父親是怎么表示的？

姐姐說，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勾下了頭。

這時候，我的工作也有了眉目，接收單位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簽訂了工作合同以后，我利用入職前的幾天時間，急匆匆地往家趕。我已經(jīng)年滿二十二歲了，二十二歲的我，竟然還沒有見過自己的生身父親，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見過。想象中的父親，就是鏡子里我自己的模樣，濃眉大眼，高高的個子。我想，我們是生物學(xué)上的父子，共同的遺傳基因，一定會讓我們十分相似。

坐上高鐵，我的心早已飛回了那個叫鄭家莊的小村子，早已飛進我們家那棟漂亮氣派的小樓。我急于見到父親，也急于知道父親那部《鄭家莊》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更想知道在父親的筆下，馬貢多式的鄭家莊發(fā)生了什么故事……

回到鄭家莊，回到我出生和成長的那個小院落，中間是花磚鋪成的甬道，兩邊是砌成菱形圖案的花池，花池里的夾竹桃與步步高正開得燦爛媚麗。我無暇欣賞院子里的景致，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推開了屋門。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母親獨自在那兒呆坐。我高興地喊了聲媽，母親卻沒有任何驚喜，只將目光緩緩地望向我。我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媽，我爸呢？不待母親回答，我已經(jīng)將雙肩包取下，往沙發(fā)上胡亂一丟，大步向樓上奔去。我知道母親給我父親布置的書房就在二樓，想必這時候父親一定在書房里讀書或者寫作。跑上樓梯，我喊了聲爸，一把推開了那間書房。二樓靜悄悄的，并沒有人應(yīng)答，書房里也沒有父親的身影，只看到書桌前有把椅子空著。父親怎么不在呢？父親去了哪里呢？

我一邊想著，一面掉頭朝樓下跑去。

母親依舊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她的目光并沒有望向我，卻有淚水在臉上橫流。

我說，媽，你怎么了？

母親沒有吭聲。

我又問，媽，我爸呢？

母親任眼淚在臉上奔流，說，你爸……他又走了。

我愣了一下，追問道，又走了？他怎么又走了？為什么？

母親哽咽著沒有說話，只是沖我搖了搖頭。

我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

母親告訴我，父親從縣醫(yī)院出院后，回到鄭家莊，回到我們家今非昔比的院子，并沒有馬上進那個小樓，他站在原來耳房的位置，看著花池里的步步高花兒，臉上沒有任何欣慰和高興的樣子，只是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嘆氣。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父親才進了小樓。母親說，鄭學(xué)友，這些年你受苦了。父親看著母親，臉上是很古怪的表情，說，杜麗蘭，你恨我嗎？母親說，我恨過你，但現(xiàn)在不恨了。父親說，那你是什么意思？母親說，沒什么意思，我就是覺得你這些年受苦了。父親說，你說我受苦了實際上是說你自己受苦了。我知道你拉扯兩個孩子不易，知道你經(jīng)營菜園不易，知道你蓋這個院子不易，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不過杜麗蘭你放心，我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會還給你。母親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下輩子還沒影呢，咱就好好過現(xiàn)在的日子。樓上我給你收拾了一間書房，桌椅床鋪都置備齊了，你寫累了就在里面休息;就差臺電腦，回頭我陪你進城置辦。

當(dāng)晚，父親在二樓的書房里住了一夜。也可能一夜都沒住，因為早上母親上樓叫我父親吃飯時，發(fā)現(xiàn)我父親已經(jīng)走了……

就這樣，我與父親又一次失之交臂。我們父子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卻又從來沒有離得這么遠。我知道失去這次見面機會，再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父親這一次離家出走，已經(jīng)不再是為了他的小說，他受不了的是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如果母親跟我父親大吵一架，或把他痛罵一頓，他可能會留下;如果家里還是那個舊院子、還是那幾間破草房，他可能也會留下;偏偏是我母親的寬容和關(guān)愛，偏偏是新院子青磚鋪地、紅樓高聳，極大地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進而讓他羞愧難當(dāng)、無顏以對，他只能選擇再次逃避。

我在家住了兩天，安撫了母親失落和失望的情緒，第三天，我對母親說，你放心，我去找他，這一次我一定把他給找回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信心，唯一的底氣，就是我是他的兒子，是鄭家唯一的血脈。母親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指望，也沒有阻攔我。

我去了蕪湖。

并不期望能在蕪湖找到父親，我知道父親很可能不會再回他原來的地方，就像被人發(fā)現(xiàn)窩巢的鳥兒，心有余悸，一定會遷往別處。我之所以趕往蕪湖，是因為父親在那里生活了三年，我想看看那個城市，呼吸一下父親呼吸過的空氣，更重要的是，我還留著父親的住址，想看看他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間接地了解一下他漂泊在外的生活。

出租車司機按照我提供的地址，在大街上拐來繞去，進了蕪湖市郊外的一個闊大而破敗的院落。從院落里的建筑物來看，可能曾經(jīng)是個工廠。車在廠區(qū)的內(nèi)部道路上繼續(xù)向前，又拐了幾個彎，便進了一個宿舍區(qū)。放眼看去，都是很有年代感的筒子樓、小平房，統(tǒng)統(tǒng)破破爛爛，老氣橫秋，與遠處新建的樓房相比，讓人懷疑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出租車離去，我按照地址又尋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父親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一排平房前的一個小院落，破敗得像被雨水淋壞的紙箱子。院門沒有上鎖，里面似乎有人居住。我的心不由狂跳起來，想，莫非父親從家里岀來，又回到了他原來的出租屋？

沒有猶豫，我上前敲了敲門。

里面?zhèn)鞒龅膮s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我怔了怔，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門就從里面打開了，探岀一個年輕女子的腦袋，卷發(fā)蓬松，烈焰紅唇，把我嚇了一跳。女子望著我，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聲音嗲嗲地叫道，小弟弟，你怎么知道姐搬到這里來了？快，快進來！

我站在那里沒有動。女子飛著媚眼又叫道，小弟弟，你是主動上門的，今天優(yōu)惠，姐給你打五折。說著，就動手來拉我。

我立刻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忙甩開她的手，逃如脫兔。

11

回到北京，我正式入職。工作之余，仍然與文學(xué)圈保持著盡可能多的聯(lián)系，參加他們的聚會與活動，還加了許多個QQ群與微信群，并時不時地往雜志社和出版社跑。做這些事情，目的就是找到父親的蛛絲馬跡。當(dāng)然，我偶爾也會同董力平通個電話，看有沒有父親的消息。

有一天，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她要和我父親離婚，然后嫁給劉登水。母親在給我打電話之前，已經(jīng)給我姐打了電話，她并非是征求我和姐姐的意見，而是知會我們。盡管我心里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但并沒有表示反對。我知道這些年母親所受的苦，知道她活得很不容易。因此，我的沉默就變成了默許。不久，法院便以缺席判決的方式宣布我父母離婚，隨后母親走進了她的第二次婚姻。

母親再婚后，將收購蔬菜的工作交給了她的新丈夫，她自己則留在家中，回歸于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每天做飯，喂雞，打掃庭院，收拾家務(wù)，閑下來的時間，就去跟村里的女人們聊聊天，跳跳廣場舞。

大約在母親再婚的半年后，我正在單位上班，突然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一開始，姐姐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哭。我急忙問她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她不說話，還是哭。老半天過去，她才哽咽著告訴我，母親接到縣公安機關(guān)的電話，說父親在安徽蕪湖去世了，遺體存放在當(dāng)?shù)氐臍泝x館，讓家人火速趕去領(lǐng)取……母親已經(jīng)心力交瘁，且同父親離了婚，便將事情交給了我們姐弟來辦理。

我登時呆若木雞。

向單位請假后，我便匆匆趕到蕪湖。

姐姐與姐夫已經(jīng)先期抵達，他們在火車站接到我，就直接去了派出所。負責(zé)此事的警官告訴我們，父親是突發(fā)疾病去世的，死在出租屋內(nèi)，經(jīng)法醫(yī)鑒定，屬于正常死亡。我與姐姐看了死亡證書，在上面簽了字，就被警察領(lǐng)去見父親。

到了殯儀館，打開了一個大冰柜——我在岀生二十三年以后，第一次見到了生身父親。我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父子相見的場景，激動擁抱，相對而泣，捶胸頓足，仰天長笑，把酒言歡……甚至在來蕪湖的路上，我還想象見到父親時，我會撲到他的遺體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訴說這二十三年來我對他的思念、怨恨和尋而不得的委屈?？墒?，真正見到父親時，卻完全不是想象的場景，我眼睛里沒有一滴淚，嘴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眼前的情景，似乎是在某部電影里看到過的鏡頭。過了半天，當(dāng)我看到姐姐蹲在地上失聲痛哭時，才從呆滯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我上前抓住了父親冰冷僵硬的手，緊緊地握著久久不放。這時候，我鼻子一酸，大顆的淚水滾了岀來，噼噼啪啪地砸在了父親的手上。而我的父親，此時此刻，面對他的兒子，卻面孔冰冷，態(tài)度決絕，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

父親火化完畢，警察帶我們?nèi)ニ庾〉牡胤绞帐斑z物。

警車行駛在蕪湖市的大街上，我覺得車窗外的景物似曾相識。當(dāng)警車來到市郊，進入一個闊大而破敗的院落，當(dāng)我看到那些很有年代感的建筑物時，差點兒叫起來——兩年前，我來蕪湖尋找父親，曾經(jīng)來過此地。也就是說，父親再次從家里出走，不僅又來到了蕪湖，而且仍然住在了原來的地方。警車?yán)^續(xù)向前，當(dāng)我們走向一個小院子時，我不由驚叫出聲——是的，父親的確回到了故地，他就住在院子里的另一個房間。那么，也就是說，兩年前我敲開院門，同那個賣淫女子發(fā)生言語交集時，父親有可能就在隔壁的房間里埋頭寫作！

我們父子倆來了個擦肩而過！

警察打開了父親居住的房間，我和姐姐姐夫走了進去。里面黑洞洞的，散發(fā)著潮濕而強烈的霉味。里面只有一張床，床上是單薄的被褥;一張破桌子，桌上有臺筆記本電腦;電腦的旁邊有幾袋方便面，還有個咬了幾口的剩饅頭……這情景，同當(dāng)年我在北京大興那個地下室里見到的情景如出一轍。在父親的床頭，我見到了一本書，那書是父親房間里唯一的紙質(zhì)東西。我將那本書拿起來，正是馬爾克斯的 《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長達百年的孤獨?。∥也恢浪淖兞硕嗌偃说拿\，但我知道我父親為它付出的卻遠不止大半生的孤獨，還有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客死異鄉(xiāng)……的代價！

父親的喪事是繼父劉登水全程操辦的。

我和姐姐帶著父親的骨灰與遺物回到鄭家莊的時候，父親的墓坑已經(jīng)挖好。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客死他鄉(xiāng)的人是不能回家的，何況那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男主人。所以我父親就直接去了墓地。

全村人幾乎傾巢出動，來迎接和送別我那追求文學(xué)、歸去來兮的父親。他們沒有了當(dāng)年的冷嘲熱諷，也沒有了當(dāng)年的流言蜚語，一個個唏噓不已，感嘆不已，流下了悲傷與惋惜的淚水。唯獨母親沒有流淚，從父親的骨灰進村，再到走向墓地的過程中，她一直面色冰冷，目光漠然，沒有說半句話。后來，直到父親的棺木緩緩地放入深深的墓坑，進行掩埋時，母親才突然掙扎著上前，撲倒在那里放聲大哭。

母親的哭聲凄厲悲愴，撕心裂肺，劃破長空。

辦完父親的喪事，我離家返京時，隨身帶走了父親的筆記本電腦，那是父親的遺物。另一件遺物，是 《百年孤獨》，它伴隨父親應(yīng)該有二十多年了，已經(jīng)破得不能再破，封面和書脊都貼著透明膠，里面的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并有許多破損。我捧在手里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放進了父親的棺木中。

那是他老人家的唯一陪葬品。

回到北京的住處，我鄭重地打開了父親的電腦，電腦里除了一個文件夾，竟然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甚至連網(wǎng)絡(luò)瀏覽的歷史記錄與訪問痕跡都沒有。我打開了那個文件夾，一部小說的題目便躍入眼簾，《鄭家莊》。我的心狂跳起來，握著鼠標(biāo)的手竟有些發(fā)抖，點了好幾下才將文檔打開。讓我無比震驚與意外的是，這部標(biāo)有長篇小說字樣的文稿，竟然只有開頭一段話：

若干年之后，當(dāng)鄭學(xué)友坐上一輛長途汽車離開他的故鄉(xiāng)鄭家莊時，他沒有想到妻子杜麗蘭與女兒鄭小蕓，而是想到了將來某一天他衣錦還鄉(xiāng)的情景……

下面是一片空白。

我已經(jīng)知道鄭家莊就是父親心里的馬貢多，但是他在這部 《百年孤獨》 式的長篇小說中究竟寫了些什么，因為沒有下文，我無從得知。我更不知道二十多年過去，父親為什么只寫了這么一個開頭？是因為他要求太高，下面的內(nèi)容無法寫下去？還是已經(jīng)寫完了，因為不能使自己滿意或者達不到岀版社的要求，他統(tǒng)統(tǒng)給刪掉了？為什么？為什么！

我心里縱有千萬個問號，父親卻已經(jīng)成為一抔黃土，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了。我只能從父親那短短的開頭，得出了如此的結(jié)論：父親之所以在被母親接回家之后再次岀走，是因為他的歸來，并不是自己當(dāng)年離家時所想象的衣錦還鄉(xiāng)。

我的淚水像決堤的河流奔涌而出……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