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革命前后海派京劇中時裝新戲的編劇模式
——以《黑籍冤魂》和《閻瑞生》為例

□周淑紅

時裝新戲是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興起的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新編戲曲，因為穿戴時裝而得名。時裝新戲的形成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清末的社會運動，人們對時局和清政府不滿，紛紛響應革命；另一方面是受西方思潮的影響，通過知識青年的倡導，引起一股改良風潮。時裝新戲在題材上可分為以下幾種：取材自外國題材的“洋裝新戲”，如《黑奴吁天錄》《波蘭亡國慘》等；編寫自時事新聞的“時事新戲”，如《潘烈士投海》《槍斃閻瑞生》等；采用清代服裝的“清裝戲”，如《宦海潮》《張汶祥刺馬》等。這些題材雖然在服裝造型上有差異，但有一個共同特征：都很關注現(xiàn)實，以切近的現(xiàn)實生活為表現(xiàn)內容。自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失敗之后，時裝新戲的劇目題材出現(xiàn)變化，更關注日常生活，表現(xiàn)家庭瑣事、社會新聞，很多劇目的題材取自偵探小說、鴛鴦蝴蝶派小說，商業(yè)化傾向日益嚴重。本文主要通過比較當時著名的兩個時裝新戲《黑籍冤魂》和《閻瑞生》，具體分析二次革命前后海派京劇中時裝新戲編劇模式的變化及其中一脈相承之處。

一、《黑籍冤魂》：推動社會弊病改革之外

《黑籍冤魂》取材于吳趼人同名小說，原作許蘇民，夏月珊修訂，一共四本。該劇講述富戶甄老太爺為防兒子甄弗戒（亦作曾伯稼）出外冶游，強迫其吸食鴉片。甄弗戒由此染上煙癮，甄老太爺后悔莫及，飲恨而亡。甄弗戒之子因誤食鴉片而喪命，甄老太哀傷過度而死。甄弗戒妻勸夫戒煙不成反遭毒打，悲傷之下吞生煙自盡。所留一女又被騙入娼門。甄弗戒最后孤身流落街頭，拉車度日。一日，其女乘車出堂差，所乘之車正是甄弗戒的車，父女相見，卻又為鴇兒拆散。甄弗戒絕望之下，偷來測字人的筆紙，歷數鴉片致使家破人亡的始末，擲筆而亡。從劇情可以看出該劇主要是揭示吸食鴉片對家庭的破壞，對人心的戕害，對社會等方面造成的巨大危害。

《黑籍冤魂》于1908 年6 月23 日在丹桂茶園首演，同年12 月27 日在新舞臺第一次演出。夏月珊飾演曾伯稼，其他人物也都由當時的名角毛韻坷、馮子和、潘月樵、夏月潤、孫菊仙等人飾演。

新舞臺開演《黑籍冤魂》之后，為了讓劇情演出有所變化，吸引更多觀眾，它常會運用新添或更換畫彩布景的方法制造新鮮感。《黑籍冤魂》的演出，常常會碰到演員陣容調度困難與布置彩景之不易等問題，所以不能天天演出，這也使觀眾不會因為頻繁觀看而產生厭煩。1909 年7 月30 日，《申報》“戲園告白”中刊登的“新舞臺傳單”是這樣的：“《黑籍冤魂》一劇描神布景均非易，易時當炎暑本，擬暫不排演，昨日見各報登有蘇垣領吸執(zhí)照章程之六言，暗示限于六月底截止，嗣后吸者，均須一律買照云云，因此勉為一演，請來觀者轉相勸告，務宜及早戒除，以免領照而蒙廢民之辱，想我愛群諸君子必歡迎此意以欣然蒞覽也?！彼l(fā)布這個戲園告白的背景是：1909 年7 月28 日，清政府奏定并頒發(fā)“領吸執(zhí)照”章程，意即吸煙必須領照，“無論紳商士庶，均應一律遵行，六月三十截止，逾期不準補陳”。新舞臺一看到這個布告，馬上就在隔天排演《黑籍冤魂》，借由“領吸執(zhí)照”政策的頒發(fā)，順勢宣傳這出時裝新戲，這樣能夠樹立新舞臺對外的良好形象，不僅獲得各界對新舞臺的肯定，又借此取得這出時裝新戲演出的機會。從這里可以看出，新舞臺宣傳《黑籍冤魂》也會配合當時的具體情況靈活變換自己的策略。

此外，為了配合《黑籍冤魂》演出，新舞臺設立了戒煙公社。新舞臺早在6 月就在《申報》上發(fā)布“新舞臺執(zhí)事同人設立協(xié)濟戒煙公社”的告示，并聲稱會在演出時發(fā)售戒煙丸：“本社虔修戒煙靈丸，照本發(fā)售，貧苦送戒。另有簡章兼送痧藥傷藥?！毙挛枧_將此戒煙公社作為資產之一部分，以擴大自己的收益。不僅如此，振市公司又在附近建造幾間房子作為店面來營業(yè)，這就已然發(fā)展成為以新舞臺為中心的商圈。

新舞臺雖然有意識地推動社會弊病之改革，但不能否認它背后還是有追求利潤的意味。

“鴉片之流毒，世人未嘗不知，乃知之而猶犯之故，其害尤烈，夏藝員月珊，熱心救世，欲為我同胞脫離苦海，故未奉禁煙明詔之前，在丹桂排《黑籍冤魂》一出為局中人現(xiàn)身說法，窮形盡相，足使頑石點頭，迨本舞臺成立后，始配入各種畫景，更覺有聲有色，悅目爽心，第劇中描摹黑籍實因期望之過深，不覺形容之太甚，以之警世則有余，勸世則不足，夏藝員曲體人情，于是續(xù)排第二本，以饜閱者之意，劇情從真，勿戒垂斃遇救后，率能立志戒煙，重興事業(yè)，劇中歷寫戒煙之種種有益，與前本兩兩比較，一興一敗，雖極下愚亦當猛省，至于節(jié)目之離奇、神情之生動，尤令人拍案叫絕，并綴新制特色活動，采景無一不花樣翻新，別開生面，誠未有之奇觀也，且俟排練純熟，擇日開演。特登廣告此布?！?/p>

這則廣告中“節(jié)目之離奇、神情之生動，尤令人拍案叫絕，并綴新制特色活動，采景無一不花樣翻新，別開生面，誠未有之奇觀也”說出了這出時裝新戲的商業(yè)性目的，離奇之劇情、翻新之布景都是為了吸引更多觀眾而增加的元素。新舞臺不斷摸索新穎的表演模式，以激發(fā)大眾的好奇心。追求新穎，其實是追求一種實驗性質的嘗試，在這種焦慮下，新舞臺在演出《黑籍冤魂》時的應變方法有刪減傳統(tǒng)戲曲表演程式，在表演方式上加入更多對白，編排更曲折的劇情。在硬件上則追求別開生面的、對視覺感官可以產生刺激效果的舞臺布景。在宣傳手法方面，則通過在報刊廣告上使用很大的字體，吸引觀眾的目光。此外，《黑籍冤魂》的故事還以圖像的形式連載于《圖畫旬報》《圖畫日報》上，并出版說明書，在演出時附贈“現(xiàn)身說法”攝影照，這是讓它與晚清當時印刷術、攝影等先進科技做結合，通過報刊與照相的復制與展示，使這出時裝新戲走向大眾。而無論是畫報，還是攝影，這兩種新興的傳播方式都偏重視覺、觀看，非常符合戲劇本身的藝術性質，這些都說明了新舞臺宣傳《黑籍冤魂》會配合當時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氛圍靈活變換自己的營銷方式。

然而，在二次革命失敗之后，這樣的編劇模式不時興了，但并不代表時裝新戲從此失去了市場，反而以另一種面貌活躍于上海劇界。

二、《閻瑞生》：各舞臺商業(yè)競爭下的產物

1920 年6 月，上海發(fā)生了一起震驚社會的謀殺案件，一名洋行買辦閻瑞生，因嗜賭成性而欠下巨債，后因覬覦名妓王蓮英身上的珠寶首飾，借來汽車誆騙她外出兜風后殺人取財，棄尸麥田，手段兇殘之外又逃亡多日方才伏法，引起社會大眾很長一段時間的關注。事件發(fā)生的當時，大舞臺、共舞臺、笑舞臺等劇場，看到這一事件的商業(yè)價值，競相以這個案件為題材排出新編戲。

位于公共租界的大舞臺最先做出反應，僅僅在閻瑞生被槍決之后第五天，即1920 年11 月27 日就演出了時裝京劇《閻瑞生謀害蓮英》，當日的廣告自稱“實事慘情杰作”，同時號稱“是劇布景材料異常豐富”，如洋房、旅館、汽車、火車站、跑馬廳等。12 月7 日大舞臺演出《二本槍斃閻瑞生》，廣告云“本臺編演是劇已蒙各界同聲贊美，毋庸多述，今續(xù)排二本，情節(jié)完全，幕幕有味，場場有彩，令人趣興勃發(fā)”，其中添加了黃浦灘、洋行、麥田、鐵路、炮臺等新布景。大舞臺的毛韻珂飾王蓮英，趙如泉飾閻瑞生，賈璧云飾小林黛玉，大舞臺是上海的舞臺中最早上演《閻瑞生》劇的，但是在1920年12 月7 日的《申報》廣告中，同時看到了和平社在笑舞臺上演《蓮英被難記》，它的廣告說：“許多看客稱贊本社說，演這種時事戲，只有和平社的人才有資格，所以三天的戲大可以稱為獨一無二、非人可及。（一）編得好，處處有戲劇意味，而并不失真，這是難得的；（二）演員個個有程度，各人都合身份，沒有油腔滑調，不會引壞青年，不會使看客無形中受惡影響的；（三）臺上所演，十成中有八成是真情實事，并不偷市上流行的造謠小說里半點情節(jié)；（四）哭的使人哭，笑的使人笑，說話有價值，表情不虛偽，旨在感化社會，雖滑稽然很有意味可辨；（五）那兒人說那兒話，什么時候穿什么衣裳?！睆膹V告中可以看出和平社大力強調自己排演這個戲的獨到之處，并且為了讓觀眾保持熱情持續(xù)欣賞，在列舉完本社排演此戲的五點好處之外，還不忘加上一句“其余好處很多，看了再看也不討厭的”。這說明大舞臺改編閻瑞生的時裝新戲成功之后，其他舞臺開始效仿，推出自己的版本，強調自己版本的獨特性，以吸引更多顧客。位于法租界的共舞臺不禁止男女合演，這是它的優(yōu)勢和特色。共舞臺的林樹森和張文艷是當時當紅的小生和坤旦。在時裝新戲《閻瑞生》中，張文艷飾演蓮英，表演得惟妙惟肖。當時新世界游樂場附屬的《新世界》小報比較過共舞臺和大舞臺不同版本的《閻瑞生》，共舞臺的這出時裝新戲被認為更好，其中的原因是張文艷的表演。

當時作為上海京劇界風評最好的新舞臺正在上演連臺本戲《濟公活佛》，票房一直維持穩(wěn)定。但是眼看著其他舞臺競相編演《閻瑞生》，于是也加入了進來。新舞臺因為姍姍來遲，所以在《申報》上專門登了一篇廣告文案：《新舞臺為什么要演閻瑞生？》新舞臺的腦筋非常靈活，一開始就把觀眾可能會產生的疑問自己先提出來：“蓮英的案子，已成明日黃花，閻瑞生的戲，各舞臺已演不一樣，住在上海的人差不多統(tǒng)通看過的了，新舞臺為什么要再來放這個‘馬后炮’呢？”接著，它強調“我們”不會把它當作“投機戲”排演：“今天出事情，明天就演戲，請教，沒有預備功夫，哪會演出好戲來？我們?yōu)榱艘槐玖鶄€人演的《華奶奶之職業(yè)》尚且預備了三個足月，何況演這本全班登臺的戲？”說明自己準備充足，順便暗諷了其他舞臺。此外，新舞臺還說會以“偵探戲”的方式演出，這也是強調自家和別家不一樣的地方?！靶挛枧_向以善演新劇著名，我描摹上海社會，尤為拿手，此番在這風頭過去的時候排演閻瑞生，如果沒有一些出人頭地的東西拿出來，怎么敢輕于嘗試這本戲？”新舞臺排偵探戲出名已非一朝一夕，歐陽予倩也說：“偵探戲的演法是全靠化妝和機關布景，新舞臺對于這層有獨得之秘，所以極其賣錢。”偵探戲既有機關變化，劇情又懸疑，非常受歡迎。

除此之外，新舞臺在布景方面也不甘示弱，特地讓布景主任張聿光“詣北新涇虹橋一帶，實地寫生蓮英遇害處之風景，并派干員數人，分頭向各舞臺探查戲情”。繪制多達九幅布景①這九幅布景包括：“新一品香”“福裕里”“虹橋麥田”“百多洋行”“過街樓轉臺”“閻瑞生的家庭”“會樂里妓院”“奇巧夢景”“青浦大水景”以及“真船上臺、閻瑞生泅水”。，“諸君大概可以相信新舞臺布景，總能略高一籌”顯示新舞臺的舞臺設計在當時很占優(yōu)勢。

從《黑籍冤魂》和《閻瑞生》這兩個時裝新戲可以明顯看出，二次革命前后上海各舞臺演出劇目題材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但這種變化不僅僅是整體的大的層面，同一個題材的劇目，前后期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拿破侖》《新茶花》等。這背后折射了當時上海政治文化的變遷。但不能否認的是：二次革命或者辛亥革命之前，上海的劇場也是追逐利潤的，只是那時候編演符合當時社會、政治所需要的新戲更能吸引觀眾，獲得收益。從《黑籍冤魂》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啟蒙只是當時追逐商業(yè)價值的一種手段，因為那時候的社會風氣，啟蒙與商業(yè)二者是難分難解地綁定在一起的，但二次革命失敗后，家庭題材、社會新聞等成了追逐商業(yè)價值的手段。對觀眾的吸引是二次革命前后海派京劇中時裝新戲的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地方，題材只是外在的形式，各劇場只有在創(chuàng)作中時時保持適應社會變化、及時反映社會熱點的能力，才能在競爭中處于優(yōu)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