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季馴的多樣面孔

燕海鳴

一

在江蘇淮安市黃河故道不遠處，有一座“御制重修惠濟祠碑”。碑文是乾隆皇帝親筆所書，第一句開宗明義：“經(jīng)國之務(wù)，莫重于河與漕，而兩者必相資而成?！眹抑卫?，沒有比治河和漕運更為重要的事情了。乾隆首次南巡即專程來此題寫碑文，也與其獨特的政治地理地位有關(guān)。明代中葉到清晚期的三百年時間里，淮安牽動著整個帝國漕運體系的命脈，尤其是黃河、淮河、運河三河交匯之處的清口樞紐，更是保障京杭運河暢通的國家“一號工程”，伴隨此項工程聲名鵲起了一批治河能臣，其中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的，要屬明隆慶、萬歷年間的潘季馴。

自明中期開始，清口樞紐在漕運體系中的重要地位顯著提升。其時，黃河奪淮河水道，裹挾巨量的泥沙，導致下游河床不斷淤積抬升，洪泛頻繁。清口樞紐既是黃淮交匯處，又是大運河北上的必經(jīng)之路。三股水流在此相遇、互為掎角。南方的漕糧要安全北上，必須面對黃河泥沙的侵擾。由此，圍繞治理黃河、保運通漕，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潘季馴所提出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黃”方法，與傳統(tǒng)的分流治黃方法大為不同，不僅在當時脫穎而出，獲得皇帝的青睞，還在很長時間中為后人奉為圭臬。侯仁之先生在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曾寫過一篇小文《黃河故事》，對潘季馴給予了極高評價，認為他的束水攻沙的理論不僅在中國河工史上，而且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潘季馴出生于正德十六年（一五二一），先后四次參與治河事務(wù)，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第三次，萬歷六年（一五七八），他總管河務(wù)和漕運，第一次全面踐行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的理念。“束水攻沙”指的是將黃河約束在一條河道之內(nèi)，不分流，以水流匯聚之力沖刷泥沙，確保河道深度?！靶钋逅ⅫS”指的是修筑高家堰，將東流的淮河攔腰截斷，蓄積起巨大的水庫，并在與黃河交匯處留出一個小豁口，使清水噴薄宣泄而出，抵御黃河泥沙。潘季馴認為，這一組辦法既可以保證清口一地的交通樞紐的通暢，也可以解決黃河入?？谀嗌秤俜e的問題，“使二水并流，則?？谧钥！?。

束水攻沙的方略，在這一次工程中取得了短時間內(nèi)的顯著成效，當年京杭運河上的漕糧順利抵達京城，潘季馴獲得了廣泛贊頌，王世貞就曾道：“不佞竊謂公之功一世功也，其言借水攻沙，以水治水，則百世功也。”甚至還有人將他比作再世的大禹。

在潘季馴治河理念的指引下，清口樞紐誕生了反復加固的大堤、不斷增設(shè)的閘壩、日趨復雜的設(shè)施，成為大運河工程智慧集大成者。到了當代，這組堪稱人類水運技術(shù)杰出范例的工程，仍然以新的方式書寫著潘季馴的傳奇。

二十一世紀初，在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過程中遇到了一個難題，缺乏證明古人水工智慧的實物證據(jù)。最有可能彌補這個短板的，正是清口樞紐。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調(diào)查和發(fā)掘，以及現(xiàn)代地理信息技術(shù)的介入，清口樞紐一些重要的遺跡得以重見天日。事實也證明，清口的發(fā)掘是推進申遺進程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在申報文本中，清口樞紐被稱為“偉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的成果”，還提及民國時期德國河工專家恩格斯在黃河開展的試驗，證實潘季馴理論的正確，稱贊“中國十六世紀對河流泥沙運動力學的掌握與實踐，是重大的科學成就”。

但是，如果我們稍微對歷史書寫有一些敏銳，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既然潘季馴的策略行之有效，那乾隆為何還要如此興師動眾地視察清口呢？

二

在無盡的贊美背后，是始終未曾停息的質(zhì)疑之聲。控制黃河、攔擋淮河以保障運河，畢竟是通過人工手段抗衡甚至試圖改變自然規(guī)律，但再高明的技術(shù)也難擋自然之力。黃河泥沙在清口還是持續(xù)淤積，到了公元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蓄清刷黃的措施已經(jīng)基本失效，嚴重淤積的清口地勢相對較高，造成淮河河水難以沖出清口，黃河也常從清口倒灌入地勢較低的運河，造成運河泥沙淤積嚴重。

岑仲勉在《黃河變遷史》中，專門針對明朝中后期治河與治漕的成敗進行過詳細梳理，并對潘季馴治河的方法做出檢討。在他看來，雖然束水攻沙的理論本身具有一定道理，但只能在短時間內(nèi)起到作用，無法解決根本問題，以致數(shù)年之后，黃河仍頻頻為患。他將淮河比作群羊，黃河比作猛虎，蓄清刷黃，好似群羊抵抗猛虎，是注定要失敗的。他還對潘季馴的“二水并流，則?？谧钥！钡恼f法不以為然，并通過實例證實，當疏浚黃河的工程廢弛，下游泥沙依舊淤積，河床日漸增高，全河的斜度越來越低，河流速度進而降低，形成惡性循環(huán)。再加上入?？谔幱龅胶３弊饔?，無法自行解決，黃河下游水患反而加劇。在潘季馴治河之后不到十年，黃淮沿線就再次多處決口，造成嚴重水患，根本沒有一些人夸贊的“潘司空治后無水患六十年”。

即使不看下游，僅關(guān)注清口一處的治水效果，潘季馴的功績也遠沒有那般完美。岑仲勉認為，潘季馴執(zhí)著于約束黃河河道，將傳統(tǒng)的在黃河上游分流的策略拋棄，也是一種短視。當黃河因分流而水勢減弱，淮河才有更大可能在清口迎擊黃河。事實上，如果把乾隆初年和晚年的清口樞紐輿圖做對比，會發(fā)現(xiàn)黃淮交匯口的位置在不斷南移，這便是淮河終究難敵黃河，群羊終究難敵猛虎的后果。

回到潘季馴的時代，他的治河方略在當時也不乏懷疑之聲，甚至一些人已預判了長期的后果。萬歷二十二年，張企程批評道：“清口既淤，又筑高堰以遏之，堤張福以束之，障全淮之水，與黃角勝，不虞其勢不敵也?！比f歷二十五年，楊一魁也說：“五十年來全河盡出徐、邳，奪泗入淮，而當事者方認客作主，日筑垣而窘之，以致河流日壅，淮不敵黃，退而內(nèi)潴，遂貽盱、泗祖陵之患。”

有著如此多的隱患，又是什么讓潘季馴的方法能夠延續(xù)數(shù)百年，甚至其地位還不斷攀升，成為水利史上不可撼動的榜樣？在岑仲勉看來，后世對潘季馴的無限贊美是一種隨聲附和的結(jié)果，獲得名人的贊譽后，其他人也會跟風。但是，任何一種歷史評價的產(chǎn)生，都并非簡單的人云亦云能夠解釋，還要與其時的歷史情境有關(guān)。陳捷先對此一語道破，在多種聲音的輿論場里，潘季馴的治河方略從最初的稍占優(yōu)勢，到最終無可撼動，最重要的因素，便是始終得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支持。

還有一類更深層次的思考，直指問題的本質(zhì)——為什么執(zhí)著于通過人工運河開展漕運，而不放開海運？如果僅從水運技術(shù)而言，明清時期的海運能力已經(jīng)足可支撐起帝國物資運轉(zhuǎn)的重任。而且相比河運，海運還避開了種種不利的地理條件，成本更低，效率更高。有人認為，之所以不采用海運，是因為圍繞河運已經(jīng)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鏈條，滋生出了尾大不掉的謀利團體，形成路徑依賴。一旦放棄河運，相當于動了無數(shù)人的蛋糕。當然，這也不是潘季馴能夠左右的事。

三

如果從單純的水利工程視角跳出，把目光投向更為廣闊復雜的環(huán)境史和社會史領(lǐng)域，潘季馴的歷史地位和形象也跟著愈發(fā)復雜起來。

讓我們回到洪澤湖，僅從名字上看，這似乎是一個自然而成的淡水湖。但實際上它是通過人力生生創(chuàng)造出來的產(chǎn)物。在潘季馴的治河方略中，淮河水無法自然東流，而是被高家堰攔截蓄積，以抵抗黃河，形成的龐大水庫便是洪澤湖?；春訜o處宣泄，洪澤湖規(guī)模越來越大。可以想見，對周圍的地區(qū)而言，越來越高的洪澤湖水猶如懸在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崩決，帶來滅頂之災。

為了保證漕運的安全，刻意犧牲掉黃河下游、淮北地區(qū)的環(huán)境和民生，已是環(huán)境史領(lǐng)域的共識。在《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huán)境史》（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 ）中，伊懋可（Mark Elvin）直指潘季馴治河對下游環(huán)境的負面影響，并引用培根的名言“順從自然，才能征服自然”來批評潘季馴不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做法。葛劍雄在《黃河與中華文明》中也提出，潘季馴只注重下游泥沙的治理，卻忽略了泥沙的來源—中游地區(qū)，這種治標不治本的做法無法解決黃河水患，更不會令黃河長治久安。

對于潘季馴治河方法對環(huán)境影響批評最為尖銳的作品，是馬俊亞的《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tài)變遷研究（1680—1949）》。該書一一列舉了淮北地區(qū)因保漕而遭遇的悲慘后果。從朝廷的治水邏輯上看，要實現(xiàn)保障漕運的目標，遇到水患時，優(yōu)先要保證黃河以北、淮河以南地區(qū)的安全，而黃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區(qū)必將首當其沖，成為被犧牲的對象。徐州、淮安、鳳陽、泗州等地經(jīng)年累月深受洪澇危害，淮北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遭到破壞，生產(chǎn)力難以維持，社會生活肌理遭到肢解。這進而導致淮北原本發(fā)達的文化和醇厚的民俗，在明清時不斷衰變和異化—流民四溢、小利滅親、遍地起賊成了這里的民間生存常態(tài)。

對于潘季馴本人，馬俊亞更是予以不留情面的控訴。在一些歷史著作中，將潘季馴塑造為愛民如子、以百姓安居樂業(yè)為終極追求的道德圣人。馬俊亞認為這種說法與潘季馴治河的實際出發(fā)點大相徑庭。無論是潘季馴還是大多數(shù)河臣，行動的準繩注定是實現(xiàn)服務(wù)帝王的政治正確。在明代，這種政治正確不僅是保漕，還牽涉到保祖陵的重任。朱元璋的祖輩葬在泗州城北的楊家墩，距離清口不遠。明臣在談及清口治水的奏疏中，反復強調(diào)“祖陵水患為第一義，次之運道，又次之民生”。修筑高家堰的一個直接影響是黃河奪淮后無處宣泄，倒灌泗州城。而為了確保城北祖陵的安全，泗州城的百姓屢屢遭殃，這座古城最終也沒有躲過沉于洪澤湖底的命運。

泗州人并非沒有抵抗過。泗州進士、原湖廣參議常三省曾上疏，堅決要求改變潘季馴修筑高家堰的做法，認為這將導致泗州城遭到水患的毀滅性打擊。為了駁倒常三省，潘季馴并沒有從技術(shù)角度去討論，而是將常三省的言論上綱上線，他寫道：“今陛下且俯納科臣之言，用石甃砌，以為億萬無疆之計矣。三省等遽欲毀之，忍乎哉？”讓萬歷皇帝認為反對意見針對的是皇帝本人。潘季馴為了說明其治河方法的合理性，甚至把“黃淮合流”奉為維護祖陵風水的根基，“黃淮合流入海，為水會天心，萬水朝宗，真萬世帝王風水”。我們通過這些文字所讀到的潘季馴，和那個史書頌歌里尊重規(guī)律、愛民如子的潘公，可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不過，在公共科普和文學領(lǐng)域，后者似乎才是大家“需要”的那個潘季馴。在一些科普讀物和人物傳記中，為了追求所謂文字的沖擊力，有意淡化歷史的復雜性，直接采納了黃河在兩百多年間再無大患的說法。甚至有的所謂科普作品，刻意制造出潘季馴和他的論敵之間非黑即白的對立效果，把批評的聲音歸因“拘泥于成見”，把常三省等反對者描繪為丑陋的敵人。描述潘季馴束水攻沙理論時，用的詞是“石破天驚”，談及反對者，用的則是“上綱上線的圍剿”。歷史的豐富層次，歷史人物的復雜多面，在這類作品中變得過于簡單而粗糙。

四

一八五五年，黃河再次北徙，清口樞紐從歷史的洪流中驟然退場。今天的清口樞紐，只留下了零零散散的遺址，讓我們很難想象當年三河交匯的盛大場景。走在當年的大壩上，兩旁種滿植被，耳畔沒有了黃河的波濤怒吼，取而代之的是不時傳來的鳥鳴。潘季馴等人前赴后繼加高的高家堰，即今天的洪澤湖大堤，攝影師們都喜歡從天空俯拍。鏡頭里一側(cè)是安靜的洪澤湖水，另一半是郁郁蔥蔥的堤壩，這也成了中國大運河在世界遺產(chǎn)舞臺上最具標志性的畫面，仿佛數(shù)百年來的所有宏大敘事都藏在了這里。

置身其中，或是空中俯瞰，我們的身體和目光能夠體驗到的，都是這樣一個大河安瀾的景象。在湖邊漫步，腳踏在一級級條石上，在空間維度，我們似乎走入了歷史現(xiàn)場，但在時間維度上，我們終究難以直接捕捉到當年潘季馴所面臨的挑戰(zhàn)，更無法理解圍繞治河、治漕所引發(fā)的數(shù)百年的爭論。

應(yīng)該如何理解潘季馴的不同面孔？潘季馴不算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歷史人物，但圍繞其所產(chǎn)生的種種復雜的歷史書寫，卻可成為我們對一項歷史遺產(chǎn)價值解讀的典型案例。理解文化遺產(chǎn)和歷史人物，無法將自己的身體感受完全拋開。我們每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去體驗歷史，這種不同生命體驗所帶來的多樣性，也讓我們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潘季馴。

自小長于淮北農(nóng)村的馬俊亞，對家鄉(xiāng)的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人文環(huán)境有著非常復雜的情感。在《被犧牲的局部》的后記中，他談及小時候生活的艱辛、勞累、饑餓，讓他從環(huán)境史的角度對清口樞紐的長期影響有著切身體會。尤其是始終纏繞在身邊的苦澀社會經(jīng)歷，令他對淮北因漕運而“被犧牲”的物質(zhì)和精神有著不同于一般學者的敏感。因為河患和災荒而流離失所的災民是無法發(fā)聲的，相比大部分水利史學者，馬俊亞與那些平民百姓有著更多的共情，更接近他們因清口樞紐而被犧牲的生命遭遇。沒有過這樣的遭遇，即使走過再多堅硬的石頭、安靜的湖水，也很難體會到這種濃烈而復雜的情感。

人們很難有先見之明，在潘季馴的時代，不能苛求人們能夠預料到清口樞紐會對淮北環(huán)境和社會生態(tài)有如此深遠的影響。同樣，我們所謂的后見之明，也未必是完全客觀完整的。潘季馴留下的文字、輿圖、實物已經(jīng)足夠豐富，但我們?nèi)匀粺o法走入他真實的內(nèi)心。他和常三省進行論爭時所寫下的文字，究竟是一種辯論策略，還是一種人性之惡？我們可以嘗試進入潘季馴的生命體驗，試著走入歷史場景，審視那些只言片語背后的情感邏輯。當他面對常三省的質(zhì)疑時，如果要讓最高統(tǒng)治者繼續(xù)支持自己的策略，要爭奪治河的話語權(quán)，或許在風云詭譎的明末政治語境里，風水之說正是最容易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辦法。

大運河是一項復雜宏大的文化遺產(chǎn)。它為我們留下的，不只是寫入官方文本的歷史、考古和科技的價值敘事，還有更多圍繞其中的生命和情感。這些生命和情感是多重且復雜的，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挖掘和書寫，就是要描繪出這種復雜性。復雜多樣的情感，不但不會消解大運河的偉大意義，反而能賦予其更大的生命力，會讓其更有韌性，更具溫度，更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

并沒有一個標準的潘季馴，他多樣的面孔，既是他個人生命歷程的表現(xiàn)，更是那些他的書寫者、贊美者、批評者生命體驗的鋪展。所有的歷史遺產(chǎn)，都是千千萬萬生命交織而成的畫面。這或許就是講述文化遺產(chǎn)故事的意義，讓每個人有限的生命尺度，在故事里和其他人的生命交錯，不斷延展。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在有限的時空框架下，獲得了無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