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漫長的季節(jié)》為例"/>
胡穎蕾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傳媒學院)
《漫長的季節(jié)》是由辛爽導演,范偉、秦昊、陳明昊等主演的一部國產(chǎn)懸疑劇。電視劇講述了出租車司機王響為了探尋兒子王陽的死亡真相,和表妹夫龔彪以及退休刑警馬德勝一起對18年前的疑案進行調(diào)查的一系列故事。該劇自2023年4月22日開播后,廣受好評,豆瓣評分9.0,5月1日大結局播出后,評分達到9.5。
該劇能成為近8年來評分最高的國產(chǎn)劇,除了緊湊的劇情、演員優(yōu)秀的演技、極富電影感的鏡頭外,聲音元素的使用對該劇的塑造也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大衛(wèi)·波德維爾在《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中提到,聲音和其他影視技巧一樣,彈性豐富且變化多端,聲音不只是影像的配角[1]。本文以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為研究對象,從配樂、音響、人聲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探究聲音元素對影視作品的塑造功能。
影視劇中的音樂邏輯與畫面邏輯相輔相成,《漫長的季節(jié)》的配樂在展現(xiàn)情緒、制造沖突、埋下隱喻、轉換時空和升華主題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故事本身也讓配樂的內(nèi)涵得到拓展。除純音樂配樂以外,有歌詞的配樂都與劇情形成意味深長的互文性,即每一個文本都是作為一個引文鑲嵌建構起來的,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化[2]。
配樂作為流動的情緒,具有主觀表現(xiàn)性,可以將人物內(nèi)心活動和情感進行放大,起到烘托情緒的作用。該劇第一集中,王響開火車時的背景音樂選用了具有年代感的《英雄贊歌》,此時的王響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以及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他忠誠于樺林鋼廠,工作的時候也是充滿激情和干勁的。王響開著出租車追套牌車車主時,配樂是旋轉保齡的《自己過》,歡快跳躍的節(jié)奏沖淡了緊張的氛圍,也奠定了整部劇幽默戲謔、笑中帶淚的整體風格。第二集中,王響重返小露被電擊的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證明小露受傷是人為的關鍵證據(jù)——一把手術剪刀,此時的配樂是超級市場的《生機》,音樂使用低沉的人聲哼唱和具有金屬質(zhì)感的電子音樂,將王響內(nèi)心的緊張感不斷放大,歌詞不斷地重復“這就是一種安排”,與王響的內(nèi)心呼應,指向了王響多年的執(zhí)念很可能并不是妄想,兒子王陽的死亡也并不是意外。配樂中混響的運用更烘托了一種無法逃避的宿命感,引導著王響對于案件的探究。第四集結尾處,王響對著江面撕心裂肺地呼喊兒子的名字,此時的配樂為法茲樂隊的《你把我的臉龐轉向明天》,空靈縹緲的歌聲中是王響對于兒子的思念,盡管歌詞是“你把我的臉龐轉向明天”,但是王響一直被困在兒子的死亡中沒能走出。第五集中,沈墨的養(yǎng)父給沈墨剪指甲時哼唱的歌曲是《小星星》,該歌曲作為童年的溫馨曲目在此刻卻顯得陰冷、恐怖,展現(xiàn)了沈墨對于無法擺脫養(yǎng)父變態(tài)掌控欲的恐懼。第五集末尾,沈墨走出電影院,養(yǎng)父正站在電影院門口,響起的配樂是《小星星變奏曲》,舒緩的前奏奏響后劇中畫面黑屏,音樂聲卻越來越急促,渲染出沈墨內(nèi)心的絕望,她離開松河來到樺林,卻仍然未能離開令她窒息的養(yǎng)父母。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第八集中,李巧云下崗后為了生計在維多利亞舞廳工作,工作期間還不忘打電話給患有白血病的兒子唱《小星星》哄其睡覺,她的無奈、委屈與痛苦的心理在一首《小星星》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退休刑警馬德勝首次出場是在老年大學,使用的配樂是恰恰舞配樂Surprise(意為“驚喜”);失意的王響、龔彪和馬德勝在KTV(提供卡拉OK影音設備與視唱空間的場所)里相聚,三人再次點了一首Surprise,在音樂聲中起舞并追憶往昔,既營造出命運般的悲涼氛圍,又體現(xiàn)了放下過去的釋然。
《漫長的季節(jié)》配樂除了正向配樂展現(xiàn)人物情緒外,還有部分反向配樂。反向配樂采用對比的方式,由此產(chǎn)生的劇烈反差更能觸動觀眾的心靈,讓觀眾受到極大的心理和感官刺激,獲得極佳的戲劇效果[3]。第十集片尾,沈墨殺人后采用的配樂是《藍色多瑙河》,象征著沈墨在進行了一系列的復仇行為后,壓抑的情緒得到了釋放。伴隨著配樂,電視劇畫面中默默地播放著王陽和傅衛(wèi)軍協(xié)助沈墨拋尸、工人下崗、大娘撿垃圾等情節(jié),呈現(xiàn)出詭異的秩序感,加重了陰冷凝重的氛圍,讓觀眾跟隨著配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完成了劇情時間線的收束。而作為喜愛彈鋼琴的沈墨,這段配樂更加劇了人物的悲劇色彩,引發(fā)觀眾的同情。結尾處還插入了一段傅衛(wèi)軍將餛飩讓了一碗給殷紅的往事,豐滿了人物形象,同時將悲劇氛圍推向頂峰。
沃爾特·穆奇在《視聽:幻覺的構建》的序言中提出,最成功的聲音能夠激發(fā)出一種影像與聲音之間的“概念共鳴”,使觀眾以不同的方式觀看影像,同時這個新影像使觀眾以不同的方式聽聲音,并在影像中看到另外的東西,而后又使觀眾在聲音中聽到不一樣的東西[4]。在第一集中,王陽搭訕女孩失敗,坐在臺階上聽音樂,配樂用的是Blue Moon?!癇lue Moon”除了表示藍色的月亮,在英文語境下還表示一個月里的第二次滿月,意為“不可能或稀有的事情”。在陰郁、憂傷的音樂中王陽第一次見到了沈墨,既呈現(xiàn)出他沒有考上大學、無法進入樺林鋼廠工作的煩悶現(xiàn)狀,也表現(xiàn)出沈墨的出現(xiàn)對于他來說是“不可能或稀有的事情”。但是正如配樂中的歌詞“Without a love of my own”,他們的感情注定結局是悲慘的,配樂在這里已經(jīng)暗示了兩人的結局。第三集中,沈墨彈奏的德彪西的《月光》是王陽和沈墨正式相識的見證,第三集的后半部分《月光》再次出現(xiàn)則表現(xiàn)出王陽協(xié)助沈墨拋尸后的恐懼,袋子在水面上映照著月光緩緩飄蕩。正如《月光》的配樂,恬淡中帶有傷感,美好中帶有失意,兩人的感情無法圓滿,也為王陽最后為了救沈墨死于水中埋下伏筆。第八集中盧文仲和殷紅相處時,歌廳里其他人唱的歌是《萍聚》,歌詞里的“別管以后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jīng)相聚過”預示著殷紅和盧文仲的感情也如浮萍一般,短暫相聚迅速分離。第八集結尾,殷紅協(xié)助盧文仲灌醉沈墨后獨自一人在門口抽煙,配樂采用的是《我會早點走開》,低沉緩慢的音樂伴隨著“騙人的人,也說不明白”這樣的歌詞,展現(xiàn)了殷紅矛盾的內(nèi)心,也預示了沈墨的悲慘命運。一方面殷紅雖然嫉妒沈墨但是明白自己不應該傷害沈墨,另一方面她也無法拒絕盧文仲給她的金錢上的好處,而配樂末尾節(jié)奏打亂,代表殷紅突破了底線,道德徹底崩壞,將與沈墨決裂。第九集結尾,沈墨經(jīng)歷弟弟被打傷以及錄像廳停電等一系列事情后堅定了復仇的決心,說:“倒霉的應該是他們?!贝藭r配樂為In Gloom(意為“在黑暗中”),重型搖滾風格展現(xiàn)了沈墨極度憤怒的內(nèi)心,暗示接下來她將殺死港商盧文仲和殷紅,也提醒觀眾兇手就是沈墨,斷指只是障眼法。
時空轉換是影視劇中常用的敘事手段,能夠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相比閃回、黑幕等剪輯手法轉場,配樂可以使時空轉換更為自然。第二集中,1998年的王響詢問龔彪抓住兇手是否可以讓自己不下崗,一小段配樂后自然轉換至2016年的藥店里龔彪向王響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兇手,借助配樂巧妙地完成了時空轉換。王陽第一次見到沈墨后配樂響起,王陽的神情逐漸轉換為恐懼,配樂的陰森感配合著周圍的雨聲,完成了1997年至1998年、校門口至街道的時空轉換,與鏡頭配合得十分得當。第三集中,王陽滿心歡喜的洗頭,鋼琴曲響起,當他的頭低下又抬起時,劇中畫面從暖色調(diào)變?yōu)槔渖{(diào),人物表情轉換為擔憂害怕,時空轉換至1998年王陽協(xié)助拋尸后。
合理的配樂能夠增強情感張力,進一步深化主題。第十一集中,龔彪彩票中獎卻因為在開車時避讓車輛沖出了橋,連人帶車墜入水中,同時馬德勝也在歌廳中昏迷。盡管龔彪和馬德勝的生命都在走向終點,但是配樂用的卻是Joyside(中國內(nèi)地朋克搖滾樂隊)的If There Is A Tomorrow(意為“假若有明天”),曲調(diào)充滿力量與希望,歌詞“不再有恐懼,不再有哀傷,我們將崛起,帶著心中的驕傲”,傳遞的是向死而生的勇氣,體現(xiàn)出王響三人組不向命運低頭的決心。第十二集結尾,王響平和地念出了兒子王陽寫的詩歌,和火車上過去的自己連聲呼喊“往前看,別回頭”,配樂《再回首》也恰到好處,代表著王響終于放下過去,影片的主題得到了進一步升華。
音響元素作為影視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其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喻示中。影視創(chuàng)作者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或選擇某一音響,將其應用于影視作品中,能夠用來預示、暗示敘事的發(fā)展,隱喻劇情內(nèi)涵、人物性格與思想變化[5]?!堵L的季節(jié)》中,火車汽笛音首次出現(xiàn),意氣風發(fā)的王響尚不知曉自己即將下崗,仍然認為樺林鋼廠的工作是鐵飯碗;火車汽笛音再次出現(xiàn)是過去的王響鳴笛回應現(xiàn)在的王響,這不僅代表了王響與過去的和解,更昭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第五集中,沈墨獨自一人坐在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杰克救露絲時鏡頭完全集中在黑暗中的沈墨,只有電影的聲音在畫外,此時《泰坦尼克號》中的二人正如王陽和沈墨,暗示了王陽為了救沈墨而死的結局。第八集中,盧文仲讓殷紅聽開紅酒瓶的聲音,并告訴她紅酒塞子拔出的聲音叫作“少女的嘆息”,這里的“少女”既是殷紅也是沈墨,“嘆息”的既是殷紅即將到來的道德的淪喪也是沈墨的悲慘命運。第九集中沈墨去找經(jīng)理辭職,經(jīng)理使用計算器算工資并趁機壓榨,計算器清晰的數(shù)字聲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沈墨此刻的難堪屈辱情緒,隨后緊隨而來的殷紅的羞辱,使得沈墨堅定了復仇決心。第十一集中,龔彪喂鴿子時,鴿子的叫聲與拍打翅膀的聲音此起彼伏,最終龔彪決定放飛鴿子,此時鴿子拍打翅膀離去的聲音不僅代表了他與麗茹離婚,放麗茹自由,也代表了他將自由賦予了自己。
語言作為電影藝術表達的重要范疇,成為主題表達、人物形象塑造、影片藝術審美構建的重要載體[6]?!堵L的季節(jié)》劇情主要發(fā)生地為虛構的東北重工業(yè)城市樺林,因此主要使用的語言為東北方言,符合觀眾對于東北重工業(yè)城市的一貫印象,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工具,使觀眾得以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喚起觀眾關于20世紀90年代的記憶。而東北話所具有的親和力與接地氣的特點,增強了觀眾的熟悉感與親切感。同時各種東北俚語,如“撕吧”“跟誰倆呢”“埋汰”“好賴”,融入劇中人物的日常敘事與對話中,賦予劇情幽默風趣感的同時減緩了懸疑劇的緊張感與嚴肅感。例如,第一集中王響在追套牌車車主時,啟動車的同時隨口而出“能耐啊”,為緊張激烈的追車戲增添了幽默的意味,增強觀眾的追劇興趣。而在該劇中說粵語的港商盧文仲,在充斥東北話的環(huán)境中格格不入,給觀眾強烈的不和諧感。同樣還有說普通話的沈墨,從語言層面就與周圍人區(qū)隔開來,暗示了沈墨的邊緣人的身份,為后續(xù)她的假死做鋪墊。
對白作為電影藝術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之一,不僅能夠彌補鏡頭語言在敘事上的不足,而且在一定條件下推動了影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豐富的影視對白既是導演對客觀世界的復原,還滲透著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表達,豐富了人物角色,隱喻著社會現(xiàn)實。例如,龔彪在第一次見到麗茹的時候告訴她自己喜歡消毒水的味道,所以他喜歡上了在醫(yī)院工作的麗茹,后來又喜歡上了在藥店工作的小露。而看電影時龔彪對麗茹說:“弗洛伊德說過,一個精神健康的人,都能做到兩件事,認真工作以及愛人。”麗茹卻反問龔彪:“誰是弗洛伊德啊,他分房了嗎?”一句話既呈現(xiàn)出了麗茹對于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也體現(xiàn)出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港商盧文仲和沈墨關于“人和動物有什么區(qū)別”的對白反復出現(xiàn),沈墨最后說出“你知道人和動物有什么區(qū)別嗎,人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預示著她復仇的開始,也是墮入深淵的伊始,她也終將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殷紅在和沈墨喝酒時,說過自己想要成為她,而在殷紅來錄像廳詢問盧文仲的去向的時候,沈墨也反問她是不是想要成為自己,暗示了隨后劇情中沈墨的假死。
聲音元素作為影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與影視內(nèi)容在呈現(xiàn)上相輔相成,如何運用好聲音元素,使其極大限度地發(fā)揮價值,是影視創(chuàng)作者需要思考的問題。《漫長的季節(jié)》作為一個合格的案例,在聲音元素的運用上令人耳目一新,為劇情的創(chuàng)作錦上添花,啟示影視創(chuàng)作者關注聲音元素的運用,在不背離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前提下,多多嘗試新的藝術表達形式,為影視劇的創(chuàng)作增添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