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八月的村莊,風(fēng)夾雜著稻草成熟的氣味和禾苗清甜的氣息,泥土的芳香,還有那蠶豆花開出的淡紫的、微紅的、粉嫩的微笑,從墨綠的地平線上吹過來,它掠過廣闊的田野和田野里無邊的寂靜,掠過清澈的天空和天空下無垠的稻田,停在了村口的那一株陳年古樹上,喘息著。
樹皮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回老家看看,了卻父親的心事。
樹皮沿著一條小道進入村莊,挺拔的白楊樹站立在路的兩側(cè),曾經(jīng)茂盛的白楊樹在冬天的時候被養(yǎng)路工用電鋸齊整整地削去了樹尖和枝丫,有如一排排列隊的士兵守護著古老的村莊。經(jīng)歷了春夏,長出的枝枝丫丫很豐滿,給兩旁行走的路人一片綠蔭,那正在成長著的枝丫,彼此間手牽手,儼然是在舉行著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風(fēng)從它們的中間穿過,帶著祝福出現(xiàn)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有的門是虛掩的,更多的是敞開著,風(fēng)就這樣徑直走入空空的堂前,地面是潮濕的,也許是有雨水來臨的征兆。
樹皮正走在回老宅的路上。她看到了墻壁上有幾塊霉斑,是雨水上一次回家留下的印跡,窗臺上紫色的陶罐里還盛著上一次沒有喝完的茶水,幾只擺放凌亂的紫砂杯底殘留著茶垢,已經(jīng)長滿了毛茸茸的綠苔。窗臺上印有深深的腳印,如朵朵梅花印兒,那恐怕是貓的杰作了。她看到了一只蝴蝶正在窗臺上翩翩起舞,看到蝴蝶正踮起腳跟,在旋轉(zhuǎn),沁出了一額頭的汗來,風(fēng)在竹椅上欣賞它的舞蹈。她有點兒氣急敗壞的樣子,樹皮感覺到了蝴蝶的張揚和肆無忌憚,簡直是目中無人。
陽光幾乎照不到那潮濕著的地面,樹皮站了起來,伸了伸慵懶的腰,看到屋后山坡的葡萄架,葉子綠得可愛,陽光正透過稀疏的葉子,照耀著安靜的地面。
樹皮在一遍遍地問自己,遠(yuǎn)方是什么地方,遠(yuǎn)方有多遠(yuǎn)呢?在那個盛夏的下午,樹皮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老宅中的一切,感覺到了遠(yuǎn)方就像一粒種子一樣,悄悄地落進了自己的心田,注定了漂泊著的一生。
八月的雨使得村莊更加靜謐。樹皮走到了屋后的山坡上,看到村莊的四周都是綠油油的禾苗,看到了一只白鶴正從翠綠的禾苗中騰空而起,它的羽毛泛著光芒,那是雨水的光芒,它的目光是那樣的晶瑩,仿佛是自己初戀的時候遇見的目光,每一株禾苗,此刻都是飽含著幸福的淚水,進入了回憶的門。雨水正在池塘上面擊起了一串串的水泡,有如在敲打著一扇扇的門。此刻,所有的門都是緊閉的,橘黃的燈光,溫馨恬淡,如同小孩子的生日蛋糕。炊煙升起來了,彌漫在村莊的瓜蔓上,這樣的時候,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一如父親的目光,樹皮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有時候,雨也會在早晨降臨,落了一會兒,便也停了下來,停了以后,陽光又像老朋友一樣出現(xiàn)在村莊的上方。村莊里到處都充斥著灼熱潮濕的音樂,路上傳來撲哧撲哧的聲音,樹皮看到了一位老農(nóng)穿著一雙沾滿了泥漿的套鞋,正趕著一頭老牛在撲哧撲哧地走著,所有的人都朝家的方向走去。
村莊的中央是一片空地,記得小時候,樹皮是最喜歡去那兒閱讀黃昏的來信,看見火紅色的天穹,看著林梢的寧靜,看歸巢的鳥。那時候的樹皮是不管時間這個討厭的家伙,也不管父母用力的呼喊聲,會靜靜地閉著眼睛,享受著一份搖籃曲一樣的甜蜜。
可是,對于現(xiàn)在的樹皮來說,只能是一種幻想。
村莊里還有一些房子是很神秘的,這樣的房子里大都住著年事已高的老人。他們總是坐在竹椅里,享受著時光給予的眷顧,老人們除了回憶,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對他們來說具有意義。樹皮聽到了洗碗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老宅的隔壁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老人唯一的女兒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村里在外打工的人說,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曾經(jīng)看到過老人的女兒,但是一直都沒有個準(zhǔn)信兒。十多年了,沒有給老人打電話,也沒有給老人寫過只言片語。老人只要看到樹皮回來,便會把門打開,好像隨時都在歡迎她去老人家做客似的。如果我的女兒在的話,也正是你這樣的年齡。老人每次看到樹皮,就會這樣的說著,樹皮知道,這話并不是說給她聽的,更多的是老人喃喃自語。
這是一個多么好的下午,純凈細(xì)碎的陽光灑滿了樹皮居住的這個有點兒破舊的老宅。在陽光的照耀下,房間的空氣似乎變得潔凈如洗,樹皮注視著舞蹈的陽光和塵埃。還是去老宅的閣樓上看看,也許有父親生前用過的東西。樹皮這樣一想,便踩著木質(zhì)的樓梯上去了,每一層的樓梯都是潮濕的,有的還長滿了青苔。樹皮還是第一次爬上閣樓,樹皮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是絕不容許她爬進閣樓的。她看到了很多生銹的農(nóng)具,有犁耙還有一臺打谷機,有發(fā)霉了的鐵鍋還有一架手搖紡紗機。又看到了幾只竹筐,冷不丁地,幾只小老鼠好像是受到了驚嚇?biāo)频模蝗凰奶巵y竄起來。樹皮依然是麻著膽子站在閣樓里,猛一抬頭,她看到了一個白色的東西正懸掛在屋頂?shù)拇ど希滩蛔∮檬秩ッ嗣?,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是蛇蛻皮時留下的蛇皮。還看到了父親的照片,還看到了閣樓一角堆放著父親的各種書籍,窗前放著一張書桌,書桌已經(jīng)被肘部磨得有些發(fā)亮,有一種典雅的沉穩(wěn)。
樹皮靜靜地下了樓梯,站在窗臺上的時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著在閣樓上看到的一切,不禁害怕起來,樹皮都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勇氣了??吹酱稛煆哪切┛喙咸?、南瓜藤、冬瓜藤的枝枝蔓蔓中升了起來,樹皮想,要是父親還居住在老宅,這個時候,恐怕也會有炊煙繚繞了。這樣想著,便也急急地來到灶房,看到灶臺上有小捆的干柴和小火柴,想了想,應(yīng)該是隔壁年老的夫婦送過來的,便毫不猶豫地把干柴放進了灶膛,生了火,架起了大茶壺。瞬間,煙霧繚繞了整個的老宅,茶香漫溢了整個的房間,煙霧和茶香紛紛從老宅的屋頂向村莊的四周蔓延開來。
沒有炊煙,總有一種漂泊無依的感覺,有炊煙的地方,就有家。樹皮這樣想著,便也會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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