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民
1977 年,我高中畢業(yè),毅然報名下農村勞動。那一年,我十六歲。
到生產隊的第一天,隊里為我舉行了簡單的歡迎儀式。晚上,數(shù)十個人擠在一個黑乎乎的屋子里,隊長剛剛講完話,后面黑暗的角落傳出一個聲音:“卵屎這么大,毛都冇退,來這干什么?”引發(fā)安靜的屋子,響起一片笑聲。隊長呵斥道:“蠻牯佬,發(fā)什么癲,對新來的同志,你什么態(tài)度!”我剛出社會,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緊張得又不知應該說些什么,只好委屈地蜷縮在座位上。會后,隊長告訴我,這個人姓鐘,大家都叫他“蠻牯佬”。
蠻牯佬年齡四十左右,身高一米八多,體格強壯得就像一只山牛牯,冬天里,只穿一兩件衣服。我從沒有見過蠻牯佬的笑容,他很少和其他人說話,性格剛烈,心里不藏事,他發(fā)怒的模樣令人生畏,眼睛瞪得像銅鑼,眉毛豎起,嘴里吐著臟話,相貌就像大雨即將來臨,那黑沉沉的天。有時,他把衣服脫下一扔,露出一身的肌肉,胸前長著黑毛,叉著腰站著,兇煞神一般,吼道:“莫講這么多,要不武幾下?”自然沒人愿意搭理他。蠻牯佬好像習慣了孤獨的世界,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蠻又倔,叫他“蠻牯佬”真是名副其實。
我們生產隊在一個偏僻的山坑旮旯里,四面環(huán)山。生產隊的住房十分緊張,兩三個人擠一個房間,只剩蠻牯佬一人住一間,誰都不愿意和他住一起,我也不愿意,又沒有其他可住的地方,最后向隊長申請,在隊里儲放勞動工具的庫房里,騰出一個角落安下床鋪,住了下來。庫房沒有刷墻,十分簡陋,地上堆放著從地里收獲的蘿卜、紅薯、冬瓜、芋仔等農作物,晚上,招惹老鼠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地折騰。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跟隨隊里的社員們出工,早出晚歸,艱苦地勞動,當結束一天的勞動后,全身散了架一般,雙手長滿血泡,肩頭不知脫過幾層皮,紅腫酸痛得難受。除體力上的透支外,精神上充滿著迷茫和無助。我多么思念遠方的家,思念我的親人,我的爸爸媽媽。好幾次,我感覺自己就要放棄,逃離這個地方。終于,我咬緊牙關堅持了下來。
我注意到,蠻牯佬對我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微妙改變,盡管仍然黑著臉,眼神卻開始露出一些柔和的光。一月后的一天,我們相遇,他停下腳步,看著我說:“小譚,你可以!”我站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從蠻牯佬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對我的肯定。
那個年代,是農村集體生產,吃的是大鍋飯,不論干多干少,大家的工錢都是一樣的。勞動中,許多人找理由磨洋工,男人們三五成群,躲在樹蔭下卷紙煙抽,海闊天空地聊天。女社員則喂奶的、大小便的,出去半天不回來。這時,田地里,常常只看蠻牯佬一人干活兒的身影,他是個實在人,不會投機取巧,只會埋頭干活兒。烈日下,水田上泛著光,水牛在前面艱難地拉,蠻牯佬扶著犁耙在后面跟著,光著膀子,烏黑油亮,整個場景,就像一幅畫。
一天,勞動中,從草叢里,突然躥出一條花哨的大蛇,比扁擔還要長,張大嘴巴,吐著芯子,嚇得大家叫喊著遠遠躲閃。蠻牯佬只身上前,一只手迅速過去,捏住蛇的頸部,抓了起來,表情頗有些得意,可稍不留神,手一松,蛇滑了出來,反嘴在他的前臂咬了一口,蠻牯佬皺皺眉頭,一鋤頭下去,把蛇砍成兩段。接著,他想上山找草藥。我在初中時,曾經(jīng)學過蛇傷及其急救常識,看蛇的花紋和蛇傷的牙印,知道是條毒蛇,被咬是很危險的,需要緊急處理。蠻牯佬還在逞強,笑我小題大做。我拉著他堅持不放他走,看我較真的態(tài)度,他才聽由我處理。我割下一段籮繩,在傷口上部用力扎緊,然后,來到河邊,流水里清洗傷口,并用嘴幫他將毒汁吸出?;氐疥犂锊痪?,蠻牯佬還是逐漸出現(xiàn)呼吸困難,口唇紫紺,后來,神志也有些恍惚。隊長看情況不妙,急忙叫上幾個人,用一塊床板抬上,急匆匆地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病情太嚴重,又急急地轉送到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搶救。
十多天后,蠻牯佬回了隊里。那天晚飯后,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住所門口,身影瘦了一圈,背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過去,他是從不串門的,突然主動來訪,我很意外。我說:“鐘哥,你回來了?好為你擔心!”黑影中,聽見蠻牯佬說話:“大醫(yī)院醫(yī)生說,幸虧你當時處理及時恰當,不然我這條狗命早就冇了,神仙都救不轉。謝謝你!”話語真摯,我很感動,因為,我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他嘴里說出“謝謝”兩個字。
第二天一早,我剛剛起床,蠻牯佬就進來了,不由分說,卷起我的鋪蓋,要搬到他那間房間去。我拒絕了,他喝道:“怕甚個卵?我會吃了你?”看他生氣的樣子,我只得收拾好剩余東西,住進了他的那間房。
相處一段時間,增進了我們之間的了解。蠻牯佬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爸媽,是個孤兒,他說他是天生天養(yǎng)長大的,十多歲了,還沒有穿過鞋子。沒有讀過書,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現(xiàn)在領錢領物需要簽名時,按個手指印。四十歲的人,也沒談過對象。
農歷十月初一,當?shù)胤Q作“十月朝”,我們客家人有句俗語“十月朝,糍粑油果糊嘴巴”,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動手打糍粑。這天下午,隊里很早收了工,社員們急急地趕回家過節(jié)去了。隊里就留下蠻牯佬和我。蠻牯佬招呼我到了廚房,變戲法般端出一個大盆,里面盛著他早浸好的大米,還有切碎的韭菜。接著,將廚房一角許久沒有用過的磨盤潦草地清洗一下,教我把混有韭菜的大米,一勺一勺放入磨盤的孔洞中,他則推動轱轆使磨盤轉動起來,隨著轱轆的吱呀聲,磨盤的嚕嚕聲,磨盤的出口處流出綠色的米漿糊液。完成后,灶里起把火,鍋里刷些油,置入兩勺米漿在鍋里一轉,白氣散去,只見米漿成了薄薄的鍋巴,同時,飄出誘人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廚房。蠻牯佬從鍋里卷起鍋巴,遞過來,我接著,還沒有品嘗出味道,就下了肚。時間不長,一大盆都被我們吃光了。
半夜過后,我被一陣腹痛驚醒,上腹部如同刀絞,一陣勝過一陣,初始我強忍著不作聲,最后,堅持不住呻吟起來。蠻牯佬醒了過來,看我流著冷汗,捧腹痛苦地在床上打滾兒,十分著急,他說:“搞不得,走,看醫(yī)生?!辈蝗莘终f,從床上背起我,摸黑出了門。那晚,天下著雨,道路泥濘,我戴著一頂斗笠,趴在蠻牯佬背上,走走停停,艱難地下山,好不容易來到就近的大隊衛(wèi)生所,一個赤腳醫(yī)生為我檢查,問過情況后,摸摸我鼓鼓的肚子,說是吃多了撐的,吸了藥水給我注射,過了一陣,腹痛漸漸消失,很快,我在極度的疲勞和困意中,躺在地面上睡了過去。等到我醒來,已是天亮,只見自己身上,蓋了一面紅旗,蠻牯佬坐在旁邊,眼睛布滿血絲,我知道他守著我一夜未眠,我內心充滿了感激和溫暖。事后,我笑著告訴他,人睡覺時,身上是不能蓋紅旗的,他問明原因后,撓著頭,神態(tài)竟有些靦腆,解釋晚上天涼,擔心我感冒,衛(wèi)生所可蓋的僅有紅旗。
上世紀70 年代,中國雜交水稻獲得突破性進展。那年,國家大面積推廣應用雜交水稻,縣里安排技術人員,先到海南島學習育種技術,回來后傳幫帶。由各公社和大隊選派人員到縣里學習,我們隊里選派了蠻牯佬參加培訓。半個月后,蠻牯佬回到隊里,給大家傳授育種、栽培技術。
暗地里,我觀察到,這次出去,蠻牯佬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極其嚴肅的表情變得有一絲生動,過去,上床沒一刻,就鼾聲如雷的他,開始徹夜輾轉。蠻牯佬失眠了,我猜測他有心事。
終于有一天,蠻牯佬害羞地請求我?guī)退麑懛庑?,原來,這次到縣里學習,他喜歡上了來自另外一公社的女同學。據(jù)他講,那位女同學,有文化,講話好聽,眼睛好看,蠻牯佬愛上了她,但又沒勇氣說出口,一直到培訓結束,也沒有表達出來?;貋淼倪@些日子,蠻牯佬一直思念這位女同學,終于按捺不住,請求我為他寫封信。我根據(jù)他的意思,寫了,念給他聽,他很滿意。第二天,他請假下山,在公社郵電所的郵筒投遞了。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蠻牯佬情緒激昂,不善于說話的他,語言活泛起來。有次,我笑著問他,女同學的眼睛這么漂亮,那她是單眼皮,還有雙眼皮?他想了半天,回答:“不好意思仔細看,冇看清楚?!蹦菐滋?,他吃過午飯,也不休息,坐在村口一棵大樹下,向遠方翹望,那是郵遞員每天這個時間段,到隊里傳遞郵件出現(xiàn)的方向。蠻牯佬在等候,卻總是讓他失望。這種結果,我早已料到,只是怕把他第一次嘗試愛的甜蜜夢猛然扯碎,才不敢說破。最后,蠻牯佬絕望了,他喝了酒,一個人來到河邊,在那兒長嘯,回來后,臉色鐵青,很難看。
1978 年,我參加了高考。半月左右,接到了學校錄取通知書。全隊的人都為我高興。這天,蠻牯佬收工回來后,我急切地告知他,他笑著對我說:“很好,很好!”話語簡單,但我知道,他是真的為我高興!
離開生產隊的那天,我給每一個隊員道別。蠻牯佬執(zhí)意要送我,難于推卸,我只好又一次跟著他下山。蠻牯佬挑著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的影子里,這次,我們是迎著太陽去的。
到了公社汽車站,上車前,我握住蠻牯佬的手,舍不得分開,對他說:“鐘哥,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顧!”他嘴角動了動,說:“沒什么,去到學校,自己要照顧好自己?!边@話,聽上去熟悉,猛然間,我記得我來時,媽媽也是叮囑我同樣的話!
汽車啟動了,鐘哥站在車旁向我招著手,一陣塵埃散去,我回頭從車后窗望去,鐘哥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舉著手,一動不動,就像一座雕像。
激動的熱浪一陣陣涌上心頭,喉頭一緊,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淚流了下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李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