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朝敏
開始,我叫它鴨跖草。
作為一直在長江邊生活的我,熟悉它,似乎與生俱來。但它的別名“碧蟬花和螢火蟲草”是從餐桌上知曉的,而后我便只取“螢火蟲草”稱呼它了。
這稱謂與我的一位學長有關。
三年前,學長新開了一個農(nóng)家餐館,我們前去祝賀。學長本不是農(nóng)民,卻自詡為“后現(xiàn)代農(nóng)民大哥”,我們頗認同這個名號。本來嘛,學長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的經(jīng)歷有些特殊。他大學學農(nóng),畢業(yè)后回到縣城在農(nóng)校教書,教書之余又寫起了詩歌,還辦起一家詩歌民刊。
那民刊刊名挺醒目還好記,就叫《一簇火》,想必那是他的夢想之火,只不過,那簇火燃燒時,也照亮了同類人,譬如,彼時愛好詩歌的我。那時,刊物出刊后,學長會召集一幫人聚在一塊兒祝賀,我參加工作不久,本不會喝酒,卻因為桌上熱鬧氛圍,受到感染,也會喝喝啤酒與大伙兒碰碰杯,然后扯起嗓門吟誦詩歌。那些單純的歡快的日子,清水一般洗濯了我的心靈,我記得,我愛上里爾克的詩歌,正是因為學長舉著酒杯,吟誦里爾克的詩歌《世界是美的》開始的,雖是塑料普通話,學長卻朗誦得激情飛揚,濃烈地渲染了氛圍。豈止打動了我一人?打動全場,更是打動了一位女士,那是名護士,擁有模特般的高挑身材,愛穿長及腳踝的風衣。這樣的美人兒,為學長的文藝腔和文藝氣質(zhì)深深地吸引,愛上了他,兩人很快就組建了家庭,這絕對是郎才女貌的標準版本,也是夫妻二人對上眼的深刻緣分。后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經(jīng)得起患難,為理想矢志不移,配得起歲月的深情。說來,學長能辦出民刊《一簇火》,并能堅持好幾年,與他的夫人大有關系。夫人的父親彼時承包了一家印刷廠,生意還不錯,還支持女婿放飛夢想,民刊就放在他那里印刷出刊的,這點為《一簇火》支撐好幾年提供了方便。經(jīng)費有限,《一簇火》的設計和裝幀均一般,發(fā)行量更談不上,但仍舊為我們珍惜。我家里現(xiàn)在還能翻出幾本卷了邊角封面蒙灰的《一簇火》刊物,因為那上面有我的稚嫩詩句。
可見得,學長這個農(nóng)校老師分明是個詩人和浪漫文藝人,這點也能看出他擁有一顆驛動的心。后來他辭去教職跳槽到新聞行業(yè)工作。詩歌卻在繼續(xù)寫,經(jīng)常見于報紙和雜志上,是我們那個小地方有名的詩人。我記得,彼時我們聚會時,免不了吟誦學長的詩歌。那些詩句,我現(xiàn)在還能誦出幾句:
山路總是盤旋,夜色降臨了
你也出現(xiàn),仿佛語種之間
適宜的翻譯。哦,浮騰的草木香
……
那些詩句于當時的我而言,晦澀了些,似懂非懂,卻不妨礙我喜歡,誰叫我也是一枚文藝愛好者?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諸多人事后,重溫那些詩句,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不禁為學長的文學天分叫好。但是詩歌帶給學長什么呢?一顆不安分的心被不切現(xiàn)實的理想推波助瀾而已。不是嗎?他不斷地跳槽,似乎越來越離譜,居然脫離公職打破鐵飯碗,即便跳槽到新聞行業(yè),也只干了兩三年就拜拜了,又南下打工去?!罢垓v”好多年,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回到家鄉(xiāng)發(fā)展,先是將農(nóng)田騰出來大面積種植經(jīng)濟林木,就他學農(nóng)的專業(yè)來講,也算是回歸根本了。
不過,這次他倒是做出了成績,林木種得好,接著發(fā)展?jié)O業(yè),帶動地方的觀光旅游,又對應地開起餐館來。學長強調(diào),他的餐館是“原本味道”,與一般的農(nóng)家餐館和城里的酒店大有區(qū)別。
“原本味道”四個字磁力般吸引來學長的舊朋新友,我這個深度宅家者也蠢蠢欲動了。祝賀是名頭,好奇下的探秘才是目的。說來,這些年來,我見多了“詩人”或者文藝人折騰的例子,無外乎,是被現(xiàn)實的棒槌狠狠地打擊,脫不了悲催色彩收場的結局。學長似乎例外了,我無法簡單地定義他人生是成功還是失敗,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他以回撤的方式進攻生活的壁壘時,一步步建筑起他的城堡,也開啟了另一番精彩的人生。
那么,以“吃”為路徑的探尋,也不失為直接又可靠的方式。
那餐中飯,實在讓我大開眼界大飽口福。菜系葷素搭配,卻多是原生態(tài)食材。其余菜系不表,只拿學長餐館的當紅野菜菜系來說。
他的夫人那天剛好在家休息,幫忙上菜,每上一道菜,就會以養(yǎng)生環(huán)保的角度來闡釋原材料和做法。終于,一盤涼拌菜出現(xiàn)了。它甫一上桌,就吸引我的眼神。綠色的枝葉,在姜蒜辣椒花椒的佐拌下,還保持著新鮮勁,植物的新鮮勁。舒展著身體在青花瓷盤中相互擁擠堆積。但泥土的芬芳強烈地撲鼻而來,在餐桌上喧賓奪主了。我很吃驚,這盤作為菜系的植物其實太普通了,我時時見年年見,從有記憶力開始。
這不就是鴨跖草嘛。我感嘆出了聲。
夫人笑了。對我的感嘆既沒認可也沒否定,只說,這雖是一盤涼拌菜,卻是我們餐館目前的主打菜。
我固執(zhí)地重復,就是鴨跖草。學長跟著笑了,點頭又搖頭,說,不錯,我們稱呼它為碧蟬花。
果真出自原詩人之口,這名字實在好聽,極富吸引力。我跟著點頭。畢竟,我見過它們開花的美景,若蜂蝶翩翩欲飛的花朵,碧蟬花大有根據(jù),關鍵還令人想入非非。
學長又跟來一句。不過,有時候我們還稱呼它為螢火蟲草,這更有詩意,只是詩意的東西一般都小眾,目前還是叫它碧蟬花吧。
我點頭,還豎起大拇指。
學長嗯聲,繼續(xù)說,但這是暫時的,我終歸為它正名,就叫螢火蟲草。學長的夫人吟吟笑著補充道,你們沒看見啊,我們這個餐館大名就是螢火蟲。
是啊。那餐館大名我們知道,卻沒多想,原來還有此等深意。只不過……為何不從現(xiàn)在就開始呢?
哈,先圖個火熱,這個是必須的,不只那餐館……螢火蟲已經(jīng)在路上聚集了,準備燎原。學長幽默地眨眼,右手伸手,請我們吃菜。
我再次拿起筷子,伸向碧蟬草。
它脆嫩得似乎能夠用筷子夾出汁液,我不得不放慢放低右手,把右手上的筷子夾菜的力量下放到剛好夾住而已。實際,我的擔心多余,它們鮮嫩又有韌力。我是心中憐惜,卻是自作多情了。
果然,它們到我的嘴巴后,經(jīng)由牙齒的磨礪,散發(fā)出混沌了泥土、鮮花、汁液灌漿的氣息。
這還是土地的味道,是來自泥土深處根部的味道。
我常常見到它,深諳這種氣味,卻首次知道,它能作為野菜入口。涼拌、煲湯、清炒……鮮嫩爽口,熨帖脾胃,還滋養(yǎng)身體,它是如此地滿足我們已被豐富的物質(zhì)填滿卻又失去感應的胃囊,口福順應而生。愜意下,我心生抱歉——與生俱來的熟悉,原來還是假象,我并不了解它,或者說,我知道的,其實都是表象。
作為彌補,我上網(wǎng)查詢。
通用的俗名是鴨跖草。作為普通若泥土的植物,蔓延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山地溝谷坡地平原野外。只要氣溫不那么高,土壤濕潤,濾水性也不錯,鴨跖草就會匍匐在地面,遍地蔓延。它的得名有意思,居然是因為它們普通大眾,花葉是鴨子喜歡的食物,故而叫鴨跖草。在民以食為天的日常生活中,往往就是,實用性概括了一切??傮w而言,溫潤陰涼的環(huán)境為鴨跖草提供了生長的溫床,春夏時節(jié),到處是它們蓬勃的身影。
它們的葉青碧色,互生,竹葉形?;ǘ洚惓K?,聚花序,雌雄同株,花瓣上面兩瓣為冰藍色,下面一瓣為白色,花苞呈佛焰苞狀,遠觀,猶如振翅欲飛的藍色蝴蝶,再遠一點看,又恰似螢火蟲在碧綠草海中閃閃爍爍。花朵冰藍色純凈到透明,常被民間采摘后萃取顏色做染料。故而,它又有竹葉草、碧蟬花、野腚青等多達五十多種別名。
眼下,進一步了解后,我在心中評估了下,碧蟬花和螢火蟲草這兩個名字最入人心。而螢火蟲草最適合學長……
學長是對的。
這近乎癡迷了。我曾因它過于普通而熟視無睹,但一番了解后,也若學長著迷了。我的著迷嚴格說來,是從學長的餐館招牌菜開始的。而我曾經(jīng)的恩施之行卻早有鋪墊。那是七八年前的一個炎夏日子,因為一個會議我去了恩施,在那里見到水嫩的鴨跖草,不由多看了好一會兒。只是在恩施,它的稱謂稍稍不同,叫鴨腳板,遍布于侗鄉(xiāng)的山坡溝谷和道路上,熱烈而靜謐地綻放冰藍色的花朵,在清亮亮的陽光下閃爍迷人的光澤。站在高處看,遍布在地的鴨腳板綠茵茵的,卻浮騰幽藍色的夢幻光澤。
那一刻我竟然無端地想起“海的女兒”這個童話。
會議布置作業(yè),要求參會者記敘下恩施打動心靈的印象派植物。如此完美的旅程,青山綠水直接拉升我的心靈感應底板,當然要回饋。對象上,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鴨腳板。我這樣敘述:
鴨腳板是野生植物,韌性強,順著山坡生長,又蔓延開去。水靈靈的,像山野家的小女孩子,卻大方端莊,沉靜,禮儀周全。在草木和石塊的縫隙處站立,一根根地,保持一定間距,清爽著干凈著。我只是遺憾它的俗稱,多少缺失了一種沖擊想象力的美感,那么我不妨暫時贈送它一個私人化的稱謂,海的女兒。
我得意“海的女兒”這個稱謂,卻分明感覺到片面了些。畢竟,那匍匐在地面繼而四處蔓延的植物,是積蓄的美,等待機會爆發(fā)出火力,孤獨和柔弱早已被它們摒棄。
而螢火蟲草餐館的這頓午飯,似乎道出了什么,莫名勾起我曾用文字記錄的那份記憶及其遺憾。相對于“海的女兒”的稱謂,螢火蟲草這個稱謂真是好到了天花板。而且,“螢火蟲”在學長那里,恐怕不只是一種草本的命名,還涉及到他未來的發(fā)展計劃。
再三年后,就是今年的端午節(jié),我們來到學長的“螢火蟲”植物染坊參觀?!拔灮鹣x”在學長那里果真不是單個,而是聚攏來的同一類發(fā)光體。螢火蟲菜系,螢火蟲餐館,螢火蟲植物染坊……
學長的植物染坊,來自他參觀孝感云夢縣三湖村的植物染坊受到啟發(fā)后的即興規(guī)劃。就在餐館開后不久,他將餐館交給家人打理,他自己馬上著手植物染坊的建設。其中,冰藍色染料,主要來自螢火蟲草開的藍花,也是螢火蟲植物染坊的主打色彩,因為那色彩空明清澈,技術和工序要求都復雜,相對其他色彩,顯得稀少,故而也貴重。
我們這里已經(jīng)習慣稱呼它螢火蟲色。學長耐心地解釋,螢火蟲草開花后,上揚的兩片花瓣含有鴨跖藍素,提煉出來作染料,異常爽心悅目,怎么說呢,那顏色?嗯,日本曾形容那種藍叫露草色,意思就是露水中的草本顏色,很難得的,那顏色比海洋藍更飄逸,比天空藍更空靈,比火焰藍更清澈,近乎透明的藍色,款款起舞的藍色,純凈若冰雪的藍色……
學長堆砌了一些漂亮詞語來形容那種藍,并用一件以螢火蟲藍為染料扎染的旗袍來佐證他的比喻。
那件旗袍掛在院子一棵大樟樹斜逸出的枝干上。
初夏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在旗袍上面,猶如一層濾鏡濾走了棉麻布料的粗糙,又如一層斑駁的油彩賦予旗袍的鏡頭感。旗袍較長,低領口,開衩較高,卻是清秀版型,在風中微微漾起,猶如蓮步款款的少女遇見心儀的人,不由駐足,倚門回眸一笑,令人神思恍惚。
氣韻附身衣服,它發(fā)出無聲的呼喚,我忍不住試穿。當我站立鏡前,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號旗袍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合身得體不說,而且那種扎染顏色——冰藍色若流水不均勻地穿插在白色中,遇到陽光似的流淌,又被光澤滲透消融,墨汁浸潤紙張般滲透,卻只在滲透的過程中——一種奇異的美顏效果產(chǎn)生了,皮膚的黑色素、毛孔和皺紋不見了,還隱隱透出光澤,歲月的滄桑被無端地取締,靜美降臨。
旁人慫恿我買下,理由一致,旗袍與人合一了,這種緣分可遇不可求。當然,旗袍定價也高。這并非我不買的理由,而是在學長那里買,他肯定不會收我的錢。故而我匆忙脫下,還挑出一個毛病,表示這件過于合身,而棉麻布料水洗后一般都會縮小?!斑^于合身”之說是托辭,實際上,旗袍有些寬松,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寬松。
學長笑納了我的意見。但是,贈送了我一盒眼影,材料也是來源于螢火蟲草開的藍花,學長贈名為螢火蟲眼影。
我猶豫了下,馬上接受贈禮。畢竟那是學長的心意,還是他所謂螢火蟲計劃的一個佐證,也算得上他“折騰”的履程吧。那盒眼影,冰藍色,還帶點水色,看上去要比冰藍純正。我來不及等回家自己涂,就在學長那里,對著鏡子用手指頭抹點,涂在眼皮上,那種藍,淡而純凈,為眼睛增添了靈動和嫵媚。我又拉來學長的夫人,一臉素凈不曾修飾的臉依舊輪廓分明,很難見到如洪流般流逝的歲月痕跡。我?guī)退可涎塾?,就用食指指尖蘸上點點,涂抹上眼皮。陽光若水流傾瀉,照在她的臉上,那雙涂抹了眼影的眼睛,清澈透亮。不知怎地,我又想起我在文字中對這種植物的稱謂“海的女兒”。
螢火蟲草,它在學長那里正式登堂入室,并啟帆遠航了。學長的經(jīng)歷,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屬于成功轉(zhuǎn)型。但他自己拒絕如此定義,并反感一切諸如此類的宣傳報道,哪怕對方言辭不經(jīng)意流露的贊譽,他也不接受。我們笑他謙遜低調(diào)過度,他著急地揚起右手否定,他說,不是那回事,人生要么成功要么失敗——就這兩種選擇太沒意思了,況且,成功失敗的標準又是什么?若全都歸結為物質(zhì),人間就不值得了。
我哈哈地大笑,說,我就要寫寫你的故事,不過你不是主角,主角是螢火蟲草,當然你這個命名者必須出現(xiàn),名字也就是“學長”。
學長也無話可說了,沉默下,笑了笑,說道,寫螢火蟲草,也算是為它張目,我看可以。
我和他同時打出一個響指,算是約定。
就算不是學長的經(jīng)歷打動我,就是螢火蟲草本身,也值得我去關注。螢火蟲草遍布山野,看似平常,不大入眼,但其魅力為歷代風雅者心動,早將它們留跡古詩詞里。南宋詩人董嗣杲曾為它寫過一首《碧蟬兒花》詩:
翠蛾遺種吐厲蕤, 不逐西風曳別枝。
翅翅展青無體勢, 心心埋白有須眉。
偎籬冷吐根苗處, 傍路涼資雨露時。
分外一般天水色, 此方獨許染家知。
從這首古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螢火蟲草的魅力不單單在它的高顏值,更在于它的風骨。韌性、自信、堅強、個性、心性也高……這就拔擢眾物了,但看它生長不擇地的樣子,它又拒絕區(qū)別,更愿與眾物相伴左右,只是,在相伴中,分明又有一番愿景,等待有心人的識別和另眼相待。
事實上,若想遇見,就會遇見它們,即便沒有打算,也會遇見。而在如此的“遇見”中,遇見者不斷更新對方的認識,也完成了一段心路歷程,亦是成長和成熟。就我而言,“遇見”螢火蟲草的軌跡不外乎是從野外到餐桌,再回到大野。這恰是一株植物的必然歸屬。而如此歸屬中的“遇見”,是天意。心中霎時滋生一種被上天眷顧的幸運感。
既然用餐桌上的遇見開了頭,也須用餐桌上的感受結尾。
它們是餐桌上一道好菜,爆炒、煲湯均可,而涼拌最為簡單。在各種作料腌漬下,嫩葉保持著清爽可人的眉目,潤滑喉嚨滋養(yǎng)胃囊。我學會了這道菜的做法,在每年的春天和初夏,就會請它入盤。我用筷子挑起的剎那,青碧嫩葉在筷子間又恢復它們青春沉靜的鮮活面目。
我眼前閃現(xiàn)此起彼伏的閃閃爍爍的螢光——它們奔突于黑暗,清洗歲月深處的墓碑。
曼陀羅在長江中下游一帶隨處可見。
作為從印度外來的植物,它天性喜暖、向陽,愛扎根排水良好的砂質(zhì)壤土。而江水邊青山綠水的地形及透氣濾水的砂石土壤,構成得天獨厚的生長環(huán)境,曼陀羅自是成群成片在江水邊的地里扎根。低坳、平地、峽谷、懸崖、山坡甚至峰頂,都有它們的身影??傮w而言,以白色曼陀羅居多。
曼陀羅花的形狀也有意思,花萼是筒狀,帶楞,仿若秋葵。漸漸地,“秋葵”里吐露喇叭似的花朵,喇叭上又挑起五瓣尖角。花苞很有趣,卷成一團,就像小風車似的,一陣風來,小風車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一陣香氣散開,喇叭綻開了,在風中顫巍巍地抖顫。
作為生活在長江中的孤島上的孩子,自小我就認識曼陀羅。它作為一種治病救人的必備藥物,理所當然地站在孤島衛(wèi)生院的藥草地里,而且是院墻邊水溝旁不起眼的角落。在雜草和垃圾污泥中吸收陽光雨露,兀然伸直了莖稈和枝葉,憑借一股無法形容的蠻力,開枝散葉,寂寞不乏娉婷地開花、結果。隨后,花果被摘下入藥,枝葉慢慢枯萎。下一個春風駘蕩時,枯萎的植株復蘇,又是一身翠碧,開始了嶄新的履程。
衛(wèi)生院里的曼陀羅有各色花,仍舊是白色居多。其次較多的是香檳色——那顏色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一種鬼魅的光芒,晃眼得很,說到底,那也是接近白色的純凈色彩,一場雨水能要盯瞧它的眼睛誤以為就是熒光白。淡粉色、黃色和紫羅蘭色也是,隔著雨霧,或者濛濛濕氣,看著看著,風中搖曳的花朵顏色越來越淡,淡成粉白色,再是無色,幾近虛幻,唯有隨風搖曳的款款身姿和大喇叭花形證明它們在,都在。
在風中。雨中。天地里。
這么說來,它的確具備致幻性,攝取人的神思和視力,要人恍惚出神,直至發(fā)生錯覺,猶如夢中。這點決定了它作為藥草的特殊性,普通成片的曼陀羅不再普通了,而是神秘甚至魔幻,令人捉摸不透。
我六歲那年,孤島衛(wèi)生院拓展了土地,宿舍后面的一方斜坡被劃入衛(wèi)生院范疇,衛(wèi)生院便發(fā)揮這塊地方的優(yōu)勢,大面積種植曼陀羅。成群成片的曼陀羅挨挨擠擠地站在山坡上,幾乎是一場春雨后,就伸直了莖稈,舒展開葉片,蓬勃出蒼碧色。春天,沿著山坡而上的曼陀羅蔚為壯觀,而到了花期,更是白得熱烈沸騰。那蔓延的白色,在雨霧中虛擬的白色的大喇叭花朵,不是雪,不是霜,而是火烈鳥,等待一場直擊心肺的大燃燒,燃燒……轟轟烈烈的燦爛后,天地便歸于荒原般的寂然。
我多次見過那樣的場面。
站在五樓的陽臺上往下看,見證了那片白色荼蘼的曼陀羅花的撕心裂肺的燃燒,也看見……燃燒后的灰燼,一場秋雨便帶來荒原似的蕭索和岑寂。
童年時曼陀羅地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黃娉婷一家人的遭遇,具體來說,事情發(fā)生在暑假里。那年我不到十歲,小學生一枚,暑假還有十來天就要結束,學期開學的日子快到了,暑假作業(yè)還未完成。那些天我被父母關在家里盡快完成暑假作業(yè)。小孩子哪能坐得住,但房門反鎖,也出去不了,唯一放風的就是在陽臺上憑欄遠眺。作業(yè)和遠眺的比例,后者簡直是前者的十來倍,畢竟曼陀羅的花期還在(那年是閏年,陰歷還是七月初,曼陀羅還在開花,尚未結果),畢竟曼陀羅地沿山坡而上的土崗上來往都是人。
然而,令我無法啟齒的是,我執(zhí)著于遠眺,居然是因為窺見了大人的秘密。想必,那也非緊固的秘密了,換而言之,秘密已經(jīng)撕開了邊角,要不,我也發(fā)現(xiàn)不了。然而,我為自己的窺見羞恥不已。
那一對男女,手牽手,卻不是夫妻,女的是衛(wèi)生院的麻醉師黃娉婷,高個子男人是急診科的張醫(yī)生,剛剛當父親不久。我震驚的是,黃娉婷的兒子與我同齡,都是小學生了,而張醫(yī)生比她年輕許多吧,況且張醫(yī)生美麗的妻子是我們孤島上的島花,是城里人,為了愛情主動調(diào)到孤島衛(wèi)生院來,是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當然,黃娉婷也漂亮,人長得豐腴,皮膚凝脂一般,走路腰身扭得像蛇。不過,我不喜歡她,漂亮不假,但與張醫(yī)生的妻子相比,差遠了,哪怕后者從不理我,至今我依然如此認為,也證明我當時的客觀。
但張醫(yī)生與她牽手……這其間的反差是引誘我偷窺的部分魔力,而另一部分魔力應是人性中那種圍觀(尤其是圍觀齷齪事)的陋習所致,我連續(xù)幾天傍晚時分就會走到陽臺上。
那些天一直下雨。開始是一場暴雨,隨后是較舒服的霏霏細雨,攪和來清涼愜意的微風。一個禮拜后,基本開敗的曼陀羅花多半被摧殘,要么掛著殘件在風雨中瑟瑟,要么萎落于地,留下滿眼污穢。而高大茂盛的植株中間,被行人踩出一條小路……那多半是藥材管理者阿鳳所致,還有一小半來自那對男女了。
他們開始是一前一后,走進曼陀羅地,而后在曼陀羅地中的小道上牽起手,再停留相擁……彼時,他們相擁的身影會被高大的曼陀羅植株遮掩,但那被遮掩的部分恰恰構成秘密,令我頓生羞恥和憤怒。我會離開陽臺,然而,等我再次回到陽臺上——是的,雙腳簡直被施以魔法被牽引到陽臺前,以至于我父母(那時他們已經(jīng)下班,而且吃了晚飯,正準備到江邊去散步)喊我一起下去散步,我居然沒聽見。父母嘟噥道,這孩子干嗎呢,心不在焉的。我才驚醒答道,在陽臺上吹風,蠻好的。這么一說,父母就丟下我,徑直出門下路去了。
此際,我心中被一個疑問充溢,他們會被發(fā)現(xiàn)嗎?他們的行為會受到懲罰嗎?這個疑問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我的某方面單純的愿望,畢竟,那是不好的事情,是違背情理應該被譴責的。
那種愿望來自我的同學黃佳佳。他是黃娉婷的兒子,他為父母吵架不已而煩惱,還因為不時遭遇父親的家暴而懦弱敏感。我記得,那時黃佳佳的眼睛,總是充滿了驚恐,飽含了淚水,仿佛一不小心,那淚液便會奪眶而出,走路就是快跑,勾著腦袋,一陣風似的掃過。這樣的男孩,在班級也是被欺負的對象,哪怕他的個頭并不矮小。他的懦弱和可憐,在同齡的我看來,就是不幸的家庭帶來的。不幸的家庭……我以前總覺得只是因為佳佳的父母愛吵架導致的不和,而現(xiàn)在看來,似乎全因黃娉婷的背叛所引起。但令我訝異的是,黃佳佳的爸爸為何要暴打兒子呢?這也讓我氣憤,從而我一點兒也不同情那個被黃娉婷背叛的男人。
等我再次回到陽臺,天已黑透,自然,視線也被黑暗阻隔。那時,曼陀羅田地沒有安裝路燈,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雨水間或擦出螢火蟲似的光芒。
那晚,我的心浮騰一陣莫名的羞恥感,我為那對男女羞恥,也為自己的窺見而羞恥。我決定不再在傍晚時分站陽臺去看所謂的風景,也不為自己放所謂的風了。羞恥感有效,連續(xù)三天我基本不在那個點站陽臺朝曼陀羅地觀察了——即便站陽臺,也是來回走動,放眼潦草地看下,馬上回屋。
隔了三天,傍晚來臨,我不知怎地又站在陽臺上(是忘記那羞辱感,還是失控,抑或其他?我不記得了),又朝曼陀羅地看去。
這次是黃娉婷一個人來曼陀羅地,我有些好奇了,駐足陽臺繼續(xù)看。
她在地邊溜達了一會兒,回頭望了望,然后走進地里,就站定在小路上……她在等待張醫(yī)生,一定是的。她等了一會兒,開始還很鎮(zhèn)靜,左看又看地,接著又跳到地邊等,但很快再次走進地里,鎮(zhèn)靜就瓦解了。那模樣真是焦急,她在原地打轉(zhuǎn),揪掉幾朵開殘的曼陀羅花,揪了就扔掉。天色也暗下來,心焦還怒氣沖沖的她可能等不來了,再揪掉一朵差不多完好的黃白色花朵,居然放到嘴邊——我差點叫出聲來,那花有毒,而且還是劇毒啊,怎么能吃?連挨到也不行,除非她不想活了。就在我的擔心和詫異中,張醫(yī)生匆匆趕來,抓住她任性的右手,再扔掉那朵虛白的花朵,兩人就左右手相握在一起,隨后朝茂盛的曼陀羅叢林中走去。
我的心快要蹦出來。
黃佳佳的爸爸出現(xiàn)了。他躡手躡腳地跟跑來,勾著腰身,左右臂膀擺動幅度超大,看得出來,很憤怒。他踮起腳尖,跳進了曼陀羅地里的小道上,尾隨在他們后面。
其時,天色已近黑暗,我轉(zhuǎn)身吃了一塊西瓜,無邊的黑暗網(wǎng)罩般兜下來,兜走我的視力。我僅僅是憑借那尾隨身影的焦急和焦急下透露的憤怒,從而猜測出是黃佳佳的爸爸的。這猜測當然是百分之百的準確。
可惜,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不光黑暗吞沒了光線,而且我爸媽這次決定要帶我下樓去散步。我們一家散步有固定的地方,就是去江邊吹風看漁火。他們覺得,我這個孩子一連好幾天待家里足不出戶,肯定憋壞了,務必在他們視線內(nèi)放放風,況且我的假期作業(yè)也近尾聲。
我只好跟他們散步去了。但是在路上,我滿腹心事。我不知道佳佳的爸爸跟隨那對男女的結果——當然,一定有結果,只是,那結果將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它能滿足我曾經(jīng)單方面的愿望嗎?還是以我無法預料的方式?我一時理不清,心中越發(fā)困惑。那步也散得扭扭捏捏,見我心不在焉,父母散步的興趣也降低,我們一家人在大堤上坐了一會兒就從原路返回。
到衛(wèi)生院大門口,結果出來了。一大群人圍攏在院門口講閑,講的正是剛發(fā)生不久的事情,我能不知道?
就在宿舍樓后面的曼陀羅地里,跟蹤來的佳佳的爸爸砍傷了張醫(yī)生和黃娉婷。據(jù)說,佳佳爸爸主要目標是張醫(yī)生,手持水果刀刺進了張醫(yī)生的肩胛骨,一旁的黃娉婷便死命地拉住了丈夫。幸好旁邊是茂盛的植物,而且還是夜晚,這些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佳佳爸爸暴躁的行為。
黃娉婷的右臂被劃傷。趁著黃娉婷拉住丈夫,夫妻倆扭成一團打鬧的當兒,張醫(yī)生抽身而出,從地里跑出來,馬上不見了蹤影。佳佳的爸爸見黃娉婷還抱住他不放,就扯起喉嚨大聲罵道,你難道沒看見嗎?人家都不管你的死活,你還拼命地護著那混蛋,有這么不要臉的?
這話大概刺激了黃娉婷,她一時恍惚了。男人便趁機掙脫,轉(zhuǎn)身去追張醫(yī)生,一邊追趕一邊不管不顧地罵開了:狗日的混蛋,明明就是個大流氓,還他媽的裝浪漫忽悠良家婦女,白吃豆腐,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他沒追上張醫(yī)生,卻被聞聲而出的張醫(yī)生的老婆擋住。那個美麗而又理智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擋在佳佳爸爸的面前,只說了一句話:殺了他要抵命,劃不來。暴怒中的佳佳的爸爸頓時清醒,也停下來。
這一切不再是秘密,而在衛(wèi)生院門口被公開談論,從竊竊私語到大聲笑談,是因為有一兩個見證人。他們和我一樣,住在那棟宿舍樓里,想必也和我一樣,有意或者無意地目睹了前幾天傍晚下的秘密約會。
我父母可能走累了,還可能不喜歡這樣扯白嘮嗑說閑話的場所,見我站一旁不走,催促幾次也沒效果,我媽就不耐煩地拽住我胳膊,將我拽回了家。
但就在進樓梯口時,我發(fā)現(xiàn)了黃佳佳。他孤獨地隱身在宿舍前一個水池邊,小人兒勾著腦袋,盯看水池上隱約的路燈光,那模樣著實令人頓生憐憫。我不由喊了聲,黃佳佳。他沒理我,眨眼間就不見了身影。
有意思的是,黃娉婷夫婦依然是夫婦。而張醫(yī)生夫婦卻離了婚,不久,那個美麗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調(diào)到城里去了,再一年后,身敗名裂的張醫(yī)生調(diào)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去了。黃佳佳依舊孤獨,常常是獨來獨往,即便推脫不了的集體活動,也是游離于人群之外。他的父母依舊吵鬧不已,媽媽黃娉婷的風流韻事如江水波濤起伏,他的爸爸依舊玩追蹤,與對方大打出手,但與妻兒還是三口之家。
小學畢業(yè)那年,正是畢業(yè)考試的那天傍晚,黃佳佳出事了。
那一年,孤島衛(wèi)生院改造搞基建,砍掉宿舍樓后面的曼陀羅,騰出那塊地,還平整附近一些溝渠旮旯,準備修建新的宿舍樓。曼陀羅全被砍掉,根都不留,它從衛(wèi)生院徹底消失了。
改造的還有食堂,食堂前的空地改修成籃球場。正在形成中的籃球場實際是個大曬場,主要是曬衣服曬被褥床單,這些物件來自家屬和住院部。只要天沒下雨,衣服和床單被褥塞滿的場地熱鬧非凡,簡直就是衣物批發(fā)市場。撐起衣服被褥的多半是繩子,也有部分是細鋼絲。繩子一般是當天曬完就收走,而細鋼絲多半被固定,幾乎定格在場地的樹與樹之間。那纖細鋼絲到了晚上,哪怕有路燈,也很容易被視線忽略不見。黃佳佳就在某個傍晚被一根細長的鋼絲奪走了性命。
那天傍晚,他去醫(yī)院食堂匆忙吃完了飯。放下飯碗,轉(zhuǎn)身就走——不是走,而是跑,習慣性的動作,一陣風似的旋過。他跑出食堂,朝兩棵樹之間的陰影里跑去,準備旋風般旋過,但被兩棵樹之間的細鋼絲勒住了脖子……黃佳佳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黃佳佳死了,黃娉婷的風流韻事也沒停止,黃娉婷夫妻倆依舊吵鬧,還是沒有離婚。我初二那年,黃娉婷挺起了大肚子,卻被一名年輕女人跑來扇了巴掌,那個女人是名幼師,她的老公在鎮(zhèn)上工作,但是衛(wèi)生院傳聞黃娉婷的這次婚外故事的主角是分配來才工作了一年半的一個外科醫(yī)生。再一年后,我讀高中上大學,距離孤島越來越遠了。
衛(wèi)生院的人和事猶如那片曼陀羅漸漸在我記憶里淡化,甚至一度憑空消失。
再遇大面積的曼陀羅,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初秋日子,在三峽。
初秋,江邊的三峽延續(xù)了夏日的遺風,陽光還是硬朗。坡地上的曼陀羅綻放出喇叭形狀的白花,從枝蔓雜草中拔擢而出,在山風中微微搖擺,風姿綽約。即便是叢生盤踞的雜草,也絲毫不能遮蔽它的漂亮,相反更能襯托它的自信。
它的風情吸引我的眼睛,還勾起我的回憶。說熟悉它,也不過停留在表面,不,表面也算不上。心中不免感慨,我拿出手機搜索它的相關知識。
它通常植株高大,開出的花朵豐碩而美麗,從枝葉莖稈再到花果,周身洋溢著一股霸道專橫的味道,而聚眾一塊兒,又會分泌出神秘甚至妖嬈的氣韻。這源于它的特性——全株有劇毒,其葉、花、籽均可入藥。味辛性溫,藥性鎮(zhèn)痛麻醉、止咳平喘。而它的主要功用,還是用于麻藥,居住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我一點也不陌生。三國時期著名的醫(yī)學家華佗發(fā)明的麻沸散,就是以此為主要原料,后來成為沿襲最好的醫(yī)藥傳統(tǒng)。
曼陀羅的神秘除了花朵,更多的在于它根部。盤根錯節(jié)的根部,乍看類似人形,很令人揣想。因為揣想,不免去仔細了解。原來,曼陀羅的神秘中果真包含了恐怖的色彩。
在西方的傳說中,當一株曼陀羅被連根挖起時,會發(fā)出驚聲尖叫,而聽到尖叫聲的人非死即瘋(在圣斗士星矢OVA版冥王神話中,曼陀羅為冥斗士的冥衣稱號。傳說這朵曼陀羅花生長于斷頭臺下,當它被人連根拔起時,所發(fā)出的尖叫會令在場所有生物死亡)。而在古老的西班牙又有這樣的傳說,曼陀羅常盛開于刑場附近,挖不斷砍不絕,冷漠地觀望周遭一切,表情麻木地禱告著已經(jīng)消逝生命的每一個靈魂。
西方有傳說,曼陀羅花開得霸道,但花開剎那,它的面目總是隱蔽。據(jù)說,千萬人之中只有一個人才有機會捕捉花開的瞬間,所以但凡遇見花開之人,她(或他)的最愛就會死于非命。奇幻的花朵,卻充滿了血腥。冥冥中的際遇和宿命,似乎不可解。
但,花還是花。它的神秘,因為欲望而走向恐怖……
黑夜里的曼陀羅,被隱去細節(jié),只被留下輪廓。就其輪廓看,有些像百合。除此,它也具備百合的某些特征,它夜開晝合,花香清淡幽雅,聞多了會讓人產(chǎn)生輕微的幻覺。
我見過諸多顏色的曼陀羅花,唯獨沒見過黑色的,但我在網(wǎng)上搜索,見到黑曼陀羅花,近乎黑紫色,卻瞬間令我眼睛發(fā)脹,腦細胞無端活躍,讓我想起擅長魔法的巫師。這傳說中每一株黑色曼陀羅花里都住有一位精靈,它可以幫你實現(xiàn)愿望,卻有交換的條件,那就是人類的鮮血。只要人用自己的鮮血澆灌那妖嬈的黑色曼陀羅,在它開花的時候,花中的精靈就會滿足你的一個愿望。也只能用自己的鮮血澆灌,因為精靈們喜歡這種熱烈而致命的感覺。
致命的毒藥……致命的欲望。
致命熱烈的瘋狂。
我再次想起童年時孤島衛(wèi)生院宿舍樓后面的大片曼陀羅地,夏末,曼陀羅花開荼蘼……我的同學黃佳佳慘死于一根晾曬衣服被褥的細鋼絲,還有那個風流韻事不斷的黃娉婷。這個麻醉師——此際,我再次驚訝,她竟然是麻醉師,而入麻醉藥的曼陀羅與她的緣分也真是無法一一道盡。
歲月流逝,我們一家人搬出孤島,孤島衛(wèi)生院職工也是換了幾茬人。不知黃娉婷去了哪里,我曾向父母打聽,他們只說,他們離開衛(wèi)生院時,黃娉婷的丈夫患了絕癥,孩子也還在讀書,應該是讀高中了,其余不知。
再一次,我在菜場遇到以前衛(wèi)生院的老職工。他老人家一直在孤島衛(wèi)生院工作,退休后也住在那里,最近才離開孤島搬到城里住,幫女兒一家打理商鋪,我們閑聊一會兒,扯起往事,我趁機打聽黃娉婷的消息。
黃娉婷的老公死了,在兒子上大學后,她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水被蒸發(fā)了一樣。這事離現(xiàn)在有十多年了。
我問,您老估計她去了哪里?
老人家搖頭。
分手時,老人家嘶了下嘴巴,說,真要我猜的話,我估計黃娉婷肯定出家了,因為她丈夫死了以后,她就變了,一直吃素,還拜佛……不過,這事誰能說得清楚?我就猜下。
看見她時,我叫她煙火。那時我才二十出頭,煙火甫一入眼,就炸在心田,我的心不由為之震動。
她擁有人間絕色,思思縷縷的花瓣,細長而卷曲,重重包圍蕊心,蓬勃出一個花團。在高處,在眼上。
我凝神而望。這是一株從石渣坡地抽出的細長莖稈,頂端挑出蓬松的煙火,在半空中默默綻放,久久不肯凋謝落幕。
遠看,她似乎在祈禱……
心有哀戚,且不為哀戚限制。祈禱砥礪佛性,歸福。故而才有因緣和因果,才見凋謝與綻放的奇跡。植物比人更加懂得。那綻放于眼瞼之上的煙火,不是瞬間芳華,而是一個季節(jié)的絢麗。我見,亦是福祉。
她孤零零地從石縫中蹦出,在陰翳處搖曳。看上去絢麗又落寞,喧鬧又孤單,她是快樂的,周身卻又充滿了悲傷。
這是對峙了悖論的花朵。
花開時,不見葉。
其葉青翠欲滴,茵茵可人,卻只屬于夏天。而此時,已是初秋。初秋的江水邊,在一場雨后,顯得蕭瑟而陰冷,涼寒氣逼人。瑟瑟山風,蕩漾無阻,搖落一地黃葉,山坡草叢鋪陳枯萎的彼時花。這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
然而,葉片枯萎零落后,花卻在抽出的長莖上打苞開放,一莖一朵,花葉自此相離不見。長葉不見花,花開不見葉,相生而錯的遺憾,關乎思念、愛情、路途、命運、輪回。
彼岸花,再沒有比這更中聽的名字了。
盡管這是世間人贈予的俗稱,卻飽含了世人普遍的愿望,或者說,世人的心緒大抵相似,而這相似性建立在心靈的相通上,人與人,人與物,在某個瞬間激起電流般的感應,建立同一個物種人類的磁場,由此悲戚相共。我以為,彼岸花攢足勁頭向上綻放,也是在積蓄內(nèi)力朝下掘進,通往外物的內(nèi)里層面直至靈魂……構架一座隱形的橋路。
這是虛話,要這些虛話落到實處,還須歸回物理性,即它的植物學根本。
彼岸花屬于石蒜科,或者就叫做石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這植物取名“石蒜”,卻與大蒜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只不過因為根莖與蒜一個模子,用專業(yè)語言說,就是鱗莖呈球形,不是蒜又是啥?偏偏具備蒜相,本質(zhì)卻不是一顆蒜。
好了,就叫石蒜。植物學如此統(tǒng)稱了它們,雖然遠遠比不上“彼岸花”這個名字文藝浪漫,自是短時間內(nèi)難以代替彼岸花的稱謂了。
石蒜有個性,基本是一棵鱗莖一根莖稈,再一朵花,即獨苗花。它們喜歡陰濕地和溪溝邊,尤愛丘陵地的陰墳。這點增加了它的鬼魅神秘。更神秘的是,石蒜的花葉永遠不會相見,不會同時出現(xiàn)一個時間段。石蒜開花,是石蒜一根莖上挑出了的花朵,曾經(jīng)肥膩光滑的綠葉凋謝枯萎。花期不長,也就個把月吧,花謝后,根部再長出綠葉。那葉片開始是新綠,慢慢地抽長,新綠變成了墨綠色,肥嘟嘟的,卻異常光滑。
無疑,石蒜的葉也好,花也好,都是顏值超群,觀賞性強。而近來,植物學家們培育了多種類型的石蒜,將野生的石蒜不斷馴養(yǎng),培育出養(yǎng)護成本低、觀賞價值高、適用于庭院或盆栽觀賞的種球,大體上做了以下努力:抗寒、矮化、復色變色等。我們見到,長江邊的公園和道路旁,一般都會栽有石蒜,除了紅色石蒜黃色石蒜外,還有紅藍色石蒜、玫瑰石蒜和稻草石蒜,也許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品種。它們簇擁一塊兒,在夏末秋初時節(jié)挑出蓬松的煙火,燃燒出絕美畫面,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一般,不免會恍惚出神。
而大面積栽種,不再是為了大飽游人眼福了,而是當做藥物充分發(fā)揮這類植株的寶貝作用。
石蒜之功用始載于《圖經(jīng)本草》,主要用于“敷貼腫毒”?!侗静菥V目拾遺》中記載:治療喉風、痰核、白火丹、肺癰,煎酒服。許多年后,醫(yī)藥學家們又研究出,石蒜鱗莖中含有的堿具有抗癌性,同時還是治療小兒麻痹癥的要藥。除了醫(yī)藥學價值,石蒜還有其他功用,鱗莖富含淀粉和膠質(zhì),可提取漿糊和漿布,也可直接制成石蒜粉用于建筑涂料。石蒜還可制作酒精,提取的膠可以代替阿拉伯膠。此外,利用石蒜的毒性制取高效殺蟲殺菌的生物農(nóng)藥,用于農(nóng)作物病蟲害防治,且不會污染環(huán)境……
石蒜不是寶貝也是寶貝了,還不是一般的寶貝。
弊病也存在。石蒜生長速度慢,前期生產(chǎn)周期長。此外,市場上的種球供應多半依靠野外資源采集,對野生資源造成極大破壞。石蒜顏值高看相好,人類相中,便去采挖,如今,很多種類在野外已很難找到,很多居群也急速減少,石蒜植物的保護已經(jīng)計上日程??上驳氖?,2019年,石蒜植物品種受到法律保護,而產(chǎn)業(yè)化發(fā)展也加快步伐,除了用于醫(yī)學、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環(huán)境保護城市建設方面,近年來在鄉(xiāng)村振興方面也邁出了可喜的一大步。
最后一點我感受尤其深刻。
我兩年前下鄉(xiāng)駐村七星臺鎮(zhèn)張家港村,對接的是一戶糟糕的人家,經(jīng)濟條件差倒不必說,主要是心態(tài)差,后來能把家庭振興起來,正與石蒜有關。
七星臺鎮(zhèn)位于長江邊,靠水吃水,七星臺各村的水塘多,近年來發(fā)展魚塘養(yǎng)魚的也多,而沙質(zhì)土壤又決定種植業(yè)具備得天獨厚的條件,種植蔬菜的也多。事實上,七星臺鎮(zhèn)脫貧攻堅戰(zhàn)打得順利,但脫掉物質(zhì)上的貧困,不意味家庭鄉(xiāng)村就振興了。還與精神氣度有關,簡單點說,就是內(nèi)心要有生活熱望,過日子覺得要有奔頭。
我對接的這戶人家只有一對父子。父親名叫王新華,比我年長一點,兒子王進已經(jīng)成年,但是智力平平,曾經(jīng)被村里介紹去城里打工,卻處處被騙,錢沒掙到一分,倒是莫名其妙落得一疊欠債賬單,只好待在家里,整天深陷于游戲之中。王新華脾氣古怪暴躁,與人說三句話就會沖起來干架,所以,他們父子倆在村里基本獨來獨往。王新華家有八九畝地,卻不愿意種植,租給別人,每年拿點可憐的租金度日。以前因為家里九十多歲的老母親在世,被納入低保戶,基本保證了吃喝拉撒沒問題,生活水平在貧困線上,而老母親過世后,高齡補貼和部分低保被取消,日子也緊張了。好歹,村里想辦法給王新華安排了一份保潔工作,他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卻還是領到了工資,吃喝度日不成問題。只是,這樣的日子王新華自己頹廢無望,我們外人看了也嘆息不已。他那模樣不言而喻,就如撞鐘和尚,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與他結成幫扶對子后,連續(xù)三天去他的家走訪,均未進門。前兩次是白天,他一次不在家,兒子拒絕開門,第二次他在家,也拒絕為我開門,第三次是晚上,我趁他開門倒垃圾的機會溜進去,卻被他趕出來。
第四次中午我進了門,是找到他的姐姐,跟隨他姐姐一起進家門的。房子是新建的兩層樓樓房,卻亂糟糟的,除了床和一個衣柜,再無其他家具。父子倆正在煮快餐面吃。
我放下手里的一桶菜油和一小袋子米,隨口說道,以后要多吃飯,少吃快餐面,不然會生病,那樣劃不來。
王進個頭高而壯,卻難得地回頭朝我笑了下。我回他一個微笑,喊出他的名字,問好。他的臉紅了,隨口說道,我媽也這樣說。我一愣,馬上明白他的話意,而且我意識到他不反感我。
就這樣,我先打開王進的切口,慢慢與他們父子倆熟悉起來。他們糟糕的家事也浮現(xiàn)出來。
王新華的老婆是夷陵區(qū)人,兩人在宜昌打工時認識并領證成家,隨后,妻子懷孕,夫妻倆回到張家港村種田。隨著孩子來到世上,家里越來越窮,而且家運差,一個年逾八十的老母親神志不清,但食量超人,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吃東西,吃完就到處拉尿拉屎,家里臭氣熏天。生下的兒子兒時看不出什么,等到上學發(fā)現(xiàn)基本是廢物一個。最關鍵的是,王新華好吃懶做,還心性高,看不起種田的村鄰,每天雙腿夾一輛摩托車到鎮(zhèn)上游蕩,一天也不回家,脾氣也不好,惹禍不說,還愛打人。終于,老婆在王進十歲那年跑掉,再一年,與王新華離婚拜拜了。
關于兩人的離婚,王新華還有解釋。與他們住的地方有關,很不吉利,前妻嫌棄。王家住在一個高臺上,屋前是池塘,屋后是坡地,坡地外是他們家的田地。那樣的地方,樹木多,而且松柏和水杉多,還是好多年的老樹了。為啥這么多的松柏樹和杉樹?王新華撇了撇嘴,看我的眼色有些神秘了。但很快,他又恢復一副淡漠的神情,說道,我老媽跟我們講過,這里很久以前就是墳場,晦氣,住這里當然家運不好,你看,我爸喝了酒走夜路,好端端就死在路邊了,我們一家人都沒好運……
這是他的說法。我當然不信,但我還是沒有把不信明顯地表露出來,否則,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熟識關系一定會戛然而斷。但是,王新華丟來了一句話,你來幫扶我,我問你,怎么個幫扶法?
這可是大難題,像他那樣的情況,不是出錢出力的問題,而是心態(tài)和精神——這就沒有底。
我頓時心虛了,但還是隨口反問道:你不是把田地都租出去了?人家種得怎么樣?
這下輪到他愣了。他唔了聲。我繼續(xù)追問。他囁嚅一會兒答道,租我地的人,一部分拿來種植大棚蔬菜,還有部分種植林木,收入……還是蠻高的。
這就對了,關鍵不在地方,在人。我直接點明。你多年沒有種地了,肯定不曉得現(xiàn)在蔬菜種植和林木種植,三農(nóng)政策好,上面補貼多,還有專家指導,收入基本可靠,不信你可以試下。
王新華連連擺手。語氣也不耐煩了,朝我嚷道,我才不干那事,有啥意思——我打斷他的話,你覺得你干啥有意思?
他的眼珠突出,嘴唇緊抿,鼻孔兀然放大。
我不由得心跳不已,嘴巴趕忙跟上一句話:你是父親,總要為兒子想想,還要帶個好頭,是不是?
王新華哼了聲,但臉色差不多恢復以往的淡漠。他居然說道,他的媽媽都不管,我給他飯吃不錯了。
一股怒火沖到喉頭,抵消我剛才的害怕,我脫口而出:難怪你老婆跑了,因為你枉為人夫人父,怪這怪那,就沒怪過你自己?
他再次瞪大眼睛。
我不看,繼續(xù)說,你正值壯年,只要有力氣,誠心去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他冷笑一聲,問道,看樣子你是老師傅,你指點哈,我做啥會成?
我基本冷靜下來,悠著語調(diào)說道,那就看你想做啥,我能保證的是,無論是你做什么,我和村里會根據(jù)你的要求盡量爭取政策傾斜。
那次他沒趕我走,而是丟下我一人,騎摩托車跑了。倒是他的兒子王進下樓來見我,也不說話,只是不好意思地尬笑。我那時可能是母愛泛濫,見他還比較聽話,就要求他把家里打掃干凈,還要收拾好屋前的空地,要不,住的地方像豬圈太讓人難受了。
王進右手抓撓腦袋,哼哧笑下,說,我媽可愛種花了,以前家門前面都是花,好看,我爸也喜歡。
我說,你爸現(xiàn)在啥都不喜歡。
王進又說,我媽種的花……那么高,就像煙花,我和我爸都喜歡。
像煙花的花,就是彼岸花嘛。實際是石蒜,不光好看,還能美化環(huán)境,還富有發(fā)家致富的潛在價值。我想起前不久刷到一個視頻,關于鄉(xiāng)村振興的事例,就是依靠種植金花石蒜走上振興之路的。我一激動,拿出手機找到那視頻,馬上轉(zhuǎn)發(fā)給王進,要求他再轉(zhuǎn)給他爸爸看看。王進一看那視頻,叫道,耶,就是那花,我媽種的,還有紅色和粉色。
大致二十來天后,王新華夾著摩托車來到村里找我,打聽金花石蒜哪里能進到種球。哈,那事有眉目了,我大喜。但一個實在的問題擺在面前,不是種球不好進貨,而是錢的問題,他若是要大面積種植,按政策可以貸款,還可以申請到不少補助。問題是到哪里種去?他的田地全都租出去了,現(xiàn)在正是秋天,即使按最短時間一年為周期計算,也還有兩三個時間才能到期。
我點明這個問題。
他居然以毅然決然的語氣答道,只要馬上能進到貨,我就收回田地,付違約金也可以,我查了,秋天正是種種球的好日子。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事,不是眉目而是有底了,絕對成,因為王新華的心態(tài)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有了目標,肯定就會有行動。
先是收回蔬菜地,林木地涉及到林木的移植,還要疏松土壤,時間長。王新華將林木地置后,專心守在那四五畝蔬菜地上,先把土壤疏松,請來一個羅姓專家指導土壤改良和施肥,再種下球莖。
羅專家已經(jīng)了解了王新華的家庭情況,他也有幫扶人,也在七星臺鎮(zhèn)張家港村。羅專家為了穩(wěn)住王新華的心,也為了激發(fā)他,一個勁地夸他的地好,有坡度,砂土質(zhì)地,利于排水,古木多,周圍有堰塘,水分有保證。
王新華嘟噥道,這地方以前是個墳場。
羅專家拍下他的肩膀,笑道,那更好,說明土壤酸性強,種植石蒜更有利。王新華難得笑了,還一個勁地致謝。羅專家留下聯(lián)系方式,交代他遇到難題直接拍照傳來看。王新華問,明年能否有收成?羅專家說,開花不成問題,我可以保證,那將是你們張家港村最美的風景。
王新華沒做聲,但嚴肅的表情泄露他的心思。他需要的是挖出球莖直接供貨藥商和工業(yè)農(nóng)業(yè)環(huán)境保護相關供應商。
羅專家在一旁耐心地解釋道,成片的美景會吸引游客來打卡,你們一家就會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紅人,這也是致富門路,當然你心中想的其他,我能猜得到,我覺得,只要你堅持下去,愿望肯定會實現(xiàn),不過,這需要慢慢來,畢竟石蒜球莖成長慢,要時間,你也需要慢慢掌握其中門道。
出于方便,羅專家主動要求我與他對調(diào)幫扶戶。自此,羅專家對接王新華,更好更多地指導王新華種植石蒜。王新華種植石蒜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了,想必,套用他的話語來說,就是運氣砸在他的腦袋上。
而運氣兩個字包含了多少不為外人所知的細節(jié)。王新華肯定有觸動,要不,依照他以前的德行,那石蒜種植早就泡湯了。難得的是,他堅持下來,慢慢地走出一條創(chuàng)業(yè)路。
王新華,我和羅專家相繼對接的幫扶戶曾經(jīng)一度快要返貧,卻通過大面積種植石蒜實現(xiàn)了家庭振興,也帶動了附近相鄰實現(xiàn)了鄉(xiāng)村振興。打卡彼岸花帶來的鄉(xiāng)村旅游馬上晉級為張家港村的一張名片,而石蒜提供的其他價值正在慢慢地發(fā)揮作用……
王新華不再夾一輛摩托車到處跑閑,每天基本守在石蒜地里。兒子王進也參與進來,跟在父親后面忙碌。父子倆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與以前判若兩人,從外表到內(nèi)里,人看起來干凈爽朗,自信的笑容濾鏡一般濾走了萎縮不振。人的精神氣度溢于言表,這就是所謂的“有奔頭”吧。
今年九月初,我們一家打卡了王家的彼岸花花圃。那片地方,游人如織,散心休閑的,拍照的,錄視頻和拍抖音的也不少。花圃以金花石蒜多,但也有其他品種,高擎莖稈上的蓬勃花朵,在半空中綻放,煙火繽紛,美輪美奐。
此際的王新華父子正在不遠處的一叢竹林下忙碌。羅專家也在,正在指導父子倆培植一個嶄新品種玫瑰石蒜。玫瑰石蒜的花朵艷麗若玫瑰,而且抗性好生長快,分球速度也快,具有更高的觀賞價值和利用價值。王新華右手指點竹林外面的一塊,告訴我,那是他新租來的,準備擴種石蒜。
王進站起來,朝我笑笑。
我招呼道,王進你們家將來就是我們這里最大石蒜種植戶,你可要把種植技術都學會。
王進伸出右手抓撓腦袋,臉紅了。我預感他有話要告訴我。我上前,拉他走一邊。
果真,他說道,我媽端午節(jié)回家了。
好消息。我還未笑出聲,王進卻又跟來一句:她還是不愿意回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話,一時沉默了。他卻不停地拿眼看我,一副期待的樣子。我該說什么呢?
眼前那片璀璨的煙火活躍了我的思維,我答道,還會回來的,因為她喜歡——說到這里我伸出右手,翹起食指指向那片彼岸花花?!獰熁?,這么多又這么高顏值的煙花,她肯定喜歡看。
這是安慰話?我自感不是,是我客觀的推測。
因為,這是彼岸花啊。
這是天庭之花,也是天使之花。佛教中,又叫她曼珠沙華。她的來歷,從天庭到人間在冥界,因愛的錯誤,別離成為永恒。遙遙相望的煎熬,卻從不辜負燦爛。修行的生命中,別離的常態(tài)滋生出無言的大美。愛別離,從此岸到彼岸的泅渡,傳說回到了凡生。
這是俗世的命題,無盡的歲月河流滾滾向前,也不過是在放逐生命的痛楚。但秋天時,彼岸花絢爛多姿,把痛苦抽絲剝繭,吐納出佛性的喜悅。風過處,她小心地捧出曼妙身姿,和她的族群一起站于我面前,平和著姿態(tài),卻喜滋滋地看著世人,招呼世人:
誰給我全世界,我都會懷疑,心花怒放,卻開到荼靡……
多年前,我曾在朋友圈見到一位擅長書畫的友人曬了一幅古畫,是珍貴的宋代畫作《石斛》。
畫面的巨石是丹霞巖石,周身紅彤彤的,不著一物。只是巖石隙縫旁逸斜出一叢花草,就畫作的題名來看,應是石斛蘭,畫作中,石斛枝葉均為褐色,枝條頂端綴滿了藍綠色石斛花。花上有蜜蜂縈繞嗡叮,而巨石頂上一只駐足小鳥正朝下偷窺這叢石斛蘭。雖為畫,石斛蘭的珍貴不言而喻。
畫作款識為宋代洪咨夔《石斛》的詩作:苔痕分螺砢,蘭穎聚琳瑯。
作為書畫小白,我無權評價其畫作,但因為見過山野中的石斛蘭,甚至借助望遠鏡瞧見石壁上生長的金釵石斛蘭,只是覺得畫作整體帶來的視覺沖擊與紙上之物不可并論。但那畫作和款識倒也反襯出石斛蘭的臻美珍貴,尤其是花朵顏色藍綠色令我訝異不已。藍綠色花朵在世上非常少見,植物學家們有解釋,藍綠色的花朵接近自然本色,為授粉的昆蟲蜂蝶難以發(fā)現(xiàn),故而影響了這類顏色的稀少,而石斛卻綻開藍綠色花朵,除了這幅古畫,我在現(xiàn)實中還沒發(fā)現(xiàn)過一朵。我不由猜測,是作者特意用這種稀罕顏色來突出山中石斛的珍???要么,他真的看見了,覺得震撼,才用筆墨畫下來留存,達到永恒的目的?
不得而知。
疑惑之余,心中對石斛又增加一份敬意。稀罕物,植物中的高潔代表,就像林黛玉一樣,永存世人印象的不是她的顏值,而是風骨、高潔的代言。石斛尚且如此,其品種之一的金釵石斛蘭更不用說了,它對土壤、空氣、水質(zhì)頗挑剔。我國第一部藥學專著《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指出金釵石斛的生長地“生山谷、水旁石上”,苛刻的生長環(huán)境決定了它的稀少和不易。
石斛蘭的名字來自希臘語,由兩個名字組成,分別是樹木和生活。值得玩味。網(wǎng)絡上解釋,石斛蘭是附生于樹木的意思。
作為一種附生物,它對生長環(huán)境要求極高。喜濕潤陰涼,多生于溫涼高濕的陰坡、半陰坡和微酸性巖層峭壁上,群聚分布。上有林木側(cè)方遮陰,下有溪溝水源,冬春季節(jié)稍耐干旱,嚴重缺水時常葉片落盡,裸莖度過不良環(huán)境,到溫暖季節(jié)重新萌發(fā)枝葉。它們常與地衣、苔蘚植物以及抱石蓮、伏石蕨、卷柏、石豆蘭等混生。
這樣的附生物,核心點就在根須。石斛以其密集的須根系附著于石壁砂礫上吸收巖層水分和養(yǎng)料,裸露空中的須根則從空氣中的霧氣、露水吸收水分,依靠自身葉綠素進行光合作用。因此,石斛受小氣候環(huán)境中水分,尤其是空氣濕度的嚴格限制,分布地域極為狹窄。
長江三峽一帶的金釵石斛蘭之所以珍貴,還因為它的生長與一種神奇的動物有關,動物被當?shù)厝朔Q呼為飛鼠。飛鼠是種野生動物,意思是會飛的老鼠,準確地說,是很像老鼠的一類飛翔動物。本質(zhì)上它屬于鼠科,形狀上它似鼠非鼠,似鳥非鳥。它有棕紅色或者灰褐色的茂密毛發(fā),毛茸茸的,腹部顏色卻基本是白色,四個腳丫又多半為橘紅色,看起來,毛發(fā)顏色繽紛。飛鼠的腦袋寬大,避免了鼠頭鼠腦的萎縮樣,再加上眼睛巨大,還會骨碌碌地轉(zhuǎn)動,氣質(zhì)萌萌噠,讓人頓生歡喜,也道出它們通人性的潛質(zhì)。因為會飛翔,當然要有翅膀,它的翅膀肉眼難以看見,因為隱藏在茂盛的毛發(fā)中,只有飛翔時,翅膀才會露出并扇動——它短小,其邊緣呈鋸齒狀,扇過樹木和巖石,往往能使之斷裂。飛鼠喜靜,常常棲居懸崖峭壁的巖洞中。它全身是寶,糞便更是寶,是一種名貴的中藥,叫五靈脂。
野生的金釵石斛蘭正是靠飛鼠的糞便生長,而飛鼠卻又喜食金釵石斛蘭。
采藥人為了獲得金釵石斛蘭,需順著繩索下到懸崖,飛鼠為了不使自己的領地受到侵犯,即會展開翅膀奮力地向侵入者沖擊,有時還會咬斷繩索,不少采藥人為獲金釵石斛蘭而葬身山谷。因其難得,金釵石斛蘭常被世人視為神秘之物。民間有“救命仙草”之稱。
說到飛鼠,我不得不提起童年時見到的一種仙物。我疑心——不,我確定,那便是傳說中的飛鼠,是落入凡間被稍微馴化的神獸。
它居然落腳到我們孤島上。
那東西以老鼠形狀為底板進行了擴充,糅合了貓的眼睛狐貍的身段毛發(fā)——特別是那毛茸茸的毛發(fā),紅棕色,光澤度極佳,尾巴超長,毛發(fā)更是豐茂,在風中微微顫動,顫出耀眼的光芒。它靈性,遠遠地見到有人打量它,打量的眼睛充滿了驚奇和贊嘆,便左右搖晃長尾巴,接著將長尾巴揚起,倒伏在身體上。
這樣好看的長尾巴,毛毯般蓋住小身體,在向晚的四月霞光中澤被橘色。而那烏溜溜的黑眼珠,透明清澈,盛納了我的驚詫和震撼。
那小東西來自綿延的青山中,跟隨一個走南闖北的貨郎來到我們孤島,與我們村最古怪的老婦三婆子為伴。稱呼她老婦,是在我童年時的目光看來,實際,她年紀不過半百吧,但是頭發(fā)全都灰白,一張臉本來有些麻子,又有皺紋,還黑沉沉的,看上去樹皮一般,加上為人刻薄,模樣兇悍,活生生地將她送入六七十歲的老嫗行列。
我記得首次見到那小東西的場景。
那年我七歲,是個大熱天,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樹下,我混跡大人中間乘涼。三婆子遠遠地走來,步伐悠閑,猶如醉酒一般,與她平時急煞煞的步風毫不相同,我們就被吸引了。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走來的三婆子右邊肩膀上還站有一個東西,就像老鼠一樣,但肯定不是老鼠,那小東西的大眼睛和毛茸茸的毛發(fā),完全規(guī)避了老鼠的尖嘴猴腮的猥瑣樣,還有些萌態(tài)。三婆子見我們都在拿眼睛看她,她很得意,不由加大腳步。她愈來愈近了,蹲伏在她肩膀上的小東西突然聳直身體,還翹起大尾巴蓋住它小身體。
就在我們驚奇的觀望中,小東西扇出兩片小翅膀飛來,徑直飛向我。我嚇得雙腿哆嗦,卻不敢跑,只好一動不動,雙眼緊閉上。小東西似乎飛過我頭頂,在我腦袋上方左右盤旋,發(fā)出的噗嗤聲鋼鋸似的刺耳,仿佛要剪斷風聲??謶衷俅我u來,又讓我清醒幾分,我嚇得舉起雙手抱住腦袋,又彎腰蹲下來,雙眼睜開,緊緊盯著地面,旁邊的眾人也嚇得左右躲閃,不住地叫喚“我的天,好嚇人”,還有一個老者喘著大氣就像拉風箱一樣響,卻不忘向三婆子求情,要她命令那小東西停下來,求情聲音斷續(xù)哆嗦,就像寒號鳥。三婆子哈了一聲,居然發(fā)出幾聲怪笑,挺配合小東西盤旋時發(fā)出的噗嗤聲。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三婆子居然抱起雙臂在胸前觀望,一副萬分享受的模樣。
那小東西在我腦袋上繞了幾圈后,三婆子一聲令下“算了”,通靈的小東西得令,慢慢地停在我跟前,又用尾巴蓋住它的小身體。
催生子,它是催生子。
三婆子一改怪癖性格,走近那小東西,熱情地介紹道。這名字跟她人一樣古怪,大人們越發(fā)好奇,齊聲詢問催生子有何來歷。
三婆子呵呵呵地大笑,那笑聲鄙陋,又如風吹過破漏的屋頂一樣刺耳難聽,但她自己不覺得難聽吧,一直笑聲不斷。終于,她笑完,頗有耐心地解釋起催生子的來歷。
一個貨郎哐當賣貨到我家門前,他肩膀上站著的老鼠般的小東西,那小東西一下相中我,跳到我背上,排出稀拉拉的穢物……貨郎說,那東西不簡單,在古人眼中就是神物,叫催生子,就是幫助女人身體好的東西,這只小東西是母的,正在經(jīng)期中,排出的穢物可是寶貝,能使人返老還童,我們俗人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沒想到卻落到您身上,那就是真緣分了。
那么,你三婆子就留下小東西了?眾人紛紛接口道。
三婆子點頭。緣分之說嘛,能不打動?再說那小東西著實要人喜歡,于是,三婆子請貨郎吃了午飯,貨郎留下了那小東西。三婆子說,就一頓糙米飯外加幾根腌菜,可我得到大寶貝。這等于說,貨郎白送了三婆婆那小東西。
三婆子你這神物多大了?有人問道。
三婆子張開嘴巴一陣大笑,接著伸長右臂,叉開右手三根指頭。
既然是神物,它每天吃啥呢?又有人問道。
三婆子伸出右手摸下干癟的嘴唇,再呀了聲,壓低了喉嚨說道,吃啥?我吃啥它就吃啥,只是貨郎交代,以前它在大山絕壁上,專門吃救命仙草的。
大伙兒一時無話可說。倒是那小東西又飛起來,在半空左盤旋右盤旋,扇出噗嗤聲和一陣風,要大伙兒瞇起眼睛,才落到地上。
三婆子又提高了聲喉說道,我這神物,貨郎說他馴養(yǎng)了幾個月,蠻習慣了山下日子,又相中我,會習慣的,我才不會虧待它,是吧——三婆子朝那小東西招手。那小東西果真聽話地騰起,一下又重新站立在三婆子的肩膀上。
以后,三婆子與那東西就是形影相伴了。
那小東西,似乎三婆子的保護神,凡是陌生人或者三婆子反感的人,不消三婆子表露出來,它立馬心領神會,扇出小翅膀沖擊過去,在空中沖出噗嗤噗嗤聲,短促有力卻刺耳。那噗嗤聲配合那俯沖架勢一般都會讓人嚇得蹲下身體,雙手抱住腦袋求饒。除非三婆子喊出那兩個字“算了”,它會不停地在半空中飛來飛去,鋼鋸般的翅膀剪斷風聲,扇出的風會掀起塵土落葉,甚至砂石……求饒聲不斷,三婆子再古怪,終歸也會吐出那兩個字?!八懔恕比缤饬?,催生子馬上斂起翅膀,靜靜地落駐地面。求饒人確定一切安靜,才站起來,人是沒受到什么損失,卻受夠了折騰,以后對三婆子不免恭敬許多。
如此,三婆子可得意了。有那小東西陪伴身邊的日子,該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三婆子一生命痞,先后生育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在十四五歲時夭折,老伴因為常年在水中捕魚,患上風濕癱瘓床上多年,不久一命嗚呼。孤家寡人的三婆子自認為克夫克子,性情古怪且刻薄。難得見她一笑,更難得見到她與村里人主動搭訕。
催生子給她帶來不少尊嚴感和自信,也帶來了快樂。
那東西終究將孤島當做故鄉(xiāng)了,在孤島上陪伴三婆子一兩年。最后在一個大雪天的清晨,它佛陀一般坐化于一口大深潭邊。那口大深潭,八卦形環(huán)繞我們的村莊,周圍古樹森森,深潭的水面大多數(shù)時候是老綠色,而古樹房屋倒影水面,靜影沉璧似的寧靜古老。小東西彼時已經(jīng)蒼老,曾經(jīng)蓬勃茂盛的毛發(fā)掉了許多,稀疏,有幾個地方還禿出老皮,稀拉的毛發(fā)毫無光澤,就像三婆子的樹皮臉一樣,即便飛起來,也不再那么利索嚇人了,連噗嗤聲也哮喘一般無力。它老了,疲倦了,還心思重重,但是我們沒想到,它居然坐化了,但它烏溜溜的黑眼睛依然睜著,身體一直保持朝下俯視水面的模樣。
它在看什么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無數(shù)次地猜想。是看它自己的小模樣?畢竟它靈性,知道自己模樣俊美,為人喜歡。還是僅僅低頭望望水面而已?抑或是低頭瞧看綠瑩瑩的水面時,錯把水面上的峰巒般起伏的樹木房屋藍天的倒影當成了青山綿延的故鄉(xiāng)?再或者,它一直缺乏對口食物金釵石斛蘭——就像熊貓不能吃到竹子一樣,從而一點點餓瘦身體消耗掉能量,從而死亡?我無法知道。我能確定的是,那樣凝望的一刻,它肯定神思恍惚了,而就在神思恍惚中,它的靈魂抵達了故鄉(xiāng),還抵達了與它相生相伴的金釵石斛蘭。
小東西坐化后不到一個月,重返孤獨的三婆子也命歸西天。想必,催生子帶走了她的魂魄。
許多年后,我到長陽天柱山游玩,再次見到那飛鼠一般的小東西,我叫道,催生子……
當?shù)厝梭@奇地感嘆,正是,你一個平原人怎么知道它的俗稱?
我一時無語。
因為童年的經(jīng)歷,見到大山中的飛鼠,我不驚奇,卻仍舊免不了一番感慨。隨即,以為已熟悉它了的我又再次為之叫奇,在知道它與金釵石斛蘭的共生關系之后。
原來,世間事與物從來就不是孤立的,冥冥中真就有聯(lián)系和照應,我再次想起那個怪癖的三婆子。她人生的最后幾年也是與飛鼠共生共存,然而她與金釵石斛蘭能夠類比嗎?若是放在前幾年,我會斷然否定。但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她們的相似性,不必為我這個外人所知,畢竟屬于飛鼠的秘密,是屬于人類認識的盲點。否則,飛鼠也會淪為普通的俗物。這點恰恰是我無法接受的。
我越來越相信,世間有一些人和物,因其擁有我們?nèi)祟惿胁荒苤獣缘拿孛埽蟠筘S富了我們的想象,也拓寬了我們的眼界。我們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腦補時,平淡到俗氣淺薄的生活才多出繽紛復雜又耐人尋味的意味。進而,我們會感嘆道,廣袤紛繁的世間值得我們?nèi)プ呓?、理解和探尋?/p>
再回到飛鼠的食物金釵石斛蘭。
金釵石斛蘭屬于蘭草科,根系由肉莖構成,粗如中指,棒狀叢生,葉如竹葉,對生于莖節(jié)兩旁。它的顏值主要體現(xiàn)在花朵上。花姿優(yōu)雅美麗,在風中散發(fā)淡淡的清香?;ㄝ銖娜~腋抽出,每葶有花七八朵,多的達20多朵,呈總狀花序,每花6瓣,四面散開,中間的唇瓣略圓。許多品種的瓣邊均為紫色,瓣心為白色,也有少數(shù)品種為黃色、橙色。
美則美矣,世上的花朵沒有不美麗的。清香卻少之又少,且能被人類復制并加工為香水的清香更少了,只有蘭草。金釵石斛蘭的清香,只在山間的風中,微微地飄過,恍惚如夢一般在鼻尖繞下,再留下驚鴻一瞥的影子。令人惋惜,又抱憾。心間卻被芬芳告慰——那種香你識得,恰如故人來。
終是相遇,不可言說。
三峽一帶的古鎮(zhèn)商鋪,到了春天,會在敞開的大門前的石階上,往往擺出一個竹簍或者紙箱,里面堆積著一捆捆綠色石斛,其間有少量的金釵石斛蘭置于一旁。竹簍或者紙箱上方,插一塊紙板,上面專門書寫著金釵石斛蘭作為中藥的種種功效,抗癌降血壓平心率滋陰抗衰等等。
因為就在長江邊居住,我一有機會,就會去古鎮(zhèn)瞎逛,難免會遇到那些石斛蘭。每每遇見——不,只要一眼瞥見,隔多遠我就會駐足,瞪大了眼睛觀望。那被置于一隅的金釵石斛蘭,寂靜而又芬芳,向我這個平原人散開它神秘的磁場。我先做呼吸狀,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氣,再走近商鋪前竹簍里擺放的金釵石斛蘭。
那幾株帶著吸管似的根狀石斛,大都只有四五片葉,也有兩三片葉的,青綠色澤,修長若竹葉的葉片卻經(jīng)脈明亮,猶如拋光打蠟般光滑,在清水般的陽光中澤被冰片似的光亮。我一再走近它們,忍不住伸手拈出一枚。剎那,山風浮蕩,我鼻間竟有一股奇異的寒香拂過。
真香。我由衷地感嘆道。
友人和老板同時聳了下鼻子,而后面面相覷,繼而瞪起眼珠問,哪里有香味?我們怎么沒聞到?
繼而又聳起鼻子聞,再重重地搖頭。他們都不大同意我的慨嘆,認為是心理作用。我很無奈。真的,那香味淡而雅,隨風潛心,就在我深呼吸時,它們滲入我心胸,剎那,沁人心脾的感覺下,一再聳動鼻子的我張開嘴巴,欲將寒香吸納進肺部,而胸口真就產(chǎn)生熨帖的感覺。這芬芳……也許就是夢幻的臉,只有你想到,它才會浮現(xiàn)。
繁復結構。絢麗身姿。盛大氣象。
華重樓,不是樓,是一種植物的華稱?;ㄩ_錦繡,猶如重疊空間的樓宇。這哪里只是單純的草木?而是建筑,是景象,是胸襟。
但它的確只是一種植物,喜歡陰濕的環(huán)境,它性情平易近人,耐寒也耐旱,對氣候和土壤要求并不嚴格,但發(fā)育期也有自己的小想法,主要是蔭涼和質(zhì)地疏松的地方為好,比如夜潮地和腐殖土灰泡土為理想之地。尤其是古木森森的林下坡間,它小心地拱出地皮,然后擎起一枚手掌般的葉片。時光中,整株植物從黃綠到青色再到翠綠。那葉片……大都七片,在中心的白點環(huán)繞出圓圈。那白點呢,當然是蕊心,是中心骨,它要支撐起一層樓宇,樓宇上的三四片葉子伸展,中間開花。站在中央的花,站在高處的花。它絲毫不囂張,不浮揚,相反,它內(nèi)斂含蓄,還有少女似的羞赧。
山風總在蕩漾。吹過來,又吹過去。那葉和葉上的花,在風中微微擺動。卻止于擺動。光影斑駁的林下坡地,它時而被陽光照耀出明亮,時而被林木的陰影籠罩。它穩(wěn)重卻充滿了動感。
是舉重若輕的儀表。好一個華重樓。
我為她叫好,在心中。不是花重樓啊,是華重樓?;ㄈ~莖稈一起供奉出的華麗華貴之儀表氣度。無疑,它不凡,是珍貴的有大氣象的藥草。
華重樓又名七葉一枝花。這在民間叫得廣,或者說,民間尤其是藥農(nóng)基本稱呼它為七葉一枝花。
這名字直接是取其形貌為名,簡單明了歸屬性強,好聽好記。
就我而言,總覺得少了什么,我愿意稱呼它為華重樓——有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意味在里面,事實上,當它被我們了解后,的確值得我們滿懷敬意。不過,七葉一枝花這個俗稱,我也不拒絕,簡單往往更能流傳。
說來,七葉一枝花這種野生藥草逐漸稀缺,被列入二級珍稀植物時,它的藥用功能遠遠超過了它作為一株植物的意義。奈何?大山的花葉,一般極具藥性。七葉一枝花有微毒,一般是七個葉片,偶爾,葉也會少于或多于七葉,多作外敷中藥,治療跌打損傷、蛇蟲咬傷有奇效,是云南白藥的重要成分之一。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贊譽它:七葉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癰疽如遇者,一似手拈拿。癰疽就是古時候一種發(fā)生在體表四肢或者內(nèi)臟的急性化膿性疾患,屬于毒瘡。這句順口溜似的記載,充分表明了七葉一枝花超厲害的解毒作用。
但是“深山是我家”也歸宿了它的生長地,似乎局限在大山中。然而,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無論是大山還是丘陵和平原,只要是坡地濕潤的地方,它都能生存。當然這是三十多年前的環(huán)境了,也就是說,我童年的記憶里,有它們的一席之地。起碼,在我還是孩提時,孤島上的溝渠邊,屋后的坡地林木下,那些陰濕地方,總有它們的身影。
那是七葉一枝花嗎?
我詢問我的父親。我父親是外科醫(yī)生,主攻西醫(yī),也略微懂得中醫(yī)知識,對于我的詢問,他先是點頭,繼而搖頭。
孤島上的七葉一枝花,實際是它的變種,多生于林下蔭涼處或者溝谷地的草叢中,準確地說,稱呼為華重樓更準確。但這都是這類植物的學名,我們孤島人稱它為蚤休花(俗稱,在此取的發(fā)音,大意是能有效地防止跳蚤等毒蟲的叮咬)。很明顯,華重樓的藥性不僅在植物本身,還在于它濃烈的氣味。它在我們孤島盤踞在潮濕的坡地或者溝渠邊,與一種名叫蛇床子的植物混居一塊兒,養(yǎng)育了蛇,又被蛇守護。
兒時,為了防每年洪澇,孤島老屋基本建立在高臺上。我家老屋也在一處高臺上,前后都是坡,坡度在我童年的眼中,自是陡峭還有些長度。那時,水塘多,星羅棋布似地布滿孤島,導致孤島上古木多,楊柳、樟樹、銀杏、洞庭樹、皂角樹……一般都是幾十年的,也有不少超過半個年紀的,甚至百年以上的也有。堰塘水池溝渠水波瀲滟,古木茵茵,再加上孤島地處江水中央,霧天多水汽大,空氣濕潤,有利于花草林木生長。我家屋后土坡上都是大樹,坡下時一條溝渠,到了春夏,溝渠兩邊長滿了蚤休和蛇床子,慢慢地,蠻橫的它們開枝散葉,擴散到大樹下,幾乎占據(jù)整個后坡。
我祖母也不管,只說,這樣好,免得強盜從后門進來搶劫(我父親在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工作,前幾年,母親和我們?nèi)忝靡哺赣H農(nóng)轉(zhuǎn)非搬到鎮(zhèn)上去住了,家里只剩有老人,防盜防賊大有必要),而且到了夏天,因為這塊茂盛的植物地,家里夜蚊子和蒼蠅也少。的確,植物都含有毒性,吞吃蚊蠅跳蚤之類,是綽綽有余。不過弊端也明顯,蛇在此生存,要是爬上坡進屋怎么辦?
我祖母的解釋是,蛇一般不愿挪窩,不過萬一進屋來,一般會盤踞在廚房水缸邊,其他地方不會待。蛇嘛,喜靜愛清涼,再則它從不主動攻擊人。解釋有道理,但我祖母也清理后坡幾次,無奈的是,蛇床子和蚤休都是根性強韌,難以斬草除根。真要斬草除根的話,我祖母也不愿意,她的理由杠杠的——別看那坡地植物粗糙,但都是寶,要真是被蛇咬,它們就是救命藥。
九歲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老屋玩,老屋涼快,也留我度過大半個暑假。彼時,屋后坡的蚤休和蛇床子到了生長旺季,相互交織一起,蔓延一大片,而且植物都快長成灌木,高高的,根莖串生,枝葉相連,快要淹沒其間的臺階。中午我會從屋后溜下坡去后面一個深潭邊玩,要么扯醉魚草去撈魚,要么就去岸邊大樹下等小伙伴來跳房子。已是伏天,驕陽似火,正午時分,小伙伴基本等不到,我就沉溺于撈魚的樂趣中。
那天,我吃過午飯,直接下坡走入地里的臺階上。然而,還沒走下幾步臺階的我,一顆心亂跳,快要蹦出身體外。那個成年男子,身上毫無一物,赤身裸體地站立在溝渠前,正背對我。溝渠前是一片菜園,菜園外就是小路了,路下是全村最大的深潭。男子靜靜站立,顯然不知背后有人。他的雙腿被茂盛而粗糙的植物埋沒了一大半,興許,植物還刺疼了他的肌膚。
他沒感覺到?還是那刺疼正是他的需要?因為喃喃低語清晰地傳來——我才不是沒用的人,我也有優(yōu)點,你們看……
我捂住雙眼,轉(zhuǎn)身往回跑,盡量踮起腳尖不發(fā)出聲音。
這是一個怪物。
我聽祖母嘟噥過,怪物家庭復雜,身世也怪可憐的。怪物生下來不久,母親死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作為后母,女人嫌他礙眼,萬分厭惡他,經(jīng)常打罵,拿腳踢他的下體,口頭禪是“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父親開始還不幫腔,在弟妹紛紛出世后,也視他為“沒用的東西”,非打即罵。打罵中,他寂寞地長大,卻似乎被施于了魔咒,總是把他繼母的衣服藏起來或者扔掉,性格怪癖不說,后來發(fā)展到愛偷女人的內(nèi)衣內(nèi)褲,還愛蹲在茂盛高大的植物叢中,等待獨行的年輕異性出現(xiàn),然后猛然閃現(xiàn)對方面前,露出下體,強迫人家看。
我祖母嘟噥完,就會罵句下流胚子,交代我一定要躲開。
這次竟然差點與我遇見……我心中充滿了恐懼。
回家后,一顆心還在亂蹦亂跳,羞恥感重擊我心胸,讓我感覺到無法描述的痛楚。我將一切憤怒遷移到屋后的坡地,強烈地要求祖母砍掉后面的植物。祖母問原因,我說,那氣味惡臭,讓我緩不過氣,還被刺疼多次,不砍掉的話,我永遠不再回老家。我祖母見我語氣很狠,答應了我,又說她年紀大了,那些植物太橫,她砍不動,只能等我父母回老屋后再砍。
說是說,父母也在暑假期間回來一兩次,卻也沒動手,真正砍掉是秋末冬初,后坡的植物萎謝,只要除根也就方便些了。因為我的要求過于強烈,父母也就下手狠了些,基本除根。而第二年秋末,祖母摔了一跤,行動不便了,我們將她接到鎮(zhèn)上和我們一起住,老屋也賣掉,賣給了我的一個遠房表哥。至于蚤休和蛇床子,真就是記憶了,躺在歲月的河床上,要么被漫漶的時間之水淹沒,要么等待一場類似干旱的契機重新露出真容來。
那個怪物的消息傳來,著實讓我愣怔了半天。他在夏天一個晚上,躲在另一個茂盛的蚤休和蛇床子盤亙的地里,等來一個下晚自習的獨行的女學生,一把將女生拽進地里,脫掉衣服,要女生看……幸好,后面有同伴跟來,那地方前面就是小路,女生大喊救命。一場鬧劇被止住,怪物被送去勞教。怪物不是怪物,是無恥下流的流氓——這是彼時所有人的看法。那看法似乎沒錯,然而,我心中分明不完全同意這個絕對的定義,那是什么原因?而我也曾被他驚嚇,卻產(chǎn)生如此不贊同類似于袒護的看法,我氣惱,又迷惑不已。
再幾年后,怪物的消息又傳來,是他的結局。他死了,居然死于從勞教所出來的當天?;丶液?,被父親和繼母痛罵,繼母又伸手打了他巴掌,趕他滾蛋。怪物抱起農(nóng)藥瓶就跑,跑進棉花地里,咕咚灌下整瓶農(nóng)藥,隨后中毒而亡??蓱z的是,他死后,連棺材都是奢望,家人就用草席裹了下埋在田地里。
成年后,我有機會參與心理學學習,了解了溯源式的心理分析方法。心中再次想起那個怪物,想起童年時在屋后坡地里的那次遇見,想起他的種種不堪的“流氓”行為。我明白了我當時的迷惑,相對于他的流氓行為,他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更多的是“病人的病態(tài)”。一種從小就遭遇否定后的心理病,在時間中分泌出怪異的病態(tài)的毒汁,當外人驚愕害怕時,他卻嘗試到甜美,為攫取更多的病態(tài)的甜美,走上了不可控的癲狂道路。
而他選擇蚤休和蛇床子盤亙的坡地釋放身體毒汁,僅僅是因為那地里植物茂盛而隱蔽性超強,還是因為那樣蠻橫的植物纏絞一塊兒,粗糙刺人,氣味也不好聞,本身就是一種否定中的否定,從自我再到他人,人與人不得不站立到同一水平線上,從而放松了他的心理,促使他行事?
這需要具體對談分析。
彼時起,我在心中將那植物的俗稱蚤休更正為華重樓?;ㄈ~莖稈一起供奉出的華麗華貴之儀表氣度。無疑,它不凡,是擁有大氣象。
是的,沒有比華重樓更好的稱呼了,變異的七葉一枝花,從大山搬遷到孤島上,成為一種見證。
以后我再回孤島,發(fā)現(xiàn)孤島與兒時的印象大相徑庭了。不可思議的是,華重樓也好,蛇床子也好,幾乎快要在孤島絕跡了。但從環(huán)境方面來分析,也能找出原因,畢竟孤島的地勢不斷下陷,高樓都陷在平地上,水塘也干涸不少,古樹也是年年減少,華重樓自是難尋蹤跡了。
誰能想到呢?它又出現(xiàn)了,還是在我家老屋屋后坡地。
買下我們老屋的表哥,幾年后推倒老屋重建了一棟兩層樓的新房,屋前屋后也平整了坡地,但全都種上了林木。新房建立后,上十年過去,林木也是高俊婆娑枝葉舒展茵茵可人了。屋后的林木地下,靠近一口小池塘邊,他居然重新種上了華重樓和蛇床子。開始是試種,單純就是為了發(fā)揮華重樓和蛇床子的藥物作用,利用它們的植物藥性殺害蟲,凈化環(huán)境,為林木減輕農(nóng)藥的傷害,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效果奇好,減少了污染,還節(jié)約了一大筆農(nóng)藥費。于是便將前面的菜園也全拿來種植華重樓,還不斷擴大種植面積。這下,藥用和養(yǎng)蛇同時發(fā)展起來,成為林木種植外的第二副業(yè)。
表哥成為村里的致富能人和鄉(xiāng)村振興的榜樣,慢慢地也有了些名氣。有一些媒體前來采訪他,問他如何就想到種植華重樓和蛇床子?
表哥有些緊張,想了下才答道,不是我想到去搞什么獨創(chuàng),是因為它們以前就長這里,后來因為特殊原因砍掉了,現(xiàn)在我再大力種植,也是幫它們回歸,我覺得它們真是懂人心,善待了它們,就會回報,為我們增加收入不說,還真改善了農(nóng)村環(huán)境,這說明啥呢?說明,存在的就有道理,說明傳統(tǒng)的東西也要繼承。
估計表哥想達到一“說”驚人的目的,所以話語不大自然,但表哥強調(diào),這就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看了那個采訪視頻,在后面點了贊,還跟了一句評論,知心話。
這以后,表哥自己也玩起長視頻,宣傳他的林木藥草種植和養(yǎng)蛇經(jīng)濟。而視頻的名號就是“華重樓”。
只能說,那看似平凡的植物蘊含的貴氣繁盛和有容乃大的氣象,不止我一人如此認識,而是熟識它的人的一種共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