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 默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相親了,每次只要一觸及我的職業(yè),結(jié)局都一樣。我是一個在刑警隊工作的法醫(yī),跟各種尸體打交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尸體,大家都懂的,女孩們聽到這個都會害怕。多次相親無果,我想過是否要表達得委婉一些,但最終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因為我不想在生活中埋下一顆定時炸彈,如果對方對我的職業(yè)接受不了,兩個人根本沒辦法生活在一起。
我同事阿磊是個刑偵專家,他是個沉默的人,隨身帶蘭花豆,每當他掏出蘭花豆,我就知道他在琢磨事兒。那天,難得我和他同時在單位,他掏出蘭花豆,嚼了幾顆后忽然跟我說,他有個堂妹,可以介紹給我認識。當時我有些驚愕,阿磊是個不愿意管閑事的人,他這一開口不亞于枯枝上突然冒出新芽。我問他,是不是我老得有點讓人心急了。阿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說:“對于這個妹妹,我是考慮得比較慎重的,一般人哪配得上她?”
我琢磨著他這句話的含義,心想這確實是該慎重,拂了面子對誰都不好。
阿磊輕輕一笑,繼續(xù)說道:“我這個妹妹現(xiàn)在美術(shù)館搞展覽工作。他們這代人特別宅,哪兒都不愿意去,即使要出去,也先搜目的地有沒有外賣。讀書的時候如此,放暑假了也如此,每天在家里點外賣。有一次碰巧我和幾個朋友路過她家小區(qū),遇到她下樓取外賣,她看到我,叫了我一聲,我那些嘰嘰喳喳的朋友一下子就安靜了,連送外賣的快遞小哥都停下電瓶車,在那里磨蹭著抽了根香煙,還不停地給下一單打電話,說要晚到幾分鐘?!?/p>
我被阿磊的話深深吸引住了,這描述無法不讓人產(chǎn)生好奇,又無法不讓人自慚形穢,我說:“你確定是在給我介紹對象嗎?我們這一行,不讓人嫌棄就不錯了?!?/p>
阿磊輕描淡寫地說:“這對她來說不是問題,她大學(xué)讀的是雕塑專業(yè),對人體的了解可能并不亞于你?!边@話我是相信的,阿磊有一個精密的大腦,直覺準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有時候解剖尸體,尋找犯罪證據(jù),他看一眼就能找對地方。
只是這么出眾的女孩照理說不該淪落到相親的地步,阿磊是這么解釋的,他說正因為她太出眾了,讓所有人都慫了,追求者反而少了。阿磊見我還是有些不信,補充道,“當然眼界高也是一個原因,一般人她也看不上,倒是對我們這行還挺崇拜,經(jīng)常逮住我問這問那?!蔽液鋈婚g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她既然對我的職業(yè)不抵觸,我倒確實有興趣見一見。
阿磊兩邊牽線,我順利地加上了他堂妹的微信,她叫張蕾,微信用的是真名,這比較罕見。社交軟件就這點好,解決了陌生人見面的尷尬,那年春天我們成為虛擬世界里的朋友,用一個季節(jié)消除了彼此的生疏感,到夏天的時候,我們才開始約見面,地點是張蕾選的,在一個江邊公園的西餐廳里。
那里原來是一個動物園,后來動物園搬到了郊區(qū),只剩下一些參天大樹,就成了公園,可自從動物園搬走后,那里的人氣也隨之消失了,它變成了一個了無生氣的地方。動物園時建成的雕塑依然保留著,已銹跡斑斑,感覺尖叫一聲就會掉一地的碎屑。五十米的摩天輪依然高聳,雖然停止了轉(zhuǎn)動,但當夜幕降臨時,安裝在摩天輪上的景觀燈便會亮起,閃爍之間好似孔雀開屏。
我一直不明白,餐廳一般選擇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而那個幾乎不太有人去的地方竟然還開著一個西餐廳,門可羅雀卻倔強地堅持著不關(guān)門歇業(yè)。走進去,座位幾乎都空著,服務(wù)員和廚師站在吧臺那里聊天,看到有客人光臨,他們只是稍稍收斂了一下,繼續(xù)站在那兒聊天。有一個孤零零的服務(wù)員在打掃衛(wèi)生,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里有些怨氣,大概是受欺負的那一類角色。
我先到,等了沒多久,張蕾也進來了,雖然在微信里看到過她照片,見到真人,我還是略微有些緊張。她身材修長,比照片中漂亮,化了淡妝,精致的五官邊緣有一道絲一般柔和的線條,看人時眼睛會發(fā)光??吹贸鰜?,她也有些拘謹,落座后,服務(wù)員遞上一杯檸檬水,她立馬喝了一口,隨后緩住了神,她看著我的衣服說:“這么熱的天,你還穿得這么嚴實?”
確實,我襯衣的每一顆紐扣都扣得一絲不茍,這不是為了見她我才這么做,夏天我從來不穿短袖、短褲和有孔的涼鞋,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改不了。我笑了笑,向她解釋:“我不習(xí)慣把身體裸露在外面,可能跟職業(yè)有關(guān)。”
她笑了笑,放松下來:“你們要經(jīng)常接觸腐爛的尸體嗎?”
我一愣,隨即點頭,那是家常便飯。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我的手,這幾乎是每個女孩聽我談到職業(yè)時都會有的舉動。我的手指比較細長,幾乎每個指甲都露著一塊健康的月牙,長年靠手工作,每一根手指都靈活得像一只翻飛的蝴蝶,有人說這應(yīng)該是一雙彈鋼琴的手,理應(yīng)接受鮮花和掌聲,可惜它偏偏選擇了手術(shù)刀。一般的女孩只要看一眼我的手就會浮想聯(lián)翩,慌忙得失態(tài),她比較特別,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眉頭舒展開,竟然笑了,這讓我懸著的心也跟著放松了下來。
她和別的女孩確實不一樣,一般人聽到“尸檢”這個詞,會唯恐避之不及,她卻隨之催生出了好奇:“你第一次接觸尸體是什么感受?聽說很多人會崩潰。”
她的話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第一堂解剖課,上課之前大家都有過心理建設(shè),但一走近浸泡尸體的池子,很多同學(xué)聞到那股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扭頭就跑出了實驗室。我還好,因為天生對氣味不敏感,他們說這是做法醫(yī)的一個先天優(yōu)勢。我那批同學(xué)中,有好多奇葩的人,有些人對氣味過敏,有些人接受不了那種觸覺,甚至還有人聽不得硅膠手套和器官摩擦的聲音,讓這些人解剖確實有點強人所難,每個人都像脖子上架了把刀,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我們的解剖學(xué)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教授,那天她氣得面色通紅,說她從來沒有碰到過這么嬌生慣養(yǎng)的學(xué)生。
我從開始學(xué)解剖就一直留意,自始至終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什么致命弱點,還一直沾沾自喜,結(jié)果上完課,到食堂吃飯,讓一份沒熟的紅燒肉給整破防了。
張蕾笑了起來,她翻著菜單說:“那你還吃牛排嗎?”
我點點頭說:“可以啊,現(xiàn)在早就習(xí)慣了,只是剛開始那會兒對肉有抵觸?!?/p>
她又笑了笑,問:“牛排你要幾分熟?”
“十分。”看著她抿嘴又想笑,我解釋道,“這純粹是個人飲食習(xí)慣,和別的無關(guān)?!?/p>
“太熟的牛排并不好吃哦?!彼⑿χ嵝?。
“我知道,硬得跟鞋底似的,但習(xí)慣了——唉,習(xí)慣本身也是種可怕的陋習(xí)。”我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輕輕地向后甩了一下頭發(fā),又用手撥了撥落在肩膀上的幾縷長發(fā)說:“可能是職業(yè)潛意識訓(xùn)練出來的,總比陷在敏感中難以自拔好?!?/p>
我承認,這句話讓我好感倍增,她確實有著非同一般的氣質(zhì)和出眾的情商。
隨著牛排端上來,她越來越放松,從她嫻熟地用刀叉的樣子可以看出來,吃到一半,她脫下了外套,先前那種拘謹也仿佛像層外衣,被拋到了椅背上。她說這地方平時不太有人來,雖然地段也不算偏僻,卻好像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我深有同感,雖然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那么久,這里頂多來過兩三次,一次估計還是兒童的時候,到這里的動物園來玩,之后可能也來過,但奇怪的是每一次來,我都毫無印象,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
張蕾說動物園在這里的時候還是熱鬧的,尤其是周末和節(jié)假日,城里的家長常常帶著小孩來這里玩,那時候動物園的門票很便宜。
這地方三面環(huán)水,往南能看到姚江的閘門,公園南端有一塊向江里延伸的灘涂,沉積的淤泥里嵌著好幾條破船。曾經(jīng)這里歡聲笑語太多,一旦失去了往日的熱鬧,現(xiàn)在就顯得加倍的寧謐,其實它沒有比人們想象中更寂寥。
張蕾喜歡來這里,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公園里的所有雕塑都是她老師的作品,她老師是一個在美術(shù)界很有影響力的雕塑大師,可教完他們這一屆學(xué)生后,移民去了歐洲。張蕾說,她有空就來這里走一走,看看老師留在這里的作品,也算是一種和老師的對話,她總擔心這些雕塑某一天會被清理走。
我蠻喜歡張蕾的這種性格,爽朗利落,沒有同齡女孩的捉摸不定和陰晴起伏。相比于她的陽光燦爛,我不免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日子。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心里特別壓抑,總感覺自己走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熘荒芩齻€小時,睡不著了就去游泳館游泳,一直游到天亮為止。
張蕾的眼睛明亮得像湖水,她說她也喜歡游泳,游泳可以讓人放松。我說:“我是沒辦法,那段時間我特別不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里,一坐下來,四周就會有不斷逼近的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在外面走,總感覺后面像跟著一個人,甩也甩不掉?!?/p>
張蕾說,這是心理問題,那你得去看心理醫(yī)生。我說我也嘗試過,沒什么效果。抑郁是很艱難的,正常的人根本沒法理解。看到高樓就想站到屋頂上去,我知道,站上去可能就跳下來了。
說完,我的臉燒了起來,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突然會講這些。張蕾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現(xiàn)在還好嗎?我說后來就走出來了,你肯定猜不到我是怎么恢復(fù)過來的。我無意間去滑了一次雪,忽然迷上了這種運動,滑了一段時間后,我竟然奇跡般地好了。張蕾問為什么。我說,滑雪的場地沒有任何遮擋物,它的開闊和明亮能驅(qū)散心里的那團黑暗。
張蕾聽了我的講述,對我的回答深信不疑。我想這真是找對人了,一般的女孩哪能理解其中的奧妙,無需過多解釋,一點她就通了。
她安靜地坐在對面,切著面前的牛排,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你應(yīng)該還有故事藏著沒講。我知道她在問我為什么會陷入到抑郁中。我想起了小米這個人。
小米是個讀初二的孩子,當初他父母慌慌張張來報案的時候,我們以為這又是一起厭學(xué)引起的出走事件,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普遍有逆反心理,容易做出格的事,失蹤一段時間,大多會自己回來。所以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沒太當回事,但他們隨后拿出了小米留在家中的遺書,這引起了我們的重視。
那天我們?nèi)W(xué)校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小米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中是在學(xué)校大門口,他獨自一人走出了學(xué)校,之后去向不明。在他同學(xué)和老師中調(diào)查了一圈,都說他最近沒什么怪異的行為,可能期末臨近,心理壓力有點大,產(chǎn)生了厭學(xué)情緒。我們又對學(xué)校周邊進行了搜索,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人。那時候,小米的手機號碼、身份證號碼都列入了監(jiān)控范圍,也就是說只要他一露頭,我們就能知道他在哪里出現(xiàn)過,但布控了一周毫無所獲,之后搜尋工作也跟著擱置了起來。
一個月后,小米在學(xué)校后山一個荒廢的倉庫中被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自縊身亡。我去了現(xiàn)場,尸體已經(jīng)白骨化,脖子上勒著兩根鞋帶,球鞋丟在一旁。
履行完尸檢程序,確認了小米的身份后,他的父母才被帶來相認。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煎熬,兩個還未滿五十歲的人一下子老了,小米的父親一臉遲鈍,木刻般的愁紋遍布在臉上,小米的母親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尤為觸目驚心,前后一個月時間,他們看上去老了十歲還不止。小米是他們的獨生子,剛剛養(yǎng)大就出了意外,顯然以他們的年紀,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遇到這樣的場景,沒法不讓人心痛,我們在場的人都顯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對可憐的夫婦。
令我意外的是,他倆見到了那具已經(jīng)無法辨認的尸體,誰都沒有哭,他們仿佛在看一個跟自己無關(guān)的人。我告訴他們,經(jīng)過DNA序列比對,確定就是他們的孩子。小米母親的臉上哆嗦了一下,她的瞳孔中閃過一絲驚恐,像墨汁滴入了水中,洇染開去,化成一團。面對已經(jīng)白骨化的尸體,小米的父親皺了一下眉頭,他似乎難以相信這就是他的孩子,當他看到尸體邊放著的校服和球鞋,突然間電擊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接受了這就是他孩子的事實,但面對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離世,他大概覺得有些丟臉,一股讓人難以啟齒的羞愧感從他臉上浮現(xiàn)了出來。
自始至終,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一聲哭泣,似乎鬧出一點動靜,在我們在場的情況下都是不合時宜的。
辦理完遺體交接手續(xù),殯儀館的車就來了。小米被裝入了一個簡易的紙棺中,他的父親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跟去殯儀館,兩個人都像靈魂出竅,你提醒一聲,他們麻木地跟著怎么做,那仿佛和他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悲痛、惋惜、內(nèi)疚一股腦兒涌了上來,我本想對他們說點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默默地陪了他們一路。
張蕾的手指甲輕輕地叩著玻璃杯的邊緣,顯然她也被震驚了。我們的用餐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窗外的陽光忽然猛烈了起來,樹上傳來了知了的叫聲,一股炎熱的氣息在外面彌漫開來。
事實上,作為這個案子的法醫(yī),我后來能體會到小米父母的不甘心。在悲劇發(fā)生后,曾經(jīng)有律師來找過我,我的職業(yè)習(xí)慣造就了我不可能說一些不負責(zé)任的話,所有的結(jié)論都如實地呈現(xiàn)在鑒定報告中。從律師隱晦的問題中,我感覺得到,他在試探我是否還有別的死因。我沒有給他這種可能性,我也知道,他的公文包中藏著一支工作狀態(tài)的錄音筆。
“其實,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睆埨龠m時地寬慰了我一句。
“我知道,誰也不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這就是這個職業(yè)的殘酷性,有時候會不可避免地讓你陷入到黑暗的泥潭中。”我苦笑了一下,似乎在向她解釋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沒說。我轉(zhuǎn)向了窗外,瞧見不遠處的樹蔭下盛開著大叢的繡球,忽然一陣清風(fēng)過去,吹熄了聒噪的蟬鳴,外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應(yīng)該去看看他們?!睆埨偬嶙h道。
“說實話,我有點怕見到他們?!蔽掖炅舜晔郑菩囊呀?jīng)有些汗涔涔。
“怕他們怪你嗎?”
“那倒沒有,他們就是樸素的農(nóng)民,只是面對他們,你會體會到那種無力感,見不如不見。”
“你應(yīng)該去,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想去看看?!睆埨僬f得干脆利落,不容我推辭。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已經(jīng)過去的事不想再糾纏下去。張蕾說解開心結(jié)最好的莫過于勇敢面對它,只有坦然面對這件事,才算是真正跨過了心里那道坎。我承認,她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
幾天后,我在單位碰到阿磊,他笑瞇瞇地跟我說:“據(jù)說你們談得還不錯?”我笑而不語,阿磊怕我有想法,又解釋道,“第一印象很重要,張蕾主動跟我來說的。我跟她說了,以后是你們自己的事,不要再跟我來說。”
既然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大大方方地說出了對張蕾的贊美。阿磊打斷了我的話,說:“對著大哥夸妹妹有意思嗎?再說她也不缺贊美。”我想想也對,就及時地收起了有些假模假式的客套話。交談中獲悉張蕾把我們要去看望小米父母的事也告訴了她哥,小米家的地址是阿磊提供的。他說其實他也想去看看,就是一直沒去成。我說,那一起去啊。阿磊翻了翻白眼說,要去也單獨去,他才不當電燈泡。
小米家在西郊的一個鎮(zhèn)上,那是一片快要被城市吞沒的區(qū)域,四周圍到處都是工地??梢灶A(yù)見,在不久的將來,小米家的樓房也會被征用拆遷,隨后這里會被高樓取代。我知道這一帶的人大多為外來的菜農(nóng)和果農(nóng),早在多年前,他們從當?shù)厝耸种匈I下了價格低廉的農(nóng)民房,改為自住。他們都在等著拆遷,也許賠到了錢,小米的父母就離開這里了,但眼下還不用擔憂,挖掘機停在遠處的殘垣斷壁上,似乎趴窩很久了。
正是午后慵懶的時光,陽光從樹影中漏下來,行駛在搖曳的光影中恍如置身于一個流動的水底世界,導(dǎo)航顯示目的地就在附近,在一家棉花加工店旁,我把車停了下來。張蕾眼尖,看到了門牌號,小米家的院子用籬笆圍起來,到了門口,我看到小米的父親在給院子里的毛豆?jié)菜淖⒁饬ο嚷涞搅藦埨偕砩?,見是個陌生人,又彎下腰去顧自己忙莊稼活。我沖他揮了揮手,他看到我,先一愣,繼而認出我,放下水壺,來給我們開門。
我問他:“這里快拆遷了吧?”小米的父親說:“早就聽人在傳了,可是也沒見到拆遷公告貼出來?!蔽矣謫?,“那你們愿意拆嗎?”他停住了,以為我來做拆遷動員工作,我連忙打消了他的顧慮,說,“我來跟拆遷無關(guān),就是來看看你們?!?/p>
他似乎也不太關(guān)心拆遷這事,說,“別人都盼著早點拆,可以賠一些錢,我無所謂,錢對我們也沒什么用?!闭f完,他目光落到了張蕾身上,流露出對生人的疑惑,我連忙向他介紹了一番,他這才變得有些客氣起來,隨即大聲喊小米的母親,似乎他非得拉上一個人,對等了人數(shù)才安心些。
小米的母親好像在樓上睡午覺,聽到響動,好一會兒才睡眼惺忪地從樓上下來。隨后,她張羅著給我們泡茶,家里的東西堆放得都很凌亂,這讓她顯得有點過意不去。我怕彼此尷尬,不停地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閑聊間,門口的大鵝大搖大擺地踱進了家里,小米的父親跺了跺腳,威脅道:“還不出去?鐵鍋燉了你。”那只大鵝仿佛能聽懂人話,撲扇著翅膀往門外飛奔,有點奪命逃亡的意味。我們不禁樂了起來,這讓尷尬的氣氛隨之緩和了不少。
離小米出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多,家里已經(jīng)看不出小米生活的痕跡,我猜他們是仔細收拾過了,怕睹物思人,畢竟生活還得繼續(xù),陷在過去中只會徒增自己的煩惱。
小米的父母起初對我們還有些戒備心理,喝了一會兒茶,他們也逐漸地放松下來。我們的聊天時常會落入沒話可說的尷尬中,在那令人如坐針氈的靜默中,小米的母親偶爾會用蒲扇驅(qū)趕一下桌底下大家腿上的蚊子,小米的父親抽著煙,時而托著腦袋陷入到出神的狀態(tài)里。
“你給我交個底,討債鬼到底是自尋短見,還是有別的原因?”小米的父親盯著我,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我愣住了,隨后反應(yīng)過來,他肯定也是受了媒體報道的影響。小米的失蹤和死亡曾經(jīng)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鑒定結(jié)論出來后,很多自媒體開始猜測,說小米可能并不是自殺,因為兩根鞋帶承受不了一個快成年的少年的體重,后來還有人猜測這可能跟人體器官的黑市交易有關(guān),一時間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我定了定神說:“如果您認為我有起碼的職業(yè)操守,那么請相信我的鑒定結(jié)論,小米確實符合機械性窒息死亡的特征?!?/p>
小米的父親隨即垂下了頭:“那就是他自己想不開了。多么好的年紀,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p>
我忽然被點醒了:“小米的遺書是您親眼看到的,前后的證據(jù)鏈和鑒定結(jié)論是能連起來的,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您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孩子。”
“上了這個學(xué)校后,我跟討債鬼也幾乎不說話,雖然我是他爹,可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他娘說這是叛逆期,這個階段的孩子都這樣?!毙∶椎母赣H說著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中,還用力地碾了幾下,他接著說道,“過去了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很生氣,多大的事呢?非得選擇這么極端的方式?!彼戳艘谎圩约旱睦习檎f,“他一撒手是輕松了,我們怎么辦?起初的那段日子,我們是爬過來的。冷屋冷灶,過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如果不是相互依靠、相互打氣,我們也走了。死對我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反而是一種解脫?!?/p>
可以想象,一對即將邁入老年的夫妻失去了唯一的孩子,那幾乎等同于失去了未來。從他們的口中得知,在小米剛走的那段日子里,他們幾乎不知道該怎么生活,每天睜眼醒來,看到亮光,他們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在黑暗中各自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后來學(xué)校派人送來了撫恤金,隔三岔五地有孩子的同學(xué)來看望他們,在無所適從的接待和忙碌里,他們這才緩過來一點。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糟糕的事實,就是兩人沒辦法在一起生活,因為一看到對方,誰都會無可避免地想起他們的小米。那時候,他們一度覺得只有分開過,才能讓生活繼續(xù)下去,但隨后發(fā)覺相互的依靠沒了,生活僅存的溫度也跟著消失了,那真的把各自都逼進了絕路。他們只好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但總得有所改變,這時候,他們把目光停留在了小米的遺物上,商量過后,覺得是時候把它們都收起來了,準備迎接一個全新的明天。小米的父親找來了一個大木箱,把小米的遺物都裝了進去,那只大木箱后來被他們悄悄地埋到了小米墳?zāi)沟暮笊缴稀?/p>
小米的父親說,當時兩人下了很大的決心,因為不把它送走,可能他們這輩子都只能活在失去孩子的陰影中。那是一次生活的大掃除,他們把小米的所有東西都推到了生活以外,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也覺得有點可惜,小米自此從他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我和張蕾在一旁聽得唏噓不已,臨走的時候,不太喜歡和人擁抱的我還是抱了一下小米的父親,我說:“很遺憾,我沒有給您想要的答案,對不起!”
小米的父親客氣地說:“過去那么久了,我們也沒有要翻案的想法,只是想從您嘴里再確認一遍。”他隨后把我們送出了院子,走到棉花加工店旁時,他站住了,打量著自己家的房屋說,“希望拆遷晚點來,這里也拆除了,真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了?!?/p>
我們鉆進了車里,關(guān)上車門,張蕾的眼睛中有了光,她說:“我以為工作后,再也沒機會做雕塑了,今天忽然有了沖動,想給小米做一件作品?!?/p>
我愣了一下,雕塑本來就是一個有形的墓碑,象征著死亡。我說:“他們會同意嗎?”張蕾說:“可以問問,如果他們愿意,我可以做這個嘗試?!?/p>
當我們把這個想法告訴小米的父母時,沒想到小米的母親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她說小米去世后,學(xué)校賠了一筆錢給他們,那筆錢一分都沒有動,他們對此好像有默契,因為是小米留下來的東西,誰都不想動它,似乎動一下,他們記憶中的孩子就會受到相應(yīng)的損傷。她的用意很明顯,想用這筆錢替小米完成一件有意義的事。張蕾連忙解釋道:“這個雕像不用你們出錢,就是送給你們的,看你們需不需要?!毙∶椎哪赣H有點難為情,似乎接受捐贈是一件讓她羞愧的事,家里已經(jīng)沒有小米的痕跡了,顯然這時候有一件小米的雕像,對已經(jīng)緩過來的他們來說是值得欣喜的。她說:“既然雕了,就用好一點的材料,這個材料的錢由我們出?!笨吹剿龖B(tài)度堅決,張蕾也只好答應(yīng)了下來。
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和比較,從福建買來了雕刻用的石材,那是一塊天青色的花崗巖,有將近兩米高。美術(shù)館有現(xiàn)成的雕刻工作室,當叉車把石材運到工作室后,張蕾盯著那塊石材看了足足一上午,從那塊石材中看到了小米大致的輪廓,是一個蹲著的狀態(tài),穿著一身校服,一頭來不及理的亂發(fā)和一張滿是青春痘的臉。當張蕾把這一切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禁大吃一驚,她的描述幾乎和小米失蹤前在監(jiān)控中的樣子分毫不差。
張蕾心里有了確鑿的印象,才開始動工。剩余的事情就是抖去多余的石料,把小米從石頭中呈現(xiàn)出來,但她卻并不輕松。她去小米的母親那里要過小米的照片,因為雕刻一個人像,除了身形姿態(tài)外,最難的還是五官,需要有足夠精確的照片,她才能還原小米生前的模樣。小米的母親告訴她,當時一狠心,全裝進了箱子里,家里已經(jīng)找不出像樣的照片了。
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小米的母親最后拿出了小米的遺像,那幅遺像本來是掛在小米房間里的,但她覺得遺像上的小米太年輕了,作為一個母親,孩子這么年輕就夭折了,這讓她感到羞愧,于是她悄悄地收了起來,平時并不想讓外人看到。
拿到那幅遺像,小米的五官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那段時間,張蕾幾乎每天一有空就泡在工作室里。我只能去那里找她,工作室里亂得無處下腳,雕刻工具丟滿了一地,工作狀態(tài)中的張蕾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她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身上、臉上都是灰塵,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形象。只要我一進入工作室,她從不遮臉,倒會在第一時間用布把雕像蓋起來。我問她為什么不讓我看。她說沒有成形前,誰都不準看。那段時間,我知道她很苦悶,總覺得那個作品有不對的地方,但又說不清哪里不對。
直到有一天,我跟她說,如果小米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個快二十歲的小伙子了。一語驚醒夢中人,張蕾跳了起來,她說:“我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我之前滿腦子想的是以前的小米,其實應(yīng)該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p>
之后的雕刻進行得異常順利,張蕾也不再拒絕我在一旁圍觀。在轟鳴的切割聲中,多余的石屑紛紛剝落,石粉在工作室里彌漫飛舞,小米的模樣逐漸從石材中清晰了起來。最后成形的雕像已經(jīng)和照片上的小米大相徑庭,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男孩,而變成了一個精壯的小伙子,眉宇之間有一道英氣,個頭遠遠地超過了一個少年。
送雕像特意選了個好日子,那天,我提前通知了小米的父母。等我們到達小米家,門口已經(jīng)布置過了,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工人們把雕像抬進小米曾經(jīng)住的房間后,小米的母親一把拉開了窗簾,一束閃亮得有些晃眼的陽光照進了房間。隨后,小米的父母圍著那座用紅色絲綢布包裹起來的雕像慢慢地轉(zhuǎn)圈,看得出來,他們內(nèi)心充滿了期待,同時也懷著一絲忐忑。這時候,張蕾不禁也緊張了起來,她提醒他們:“如果你們看了不是很滿意,請原諒我,我已經(jīng)盡力了。”
“那怎么會呢。”小米的母親客氣地說道,“實不相瞞,我們對雕塑也不懂,為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前段時間我和他爹還特意去看了一個雕塑展覽。說實話,每一個雕像和真實的人都不太像,我們覺得小米有幸被做成雕像,這是一種榮幸?!毙∶椎母赣H也在一旁附和道:“只要我們還認得他,就很滿足了?!?/p>
揭曉答案的時刻開始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小米的父母動作變得異常的輕柔,他們小心翼翼地解著綁在絲綢布上的每一個繩結(jié),每解開一個結(jié),雙手都會微微地顫抖。等到所有的繩結(jié)都松開,紅色絲綢布緩緩滑落,一個精壯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小米的母親“哇”的一聲,抱住了她的孩子,掩面痛哭起來。
我看到張蕾也跟著濕了眼眶,這時候,她作為雕塑的作者,沒有忘記告訴他們,小米在大家心里都活著,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比離開我們的時候更像個小伙子了。
“也就是說,消失了三年多的小米回來了?!蔽也唤行﹦忧椤?/p>
小米的母親攀住了雕像的肩膀,她仔細地辨認著自己孩子的模樣,當她看到小米的嘴唇上已經(jīng)長出了細密而柔軟的胡須時,她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喜,羞怯地說道:“像!太像了!”
小米的父親目光落到了小米穿著的鞋子上,那是一雙喬丹牌籃球鞋,鞋幫上有飛人喬丹經(jīng)典的扣籃標志,這也是小米出事時穿的鞋。雕像蹲在那里,英姿勃發(fā),一副活力四射的樣子,小米的父親看著鞋子的鞋帶系得紋絲不亂,他抹了把臉喃喃道:“他終于把鞋子穿回去了?!?/p>
張蕾吁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我鄭重其事地上前擁抱了她。我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張蕾仰起臉看著我說:“終于了了一樁心事,接下來該考慮我們自己的終身大事了?!?/p>
過了大半年,我接到了小米父親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們住的房子終于拆遷了,拆遷協(xié)議已經(jīng)簽了,接下來他們打算回老家去生活了。臨走前,他跟我來道個別,也希望通過我,轉(zhuǎn)告他們夫妻對張蕾的感謝。
從他的語氣中,我感受到他已經(jīng)從失去孩子的陰影中徹底走出來了,這種奇妙的緣分讓我心里莫名地歡快了起來。我向張蕾轉(zhuǎn)告了他們拆遷后回老家的事,張蕾說不管他們怎么安排以后的生活,她都支持他們。我說:“就是有點遺憾,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你那個雕塑作品了。”張蕾說:“那可不一定?!?/p>
果然,第二年清明的時候,我們在祭祖的途中邂逅了小米的雕像。在一群低矮的公墓中,豎立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雕像本來就顯得特別醒目,遠遠地,我就注意到了那個雕像,掃墓的人群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也紛紛駐足觀看。
張蕾其實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作品,但她沒好意思說。直到走近了,我才確信那就是小米。我興奮地拉起張蕾的手說:“看!是小米!”張蕾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我們這才發(fā)覺小米原來安葬在這里。我說:“原來他們沒把它帶到老家去?!睆埨僬f:“可能是怕他孤單,就把它留在了這里。自己陪著自己,也挺美好?!?/p>
我注意到小米的父母已經(jīng)來過了,小米的墓碑前有燒過紙錢留下的灰燼,雕像前擺放了一束鮮花。我不禁湊上前去,發(fā)現(xiàn)雕像右側(cè)的肩膀上,因為長時間的撫摸,變得無比的光滑,顯然這是他們留下的痕跡。一陣清風(fēng)拂過,遠處傳來地鐵在高架上緩緩駛過的聲音,飄忽而遙遠,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但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