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祭

一

4月14日是我下鄉(xiāng)扶貧的日子。等車時，心里莫名其妙猛地一緊，右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了幾下，心里思忖，不知今天會發(fā)生什么。正準(zhǔn)備上車時，電話響了，是遠(yuǎn)在老家的二弟打來的。我疑心是多病的母親可能又住院了。電話里二弟說話的口吻比平時稍顯低沉，語速不快不慢，說奶奶走了。我的心抖了一下，吐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對于這個消息，雖說我有心理準(zhǔn)備，但面對突來的噩耗，心頭還是一陣悸動，飽含酸楚和苦痛。

該請假回家奔喪了。坐在去扶貧點的車?yán)?，想到奶奶的許許多多，猛然覺得此時自己不應(yīng)該坐在這車?yán)?，而?yīng)該改路線回老家奔喪?？蔁o奈單位人少，一個蘿卜一個坑，自己拍屁股走了，扶貧的工作又撂給誰呢？強(qiáng)按下心頭的焦急，往扶貧點行去。

路途上，我悵然若失，又后悔自己不應(yīng)坐在這車?yán)?，而是該守在奶奶的靈柩旁。心里的矛盾和傷痛無法說，忍受著熬煎，到了扶貧村，將工作干完，中午吃完飯，就往老家趕。坐在長途車上，想打個盹兒，但閉上眼全是奶奶的音容笑貌。奶奶充滿了我的腦海，與奶奶有關(guān)的事情盡在眼前。

心里紛亂。靜下來想，奶奶是壽終正寢，人老了都得走這一步。這樣一想，心里又安然了許多。看奶奶最后一眼，盡管路途遙遠(yuǎn)，這一眼也會很快看到的。

二

奶奶安詳入睡的面容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躺在冰棺里，就跟睡著了一樣。但這已是陰陽兩界，不可逆回。奶奶的樣子和我過年看她時沒什么兩樣，不一樣的只是過年時她躺在床上，很安然，而現(xiàn)在躺在冰棺里，永遠(yuǎn)睡著了。

我久久地注視著奶奶的面容……

奶奶傳承子嗣，繁衍后代，既感受了兒多母苦的辛勞，又享受了兒孫眾多的福氣。

在農(nóng)村，蓋房子是父母對兒子人生的一個交代。有了房子，兒子結(jié)婚生子，正兒八經(jīng)地生活，才能了卻父母的一樁心愿。至于兒子以后能否在鄉(xiāng)下常住，父母就不用考慮了。

記得父母蓋房子為我成家做準(zhǔn)備時，奶奶的熱情一點不遜色于我。她顛著小腳，來回查看詢問，語氣中透著一種得意。幫工蓋房的鄉(xiāng)鄰對奶奶的走動不太在意，奶奶的問話大多得不到回應(yīng)。人老話多，這是母親和嬸娘對奶奶的評價。奶奶她走來問去，話題都與房子有關(guān)，事無巨細(xì)，瑣碎具體。對于奶奶的操心，我非常留心。七十多歲的老人，用靈活的小腳傳遞著她的操持，讓我心里充滿感動。按說，奶奶完全可以不搭理父親給我蓋房子的事，她的使命完成了，完全可以坐在陽光下曬暖暖或者從熱處挪到?jīng)鎏?，過一種閑心不操閑事不管的日子，但奶奶心里放不下我父親立業(yè)的大事，以她力所能及操勞的秉性，在蓋房子的工地上奔忙著。

吃飯時辰，我不忘給爺爺奶奶端去一碗。剛出鍋的飯菜端到奶奶面前，熱氣彌漫。我說：“奶奶，給您送飯來啦，有肉的飯，您要多吃點?！蹦棠陶f：“那么多人吃飯，不要端了。早上的飯還沒有吃完呢?！蹦棠痰耐谱?，讓我難過。我說：“差誰的飯都可以，就是不能差您的飯。再說飯做得多著呢?！蹦棠潭酥豚渎暳?。因為吃飯，奶奶經(jīng)常推讓，生怕飯少不夠吃。奶奶從未因家庭瑣事見怪過兒子媳婦，和兒媳婦生閑氣。也從未當(dāng)著兒女的面說過兒媳婦的不是。對于吃飯這樣的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端來客氣，不端來也不見怪。對來客就更不用說了。這是奶奶的品質(zhì)。

奶奶吃飯時，常會有人進(jìn)來?？傊?，都是她的孫兒嫡女，她很熱乎，讓著吃飯，別人吃了，她就不吃了，怎么讓著她吃，她都會找到不吃的借口。大家走了，鍋里還有剩飯，她才會動飯碗。奶奶先人后己、善良仁愛的品質(zhì)，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后輩。

我小的時候，在奶奶家混飯是很尋常的事。奶奶孫子眾多，我是長孫，在奶奶家吃飯的機(jī)會自然比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多一些。而奶奶對我這個長孫的到來，一般是放任自流。

爺爺在山里放牧，時常會將一些凍死的羊帶回來。我鼻子尖，一旦屋里飄出肉香，我就賴在奶奶屋里，享受和小姑小爹一樣的待遇。

一年寒冬，爺爺從山里帶回來一只凍死的山羊。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熟悉的駝鈴聲，我和弟弟們忙不迭地跑過去，跟隨著駱駝，高興地喊著爺爺回來啦。爺爺回應(yīng)著我們，黑紅的臉膛上洋溢著喜悅。爺爺每次回來都是拉著駱駝，但這回卻騎著駱駝。我知道爺爺愛駝如命，從未見他進(jìn)村也騎著駱駝。是爺爺腿腳受傷了？還是乏得走不動路了？這種情形，不由讓我思忖。

爺爺拴好駱駝，拿出死羊，讓我去拿刀。剝羊是爺爺?shù)哪檬纸^活，而我們則顯得多余，礙手礙腳。我很想為爺爺做點什么，就討好地說，我洗羊腸子。爺爺笑著說，你洗出來不干凈，吃到嘴里也是臭哄哄的。爺爺笑我，也是有情可原，即便如此，我內(nèi)心很不服氣?？傻艿軅兂靶ψ屛胰虩o可忍。我發(fā)火了：“都走開，有什么好笑的！”爺爺收拾好羊，我們盼著奶奶快回來。

羊肉做好了，奶奶讓小姑給每家端一碗。小姑撇嘴搖頭不情愿的樣子，我記憶猶新。端到每家的一碗肉，也只夠聞個腥氣。我溜到奶奶家，小姑見我來了，沉著臉，舉起左手，趕我回去。我也抬起左手準(zhǔn)備迎接。我們都是家里遺傳的左撇子，小姑無奈的表情告訴我，她不會拿我怎么樣的，這頓肉我吃定了，能賴就賴，絕不會輕易放棄。

趁著小姑頤指氣使訓(xùn)話的機(jī)會，我已經(jīng)溜到炕沿，迅速脫掉鞋坐到炕上，大模大樣又心虛膽戰(zhàn)，生怕小姑把我轟下來。于是我躲到奶奶的身旁。小姑仍不依不饒地說：“你給我滾下來。”奶奶說：“干嘛動氣，讓不讓孫子吃，我說了算，你還沒出嫁呢，就當(dāng)開家了?！毙」貌徽f話了，吊著臉色用眼睛狠狠挖我。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留心小姑的眼神。

說話間，二弟也溜進(jìn)來了，兩個堂弟也低眉順眼地進(jìn)來了?？吹轿冶P腿坐在炕上，他們的神色里布滿羨慕嫉妒恨。他們小聲喊著奶奶盛肉。小姑說：“盛什么肉，給你們家都端去了，又跑來做啥？”二弟說我沒有吃飽。兩個小堂弟說我媽讓來奶奶家吃。奶奶說：“你端過去的肉夠誰吃嘛！”堂弟接著奶奶的話說：“我媽說奶奶小氣，端到家里的肉沒有幾塊……”奶奶說別給我脹氣了。你們來吃，奶奶小氣嘛。我們異口同聲說奶奶不小氣。奶奶滿意地邁著小腳給我們盛肉。我很榮幸，坐在炕桌上和爺爺一起。弟弟們坐在炕沿上。奶奶不吃，面容平靜地看著我們熱火朝天的吃相，兩手在衣襟上不住地抹著。

……

春夏之交，偷羊毛賣錢，請小伙伴們看電影，我自以為干得巧妙，但還是被爺爺發(fā)現(xiàn)了。

夏季暑熱，大人們在院子里納涼，我看完電影大搖大擺走來，坐下來聽他們說話。爺爺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到屋里。我感到不妙，奪門而逃，爺爺拿著鞭子緊追不舍，邊追邊說：“給我站住，再偷打死你！”

奶奶跟在身后，喘著氣說：“別追了，承認(rèn)錯誤就行了。別把孫子打壞啦?！蹦棠痰脑捵尃敔敺怕四_步。

我藏在生產(chǎn)隊的麥垛里，怕爺爺找到，把麥洞掏得很深。洞里面悶熱，憋得難受，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熱了，我把洞口打開一些，讓涼風(fēng)進(jìn)來。我怕挨打，不敢回家。我快睡著時，奶奶悄無聲息地過來，邊拉我邊說：“大孫子咱們回去吧，保證不讓你爺爺打你。只要你承認(rèn)錯誤，以后千萬別再干錯事，改正就行?！闭f完把我從洞里拉出來。

回去后我跪在爺爺腳下，承認(rèn)了錯誤。那一夜，我沒有回家，躺在奶奶身邊睡得很香。

一年四季，不論哪個孫子感冒了，都會讓奶奶挑指頭出血。重感冒趴在熱炕上，奶奶給拔火罐，省去買藥。

我漸漸長大，在吃喝上，奶奶開始偏心年齡小的弟弟們，對于奶奶的做法，我沒有任何意見。

三

房子蓋好了，奶奶還顛來跑去。生怕房前屋后剩下的石塊、水泥、磚瓦、沙子、土坷垃會被別人家當(dāng)寶一樣拿走。房前屋后，屋里屋外散亂一地的磚瓦，絆著奶奶的小腳。奶奶一步一挪，把好多碎磚碎瓦拼成片兒，辟了一條她走的小路。本來，這些活兒應(yīng)該是我干的，卻被奶奶悄無聲息地干了。

奶奶的厚道仁愛也受到村里年輕人的尊敬。村里有些老人婆媳不和，性格古怪，斤斤計較，愛占便宜，被年輕人不敬不尊，叫著死老婆子。奶奶不同，不但婆媳關(guān)系融洽，而且寬厚仁愛。村里年輕人人前人后都叫她俞奶奶。

奶奶整天在新房子的工地上轉(zhuǎn)悠，看見有碎娃跑進(jìn)大門敞開的新房里玩捉迷藏游戲，奶奶會不聲不響地過去，手里捏著幾個豆子，賄賂幾個碎娃。碎娃嘴里嚼著豆子，喊著老太太真好，高興地離開。

房子蓋好，還有很多工序要干。里墻要上兩次泥，抹光，然后再上兩次白灰；墻抹好了，要吊頂裝燈。奶奶勤快的腿腳絲毫不減，天天往來跑。論幫忙，奶奶也幫不上什么大忙，卻給我心里增添了一股溫?zé)岬牧α?。她來了打個照面，說幾句話，讓我的心里很落實。

奶奶每天跑兩趟，成為雷打不動的習(xí)慣。我習(xí)慣了奶奶問這問那的，如果她不問點什么，我倒覺得少了些什么。奶奶似乎就是我精神的依賴，她的習(xí)慣，自然也會傳染給我。

奶奶往來跑，我也會往奶奶家跑。在奶奶家里哪怕喝口白開水我也感到舒心踏實。

奶奶的菜園子足有半畝地，西紅柿、茄子、黃瓜、豆角、葫蘆等蔬菜應(yīng)季而生。我走進(jìn)奶奶的菜園，摘西紅柿、黃瓜，吃奶奶家的東西習(xí)以為常，心安理得。見我來了，奶奶就笑著說：“又來糟蹋禍害來了。”如果我不來，還真沒人來禍害奶奶的菜園。

我如果忙得顧不上去摘的時候，奶奶就顛著小腳，把西紅柿和黃瓜用衣襟兜著給我送來。我吃著西紅柿和黃瓜，汁液流出口角，奶奶笑著說：“吃滿實，沒人和你搶，慢慢吃?！笨粗业某韵啵棠堂蜃煨α?。菜園子蔬菜吃不完，奶奶就顛著小腳提著籃子給人送。

1993年冰河解凍時，我準(zhǔn)備結(jié)婚。買結(jié)婚物品需要到銀川，坐車?yán)@道石嘴山，來回兩天時間。

走前，奶奶拉住我的手說：“結(jié)婚是大事，買一身好看的衣服，穿給奶奶看?！鞭D(zhuǎn)商場，我和妻子很有耐心。結(jié)婚的那套西裝買回來后，奶奶讓我拿出來穿上。用手摸著我的臉，看了又看，然后用手摸了摸我身上的西服，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瞇著眼說：“好看著呢！”

婚期臨近，奶奶樂得跑前跑后，雖然幫不了什么，可制造著喜慶的氛圍。在新房里，她摸著床上的結(jié)婚用品，眼里的興奮和喜悅不言而喻。姐姐問好不好，奶奶笑著說好嘛。聲音軟軟的。

村里人說奶奶有元寶，讓我趁結(jié)婚之際要一點。我只當(dāng)玩笑，沒有放在心上。我不可能向奶奶開口的。也許有，也許沒有。給了，也是奶奶，不給，還是奶奶。孫子那么多，給誰不給誰啊。給不給都有道理。奶奶隨小爹，元寶留給小爹，也能理解。明白這一點，結(jié)婚盡可能為父母減輕負(fù)擔(dān)。

四

爺爺奶奶隨小爹過。小爹上班，小媽干活，堂弟堂妹上學(xué)，爺爺放羊。偌大一個院落，只有奶奶在家。清早敞開院門，村里的閑人就集中過來了。

人們夏天聚在奶奶的院子里乘陰涼，冬天曬太陽。有老人，也有年輕人，諞閑傳，侃大山，逗笑取樂，奶奶就熱情地倒水。村里也分好人壞人，奶奶心里很清楚，不會當(dāng)著別人說，只會在家里嘀咕。有時，人們說到過去，不免就扯起誰誰整過爺爺，嘀咕過奶奶的事。想起那段時光，奶奶也很動情，雖然她憎惡整過爺爺?shù)娜?，但時過境遷，撇開這個話題，她還是很理智地，把恩怨放在一邊。

爺爺話少，很少在村里走動，侍弄完牲口，喜歡騎自行車去城里趕集，喜歡在城里吃一碗羊雜碎，轉(zhuǎn)悠夠了回來。奶奶小腳，喜歡在村里走動。有誰家婆婆和媳婦扎堆閑諞，奶奶從不摻和，從不傳是非閑話。這也是奶奶受村人尊重的原因之一。

明媚的陽光灑在院子里，奶奶瞇縫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的撫慰，有走村串戶買羊皮羊毛的販子，路過家門，奶奶就很熱情地告訴誰家有羊毛羊皮，誰家要賣，販子就目標(biāo)明確地趕過去。如果爺爺在家，販子就呆在院里，和爺爺扯一氣羊毛羊皮的行市。此時奶奶就走出他們的話題，開始操心喂羊喂狗喂豬，干自己要干的活兒。

奶奶的小腳遍布村莊的每一個巷道。奶奶從西邊的村巷轉(zhuǎn)到東面的村巷。東面住著父親、二爹、三爹。奶奶繞道打一頭，家里有人就坐會兒。奶奶很明事理，兒媳婦和鄰居扯磨，奶奶不會插話，除非問到她，她才會說。我驚嘆奶奶的聽力，拉話聲音那么小她也聽得見。鄰居搗點是非閑話，被她聽到了，她撇撇嘴，坐一陣兒便悄無聲息地走了。

不管家里有沒有人，奶奶家的大門一直敞開著。奶奶出去轉(zhuǎn)，一個巷子一個巷子走，走不動就坐下歇會兒，接著再走。她走得最勤的就是東面那條巷子。因為那條巷子住著她的三個兒子。奶奶喜歡熱鬧，于是她用腳步追逐著熱鬧。

五

村莊里不僅凝結(jié)著親情鄉(xiāng)情族情，還承載著勤勞善良仁厚的品質(zhì)。

車到了村口，我的心口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再熟悉不過的村口，是奶奶身影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是我走出夢想走向他鄉(xiāng)的地方。我忍不住眼眶發(fā)熱。

村口邊上，是二十多年前父母為了我結(jié)婚蓋好的房子。房子不遠(yuǎn)處就是奶奶的家，相距不過二百米。在這有限的距離，只要我回來，就能目睹到奶奶的身影。奶奶的聲音也宣告著我從遠(yuǎn)路回來：“夢遠(yuǎn)，你爸爸回來了?！?/p>

我看著兒子，兒子看著我，親熱中的父子，無視了奶奶的存在。可奶奶的聲音，卻永久住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從不覺得奶奶的聲音蒼老，總感覺她的聲音依然和年輕人一樣有力。我尋著奶奶的聲音，看到兒子蹣跚著向我走來。我老遠(yuǎn)回來，迎接我的是奶奶的一臉燦爛。

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當(dāng)老師，一周回來一次。妻子上班，照顧小孩子的重任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帶重孫子，心里自豪。奶奶七十多歲了，腰身硬朗，走路小腳咯噔咯噔的，我總感覺有些不穩(wěn)。但奶奶卻很穩(wěn)妥，用這雙小腳顛簸著，艱辛與苦難，幸福與喜悅，都由這雙小腳承載。

我回來，奶奶把我兒子交給我，她則在院子里干些別的，喂羊喂豬，或是剝玉米。秋天，黃燦燦的玉米堆在院子里小山一樣。麻雀飛上飛下，旁若無人，根本沒把奶奶放在眼里。對麻雀的光臨，奶奶并不歡迎，但也不敵視，她任憑麻雀嘰嘰喳喳飛來落下覓食。院子里公雞母雞理直氣壯地吃著玉米。大黃狗懨懨地躺在奶奶的身旁。院里，奶奶和一群雞鴨鵝相依相伴，景象熱鬧。有它們的陪伴，奶奶剝玉米的速度非?？?，我竟然趕不上。奶奶無論干什么活，我從來沒見過她戴手套。我端詳著奶奶的手，這手干瘦如柴，布滿褐斑，正是這樣一雙手，克服了爺爺不在家充當(dāng)頂梁柱的艱難歲月，戰(zhàn)勝了諸多心酸和苦難。

奶奶干活麻利，不惜力，剝完小爹家的玉米，又給三爹家剝。三爹是全村出了名的老末，活總是干不到人前頭。要強(qiáng)的奶奶喊破嗓子也無濟(jì)于事，便常常過去督促。三爹依然我行我素，急得奶奶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能幫上的活，奶奶都要去干。

奶奶給這家干著，還惦記著下家的活。奶奶干活的速度和效率，比年輕人還快還高。奶奶肯下苦出力的家風(fēng)深刻影響著我的父輩。父親干活趕不上奶奶的速度，可吃苦耐勞的韌性和奶奶如出一轍，二爹小姑干活簡直就是奶奶的翻版。

那幾年，失業(yè)賦閑的妻子也種著父母給的三畝地，什么能賣錢，也跟著種什么。那時提倡種甜菜籽，家家戶戶忙著種，忙著挖；挖完后，再用手捋；捋完曬干再賣。我不在家，這活兒連續(xù)幾年是妻子在奶奶和父母的幫助下干完的。賣了錢，沒舍得給奶奶買一件衣服，至今想起來，我內(nèi)心非常愧疚。

六

兒子上幼兒園，我們離開了農(nóng)村，借住在岳父家里。隨著妻子失業(yè)，我奔波的腳步幾乎都在城里，回農(nóng)村變成了一種責(zé)任。

在城里，工作，前途，票子，房子等一系列的問題讓我心力交瘁，疲憊不堪，與奶奶的距離一下子遙遠(yuǎn)了，淡薄了，奶奶的背影也時常只能出現(xiàn)在夢里。與奶奶有關(guān)的事情，只有我回到村里才會關(guān)心一下。奶奶于我似乎顯得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作為丈夫和父親，我體會到了人生的不易，忙于奔波，這也是我無暇顧及奶奶的自私表現(xiàn)?；氐酱謇铮蚁瓤锤改?，其次是奶奶。有時只看了父母，卻忽略了奶奶的存在?，F(xiàn)在想來，我總覺得虧欠奶奶很多。

我回來了，奶奶依然顛著小腳來看我，一種久違的親情彌漫在心間，讓我感動，也讓我內(nèi)疚。奶奶坐在炕沿邊，拉著我的手。我的手被奶奶緊緊握著。我感到奶奶這雙喂豬、喂羊、喂雞，一天都閑不住的手，是那么溫暖有力。奶奶用她的手，傳遞著對我的親情。盡管奶奶的手枯瘦如柴，粗糙如石，但我的手被她的手握住，依然有一股溫暖蕩漾開來，讓我心里倍感溫馨。

我沒能常回家看看，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解釋。在親人面前，理由和解釋都是多余的，都是假模假式。解釋會讓親人覺得生分。

回去的少，奶奶就顛著小腳來城里看我，在我開的書店里問長問短。起先，我住在岳父家里，奶奶很少來。當(dāng)我住上了樓房，奶奶來得次數(shù)就越來越多。我住五樓，奶奶很利索就能爬上去。好多次家里沒人，她又顛了下來。吃了閉門羹，聰明的奶奶就會到書店看我。奶奶見到孫媳婦，話匣子便打開了，敘說著家里大大小小的瑣事。在店里，無論怎么留怎么勸，她都很少吃飯。她似乎來看我們一眼，心里就舒展了，就少了那種焦心的掛念。

自從奶奶去我家里上了幾次冤枉樓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暗暗發(fā)誓，只要以后奶奶來，即便爬不上去，我就是背也一定要背奶奶上去。但終究沒有等來這一天。強(qiáng)大的奶奶，不可能在走不動路的時候讓孫子背她上樓……

七

2004年2月撤縣，我心緒煩亂，春節(jié)沒有好好在家過，跑出去消遣了幾天?；貋砗?，知道奶奶打問我的下落，我內(nèi)心惶恐不安。而立之年的男人，還讓年邁的老人掛心，我無地自容。從外面回來，親人們圍在一起關(guān)心我的去向問題，可我又能攥住什么呢？

剛到中衛(wèi)，由于不適應(yīng)，有些難處回去也沒給父母說，卻對奶奶說了。奶奶鼓勵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要想家，也不要經(jīng)?；貋?，這樣你就能適應(yīng)那里的環(huán)境了。我記著奶奶的話，回到中衛(wèi)，盡快適應(yīng)環(huán)境。

我答應(yīng)奶奶，要帶她來中衛(wèi)轉(zhuǎn)轉(zhuǎn)。可是這個許諾一直沒有實現(xiàn)。原因歸結(jié)起來，是我沒動力，缺乏孝心。這一直是我內(nèi)心糾結(jié)的痛。孝心和文字一樣，需要經(jīng)常用心修正。

在外地長時間不回老家，內(nèi)心糾結(jié)，唯一的選擇就是盡快回去，別再拖沓。只要回家，腳步就會從羈絆中走出。心里牽掛最多的就是父母和奶奶。奶奶從來沒有要求孫子接她到中衛(wèi)住幾天，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帶奶奶來一趟。這一趟，終究沒有成行。承諾中，我的無能比家鄉(xiāng)的炊煙還要縹緲。

良心發(fā)現(xiàn)，我給奶奶買了兩次鞋。奶奶是裹腳，我跑了好多地方，買回來的鞋還是大，不能穿。奶奶卻很想穿，墊著厚厚的鞋墊，穿上還是松。我勸奶奶別穿了。從奶奶的神情中，我看到了奶奶不得不放棄的無奈和失望。我發(fā)誓下次買回來的鞋一定讓奶奶穿著合適。

途徑銀川，我逛了兩個商城，并給小爹打電話問清奶奶鞋的尺碼，沒想到新時代做出來的鞋還是比奶奶舊時代的小腳大一號。明知大一號，我還是買回來送給了奶奶。哪怕不能穿，放在家里，那也是孫子孝敬奶奶的。對不能穿的那兩雙鞋，奶奶看著也舒心，那畢竟是孫輩的孝心。盡管奶奶的鞋難買，可我始終希望她能穿上孫子買的鞋走村串巷，逢人就說這是大孫子給她買的……

2014年4月19日，爺爺去世，大家都忙著喪事，很少顧及奶奶。奶奶依然坐在火炕上不言不語。吃飯時，有人給她端過來，她吃得很少。我一直以為奶奶很堅強(qiáng)，離開爺爺會習(xí)慣獨立生活。

爺爺出殯的那一刻，我跑進(jìn)屋里拿東西時，看到奶奶臉上淌滿淚水。別人在大聲哭，奶奶獨自一人黯然地落淚。同樣是哭，哭出的宣泄和哭不出來的傷心是兩種感受?？吹侥棠炭蓿乙踩滩蛔】蘖?。我走到奶奶身旁，給奶奶把臉上的淚水擦掉。奶奶默默地看著我，我也默默地看著奶奶。在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我讀到了那色澤的堅硬。如果不是去墓地，我會抱住奶奶大哭一場。

爺爺去世后，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父輩們怕奶奶孤單，就讓奶奶在各家輪流住了不到一年，又回了小爹家住。我去小爹家看過幾次，奶奶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瘦成皮包骨頭，臉頰塌陷，眼瞼下垂，嘴唇青紫，那個在我記憶中曾經(jīng)活泛的奶奶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坐在床邊，默默看著奶奶，撫摸著她的手，把被子給她蓋好。那時，我不知道我還能為奶奶做什么。奶奶的視力也不如從前了。以前，她見到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現(xiàn)在卻視力模糊，大腦也不清醒了……

奶奶吃得很少，說話一陣清醒一陣糊涂。奶奶大小便是小爹抱著去廁所的?？吹侥且荒?，我欽佩小爹親力親為的孝心。其實，內(nèi)心強(qiáng)大的奶奶也不愿意這樣拖累兒女，但在這人生的最后時刻，她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奶奶的歸宿里，托舉起的是兒女們的德行。

八

奶奶用她的慈善厚愛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和爺爺不同的是，奶奶去世竟然沒有停三天就要趁夜里出殯。我請好了一周假，一門心思回來陪奶奶最后幾天，剛回來只顧燒紙磕頭，沒有參加討論奶奶出殯的大事。第二天吃完早飯，小爹坐在院子里，飯碗放在邊上，手里接著電話，一個勁地“嗯”著。我走過去問小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說了些不滿的話，被長輩們打壓了下去。我無話可說，一時感到郁悶悲憤，無處發(fā)泄。

對新近故去的老人，政府出臺的新政策是一律要求進(jìn)公墓。如果不想違抗政策，奶奶只能進(jìn)公墓；如果奶奶和爺爺合葬，那就必須利用夜間逃避阻攔和干涉，偷偷在自家已圈好的墳地埋葬。所以這就是奶奶去世后沒有大操大辦、在家連三天也沒有停放的緣故。我準(zhǔn)備好的悼詞，在匆忙的下葬中也沒有機(jī)會追述了。

出殯的車輛夜里十二點上路了。此時路上一片漆黑，尾隨的車輛車燈都沒敢打開，就著點點星星，一輛跟著一輛，悄悄行進(jìn)。

大地睡得很深沉。我們抬著奶奶的棺材，深一腳淺一腳走。大約走了一里路，我感到了棺材的沉重。我知道，瘦小的奶奶并不沉重，沉重的是我們的心愿沒有實現(xiàn)。好在奶奶就要入土為安了，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但愿我們沒有驚擾了她老人家的睡夢。我們一直把奶奶抬到埋了爺爺?shù)牡胤?。那個曾經(jīng)拿著拐杖，讓大地震顫的奶奶一去不復(fù)還了，她的存在，已然注定成為兒孫們記憶中的碎片和云煙……

合葬是最好的選擇。不聲不響選定在深夜出殯，這是迫不得已而為。我理解了小爹的用心。爺爺旁邊，是奶奶的墳坑。周圍按序埋葬著已故的先輩。墳塋已立闕很久，老舊是必然的，借埋奶奶之機(jī)，再添些新土。

爺爺去世前，合葬的墓坑已挖好了。爺爺去世下葬后，墓坑又用土埋住了。奶奶下葬，只需把坑里的土挖開就行?；钪瑺敔斈棠虒Τ聊徽Z的土地給予了太多的深情，死了，他們也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回歸土地，這就是生命的歸宿。

生死離不開土地，終生與土地相伴，終生與土地難舍難分，這樣的人生，是否該稱為忠誠呢？

奶奶有的是兒子和孫子。漫天星星看著她的二十多個孫子輪流用鍬挖土。因為是沙土，邊挖邊淌，費事費力?？磥砟棠痰摹胺孔印毙枰獌簩O們下大力氣才能如愿修建。我們揮汗大干，直到把奶奶的棺材放下去，我才突然想到奶奶喜歡走路，就再多放一雙鞋吧；爺爺愛讀報看書，順便再放點書報吧。了卻了這個心愿，墓坑才填土……

明年清明節(jié)，兒孫都會來給您們上墳燒紙。血濃于水，雖然陰陽相隔，但親情是化不開的。

九

爺爺奶奶不在人世了，但他們的照片我存在電腦里?？吹綘敔斈棠痰囊羧菪γ?，我有一種恍惚，感覺奶奶并沒有離開，她在另外一個世界觀望護(hù)佑著我們。正因為如此，我們后輩人才更有信心和力量好好活著。如今，我們正在完成著一件光榮使命，這就是編修家譜，讓后輩人都傳承祖輩們寬厚仁德通行天下的家風(fēng)。

【作者簡介】 俞雪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寧夏作家協(xié)會理事、寧夏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 《海外文摘》《散文百家》《飛天》《朔方》 《青海湖》 《雪蓮》 等刊。出版散文作品集《律動心中河》、詩歌作品集《心靈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