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本名羅棣寧,江西寧都人。當過兵。1980年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集多部。中國作協(xié)會員。
一
我十八歲的時光,是在一條小河中流逝的。
1972年春末,我和同事李蛤蟆背著泥匠工具,跋涉160里路,到縣北部大山中的蕭田糧管所做事,糧管所安排我們住在一座廢棄的糧庫里。那座糧庫的前身,是蕭氏的老祠。住了幾天,夜里總聽到些響動,我和李蛤蟆害怕,轉到墟場租了間閣樓。閣樓后面,臨河,河就叫蕭田河。蕭田河的河道不寬,約摸三十幾米。水也不太深,明澈瀅亮,可以清晰地看見河底的水草,在鵝卵石間悠然擺動。河里的魚,密密匝匝,似乎總是頭朝著上游,攢足勁穿行。租的那間擱樓不錯,采光和通風很好,缺點是樓層太矮,只有屋脊下的中間部分才能伸直腰。此外,房子建造的年代有些久遠,屋梁瓦桷已經發(fā)朽,散發(fā)出霉味。由于平時不住人,樓間積滿灰塵,掛著蛛絲。剛上去時,十幾只老鼠突受驚嚇,嘰嘰亂竄。這間小樓,我和李蛤蟆都覺得合適,做泥水匠的人,身上不比閣樓干凈,住好的房屋,那是糟踐。
閣樓的主人是建昌人,在蕭田做藥材生意,發(fā)了財,安了家。做藥材生意的,稱為藥伢子。租房時,藥伢子開價每月六塊。我和李蛤蟆還價四塊,藥伢子不肯。李蛤蟆腦子活絡,說,你這屋子破破爛爛,我們幫公家做事,可以弄點材料修理修理。藥伢子盤算一番后,同意讓利五角,說,愿租就租,不愿租拉倒。李蛤蟆問我,租不租?我說租吧,不租就得回老糧倉去住。李蛤蟆咬著牙對藥伢子說,租!李蛤蟆上屋撿瓦漏時,罵了藥伢子好幾句娘,還故意摔了他十幾塊好瓦。
平心而論,那時在大山里租間小閣樓,五塊五角錢是有點貴,那是我和李蛤蟆兩人半個月的伙食費呀。不過藥伢子的房屋地段真好,傍著小河,每天清晨,濕潤的河風總是送來花木草卉的清香。
二
在蕭田糧管所,我和李蛤蟆做些修糧倉、粉墻壁、撿瓦漏、開下水道之類的活。糧管所也瀕臨蕭田河。那個時代,蕭田雖然與縣城已經通車,但道路崎嶇陡峭,每年雨季,路上的數道木橋總被大水沖毀,因而物資的進出還靠水運。蕭田河上,常有木船竹筏運糧出山,載日用品進山。河道上,最壯觀的是十幾丈長的樹排和竹排,在藍天下緩緩南行。我到河里去挑水拌砂漿時,常見到排客們裸著身子撐篙。拔出水的竹篙淋淋漓漓。一次山洪暴發(fā)后,我在住屋的小窗看到咆哮奔騰的河道里,散木飄飄蕩蕩,有一個人抱著一根杉木筒子,順流而下。這個人我認識,是公社的通訊員,年紀與我相仿。河中的一幕令我驚心,我很害怕通訊員會被洪水吞噬。但幾天后,通訊員出現(xiàn)在公社,并且成為了搶救國家財產的英雄。不知道滿河的散木,他撈上來幾根?
一天之中,我和李蛤蟆總要下幾次河,挑水拌砂漿。泥水職業(yè),一是泥,二是水,沒有水,就和不了稀泥。我們的日常,也離不了這條河。早晨,我們在河道里洗漱。中午,我們在河道里洗手。傍晚,我們在河道里洗澡。清粼粼的河水中,映照出的是滿臉污垢,滿身灰漿的泥水匠。
白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們會躲在河灘上的冬茅叢中解手—李蛤蟆稱之為“納糧”?!凹{糧”一詞,來自上古,讓人想起“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民謠,很有反諷意味。納完糧,用樹枝或草葉凈臀后,到河里洗過手,便爬上樹去摘果子吃。河灘上,長著一些梅樹,結的黃梅又大又甜。那片河灘,幾乎可以用廣袤來形容,沙子細膩而白皙,漫漫延延,鋪向遠方。河灘上,冬茅長得茂盛,但并不瘋狂,只是東一蓬西一蓬地點綴。雜樹也很有節(jié)制,疏疏朗朗地分布,不似河道兩岸那般密不透風。河灘上有無數大水漫灌后留下的凼子,里面有些游魚,大多是小鲌子和鯽魚。我曾在工余時間與李蛤蟆用石灰鬧過幾眼水凼,收獲過幾斤小魚。水凼子藏不住大魚,河道里才有。河道拐彎處,有個深潭,我與李蛤蟆去察看過,水色墨綠,水流回旋,可見到大魚躍出水面??上?,我們只能臨淵羨魚。
我總是在晚飯后的一段時間,坐在小樓下的河岸上乘涼。李蛤蟆閑不住,他入夜后就去干別的事。李蛤蟆的外號是我給他取的,不僅緣于他嘴臉像蛤蟆,而且他還真的吃蛤蟆。我們在糧管所搭膳,伙食能讓人嘴里淡出鳥來,所以李蛤蟆就去捉蛤蟆吃。他很講究補養(yǎng),怕身子虧空。李蛤蟆去找蛤蟆,我就坐在河岸上看水,看樹,看天,看星月。蕭田河的發(fā)源地在離墟場三十里外的王陂嶂,那座山海拔千余米,是座分水嶺。山東邊的水向北流,流進旴江、撫河,然后到達贛江;山西邊的水向南流,流進梅江、貢江,然后也到達贛江。一山之水,繞幾百公里大圈,還是匯在一起。王陂嶂的山溪,最終的抵達地是贛江,而贛江最終的抵達地是長江。我坐在蕭田河岸上這么想著的時候,心中多少有點身在源頭的豪氣。
夜晚的河是靜謐的,但聽得見魚躍的嗶卟。夜晩的樹是沉寂的,但聽得見鳥雀的呢噥。天穹是黛色的,天上也有一條河橫亙著。天河里繁密的星星撒下來,撒在地上的河里,閃閃爍爍,燦爛無比。
風起于河道,清爽宜人。李蛤蟆從小窗中伸出頭來喊:“睡了!睡了!”他大約把清水蒸蛤蟆吃了,聲音里充滿了快意。我上了樓,在煤油燈下看幾頁小說,聽李蛤蟆打甜鼾,然后對著窗外撒一泡尿,打兩個哈欠,熄燈就寢,直到晨曦入室。
三
糧管所的每座糧倉,都堆滿了金燦燦的稻谷。麻雀和老鼠通過非法手段,能吃得到。我和李蛤蟆守法,吃不到。不過那時吃飽肚子是不成問題的,有番薯幫襯。番薯吃多了,有點副作用:打嗝,屁多。李蛤蟆人坦蕩,嗝打得響亮,屁放得清脆。不像我那般羞羞答答,放屁如同單車內胎撒氣。
有一次,李蛤蟆興奮地告訴我,他有辦法搞到大米。我很警惕,怕他走麻雀與老鼠的路子。我說,蛤蟆,你要被人抓到,番薯屎都會被揍出來。
李蛤蟆說,除了偷,我就沒別的法子嗎?
我問他有什么辦法?
李蛤蟆說,下午他去河灘納糧,看到糧管所所長的兒子在那里抓鳥,抓不著。
我聽出意思來了。我問李蛤蟆,你是不是幫他抓到了鳥,所長高興,要批糧給你?
李蛤蟆說,我屎沒拉完,鳥就飛走了。
我喪氣地罵了李蛤蟆幾句。李蛤蟆說,我這泡屎拉得值,我跟那小孩談妥了,幫他抓一只小八哥,請他老子批二十斤碎米。我們拉了勾。
我問李蛤蟆,上哪去抓八哥?李蛤蟆說,八哥的窩已打探好了。
下一天,我隨李蛤蟆來到他探好的地方,那是一棟矗立在小河邊的古祠。古祠山墻上,有一個墻洞,雛鳥的聲音從洞里傳出來。我和李蛤蟆找來梯子,靠上山墻,李蛤蟆爬上去,梯子短,夠不著洞。他爬下來,說,就差一點點。
古祠年深日久風剝雨蝕,墻體開裂處長著苦楝和構樹,鳥洞上端也有。我讓李蛤蟆抓住樹枝往上吊。李蛤蟆重新上去,一手抓樹枝,一手去探鳥洞。這時,一只八哥親鳥飛來,用翅膀撲打李蛤蟆,還朝他頭臉拉屎。李蛤蟆為躲避鳥的攻擊,蹬歪了梯子。他一聲驚呼,連同斷裂的苦楝樹枝跌進了小河里。
那場交易,沒有成功。
四
季夏的一天,房東藥伢子跟我說,他有個從省城下放來的親戚,想來工地上做小工,掙點零花錢。我遲疑一下,答應了。晚上,我跟李蛤蟆說,他一口拒絕。雇一個小工,等于從我們口袋中掏走一筆錢。那時,做工程有兩種結算方式:一是計件,按工程量結算;一是點工,日酬兩塊一角九。雇請小工,甲方不另付費。李蛤蟆是個極省儉的人,他半年剃一次頭,一年添一身衣,兩年買一雙鞋。他成家早,口累重,出門做事,隊里要交積累,公社綜合廠還要收管理費。
李蛤蟆的態(tài)度讓我為難。為了面子,我不得不巴結他,送他一包九分錢的經濟煙。他這才松口。
我原以為藥伢子的親戚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不想竟是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女孩。藥伢子帶她來工地時,我和李蛤蟆正在粉刷墻壁,兩個人都光著膀子,穿條褲衩,灰漿濺滿全身。在異性面前,我尷尬極了。
藥伢子走了,女孩留了下來。問了名字,叫危莉,隨家下放來的,她父親是工程師。危莉名字洋氣,人也長得好看,笑起來,眼睛月牙一般,細密的牙齒泛出玉的光澤。長得好看的女孩,會讓青春期的少年熱血賁張。
我頭臉通紅。
李蛤蟆不懷好意地對我擠擠他的蛤蟆眼。
危莉住在藥伢子家樓下。這樣,我們就朝夕相處了。
住在一棟房子里,危莉夜里會上閣樓來坐坐,聊聊天。她是省城人,聊的是省城的名勝,省城的學校,省城的飲食,省城的方言。我和李蛤蟆沒什么好話題,兩個從小縣城下放鄉(xiāng)村,游走于山野的泥水匠,確實沒有多少見聞值得炫耀。我那時剛學會口琴,能吹幾首電影插曲。我吹給危莉聽,她聽得很入迷。我提議危莉唱歌,我伴奏。危莉說她唱不好。
李蛤蟆說,小危你別不好意思,我陪你唱。說完,張開闊嘴就吼。樓下的藥伢子聽到,趕緊爬到樓梯口,喊道,李師傅,千萬別動氣!
李蛤蟆說,沒吵架,我們唱歌呢!
藥伢子的頭縮下去,說,我怕出人命。
危莉喜歡看書,恰好我?guī)е鴰妆拘≌f。那幾本小說,是兩年前我從一處工地偷的。小說是那時的違禁品,只能用來踩成紙筋,混在石灰中粉墻。
五
自從危莉到工地那刻起,我心里的一扇門忽然地打開了。我竟然極快地拋棄了泥水匠的粗魯言辭,變得修養(yǎng)甚好,說話文雅含蓄,彬彬有禮,以至李蛤蟆對我有點鄙視。
我?guī)∥O潞尤ヌ羲?,教她拌砂漿,教她踩紙筋。我也帶小危到河灘上找果子,到水凼里摸魚。下水時,她的衣袖、褲腿高高卷起,手臂上、小腿上的茸毛,在陽光下映出金色的光。我臉紅耳赤,喉結不斷滾動。時至今日,五十幾年過去,我仍然牢牢記得她笑起來時,兩行牙齒如石榴籽般晶瑩。夜晚我們坐在河岸乘涼時,我看見她月光下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兩泓潭水。
有一個晩上,在李蛤蟆睡熟后,我取出從糧管所要來的信紙,給女孩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贊美她的青春,贊美她的容貌,贊美她的心靈。我不敢說我喜歡她。
我并沒有把這封信送給危莉,我缺乏膽量和自信。文字可以寫,但只能自己看。一個出身高貴的少女,不是一個游走于四鄉(xiāng)的手藝人可以高攀的。愛情的故事,不一定非要個完美的結局。
這封情書,我折疊成燕翅狀,藏在小樓瓦梁下的墻頭。
秋天后,危莉被招工,去了地區(qū)一個制造玻璃的工廠。
我的單相思,在她告辭時戛然而止。我們握了握手。美麗的女孩知道我偷偷愛慕過她嗎?
危莉遠行后,我去墻梁下取信,想燒毀它。然而我摸遍了墻頭,也沒找到信。我疑心我藏信時李蛤蟆看到了,信紙被他拿去作了手紙。李蛤蟆賭咒發(fā)誓,說沒看見過。
我問李蛤蟆,信怎么會無緣無故消失?
李蛤蟆肯定地說,是老鼠,老鼠把紙拖去了。
這是一個合理的解釋,我釋然。
老鼠是不是也有愛情呢?我寫的那封情書,文采斐然。
暗戀的女孩走了,我還在蕭田。
日子依舊像小樓下的河水一般,靜靜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