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1982年初畢業(yè)于江西大學中文系,分配在江西省文聯(lián)《星火》編輯部工作,1995年10月至2002年4月任《星火》主編,曾任江西省文聯(lián)主席、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車頭爹 車廂娘》(入選新聞出版總署第三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大地耳目》(系“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guī)劃項目)和長篇文化散文《靈魂的居所》等各類作品二十余部。
口述人:
譚火靈,男,出生于1970年6月,錦江譚埠村人,金銀首飾行名師譚茂卿之長孫,南昌、長沙及望湖等地都有他的金號,其名片正反兩面自上而下地羅列著多種頭銜,字體加粗的三行為“全國金銀珠寶首飾協(xié)會理事”“江西天寶金行董事長、總經(jīng)理兼藝術總監(jiān)”“望湖縣政協(xié)委員”,另有用簽字筆臨時寫上的“市級非遺傳承人(待定)”字樣。
采錄環(huán)境:
譚埠人善吹,吹嗩吶,吹火筒以加工金銀器。這兩樣也是譚埠村落文化的特色,為縣里文化人所蠱惑,新建的村史館索性別號“吹之館”,兩個主題館正是嗩吶館和金銀器館。金銀器館的陳展由出身于金銀世家的譚火靈負責,大部分館藏來自他家,包括爺爺用過的吹火管等工具,祖孫三代打制的多件金銀飾品,祖?zhèn)骷白逯信齑鬟^的金銀飾物。
譚火靈:
我譚埠自古以來,出木匠篾匠石匠補鍋匠,出擺渡佬撐排佬殺豬佬箍桶佬,出剃頭師紙扎師鑲牙師瓦窯師,還有吹拉彈唱的樂師。這么多行當里面,第一吃價的當然是金銀匠,不濕腳,不淋雨,不臟衣,工價高,身份也高,結交的人,都是穿金戴銀的。
櫥窗里的這個是吹火管。望湖地方把金銀匠叫做管匠,也叫賊匠。什么賊?做賊的賊!不好聽是吧?管匠的管,就是指做金銀器要用的這個吹管,是匠人吃飯的碗。賊匠的賊呢,算是碗里的飯吧。
早先的金號銀樓,主要經(jīng)營方式是來料加工,把人家要的飾件打制得讓人眼亮眼花,哪里顧得上跟你較真喲,經(jīng)過淬、燙、切、割、吹那么多道工序,刮地皮樣刮些邊邊角角細細碎碎,比工錢更值呢。所以說,賊匠不算貶義詞,雁過拔毛嘛,大家心知肚明,相沿成習,也就順理成章了,就像裁縫落點布頭線腦。不折不扣才傻才怪呢,我爺爺當年就被老板看作傻子怪人。
才十五六歲,扛頸鬼瘦,一只鵝都能撲倒他,他也敢跑到長沙老天寶銀樓去做事。譚埠人多田少,逼得子弟要去學手藝糊口,可我屋里祖上自家當老板,置了田地開了金號,就算真心想當個管匠,也不用離鄉(xiāng)背井呀。這個不解之謎直到建金銀器館,才被我破解。為何?嘻嘻,剛開蒙的伢崽被美女電到了。跟我一樣,八幾年的時候,我日日跑到五金廠去做義工。那時,我爺爺他們幾個老匠人打伙在鎮(zhèn)上辦廠,叫五金工藝廠,其實好比金號銀樓,先是做頂針銘牌和鍍金鍍銀的金屬件,后來金銀管制放開,就開始加工項鏈項圈耳環(huán)戒指鳳釵金鎖長命鎖,效益好得給個縣長都不當。老人家心大,決定趁勢而上擴大規(guī)模,除了招收一批工匠外,每家一個進廠指標,各家得照顧的都是長子長孫,可我爺爺不,他硬是要拿指標去討好外人。
討好哪個?被他休掉的老婆撿來的大崽所生的小女。糊涂了吧?我口條上打死結,你能不糊涂?還是先把我自己交代清楚再說。得我家指標進廠的那個秧子叫細花,秧子就是嫩嫩的小美女的意思。當時我這個長子長孫幾惱火啊,我懶得給譚家當龜孫子啦,一怒之下跑到廠里去貼斬斷關系的聲明。聲明是用毛筆畫的,上面說:本人譚火靈莊嚴宣布,從今而后,與譚茂卿脫離祖孫關系,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十五,譚姓一并奉還,改姓為金。特此聲明。哪曉得,剛到廠門口,還沒掏出聲明,有人在背后親親地喊我火靈弟郎,嗓音勾魂,我一回頭,魄也失落了。她就是細花,大我三歲。當真女大十八變,變得我不認識啦,圓圓臉,眼睛會說話。后來怎樣,你曉得的,失魂落魄了能怎樣?害得我那幾年以尋魂為生。
我爺爺也是因為一個秧子留在長沙當小伙計的。本來他是隨做生意的家人去玩,住在同鄉(xiāng)老天寶銀樓老板家,日日見的都是珠光寶氣金枝玉葉,你想想鄉(xiāng)下后生能不眼紅心動?自家長得不客氣,不過他心氣高,情商也高,腦子又靈,嘴巴還甜,老板娘喜歡他的伶俐,做老板的主,留他臨時幫工打雜。干的都是洗尿布倒馬子桶燒洗澡水的活,有時候老板娘會盯住他看,看得人家后生子臉皮子發(fā)燥,就像而今的大媽喜歡小鮮肉。見到常跟娘來銀樓的那個秧子,我爺爺也把她盯得臉上緋紅,這樣,客人一離店,他就會馱老板娘一頓臭罵。
幾年過去,長沙秧子差不多瓜熟蒂落了,為陪嫁吧,她娘送了金磚銀錠來,要打制項鏈耳環(huán)戒指胸針裙鏈和麒麟帽花,還有手鐲臂鐲腳圈腰帶,東西五花八門,要求稀奇古怪,時間催命一樣。比方說,腰帶上是龍鳳呈祥,釵子上是雙鳳朝陽,連胸針上也要來個鳳求凰,像她家是開珍禽館的。對老天寶來說,這是一筆發(fā)大財?shù)纳?,老板當然痛快接下。不料,沒幾日,銀樓雇請的兩位老師傅被氣跑了,老板太嗇嘛。老板自家上陣也趕不贏呀,再說老板雖是長沙城里的名師,可因眼疾已多年不再操刀。說到眼疾,我忍不住要竊笑。告訴你,老板娘本來是青樓女子,老板買她的芳心贖她的身子,花了不少金銀,那么嗇的人還不要攢勁用足老婆撈回本錢來呀,老古話說得好,女人身上一把刀,傷腦傷眼又傷腰。嘻嘻。
鄉(xiāng)下后生見到城里的細皮嫩肉,不流涎才怪呢。我爺爺也一樣。所以,他才會挺身而出。當時他是癩蛤蟆打呵欠,口氣蠻大,說這家主顧的活計他能做但要由他全包,別人不得插手。老板譏嘲道,你能接活?你是閻王做把戲,騙鬼吧?老板娘笑瞇瞇地瞟他,嘴上嘟噥道,狗生角出羊相呢。我爺爺把話丟在那里,信不信隨便,反正他又不急。
歷史驚人地相似。不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才三年,就把老前輩嚇呆了。那時,經(jīng)過考察審檢,省人民銀行決定委托錦江五金工藝廠加工內外銷的金銀首飾,有項鏈耳環(huán)戒指手鏈吊墜五大件,四十多個品種,全是手工打制的,做工精良,花色品種齊全,引得北京公司也跋山涉水跑到我們鄉(xiāng)下來訂貨。北京那批貨時間緊任務重,見那幾個建廠元老火燒屁股樣,我就自告奮勇,哪曉得,惹得一身騷,那些老人家也嘲笑我是閻王做把戲。
其實,我已經(jīng)把他們手上的把戲偷到了手。我日日去廠里,開始是黏細花,泡妞,不愿讀書也不肯作田,甘愿守著這棵秧子看花聞香,熱天還有電扇吹呢。順帶著,我也幫忙做點活,哪怕掙不到工錢,連中飯也不管。我爺爺這個嗇廠長!曉得我最喜歡做何事嗎?拿老師傅剛做好的金項鏈,讓細花試戴。每次她笑著近距離面對我,臉都會刷地一下血紅,我呢,心撲撲亂跳,當真想故意碰碰那雪白兮兮的脖頸,又怕嚇到她,從此失去這樣美妙的機會。憋得忍不住,有一次,我站在背后幫她扣鏈子,許下豪言壯語,我說細花我一定要親自打一條世界上最好看的鏈子送給你!你猜細花的反應。笑了?哭了?抱住我了?沒有。當時她瞪起個牛眼,只哼了一聲,害得我那天夜里抽了三包歡騰煙。第二天她在廠門口攔住我說:我要爺爺送給我奶奶的那種式樣!盡管我懵懵懂懂,還是很豪爽地拍了胸。打那以后,我成了真正的賊匠,我偷的是技藝,那時候真是走火入魔呀,要不,我怎敢出頭?那單訂貨,我做了好幾件,都說我無師自通,其實我是吃百家飯成長的,賊匠嘛。
青出于藍,已知青這般,再說藍怎樣。老天寶精得很,冷靜一想,這個譚茂卿用心呢,平時老是呆呆地看著師傅做活,還經(jīng)常捏泥巴,攥把菜刀雕琢小木件,要是手藝拿得出手,能省下幾多工錢啊。老板就讓我爺爺試做一只工藝簡單的銀插針。沒想到,那根插針做得彎直有度、精細靈巧。老板喜出望外,就按我爺爺?shù)囊蟀鸦钣嬋拷唤o了他,此后餐餐有魚有肉,老板娘日日甜言蜜語,時不時地摸他一把,蹭他一下,害得后生子夜夜跑馬。哎呀,臭嘴!那是老輩人笑話我爺爺說的,當不得真!反正老板娘對我爺爺蠻好,打算把如花似玉的表妹許他呢。爺爺問:有她好看嗎?她,指的是長沙秧子。秧子母女隔三差五地來轉轉,是催工呢。她們一來,我爺爺就叫秧子試戴項鏈。至今爺爺跟老輩人回憶往事還吞涎,說沒見過那么嫩的皮膚,像熟透的水蜜桃,掀得掉皮,摁得出汁。嘻嘻,哪個都年輕過哈。
為趕工,鼓氣吹合,制模鏨花,敲打成型,每道工序他既認真又嚴謹。秧子母女來得勤,正好也說明她們對做工的喜歡。其實,老板的魚肉,老板娘的表妹,都是暗示爺爺莫忘記筒匠也叫賊匠。見爺爺他老是裝憨,老板干脆挑明,表示克扣下來金銀料三七分,哪怕得三成,娶人家表妹的見面禮也足夠氣派了。我爺爺幸福地微笑著。趕在中秋前,秧子母女來取貨了,一件件再次一一試過,喜歡得不得了。母女倆只夸爺爺?shù)氖炙嚕吨吨?,扯到了望湖縣的錦江邊,原來既是老表還是老鄉(xiāng),秧子激動地寫下住址誠邀爺爺去喝喜酒呢。驗過貨,老板正想把飾品歸攏,卻被我爺爺搶先一步,爺爺把首飾一一放在戥子上,稱一件,馬上用洪亮的聲音一本正經(jīng)地報出重量。加起來,進出等量呢。我爺爺?shù)挠矚猓瑦赖美习瀹斕焖奈堇飵咨乳T。一輩子,凡經(jīng)爺爺手的活計,都是等量進出,這是他做人的原則。
老板斷了他幾天魚肉。老板娘刁,真的想拿表妹來收買我爺爺,那個表妹倒是好人家的女,可惜一張蔥油餅的臉,我爺爺看了一眼,就叫肚子發(fā)脹發(fā)痛,跑去蹲茅坑了。也是,他暗暗苦學手藝,為的就是出人頭地,將來娶個跟長沙秧子一樣好看的老婆,帶回譚埠老家,臉面才有光呢。
我也是。我迷細花,也要學精手藝。練吹筒是銀匠的必修課。吹筒要對著火,火頭要對準金銀塊,找到熔點;吹氣時要確保氣量適中,不能停歇;換氣更見功夫,練習吸氣換氣,腮幫子鼓得像癩蛤蟆。久而久之,就能掌握吹氣的訣竅。我經(jīng)常吹上十多小時,喉嚨啞了,有時還吐血。細花心疼得不行,買來一堆羅漢果,時時逼我泡水喝,差點把我膀胱撐爆,我說喝瓊漿才管用,你閉上眼。我強蠻地親了她一口,當真沒想到,細花推開我,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像扔摔炮,嚇我一跳。更難忘是她的眼神,輕輕的一瞥,比刀子更尖利,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火辣辣地痛。你經(jīng)歷過那樣的眼神嗎?
我要叫她后悔!我用了七日七夜,做了一只鳳凰發(fā)飾,那是嘔心瀝血之作。沒等我拿去向細花示威,就被爺爺發(fā)現(xiàn)了。老人家反應蠻古怪呢,先是一驚,接下去發(fā)呆,然后喝酒,喝著喝著,酒杯里滴落了淚水。二三十年過去,這事一直是個謎。等到張羅辦金銀館的時候,我訛他說,每件展品背后的故事都要講出來,這才是歷史。原來,我爺爺也做過一件相似的鳳凰發(fā)飾,想在喝喜酒時送給新娘子,他對長沙秧子的邀請信以為真,哪曉得,找到住址卻進不了門,還被門丁當叫花子呵斥了一頓,挨了一槍托。唉,可憐了十多塊銀元和一肚子說不出口的心事。
我做的鳳凰發(fā)飾被爺爺沒收了,不,理由是拿它當招工登記表。憑著它,我也正式進了五金廠。意思很清楚,老人家不許我倆發(fā)展下去。兩件鳳凰發(fā)飾現(xiàn)在都存放在那個櫥窗里,一對比,就看出高下啦,爺爺鏨的鳳凰在翩飛在和鳴,而孫子的,就像是孫子,被關在籠子里,病懨懨的。
回頭再說老天寶,老板雖對爺爺心有不滿,但對他的技藝看得蠻重,長沙秧子出嫁沒多久,老板自說自話給爺爺辦了出師酒。來銀樓的時間倒是夠了,可一直是個幫工,老板從未收他當學徒。顯然,這是籠絡人心的勾當。對我爺爺而言倒也是大好事,臉面上有光呢,他當然樂得。酒喝到微醺時,老板娘告訴他,秧子她爹是國民黨省黨部的什么大員,你想干粉吃呀?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意思,從前炒干米粉也是稀罕物,過年才吃得到的。女人眼尖心細,看破了我爺爺?shù)幕ɑc子,她勸慰道,長沙秧子年紀輕輕,涂了幾厚的脂粉喲!老板接著放言道,我錦江邊的女子不用揀,等到來,托屋里人給你找個天生麗質的!
一出師,爺爺就在老天寶當掌墨師傅,負責柜上柜下一應技術事務。老板賞識他,稱他是貓眼,鼠目,獐腦。貓眼好比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自己忙著做活,眼睛還瞄著師傅手上,跟著學,記得住,仿得像;鼠耳指耳朵靈敏,師傅教別人他也豎起耳朵偷聽;獐腦指反應快,頭腦好用,懂得鉆研花色、做工和器型。沒幾年,沾老天寶的光,我爺爺也成了名師。老天寶懂得怎么捧紅名師呢,老板老謀深算,對我爺爺實行“三不”主義:不是名人訂制的不讓他動手,不是有分量的飾品不讓他動手,不能戳上嵌上譚茂卿“茂”字名號的飾品也不用他上手。看看人家,境界就是不一樣!
爺爺那幫土包子,雖然一時間把五金廠搞得風生水起,搞成了錦江鎮(zhèn)甚至望湖縣的利稅大戶,搞成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明星,最后還是逃不脫樹倒猢猻散的命運。當然,這跟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場經(jīng)濟的大環(huán)境有關,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品牌意識、名匠意識。譚茂卿幾響亮的名字呀,還有,長沙老天寶早就灰飛煙滅了,那是我譚埠人開的,接過名號來用也好呀。我爺爺這個廠長膽小如鼠,用老天寶怕長沙人民不答應,用自己的名號怕老搭檔有意見,還封殺我呢,上面每次搞行業(yè)培訓,點名叫我去,他作為廠長不肯,硬要開常委會研究投票。好笑吧?五金廠有個常委會,那幫老人都是常委。凡是好事,一投票就犯難,都是長子長孫呀,給誰呢?到頭來,占便宜的總是細花,秧子嘛,花朵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一次,我跟細花為一個指標爭得慪氣,半個月互不搭理。我倒不是非要出外學藝不可,我擔心這種美差害得細花心野了心大了。
哦,我爺爺還有個籠絡人心的好辦法,就是每周聚餐一次,不喝得全廠男女老少勾頭攏頸不罷休,小朋友過家家樣。
老天寶更要籠住人心,爺爺名氣大了嘛。好消息很快就來,是老板姐姐做的媒,錦江陶家村的大家閨秀呢,譚家這邊上下老小都喜歡,就派人專程送畫像到長沙,據(jù)說畫像出自何坊村丹青先生手筆,不過,那幅畫像害得我金銀匠和丹青先生屋里結了三世的仇。
如何?陶家女子叫織娘,丹青先生把她美化成了天仙。我爺爺一見畫像,咚咚咚,連忙謝老板三個響頭,給來人回了話,議定了歸親的日子。他選在三個月后,年邊上,為的是有足夠的時間,打一條配得上織娘的金項鏈。老板兩口子這時倒是慷慨得很,換給我爺爺一根足金的金條,并允許他利用銀樓的場所、工具和時間,來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沒錯,那是一次傾盡心血的創(chuàng)作。
爺爺老是教導我說,手藝手藝,藝生在心里,才會長到手上。藝像瓜秧子樣,在心里發(fā)芽出土,慢慢爬藤,再在手指上開出漂亮的花朵。你看,他又扯到秧子那里去了。他一點也不瞞我,說打那條鏈子前,用了三天時間面對織娘畫像發(fā)呆。我給細花打鏈子時,也拿細花相片看了三天三夜,最后看得我淚眼汪汪,古了怪,相片上細花也哭了。你要是不信,喜歡哪個美女就盯到人家傻看三天試試。
我爺爺打的那條金鏈子充滿了對一個漂亮秧子的想象。我策劃的這個金銀器館,本來應該收藏它,有了它才算有了鎮(zhèn)館之寶,可惜我搞不到手。細花想要那種款式的鏈子,偷出來給我看過,我一看,眼睛放光。而今有精密儀器,做工算不得稀奇,想當年手工打制得那么華麗細巧,真是神呀。
簡單給你介紹一下打制項鏈的繁復過程。首先要化料,整塊料化斷時,要藕斷絲連,再把它送進爐中熔融,化解成一根長條,拉得粗細像縫紉針,接著用絲板拉絲,在鐵筒上卷絲,按照工藝要求的長短剪斷,焊接成一個個小環(huán),隨后嵌花,綴花,最后焊接掛鉤,要求無縫無痕,光滑锃亮,既能扣得緊又不露形跡。我爺爺幾儒善的人,在老天寶,有次讓徒弟上手焊接掛鉤,徒弟也許有心理壓力,顫抖著吹氣、燒絲鑄焊,因火候沒掌握好,化絲時焊火太強,融化了掛鉤。氣得當師傅的一巴掌過去,把人家左邊耳朵打聾了。到而今,我爺爺自己也常常裝聾作啞,不好用的也是左耳。
爺爺準備送給新娘子的金鏈子,關鍵在式樣,方絲鏈巧妙結合馬鞭鏈,鏈身大方結實,點綴變化多端的小花,新穎別致又耐人尋味。我覺得,鏈身非常般配鄉(xiāng)間美女的曼妙體形和健美身材,那些金絲掐成的花形看上去都有內涵,好比是多情后生夢想里的臉形、眼睛和誘人的雙唇;吊墜更加,吊墜像蝴蝶又像雙眼。要是蝴蝶,有辟邪的意義,要是眼睛呢?我不敢問爺爺。別的事都能問,就是這件事萬萬問不得,會惹著火。
為何?傷心唄。幾精心的一件杰作,連見多識廣的老板看了都愛不釋手,惡向膽邊生,要奪人所愛呢。老板打開藏有珍品的保險柜,又抱出老婆的首飾盒,表示可由我爺爺任取一件,換下那條金項鏈。另外,搭上豐厚的賀禮,一只進口皮箱和一箱子綢緞。爺爺犯難了,說:揀好的換,我對你不仁義;揀差的呢,我對新娘子不真誠。當真也是,等著入洞房的,可是錦江一枝花呀,是下凡一天仙呀!
老板一聽,對我爺爺嘖嘖稱贊。人家都夸你人品好,怎么辦呢?老板娘靈機一動,提議照原樣再打一條,反正還有時間,來得贏。也只能這樣。照葫蘆,畫出來的就是瓢,就算是葫蘆,也不會比最初的葫蘆更水靈更生氣。這個道理誰都懂。老板娘也懂。所以老板娘說,給織娘打鏈子,你盯著人家畫像看了三天,給我打,你就看我這個大活人好啦,想看幾久都要得。老板娘的自信是從鏡子里得來的。我爺爺是厚道人,怕傷人自尊,連續(xù)三天,任由老板娘搔首弄姿或坐或站或在面前晃悠,自己只顧埋頭在鏨、搶出來的花紋里遙想錦江。熟能生巧嘛,打第二條鏈子,雖說只用了半個月,可他這個新郎倌耽誤了三媒、三茶、六禮這些繁瑣婚娶程序,程序是屋里人替他走的,他只管趕回去入洞房。
我爺爺說,給老板打鏈子那陣子,耳朵里盡是歸親的“公婆吹”,一“公”一“婆”兩支嗩吶在迎親路上不停吹奏,那是夫妻恩愛、天長地久的象征。拜堂、鬧洞房的時候,“公婆吹”的搭配形式寓意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吹奏的曲子有《工調》《笛子調》《尺工調》《拖隨調》,全是喜慶的。盡管我爺爺夢游老家,知足的老板還是把那條鏈子當作了鎮(zhèn)號之寶。
歸親的盛大場面和程序,跟我爺爺想象的一模一樣。超出想象的是,不曉得哪個出的主意,雇請了兩個吹打班子,吹師說“婚喪嫁娶沒有我,無聲無息蠻難過”,仗著后人成了長沙名師,屋里人可能想在村坊上充大戶,存心想鬧個驚天動地吧。過去我們譚埠是拜堂后入洞房喝交杯合巹酒時,才由新郎揭去新娘的紅蓋頭布的。我爺爺肯定為戴金項鏈的時機和細節(jié),動過蠻多心思,因為整個過程像行云流水一樣。他美滋滋地笑得流涎,眼見伴郎伴娘斟好交杯酒,一左一右站定,這才打開精致的項鏈盒,把金光閃閃的鏈子掛在手臂上,緩緩走到新娘面前,兩只手捏起個指頭,把蓋頭布朝后掀去。新娘含笑垂頭,新郎一定迷醉在她雪白的后頸上,芳香的云鬢間,呆呆的,是伴郎示意,他才醒過神來,為新娘子戴上金項鏈。織娘激動得流淚,也許是她淚水惹的,我爺爺很紳士地親了一下她額頭。交杯酒遞上去,新娘子抬起頭。一下子,我爺爺傻了眼。什么花秧子瓜秧子,明明是滿山坡上爬了去的葛藤秧子馬鞭草秧子!鄉(xiāng)野上所謂的大家閨秀,沒準真是山荊蒲柳呀!
山荊蒲柳的意思我搞不清,可能就是比較普通比較濫賤吧。反正那個洞房花燭夜掃興得很,我爺爺把交杯酒往地上一潑,轉身找何坊村丹青先生算賬去了。那是一筆糊涂賬,丹青先生振振有詞:口鼻臉,耳目眉,你說哪里不像真人?后生子,你自家心里住進了邪魔吧?
真有邪魔呢。那幾天,他夜夜把新娘子晾在洞房里歇閑,自己通宵達旦地打鏈子,打的是一條萬字鏈。有幸戴上萬字鏈的,是他在返回長沙路上偶遇的南昌秧子。她成了我的親奶奶。平心而論,我奶奶年輕時長相不見得賽過織娘,人嘛,講的是眼緣,要不怎么說情人眼里出西施?
織娘把第二年月份牌上的除夕日那張紙,當作了丈夫的休書。那個年我爺爺不肯回譚埠過,大年初一織娘給全族長老拜過年,就走了。當然不能回娘家,她去的是金牛山中一個叫道院的地方,原先真是道院,抗戰(zhàn)時遭鬼子飛機轟炸,道人走了,有難民住進殘破的屋子里,那里慢慢變成收容流浪者的村莊,村名仍叫道院。織娘在那里領養(yǎng)了兩個崽,細花就是大崽的女。我爺爺為何看重細花呢?覺得歉疚,有點補償?shù)囊馑?。更主要的是他后來被織娘感動了。要是說丹青先生妙筆生花把凡俗的村姑美化成七仙女的話,那么,織娘口吐蓮花把無情的賊匠塑造成了偉丈夫。
此話怎講?茂卿的名字一輩子吊在織娘的嘴上。道院人人皆知,譚茂卿學藝是如何認真刻苦,技藝是怎樣出類拔萃,做人多么硬氣多么仗義。至于自己為何離開丈夫獨守青燈,也很好解釋,信道嘛,八字里沒有南去長沙的命嘛??椖镌趺凑f,別人都信,因為那條金鏈子是最有力的證明,也是身份高貴的證明,鄉(xiāng)下有幾人見過那么漂亮的鏈子?道院人為她編了一段順口溜:吃著爛葉子,穿著破衫子,戴到金鏈子,是個叫花子。虧得有這段順口溜廣泛流傳,土改時才沒把金項鏈當?shù)刂鞯母∝敍]收,工作隊還拿她當逃出地主魔掌的祥林嫂呢,都說那鏈子是假的,是剝削階級欺詐勞動人民的證據(jù)。沒錯,我譚家成分蠻高。
我爺爺真是個賊匠,辜負了別人,竟然還能偷走她的心。聽細花說,織娘一輩子最自豪的,就是那條鏈子的精美,打制它所花費的工夫。對了,吊墜是一雙深情的眼睛,眼睛后面有代表譚茂卿的“茂”字。別人那條萬字鏈算什么,毛糙,粗劣,草率,才幾天時間能出什么好貨,說不定還是k金的呢!籌辦五金廠的時候,我奶奶過世。老伙計們都勸爺爺把織娘接回來。聽說逢年過節(jié)、有病有災的日子織娘困覺也戴著鏈子,我爺爺默默垂淚,憋忍不住了,吼一聲:打壞了吊墜呀,那是有眼無珠??!
心心念念地逢人就說丈夫的好,大半輩子過去,當自己的男人來到面前時,織娘反倒披上借來的白大褂,還在衣扣上纏一綹苧麻。一問,說是戴孝。還用問嗎?織娘心中的丈夫死了。我爺爺真的像死人樣一聲不吭,癱坐在竹椅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廳堂墻上兩只相框里,全是織娘的大頭像,照片新舊各異,發(fā)型各式各樣,表情靜若止水。所有照片都戴著項鏈,沒有一張穿冬裝的,她好像為了項鏈才去照相的。爺爺盯牢幾張老照片看,人家本來生得蠻好看嘛,當真有眼無珠,那個長沙秧子是個狐仙吧?
我發(fā)誓送細花世上最好的鏈子,其實說說而已,我學不到爺爺?shù)氖炙?,也沒有那個耐心。對著照片醞釀感情,熱度持續(xù)了十來天,細花再次被輕工廳辦班選去了,培訓結束,人家搖身一變,成了省進出口公司的公關經(jīng)理。偏偏這時候,五金廠稀里嘩啦散了。沒本事的,回家吃干飯,手藝好的,吹筒油燈小柜子,鐵砧鐵餅鐵錘子,外加一些小工具,走遍天下擺攤子。我在長沙街頭賺到一點錢,馬上租個十來平的小店面,大號“老天寶”,嘻嘻。我也想艷遇長沙秧子呢。
不是我不專一,后來跟細花說到鏈子,她就是那樣一瞥,那一瞥我學不來,講不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似哭非哭,眼白一翻,嘴角一翹。讓我心疼的一瞥。她莊嚴宣布,拿鏈子拴女人一輩子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啦!我心里冰冰冷,哪里熔得金塊拉得金絲?見多了鬼,返工好多道,鏈子還是拿不出手。爺爺說得對,藝是從心里長出來的秧子,心里干凈才會技藝高超,手藝和感情是天生的一對。
再說,細花也不會要我的鏈子,人家搖身又一變,成了香港珠寶商,我譚埠金銀匠散在五湖四海,都要找她批鏈子呢。什么國際品牌都有,周大福蒂芙尼施華洛世奇,她要我的拴狗鏈?老早她嗓音幾好聽啊,害得我失魂落魄,而今滿口鳥語!每次聽得我長風包,不是雞皮疙瘩,真的是過敏引起的疹子,聲音怎么也會成為過敏原?古了怪!弄得我自家都不敢上門提貨啦,叫副總去。
首飾行當競爭激烈,不過,我譚埠人在外面做得還可以,身家上億的大老板出了好幾個?,F(xiàn)在問題來了,傳統(tǒng)工藝怎么守護和傳承?我是譚茂卿的長孫,政府,還有同行,都叫我挑頭。挑頭就要想事,我想最該重視的事,就是造勢,就是爭取話語權。包括建這個館,政府倡導,老板掏錢。金銀器這邊我負責。這些事要花時間花精力的,各級領導來作指示,得恭恭敬敬地聽吧,聽完就得去做,做到了人家當然不會虧待你。所以,我兼了這么多職務??吹健笆屑壏沁z傳承人(待定)”,你肯定竊笑是吧?爺爺他們只曉得傻做,連“申遺”都沒聽說過,可悲呀。
為這個,我祖孫倆三天吵口兩天斗氣,觀念不一樣嘛,他嫌我玩虛的、花的,甚至罵我這個賊匠在欺世盜名,說手藝才是手藝人的命。我跟他辯口說,眼光也是命,沒有發(fā)展眼光也會要命呢,五金廠手藝好吧,還不是玩完了?
你來我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看人的眼光,扯到了織娘那幅畫像。我曉得,畫像還在,它被用刷上桐油的土布卷著,里面還裹有煙葉,為的是防蟲。沒錯,織娘的畫像和鏈子一起展出,那就有意思了,吹之館就有靈魂了。
爺爺見我確信畫像存在,猛然一驚,上樓去了蠻久,才把它取來,小心翼翼打開。也不知把它藏在儲物間的哪個旮旯里。畫像雖然顏色舊了,人的臉形在那兒呢,丹青先生畫得蠻逼真。爺爺狠狠瞪我一眼:逼真,年輕樣子你見過?爺爺接著指出,她右邊嘴角上有顆痣,蒼蠅屎樣,蠻刺眼,丹青先生瞞我,故意不畫上去。我笑起來:那顆紅痣是美人痣呢。爺爺說,痣長在那里的女人嘴大,貪吃。我哈哈大笑,怕吃窮你賊匠呀!爺爺愣了一下,又說,織娘的下巴被畫圓了,真實的下巴有點尖,還帶點上翹,翹起來的一坨,肉肉的。我差不多是失聲驚叫了:我個老祖宗吔,那是正宗的美人下巴喲!
(插圖作者:劉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