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配角”演員劉琳的現代影視劇角色塑造藝術

郝 甜，王鵬龍

（山西師范大學 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1）

近年來，內地女演員劉琳參演的電影、電視劇及網劇相繼爆火，她所飾演的多部影視劇的角色都得到了觀眾的認可和喜愛。憑借真實自然、細膩又不落俗套的演技，她總能帶給觀眾意想不到的視覺沖擊和精神震撼。而現有相關文章和采訪視頻多集中于挖掘演員的私生活或從影經歷等，鮮少有對劉琳在表演中塑造角色的方法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的文章。為填補這一空白，本文結合相關表演理論，以劉琳的代表性現代影視劇作品為例來剖析、總結劉琳的影視角色塑造特點。

一、《父母愛情》：情緒外化的“小人物”塑造

《父母愛情》（2012 年）是由孔笙執(zhí)導的家庭情感劇。此劇的背景時間跨度近50 年，從20 世紀50 年代到21 世紀初的社會變革是整部劇的大環(huán)境,小環(huán)境是江德華與哥嫂的小家，日常瑣事則構成各個故事階段的特定環(huán)境。在本劇中，江德華的成長環(huán)境與人生經歷是社會變遷中許多小人物生活的縮影，他們的特點也是社會與時代所賦予的。劇中劉琳所飾演的小姑子——江德華沒有文化，行為大大咧咧，但為人善良且執(zhí)著，無疑屬于典型的農村婦女和影視劇中的“小人物”類型。如何成功塑造此類人物，對脫離時代和生活體驗的演員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但劉琳的表演讓江德華成為本劇中的一大亮點人物。她不僅詮釋了群體中存在的一類人，展現出時代與個體悲歡離合、喜怒嗔癡之間的聯系，同時又將一類人轉化為個體——一個有著自己經歷和心理的個體。

在塑造角色的過程中，為使人物的內心情緒展現立體得當，演員需調用生活經驗和個人觀察，再結合角色內在的鮮明特征設計出符合角色個性的妝扮、肢體動作和語言，賦予角色真實的生命感。劇中的江德華一出場時蠟黃的臉、沒有色澤的齊肩短發(fā)、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衣服、稍顯壯實的身材以及背上背著的大布包裹，在外形上就將樸實又略顯土氣的農村婦女形象展現出來，再加上諸如“俺”“老天爺呀，讓不讓人活呀！”“屎尿屁”等粗淺的口語，使其表演在規(guī)定情境中自然符合角色的行動邏輯，并將角色的情緒化特點充分展現出來，做到了由演員到角色的“情動于中而顯于外”。

影視作品多采用中近景或特寫鏡頭凸顯人物，“電影傳達的‘無距離’與‘滲透性’使富于表現力的眼睛和面部成為電影表演中的重要表現手段”[1]。在拍攝《父母愛情》時，導演更是采用平視鏡頭將生活如流水般安靜細膩地展現出來，這極其考驗演員的肢體、表情控制力。

劉琳認為，江德華的面部表情并不好控制，人物直爽的個性與大張大合的夸張動作既要有符合人物性格的語言、表情，也要有恰當的行為表現，所以，劉琳除了在外形上極力表現人物的憨直傻氣外，還會在角色面對人生大起大落的事情時設計“矛盾點”，將細膩的內在情緒外化于臉部神情。就如德華喜歡了多年的鰥夫老丁終于肯接受自己并愿意結婚，在拍攝德華回家時，劉琳在一個一直跟拍的近景長鏡頭中展現出江德華從喜悅到委屈的內心變化：在回家的路上，德華一開始一直咧著嘴笑，雖略顯傻氣，但她望向家的眼神堅定且欣慰，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家人這個天大的喜事，在人物激動情緒的驅使下，劉琳也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使雙臂大幅度擺動，將角色內心的激動外化于肢體語言；付出多年，終于被喜歡的人認可，喜悅之余又不由得想到從前的種種不易和多次被老丁拒絕的心酸，劉琳上揚的眉梢又稍稍垂下，微微低頭的動作給了江德華情緒轉變的緩沖，當她再仰起頭時，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在瞥見周圍的鄰居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她后，江德華又立刻用袖口匆匆擦去淚水，再笑中帶淚地大步趕回家。在沒有一句臺詞的長鏡頭里，劉琳將江德華守得云開見月明、喜極而泣、百感交集的情感演繹得淋漓盡致，將人物外化的情緒表演得極富層次感。

這場精彩演出一方面得益于劇本對生活精細的描寫所引起的觀眾的強烈情感共鳴，另一方面得益于演員劉琳的第一自我與第二自我的完美融合所傳達出的小人物的內心。在談及塑造江德華這一角色時，劉琳坦言，她會將自己完全融入到角色中，在生活中說話做事也會經常思考：刀子嘴豆腐心的江德華會怎么做？外表粗糙但內心細膩的江德華會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正是將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融合于統(tǒng)一體的過程。但第一自我——劉琳，始終會審視監(jiān)督著第二自我——江德華的言行。江德華則借助劉琳的“軀殼”向觀眾傳達著自己的“靈魂”，這樣一來，觀眾既可以在劉琳身上看到江德華的身影，又不會因為劉琳的外形而“出戲”。

作為小人物和配角的江德華之所以受到好評，還在于演員劉琳對人性的演繹展現出了人性的弱點與光輝。在《父母愛情》的原著中，江德華的存在是“綠葉般”的小人物，以側面烘托哥嫂的生活為主，但在劇中作為配角演員的劉琳在鏡頭前有限的時間內表演得張弛有度，亦證明配角不但有輔助襯托之用，更是和任何一個主角一樣與眾不同、值得關注的人物。面對哥哥一家在城里的生活和新鮮事物，她是充滿好奇與羨慕的。但對于嫂子安杰——資本家的小姐，德華是有一些個人偏見的，這也體現在她的言行中：那種口無遮攔的粗魯直白以及背后告安杰小狀，一口一個安杰是外人的言行。誠然，這一角色在出場時并不討喜，但隨著劇情的深入，這一角色的表演卻帶給觀眾許多驚喜。江德華雖嘴上嫌棄安杰的各種講究以及她與鄉(xiāng)下人不同的生活習慣，但在安杰分娩時，德華卻會強烈要求同為鄉(xiāng)下來的秀娥嫂子一定要洗手消毒才能替安杰接生；在同鄉(xiāng)人隨意進入哥嫂的房間并且亂摸嫂子的床被時，德華不僅會大聲制止他們，還會站在安杰的角度替安杰說話；在安杰因為丈夫隱瞞婚史而生氣吃醋時，她脫口而出“俺只會認你一個嫂子”，寥寥幾個片段便表達出江德華作為家人對安杰的肯定。江德華這一平凡小人物的轉變與成長，以及在這一角色身上適當增加的插科打諢的喜劇性效果，使江德福一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與溫馨，使這個大家庭如同那個時代千萬個普通家庭一樣充滿煙火氣，讓廣大觀眾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

在接受央視《回聲嘹亮——父母愛情特別節(jié)目》的采訪時，劉琳說，塑造人物談不上“犧牲”，剪短頭發(fā)、讓臉和手都變得粗糙，只是在外形上更貼近角色，難的是把握和演好角色的內心。如此看來，江德華的這枝“綠葉”的出彩確實歸功于劉琳創(chuàng)作時緊貼人物內心、深諳角色的行動邏輯，將角色所有的感受深深地扎根于心中，運用自然真實的表演技巧賦予江德華以人性之善，才使其這個憨傻可愛、質樸善良的小人物成為劇中不可或缺的“亮點”部分。

二、《隱秘的角落》：多層次的“圓形人物”塑造

《隱秘的角落》（2020 年）由韓三平監(jiān)制、辛爽執(zhí)導，是愛奇藝出品的國內首部家庭懸疑劇。該劇講述了沿海小城的三個孩子在景區(qū)游玩時無意拍下了一場謀殺案件，并由此展開了驚險懸疑的冒險故事。在該劇中，劉琳所飾演的周春紅是強勢而偏執(zhí)的單親母親，但她所塑造的這一角色卻有著突破觀眾對“單親母親”刻板印象的多層次演繹。

相對于被限定為要與預設保持一致，或者是作為預設衍生的“平板角色”，“環(huán)形角色”代表著帶給人驚喜的“生活的不可測性”。[2]這種所謂的“不可測性”意味著其與那些令人感到乏味、單調的“平板角色”存在根本差別，觀眾難以預料其性格、心理轉變，并能在劇情的逐步展開中如抽絲剝繭般不斷看到角色的多面性。劇中的周春紅以愛之名將兒子“囚禁”在身邊，卻從不關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她所承受的諸多沉抑苦悶使她給予孩子的母愛也充滿窒息感。母親身份壓抑下的自我不斷分裂”[3]，這種分裂體現在她給孩子的愛中夾雜著絕對的控制和自己的情感需求。在表現原生家庭的痛苦時，編劇一筆帶過母子之前的種種遭遇，而是通過表演的細節(jié)隱喻原生家庭之苦和圓形人物的豐富層次。

就如在喝牛奶的片段中，劉琳將周春紅的豐富性展現得淋漓盡致。因自己和領導的地下戀情被兒子知道，出于試探、羞愧的復雜情感，她將一杯熱牛奶送到兒子面前。表面看來稀松平常的互動實則暗流涌動——昏暗的房間里，母子關系顯得僵硬，壓抑的氣氛在鏡頭展示不了的空間中逐漸蔓延，周春紅雙手輕輕攥著睡褲，想要緩解自己的尷尬和緊張，目光卻閃爍不定，害怕被兒子察覺，于是，她只能眉眼低垂，一改往日的凌厲與強勢，試圖用一杯每日都準時出現在兒子面前的熱牛奶示弱道歉，并希望以此維系自己可憐的精神尊嚴。當她本能地想要為兒子擦去嘴邊殘留的奶漬卻被兒子刻意躲過時，母親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徹底崩塌，被嫌棄的感受使她遲疑了兩秒后，她粗暴兇狠地用雙手擦去兒子嘴角的奶漬。當她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沖動的行為后，氣憤之余的懊惱和難以置信等多種復雜情緒在劉琳的臉上此消彼長，真實又壓抑。盡管道歉的話即將脫口而出，但作為母親的威嚴又迫使她轉身離開，留下無盡的沉默。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劉琳表現出周春紅的倔強、脆弱、惶恐、偏執(zhí)，如同陰郁低壓的云層，讓人窒息又無處遁逃，扭曲的人性只能在隱秘的角落里低吼喧囂。

原著中的周春紅是偏向于“平板角色”的存在，單調無味，更不是線索人物。但編劇的大膽改編和劉琳的精彩演繹將單親家庭中強控制欲的母親帶給孩子的痛苦發(fā)展為劇中深入探討愛與人性的重要線索，將不起眼的單薄人物加以充分鋪陳展演，成為角落中深藏的隱秘的圓形人物。

單從母子關系這一角度來展現單親母親的形象確實過于循規(guī)蹈矩，因而更需關注其與他人社會關系的多角度展現，方可使角色立體飽滿。“形體性的動作不僅能夠給對手以心理上的影響，也可以給自己以心理上的影響?！盵4]

對劇中的王瑤與周春紅兩位母親爆發(fā)沖突的情節(jié)，劉琳通過雙方在表演心理上的雙向刺激展現出角色壓抑沉重的內心，將周春紅困獸般的另一面展現到極致。出于懷疑和憎恨，前夫的妻子王瑤來到周春紅工作的景區(qū)廣播室與其對峙。王瑤在廣播中污蔑周春紅是殺害自己女兒的兇手，在廣播室門口，王瑤對周春紅捕風捉影式的揣測和污蔑給了周春紅巨大的心理影響，她先是大口喘氣，極力抑制自己的怒氣，試圖讓自己冷靜，面對王瑤對自己的言語辱罵，周春紅還可以保持理智與其對峙，隨著王瑤言辭偏激地指出她與馬主任存在不正當關系，周春紅的遮羞布被揭開，她強忍著淚水質問王瑤目的何在。但是，被情緒控制的王瑤仍喋喋不休地刺激周春紅的軟肋——兒子。當王瑤說出“你的兒子和你一樣是一個內心丑陋的殺人犯”時，周春紅徹底被激怒了，她死死地扒著護窗，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抖動，雙眼惡狠狠地瞪著王瑤，如同一只困獸被囚禁于牢籠中一樣，恨不得下一秒就沖出去將人撕碎。“你……我……我兒子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優(yōu)秀，就是我的驕傲，不許你這么說他！”被憤怒吞噬的周春紅低聲地嘶吼著，她反駁對方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劉琳對這一段的表演處理十分細膩，十分契合人物性格及人物行為邏輯，她將一個單親母親的惶恐與脆弱敏感表現在情緒飽滿的臺詞中，她下意識地在臺詞中留白停頓，音調語氣的起伏給情緒變化足夠的表現空間。在廣播室的門被打開后，她阻止了眾人的進入，選擇獨自一人面對幾乎喪失理智的王瑤。拉開門、推開馬主任、走進廣播室、轉身鎖門，劉琳的這些動作一氣呵成，把周春紅維護兒子、證明自己名譽清白的果敢融入細節(jié)之中。轉過身面對王瑤，周春紅雙眼直直地盯著王瑤，在門口停頓片刻平復情緒后，她緩緩走向王瑤，神色凝重的眼中充滿恨意，為自證清白，她拿起話筒，當著眾人的面不緊不慢地說出自己在王瑤女兒出事時她與馬主任在賓館開房的事情。面對王瑤的震驚，她露出難以察覺的得意，但轉身看到兒子后，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向后退了一小步，臉上流露出始料未及又略帶羞愧的神情。這一段劇情中，角色情緒多次轉折，將圓形人物的善變與多重性表現無遺。

作為矛盾復雜的角色，周春紅既想做孩子心目中的慈母，又無法控制自己病態(tài)的情緒；對前夫的出軌和狠心拋棄，她憎恨不已，但在與前夫之后的接觸中，她又想極力保持自己溫柔的一面；面對情人的多次求婚，她的態(tài)度始終冷淡，但是，當她親口對眾人說出自己與馬主任的男女關系后，又遭到對方的刻意回避。劇中的周春紅單親母親獨斷強勢的刻板印象被打破，面對習以為常的生活，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面對孩子，她患得患失、望子成龍；面對愛情，她膽小怯懦，頻繁的情緒切換塑造了豐富立體、血肉豐滿的人物，“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到角色中，展現出人性的簡單與復雜、陰暗與光輝，和被命運掣肘時如困獸猶斗的艱辛與掙扎”[5]。在劇中為數不多的片段里，劉琳幾乎演盡了一位外強中干的單身母親的艱難隱忍的一生，她獨具匠心的詮釋使銀幕上單親母親的形象豐腴起來，激起了觀眾和網友強烈的共鳴。劇集也因為環(huán)形人物展現的復雜人性而變得意蘊深長，極具藝術性，也引申出愛與人性背后的原生家庭的沖突與矛盾問題。相比起角色與演員的彼此成就，倒不妨說劉琳的表演塑造似乎在激勵觀眾帶著一種超越的眼光欣賞其所刻畫的角色。

三、劉琳的角色塑造藝術的啟示

“我努力用一顆真誠的心貼近角色的心靈境界，真誠就像綠洲，我也希望自己能永遠保持這片‘真誠’的綠洲?！盵6]如此看來，她二十余年一直在用實際行動踐行自己作為演員的初衷。觀眾的有口皆碑和眾多優(yōu)秀導演、演員的肯定亦是對她真誠演技的無冕之獎。市場化是時代的選擇，演員亦是如此。在劉琳近幾年的多部作品中，“母親”是這些角色共同的身份，且都處于配角地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彼J為，沒把角色演好的演員是小演員，一個角色無論大小，只要用心，都能被演得精彩，無論演什么角色，都應竭盡全力，這是演員最基本的職業(yè)操守，能以高超的創(chuàng)造力使平凡的小角色熠熠生輝，能演好小角色的演員才是真正的好演員。好演員有對藝術的癡迷熱愛，有鍥而不舍、精益求精的敬業(yè)精神?！皩ΜF在的我而言，演母親就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并不說明人物會單一，我就是要演繹出她們的不同。”[7]所以，無論是《父母愛情》中刀子嘴豆腐心、任勞任怨的江德華，還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心直口快卻慈母心腸的王若弗，或是《隱秘的角落》中令人窒息的周春紅，以及《覺醒年代》中溫良堅毅的趙紉蘭……這些角色都有母親的身份，但劉琳又會向觀眾呈現出這些角色更多的可能性和立體感。正如克洛德·布雷蒙所說，在這個由相互競爭的小說主體構成的復雜體系中，所有的人物都在為爭取更好的個人環(huán)境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