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雷
浙江五正律師事務所,浙江 衢州 324000
2018 年10 月24 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廳發(fā)布《關于辦理盜竊、故意傷害、賭博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浙檢發(fā)訴一字〔2018〕21 號),文件的第八條、第九條、第十條主要說明“因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案件如賠償損失、諒解,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的可從寬處理”[1]。該文件在引導輕傷害案件以調解或者和解的方式處理起到重要作用。但適用的前置條件是,通過正向推導(三段論)得出因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案件已構成故意傷害罪,而非根據(jù)已造成的傷害結果,反推因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案件都構成故意傷害罪。本文通過案例分析闡述因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案件行為人不具有“主觀故意”的各類表現(xiàn),排除行為人主觀的傷害故意,認定不構成故意傷害罪。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民間糾紛主要涉及人身和財產兩大方面,內容涵蓋公民日常生活中的所有類型。需要注意的是,民間糾紛對于人身、財產權益大小沒有作任何限制,即日常生活中再小的糾紛也屬于民間糾紛范圍。
從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結構上來看,成立故意傷害罪需要具備以下三個基本要素:主觀上故意或者間接故意,非法損害他人身體,損傷結果達到《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中輕微傷及以上。
對于是否屬于非法損害他人身體,可以通過案件情形綜合進行判斷,對于損傷結果是否達到《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中輕微傷及以上的標準則可以通過鑒定量化,但是對于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故意或者間接故意的主觀意圖,只能通過外在表現(xiàn)結合行為時情形的緊迫性以及行為程度進行一般推定。但在實踐中,流傳著“打輸住院,打贏坐牢”的片面理解,認為因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案件不分案件起因經過,不分誰對誰錯,只要因糾紛造成傷害結果,傷害結果達到輕傷及以上傷害結果就必然構成故意傷害罪,追究刑事責任,這顯然是錯誤的。
例如一起民間糾紛刑事案件中,余某與藍某系鄰居,余某因新建房屋想拆除藍某已建十幾年高度一米六左右的圍墻,藍某堅決不同意,導致雙方矛盾。余某在多方協(xié)調未達目的的情況下,站上自家院里的八仙桌上拿起鋤頭砸墻。藍某見狀站在墻的另一邊進行阻撓,并努力抓住鋤頭帶鐵器的一端,雙方就隔著墻對鋤頭展開了爭奪。由于藍某力氣較大將鋤頭拉向自己,余某則抓住鋤頭不放,被向前的力牽引,胸部撲撞到墻上后松手,藍某因慣性向后摔倒,雙方就此停手。后經法醫(yī)鑒定,余某胸前肋骨骨折構成輕傷。
對于一件刑事案件的分析應從作案人工作、學歷、背景、作案人與被害人關系、時間、地點、起因、工具、手段、人數(shù)、動機等方面尋找依據(jù)、分析研究。以上述民間糾紛引發(fā)的輕傷害刑事案件為例:
藍某65 周歲,小學文化,未結婚生子,長期生活在農村,以務農為主要收入,無前科劣跡。藍某家庭貧困,生活水平較低,文化程度不高,相對于一般理性人做事可能缺乏一定的邏輯意識,思想觀念較為固執(zhí),在自我認知體系中可能存在一定的缺陷,行為方式可能會出現(xiàn)偏激。余某62周歲,身高一米五左右,小學文化,已婚有子女,長期生活在農村以務農為主要收入,無前科劣跡。余某相對于藍某生活條件較好,但與藍某一樣文化程度不高,相對于一般理性人做事可能缺乏一定的邏輯意識,從心理的角度出發(fā),身高的原因較大可能會給余某的性格成長帶來負面影響,行為方式出現(xiàn)偏激的可能性高于藍某。此次是余某子女出錢為余某在舊址上新建房屋,相比家庭條件貧困仍住泥土結構房屋的藍某,經濟上優(yōu)勢會讓余某心理可能產生較大的滿足感、自豪感。
藍某與余某是鄰里關系,平日里因為相鄰問題產生過矛盾。本次糾紛的起因是余某想拆除藍某已建十幾年高度一米六左右的圍墻,圍墻拆除后可以讓自家院子顯得更加寬敞,通行上更為方便,房屋建成后也更為美觀。但圍墻的所有權歸藍某,藍某不同意他人對自己財產進行破壞,一方面圍墻拆除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妨礙,另一方面如不建,若干年后怕被余某占有,如重建,可能因圍墻邊界的事情產生新的矛盾,不如維持原狀輕松。雙方對于圍墻拆建問題存在截然相反的觀點,余某希望以犧牲他人合法財產的方式達到為自己提供便利的條件,主觀上具有損害他人合法財產的目的。
余某見自己溝通不了,就此事多次要求村里、鎮(zhèn)里干部出面解決圍墻問題,但因余某對墻體的主張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及傳統(tǒng)觀念,在事實上也拿不出支撐自我主張的依據(jù)。經過多次協(xié)調無果,村鎮(zhèn)干部建議余某通過訴訟方式解決,余某未起訴。余某明知自身條件達不到目的,隨借村鎮(zhèn)協(xié)調手段糾纏藍某,把事情鬧大給藍某施加壓力,徒增事端。盡管村鎮(zhèn)工作人員告知其可以通過訴訟方式解決糾紛,但其自知缺乏依據(jù),不起訴仍進行糾纏。
一日,余某與藍某又在因圍墻問題發(fā)生爭吵,余某見無任何作用,加之身材矮小,未能從圍墻上部拆起,余某選擇站在自家院里靠近圍墻邊的八仙桌上,手拿農村常用的鋤頭進行打砸,藍某徒手阻止。余某臨時起意,在雙方未協(xié)商一致,未通過合法途徑解決問題情況下采取手持器械對他人財物進行破壞,財產價值雖然小,但屬不法侵害。事件發(fā)生時只有藍某和余某在場,余某明知他人在場會進行制止,仍對他人財產進行破壞,具有較大主觀惡性。同時,余某站上八仙桌實施破壞行為,也將自身置于較為危險處境,增加了從桌上墜落的風險。余某作為事件矛盾的發(fā)起人、破壞行為人,給自身帶來較大風險的同時給藍某的人身、財產安全造成較大危險,具有重大過錯。藍某上前保護自己的合法財產免受不法侵害,具有防衛(wèi)性質。
藍某試圖空手抓住余某揮動的鋤頭來阻止余某拆墻。起初,余某揮動的時機不好掌握,藍某手和肩膀皮膚表皮不同程度地被余某所傷,嘗試了幾次之后最終還是抓住了鋤頭的一側。此時雙方位置是余某站在八仙桌上抓著鋤頭的手柄,藍某抓著鋤頭另一側,雙方各自站在圍墻的兩邊,對鋤頭展開爭奪。由于藍某重心較低,力氣也比余某大,用力將鋤頭拉向了自己。余某起初不放被拉向圍墻,胸部撞上圍墻后松手。藍某因余某的松手,出于慣性向后摔倒在地,雙方就此停手。余某隨后說自己的胸口疼痛,被后面趕來的親屬送往醫(yī)院。余某具有傷害他人身體、破壞他人財物的明顯故意,且已著手實施,只是因藍某防衛(wèi)未達成非法目的,屬未遂。雖然藍某的行為與余某身體上的損害,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但可以從結果看出,藍某只想阻止余某的破壞行為,不具有傷害余某的主觀故意。反觀,余某作為挑起事端及不法侵害方變成了“受害人”。
1.單純以造成傷害結果為目的
主觀故意的標準以明知或者應知為前提,造成傷害結果為目的,追求積極行為發(fā)生或者可能發(fā)生的結果,傷害的意愿強烈且具有現(xiàn)實緊迫性。實踐中認定行為人主觀明知有兩種方法,一是直接證明,即被告人辯解直接證實,但由于行為人大都會為自己過錯辯解,故意隱瞞真實想法且辯解的證據(jù)相對不穩(wěn)定,該種方法的適用范圍較?。欢峭贫?,即利用被告人的客觀行為來推定其是否具有主觀故意。推定的基礎是客觀事實與主觀故意之間的常態(tài)聯(lián)系,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實施若干客觀行為,可以根據(jù)一般理性人的生活經驗法則推定其主觀上故意或者間接故意。一般故意傷害案件中,故意意圖較為明顯,有明確的作案動機,作案方式多樣直接,迫切追求對人的身體損害,以達到自身特殊心理的滿足與安慰。
上述民間糾紛案件中,余某具有明顯的直接破壞他人財產的故意,以及放任藍某受損發(fā)生的故意,并造成藍某皮膚表皮破損的傷害結果,最終因為藍某的防衛(wèi),使主觀故意未轉化為實質的輕傷及以上的傷害結果,未被追究刑事責任。
2.單純以制止不法侵害為目的
不具有傷害故意的行為目的是基于對違法行為本身的阻止,防衛(wèi)行為本身與不法侵害程度相當,具有沖抵性。雖然造成損失結果但可適用過失、正當防衛(wèi)或者意外事件排除主觀故意。
過失犯罪分為兩種,一種是疏忽大意的過失,應當預見但未預見;另一種是過于自信的過失,已經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意外事件是指因不能預見的原因引起的客觀上造成的損害結果。兩者在主觀上無故意,不屬于故意傷害的構成要件,且過失致人輕傷,刑法上認為不成立故意傷害罪。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二十條第一款規(guī)定:“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庇纱丝梢?,成立正當防衛(wèi)需要五個構成要件:一是防衛(wèi)前提,要求不法侵害現(xiàn)實存在。不法侵害既可以是犯罪行為,也可以是一般違法行為,既可以是侵害人身權利,也可以是侵犯財產及其他權利。需要提醒注意的是,日常違背道德行為是否屬于一般違法行為應根據(jù)違法程度單獨考慮,本文不進行討論;二是防衛(wèi)時間,要求不法侵害正在進行中且尚未結束,防衛(wèi)時間的認定在正當防衛(wèi)要求中非常重要,是判斷構成正當防衛(wèi)最重要的客觀要素;三是防衛(wèi)對象,隨著實踐案件越來越復雜多樣,防衛(wèi)對象既可以是實施不法侵害人本人,也可以是不法侵害人實施不法侵害的物;四是防衛(wèi)意圖,要求行為人有具體的防衛(wèi)認識和意志,防衛(wèi)人以制止不法侵害為目的實施防衛(wèi)行為;五是防衛(wèi)限度,正當防衛(wèi)以制止不法侵害為限度要求,防衛(wèi)措施程度可以等同于不法侵害,也可以超過不法侵害,但超過不法侵害的防衛(wèi)措施行為需達到未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條件。
結合本文討論的故意傷害案件認定:
1.藍某的搶奪行為具有防衛(wèi)性
針對余某不聽勸阻,擅自破壞他人財產的行為屬于不法侵害具有現(xiàn)實危險的緊迫性,藍某在余某實施不法侵害的同時為了制止不法侵害,與余某之間展開對作案工具的爭奪,試圖通過搶奪工具的方式制止余某的破壞行為。爭奪過程中和爭奪后,藍某始終只是對工具實施防衛(wèi),未對余某的人身進行攻擊,未超過一般理性人所具有的必要限度。雖然余某有受傷結果,但余某的受傷結果應歸結于爭奪工具過程中所導致的撞墻,撞墻不是爭奪過程中雙方故意或者過失的結果,應認定為意外事件。
2.藍某爭奪工具的行為不屬于特殊防衛(wèi)
《刑法》第二十條第三款規(guī)定:“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wèi)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不負刑事責任。”本案中,余某僅針對藍某圍墻進行打砸,不法行為對象是藍某財產,不屬于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
3.藍某爭奪工具的行為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
《刑法》第二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正當防衛(wèi)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北景钢校嗄趁髦茐牡倪^程中有跌落的風險仍將自己置于較為危險的處境,屬于被害人自負風險,且對引發(fā)本案具有嚴重過錯。藍某防衛(wèi)反擊的行為僅僅是與余某爭奪鋤頭,未超出法律所容許的限度,余某的受傷結果與藍某防衛(wèi)行為沒有刑法上的直接因果關系,故不應當認定藍某的防衛(wèi)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藍某不應當承擔刑事責任[2]。
綜上,余某因破壞他人財物引起糾紛,具有重大過錯,因意志以外原因未得逞,未造成輕微傷以上危害結果,屬未遂,根據(jù)《刑法》第十三條規(guī)定屬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藍某為維護自身權益,搶奪余某工具,屬正當防衛(wèi)且未過當,根據(jù)《刑法》無需承擔刑事責任,無需進行民事賠償。
實踐過程中,辦案人員大都以受傷結果反推行為人的主觀意圖,這樣會導致很多本屬于過失案件、意外事件案件定性為刑事的案件,最后都以構成故意傷害罪結案。生活中,司法機關可以以“打輸住院、打贏坐牢”對大眾進行普法宣傳,但司法工作人員內部不應形成“打輸住院、打贏坐牢”的片面觀念。
筆者認為,判定因民間糾紛引起輕傷害案件行為人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一定要嚴格按照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及認定次序加以分析,杜絕以損害結果倒推主觀的方式認定行為人具有傷害的直接故意或者間接故意。認定的同時,應根據(jù)刑事證據(jù)規(guī)則、生活經驗及行為人表現(xiàn)綜合判斷,以確保裁判的公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