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一
十五六歲時,我在故鄉(xiāng)一所民辦小學當“孩子王”,不知從何渠道,得到一冊剛出版的《辛棄疾的故事》(常國武、程中原著),看得我熱血沸騰,夜不能寐。從此記住了辛棄疾這個名字,但凡遇到他的相關資料我都不會放過,還背誦過他的多首傳世之作。一本十一二萬字的薄薄小冊子,就這樣深刻地影響著我,給我的心靈平添了幾分詩意與豪放的色彩。
辛棄疾以詞傳世,但八百多年來,關于他的文藝作品如故事、戲曲、電影等,著力渲染的卻是他早年“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傳奇。
南宋紹興十年(1140年)五月十一日,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歷城(今濟南歷城區(qū))四風閘村。其時金軍南下攻破北宋都城東京(今開封),已經十三年了。山東淪陷之時,辛棄疾的祖父辛贊面臨著留守與南遷的抉擇。辛家從隴西遷居濟南,已歷五代,家族人口眾多,扶老攜幼舉家南遷絕非易事。作為家里的“頂梁柱”,若拋家別舍獨自南奔又無法割舍,于是,辛贊留了下來。他是一位已在科場中取得功名的人,為生計所迫,出任金國地方政府官員,由譙縣縣令,輾轉宿州、亳州、忻州等地任職,后至開封知府。這些金國地方要職,在漢人眼里,便屬“偽職”;出任這些職務的漢人,就是“虜官”“漢奸”。作為受過儒家正統(tǒng)思想熏陶的辛贊,這,成為他心頭難以撫平的隱痛。他心有不甘,便將希望與未來寄托在了后輩特別是孫子辛棄疾身上。
辛棄疾父親辛文郁體弱多病,他出生不久,父親就病逝了。祖父將辛棄疾長期帶在身邊,在他的記憶里,父親的印象模糊乃至闕如,作品從未提及,唯有祖父高大的形象猶如一座大山般巋然屹立。祖父照料他的生活,教他習武強身,為他聘師問學,激發(fā)他驅除金兵、恢復中原的雄心壯志,以洗刷自己不得不留居故土、官仕金人的屈辱。
辛家世居隴西,當?shù)孛耧L強悍,受其影響,歷代習武。辛棄疾一位先祖曾為西漢著名武將,享有“虎臣”之稱。祖父辛贊不僅武功高強,且精通軍事。這些,都是辛棄疾人生之初的重要資源。他之所以成為一名“上馬能擊賊,下馬能草檄”的文武全才,與祖父的精心教誨、培養(yǎng)密不可分。
南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即辛棄疾祖父辛贊病逝第二年,金主完顏亮進攻南宋大敗。時勢造英雄,中原漢人紛紛揭竿而起,一時間豪杰并起。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一直銘記著祖父的教導,他抓住這一有利時機,鼓動族眾及窮苦農民兩千多人起義,匯入風起云涌的抗金洪流,率眾投奔勢力最大、擁有二十五萬義軍的天平軍首領耿京。耿京是一位地道農民,他對文化人十分敬重,任命辛棄疾為“掌書記”,即掌管部隊文書的機要秘書。
正是耿京營中的短暫時光,成就了辛棄疾的傳奇人生。
辛棄疾有個舊相識——通曉兵法的和尚義端,也在濟南起事了,手下一千多人。辛棄疾成功地將他招至耿京麾下,算是為天平軍立了一功??闪x端入伙不久,便與義軍不和,突然不辭而別。人各有志,走就罷了,卻給辛棄疾挖了一個“坑”——盜走義軍大印。大印由機要秘書掌管,而義端又由辛棄疾推薦,耿京自然遷怒于他,下令將其斬殺。一干將領紛紛求情,辛棄疾請求耿京給他三天時間,不僅找到印信,還要抓住義端,否則,甘愿接受任何懲罰!耿京看重他的卓越才華及出色表現(xiàn),也就信任了他。辛棄疾縱馬飛馳,很快追上帶著大印準備投奔金軍的義端,將其斬殺,又旋風般帶著義端的首級及失而復得的印信回營復命。
鑒于金軍強大,又在淪陷區(qū)內,難以抵御圍剿,耿京決意投奔南宋。他派副手賈瑞及掌書記辛棄疾等十一人奉表南下建康,受到宋高宗召見,授予耿京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辛棄疾為右承務郎,還有二百人也一一封為南宋命官。然而,就在他們一行人返回山東途經海州時,耿京已被手下將領張安國殺害,并脅迫天平軍其他官兵向金國投降。張安國受到金人重用,被任命為濟州(今山東濟寧)知州。辛棄疾聞訊,決意為耿京報仇。他在統(tǒng)制王世隆、忠義人馬全福的配合下,率五十名勇士,疾馳六百里趕往濟州。濟州駐軍五萬,辛棄疾采用智取之術,通報求見。張安國正與金人飲酒至酣,根本沒想到勢單力薄的辛棄疾膽敢直搗森嚴壁壘的金軍帥府前來復仇。辛棄疾一把抓住沒有防備的張安國,將他綁在馬上。金兵頓時大亂,辛棄疾一行左奔右突,終于沖出金營,一路南下,夜行晝伏,獻俘建康,將叛徒張安國梟首示眾。
二
辛棄疾活捉敵軍首領并通過滄陷區(qū)抵達建康,長途奔襲一千多里,真是難之又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而這一年,辛棄疾才二十三歲,便迎來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
若辛棄疾就此延伸,一路高歌猛進,率軍收回失地,恢復中原,該是多么地意氣風發(fā)、慷慨豪邁、回腸蕩氣啊!
然而,現(xiàn)實并非那么簡單。
辛棄疾南歸,由初封的右承務郎改任江陰簽判。
不久,他向宋廷名將張浚提出分兵進攻金軍之策,沒有得到采納。
宋金對立,辛棄疾雖屬漢人,而故鄉(xiāng)早已淪落敵手,從金國反正歸來,固然受到宋廷歡迎,但在人事任用上,與南人相比,便疑慮重重——是否金人奸細?是否動機不純?是否懷有二心?……哪怕辛棄疾熱血可鑒,也被人為地貼上了一個標簽——“歸正人”,這一無可擺脫的尷尬身份,使得辛棄疾的前程總是充滿荊棘與坎坷,理想經常受挫,抱負大打折扣。
隆興二年(1164年),辛棄疾江陰簽判任滿,改廣德軍通判。
第二年,他向新皇宋孝宗上疏《美芹十論》(又名《御戎十論》),從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zhàn)十個方面,論述攻守之道。辛棄疾曾受祖父辛贊之命,兩次利用趕考之機,在燕山等地考察山川地理形勢及金軍實力、駐扎情況。在疏中,辛棄疾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認為金國外強中干,宋軍一旦北伐,淪陷區(qū)內漢人將紛紛響應,里應外合,勝利指日可待。并提出了具體的用兵之策,宋軍針對金兵三個重點防御方向,在川陜、荊襄、兩淮虛張聲勢,表面屯聚重兵,聲稱由此北伐,實則集結一支五萬精兵,跨海從山東半島登陸。而山東是金人防御的薄弱地帶,宋軍一舉攻克山東,直接威脅金都。此時,金軍必然從川陜、荊襄、兩淮三路抽調兵力回防,宋軍主力趁機北上,全線出擊,重整河山指日可待。
縱觀中國古代軍事史,辛棄疾是第一位提出大規(guī)模跨海登陸作戰(zhàn)的軍事家。客觀而論,就綜合國力而言,南宋遠超金國,但在冷兵器時代,決定國運的主要因素并非經濟、文化,而是軍力。作為游牧民族,金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擅長騎射,彪悍的金軍鐵騎來去如風。而農耕文明孕育的宋軍,其單兵技能、組織能力、作戰(zhàn)效率等,遠非金軍對手。
南宋偏安,并非進取王朝,少有的幾次伐金,也是那些志大才疏的權臣為撈取政治資本的手段,無不以潰敗而告終。而每一次敗北所帶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使得宋廷更加“畏金如虎”。因此,辛棄疾的疏奏《美芹十論》及后來的《九議》,其束之高閣的結果可想而知。
辛棄疾在南宋任職,應該說比一般“歸正人”更受重用,先后擔任過司農寺主簿、淮南滁州知州、江東安撫司參議、倉部郎官、江南西路提點刑獄使、京西路轉運判官、江陵府兼荊湖北路安撫使、湖南轉運使、知潭州府兼荊湖南路安撫使、浙江西路提點刑獄、福建路安撫使兼福州知州、紹興府知府兼兩浙東路安撫使、寶謨閣待制等。去世前一年,被授予浙東安撫史、兵部侍郎,辛棄疾一再上表力辭。開禧三年(1207年),任命辛棄疾為樞密院都承旨,接詔之時,他已臥病不起……
據(jù)統(tǒng)計,辛棄疾在南宋任職二十多年間,被朝廷頻繁調動達三十七次之多。職務有虛有實,官階有升有降,但從未成為統(tǒng)領前線宋軍的一方大員、要員。
盡管如此,他始終牢記祖父教導,不忘復國!一有機會,就不顧一切地加以實施。
淳熙七年(1180年)夏,辛棄疾在湖南轉運使、潭州知府任上創(chuàng)建“飛虎軍”,定員一千五百人,以保地方安全。但辛棄疾著力將其打造為一支實力強大,可與金軍抗衡的正規(guī)軍。他籌建營房,招募新兵,置辦盔甲兵器,從廣西購買戰(zhàn)馬五百匹,高薪聘請馬步軍教頭,嚴格訓練新兵。
辛棄疾的行為遭到彈劾,宋孝宗降下御前金字牌勒令停工。辛棄疾冒著殺頭危險抗命不遵,他藏匿金字牌,督責部下一月之內完成包括營柵在內的所有工程項目。然后繪圖上奏,陳述本末。孝宗展閱,由憂轉喜,慰勉有加。
辛棄疾以這種獨特方式創(chuàng)建的飛虎軍,不僅雄鎮(zhèn)湖南,其實力之強,成為長江之上諸軍之冠。
由此可見,辛棄疾的行事風格異于常人,總是不遺余力地推動朝廷實施北伐。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得罪同僚,因此常受非議與排擠。
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辛棄疾任福建安撫使兼福州知州期間,設立了一座“備安庫”,以存放銅錢、稻米,聲稱用以供養(yǎng)聚集在福建的趙氏皇家宗室,實則為了組建一支強大的軍隊。辛棄疾從下轄的泉州市舶司錢庫轉走五十萬貫,除去宗室供養(yǎng)費三十萬,余款則用于招募壯丁,打造一萬副鎧甲。就在他準備大展身手之時,這年七月,辛棄疾再次遭到彈劾,“酷虐裒斂,掩帑藏為私家之物”,說他殘酷兇狠、搜括聚斂,將國庫財產據(jù)為私有。于是,辛棄疾很快被罷官,一番努力、滿腔熱血頓時化為烏有。
辛棄疾一生為官,受到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等幾任皇帝召見,但他仕途坎坷,六次被彈劾,多次被罷官,雖屢次重獲啟用,但壯志未酬,內心充滿了壓抑與苦悶。可他又是一位豁達開朗之人,總是不斷地調適自己。
不少人說辛棄疾是一個悲劇性人物,若從時代大視角而言,南宋民眾,無一例外都是悲劇人物;但就個體來說,辛棄疾是一位樂觀者、成功者,他的詞作千古傳誦,默默地滋養(yǎng)著我們腳下這片既豐饒又貧瘠的土地,不僅是其所處時代的峰巔,也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
明代狀元、學者、文學家楊慎評價辛棄疾的作品,認為“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晚清著名詞家陳廷焯說這首詞“句句有金石聲音”。如果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視為辛棄疾的代表作,恐怕會得到許多讀者的首肯: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祝鹭傡粝?,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當然,肯定會有讀者認為此詞只是辛棄疾的代表作之一,并非唯一。他廣為傳誦的詞很多,每位讀者的口味、愛好、閱歷、心境不同,會有不同的認識與評判。
當我第一次讀到辛棄疾的《村居》時,一瞬間就將我拉至遙遠的故鄉(xiāng)與童年的生活:“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它是那樣的清新明快、直白如話、瑯瑯上口,我很快就爛熟于心了。
還有一首《夜行黃沙道中》,也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鼻屣L明月、蟬鳴鳥叫、蛙聲鼓噪、稻花飄香、橋回路轉,簡直就是我故鄉(xiāng)的真實寫照,寥寥幾筆,便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空山新雨后的天空,寥落的星辰猶如眨巴的眼睛,在天邊外閃爍不已。沒有長期鄉(xiāng)村生活的獨特體驗,怎么也寫不出如此生動、真實、自然的鄉(xiāng)村夜景!
這與辛棄疾的鐵血傳奇、壯懷激烈簡直判若兩人,仿佛出自他人手筆。
辛棄疾的詞作,為我們呈現(xiàn)出他的一體兩面與多彩人生。
金戈鐵馬、慷慨豪邁,是辛棄疾;而小橋流水、淺吟低唱,也是辛棄疾。
南歸之初,辛棄疾在京口住了一段時間,續(xù)娶太學生范邦彥之女范如玉。頻繁改官、調動及不斷罷官、復出,家屬也跟著一同風塵仆仆、輾轉流徙,使他感到了人生的無常與無奈,個體的無能與無力。身心疲憊之際,不得不思考一個轉身、退身與安身之地。
故鄉(xiāng)難回,所托之地何在?
一番權衡比較,他選中了江西信州(今上饒市信州區(qū)),在城北帶湖旁購地建房。
南宋半壁江山,信州位于江西東路南端,南接福建路,東鄰兩浙路,西靠江西路,屬于腹心地區(qū)。這里地處交通要道,“隱然為沖要之會”,離都城杭州也不遠,可進可退。不少南遷大族及朝廷賦閑官員紛紛定居于此,從城內到郊區(qū)的官紳士大夫住家,達百戶之眾,形成了一定的文化氛圍。而辛棄疾最看重的是信州依山傍水、景色旖旎、民風淳樸。
房子快完工時,他寫了一篇《新居上梁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頭,新荷十頃。亦將東阡西陌,混漁樵以交歡;稚子佳人,共團欒而一笑。夢寐少年之鞍馬,沉酣古人之詩書……”
新居即將落成,面對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辛棄疾開始以“稼軒居士”自稱了。他將新居圖紙送給剛結識的友人洪邁,請他撰寫了一篇《稼軒記》,文中有言:“意他日釋位而歸,必躬耕于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p>
從此,稼軒成為辛棄疾的別號與象征,也成為他人生的轉折與分水嶺。
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新居落成。第二年,辛棄疾遭言官彈劾,罷官退居帶湖。
沒想到這一住就是十年,直到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辛棄疾被任命為福建提點刑獄復出。
沒想到復出三年,意氣風發(fā)的辛棄疾再次遭到貶黜。早已看慣刀光劍影、風花雪月的他,離任后從福建返回上饒途中,不禁寫詞自嘲:“白鳥相迎,相憐相笑,滿面塵埃。華發(fā)蒼顏,去時曾勸,聞早歸來。”
稼軒此次回到上饒,早過知天命之年,“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痛苦悲觀在所難免。帶湖位于城郊,辛棄疾上次退居時,常與信州知州、通判等地方官員、達官顯貴唱和往來。此次歸隱,他想遠離喧囂,另擇新居。
有一僻靜之地瓢泉,頗合稼軒心意。身居江南,他怎么也忘不了故鄉(xiāng)星羅棋布的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五龍泉等百余處泉水,它們聚為大明湖,匯成小清河?!凹壹胰?,戶戶垂楊”,怎不令他魂牽夢縈?!
定居帶湖期間,為解思鄉(xiāng)之苦,辛棄疾出游訪泉,在百里之外的鉛山縣奇獅村瓜山下,尋得一處周氏泉。據(jù)《鉛山縣志》記載,泉水兩眼,“其一規(guī)圓如臼,其一規(guī)直若瓢。周圍皆石徑,廣四尺許,水從半山噴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可鑒”。自見此泉,辛棄疾便難以釋懷,從周家手中買下此地,村名改為期思,泉名改為瓢泉,并建一座草堂,不時前來小住。
從福建罷歸,辛棄疾決定在期思瓢泉修建新居,舉家搬遷。
頗有意味的是,就在瓢泉新舍落成第二年(1196年)春天,辛家還不及搬遷,帶湖舊宅便遭遇一場無情大火,房屋燒得一干二凈。是雷電襲擊,不慎失火,還是有人縱火?似乎沒去追究,也許查過沒有頭緒,反正留給后世的只有災情記載,并未說明原由。
如果沒有早作準備,辛家突遭此難,該如何安頓?
如今的辛家,已是家大口闊。稼軒雖然善于理財,但少了官俸,又遭此火災,經濟每況愈下,雖不至拮據(jù),恐怕也算不上富庶。
辛家從城郊帶湖遷至僻遠鄉(xiāng)村,經濟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如果說帶湖舊居是園林建筑,生活方式屬消費性;那么瓢泉新居則是山莊風格,生活方式屬生產型。瓢泉辛家土地七百多畝,除住房外,還有山林、園地、耕地、池塘、溝渠等,生活自給自足。其實辛棄疾也是為子孫后代從長計議,久居帶湖坐吃山空,而定居瓢泉,則不必為未來生活擔憂。
辛棄疾改周氏泉為瓢泉,除形狀如瓢外,更有安貧樂道之意。此“瓢”與孔子《論語》中的“瓢”有著內在相通之處:“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p>
自從舉家移居期思瓢泉,辛棄疾滿眼皆是農村山水田園風光,滿耳皆是蟲鳴鳥叫、雞鳴狗吠、牛哞羊咩、蛙聲如鼓、水聲潺潺,接觸的是農夫婦人、童子少女,感受的是清風拂面、春耕秋收。長期的浸潤濡染,不僅改變了他的生活,變得更加簡單而質樸,也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與詞風。他對自然風光的描寫,由早年的主仆依附關系,到后來渾然一體的物我兩忘,而瓢泉之作,則達到了以我觀物、神交心許、重構自然的化境。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毙翖壖餐司訋Ш辏?182—1192),作詞二百二十八首;閑居瓢泉八年(1194—1202),賦詞二百二十五首。隱居信州近二十年,共作詞四百五十三首,占其一生所有詞作的72%。就外在功名而言,辛棄疾官場失意、北伐無望、壓抑苦悶,正是這仿佛徘徊于人生低谷的隱居生活,迎來了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成全了辛棄疾作為詞人、文學家的偉大。
四
文學從不以成敗論英雄,所謂的功名利祿轉瞬即逝,作品流芳千古才是詩人、詞人、作家最大的成功!
辛棄疾享有“南宋詞壇第一人”之稱,僅數(shù)量而言,也為宋人諸家之冠。他還有詩一百一十七首,文二十一篇傳世。
唐宋詞人,我最愛稼軒、東坡(蘇軾)、放翁(陸游)、易安(李清照),能背誦他們不少傳世名篇。
王兆鵬先生的《唐宋詞史論》一書,綜合存詞、版本、品評、研究、歷代詞選、當代詞選等諸項名次,得出唐宋詞人的最終排名——稼軒第一、東坡第二、周邦彥第三、姜夔第四、秦觀第五。
東坡詩文俱佳,詞作開啟了豪放派之先河,稼軒將其推至頂峰。王國維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兩人并稱“蘇辛”,同為詞壇巨擘。僅詞而論,辛棄疾的成就無疑超越了蘇軾,是豪放詞派的最高代表。陳廷焯認為“東坡詞極名士之雅,稼軒詞極英雄之氣,千古并稱,而稼軒更甚”。
辛棄疾開創(chuàng)的稼軒體,從豪邁中見精致,于雄莽中現(xiàn)雋永,作為一種文學范式,形成了一個文學流派——辛派,成為歷代詞人、詩人、作家、文學家、理論家學習、研究的對象。而稼軒詞對普通民眾的影響之深,無論怎么形容也不為過。
李清照與辛棄疾同鄉(xiāng),也是山東濟南人,她是婉約詞派的杰出代表,創(chuàng)造的“易安體”在宋代詞壇獨樹一幟。齊魯大地孕育出兩位杰出詞人,李清照自稱易安居士,辛棄疾字幼安,便有“濟南二安”“詞壇二安”之稱。
辛棄疾狂放不羈,笑傲廟堂與江湖,“公一世之豪,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其男兒的血性力度、豪氣霸氣、悲壯激烈、踔厲奮發(fā)等令人嘆為觀止,詞句可謂擲地有聲:“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薄鞍胍挂宦曢L嘯,悲天地,為予窄?!薄疤煜掠⑿壅l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p>
他是一位有著自覺而明確創(chuàng)作觀念的詞人,抒發(fā)英雄情懷、英雄氣概,詞作奔放豪邁、雄奇剛健而蒼涼沉郁、悲憤憂怨。陳廷焯道:“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吳衡照《蓮子居詞話》道:“辛稼軒別開天地,橫絕古今?!薄端膸烊珪偰刻嵋费裕骸捌湓~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p>
我常想,如果辛棄疾沒有南歸,如果他深得宋廷信任統(tǒng)領大軍,如果他官運一路亨通,如果沒有退隱信州,他還能寫出流傳至今的絕妙好詞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了他的同學、好友黨懷英。辛棄疾少年時,曾與黨懷英一同受學于金朝著名詩人、文學家劉瞻、蔡松年,并以成績卓異聞名,兩人并稱“辛黨”。然而他們的科舉之路并不順暢,兩人屢試不中,不禁對前途充滿苦悶與彷徨。1161年,金主完顏亮發(fā)兵四十萬大舉南侵,一時間烽煙四起,宋金首次議和后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和平被打破,辛棄疾、黨懷英對前途更加迷惘,覺得命運神秘莫測,于是以民間常用的蓍草占卜術預測前程。辛棄疾卜得離卦,黨懷英占得坎卦。按《易經》釋義,“離”為攀附依托,只有找到一定的托附,才能得以保全;“坎”為低陷不平的坑穴,指困難與險阻,因此得謹慎行事,走險道將招致災殃。于是,兩人登高,一番痛飲,互道珍重,依依惜別,各奔東西。一次神秘的卜卦,就這樣決定了兩人日后的命運。辛棄疾高舉義旗投奔耿京,黨懷英留在北方繼續(xù)參加科考,很快擢第,官至翰林承旨,成為金代“文字宗主”,文章、詩詞及書法冠絕一時?!拔恼略髅_”,自兩人分手,黨懷英一意仕金、順風順水,僅人生閱歷而言,辛棄疾的深度、廣度便遠超于他。而這,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之源。
金朝“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隨著金朝的滅亡,其典章制度、文化藝術也一同湮沒無聞。時至今日,除研究者外,知道黨懷英者可謂少之又少,其功名、文名也就成了金朝的陪葬品。
南宋雖亡,但華夏文明承前啟后,長存不衰。辛棄疾的詞作不僅推動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開拓出一片嶄新的領域,即使民間也是家喻戶曉,與黨懷英的籍籍無名形成一種鮮明的反差。
正是因為生于金朝,仕于南宋,歷經兩個不同朝代,使得辛棄疾的人生多了一份獨特,其詞作往往也能獨辟蹊徑。有論者將稼軒詞與岳飛詞比較,認為岳飛是“怒發(fā)沖冠”,稼軒是“醉里挑燈看劍”。
“從來詩劍最風流,何須賦詞強說愁!”辛棄疾作為“歸正人”的尷尬身份,他的宦海沉浮、北伐無望、退隱信州,由青年漸入中年而至老年所經歷的生離死別、失望無奈、憂愁苦惱,其不甘屈服、昂揚樂觀、勇于抗爭的人生基調、性格特征等等,鑄就了他的道德人格、精神風骨與思想高度,決定了他詞作的基調與風格。
就宋代而言,辛棄疾文比蘇軾,武比岳飛。其一生有著多重身份,他是文人學子、武士將軍,也是過客游子、豪放酒徒、浪漫男兒。他的詞作,是血液的奔涌與噴發(fā),是悲情與豪放的交織,是生命的濃縮與結晶。
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有著濃厚的自我化、男性化傾向,他一生留下的詞作六百二十六首(一說六百二十九首),以女性為主人公者僅二十多首。
漫長人生,得一天天走過;晨昏朝夕,不可能總是金戈鐵馬、激情飛揚。如果只有大氣磅礴的宏大敘事,缺少日常生活的細微描寫,就不是一個完整的辛棄疾。北方雄渾壯麗,如果不投宋南歸,沒有信州的隱居,自然就沒有江南的斜陽煙柳、帶湖的風花雪月、瓢泉的稻香蛙聲。臺前形象與幕后本色,坎坷人生與浪漫瑰麗,讓我們見識了一個豐富而立體的辛棄疾。
他退隱信州近二十年,幾近人生三分之一,年長日久,免不了低沉頹廢、看破紅塵。他寫過一首《題金相寺凈照軒詩》:“凈是凈空空即色,照應照物物非心。請看窗外一輪月,正在碧潭千丈深?!痹鹿怵?,長空澄明,詞人仿佛進入禪定止觀的境界。
家國之恨,壯志難酬,身處異鄉(xiāng),自然心生憂傷。他在《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中寫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望江山依舊、殘陽如血,唯有白發(fā)空恨。欲說還休,看似“休”了,其實沒“休”。辛棄疾退居帶湖、瓢泉,并非自愿,而是被迫辭職或免職,只有最后兩次因病請辭。身居信州,他的心卻一直關注著外面的世界,想望著遙遠的故鄉(xiāng)。每當重獲啟用,那些所謂“看破”了的“休”與“空”轉瞬即逝,他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與喜悅,躍躍欲試。哪怕唱和應酬之時,一旦酒酣耳熱,也是熱血沸騰,恨不得躍馬揚鞭。
辛棄疾一生開朗、樂觀。據(jù)統(tǒng)計,他有一百八十四首詞用了“笑”字,占詞作總數(shù)的29%,而其他宋代詞人使用“笑”字的平均率為16%。這種“笑”,除了微笑、大笑、歡笑、狂笑、會意的笑,自然也有苦笑、強笑、含淚的笑,但總比“哭”好。
王兆鵬先生在《唐宋詞史論》一書中對稼軒詞予以恰如其分的高度評價:“在唐宋詞史上,能把抒情人物的形象、人生命運、氣質個性、精神風貌、心態(tài)情感及其變化表現(xiàn)得這么豐滿的,除了辛棄疾之外,別無二人?!庇终f:“正如抒情性的詩詞無法展現(xiàn)悲劇人物的全部行動一樣,作為歷史著作的《史記》也無法全面展現(xiàn)悲劇人物的悲劇情懷及其心態(tài)情感。而稼軒詞恰好彌補了這一不足??梢哉f,從先秦時期直到十二世紀的中國文學史,只有辛棄疾一人全面而深刻地展現(xiàn)出悲劇英雄的苦悶心態(tài)、悲劇情懷。如果說,《史記·項羽本紀》主要是從悲劇英雄的行動上展現(xiàn)其悲劇命運,那么稼軒詞則主要是從悲劇英雄的心靈上展現(xiàn)其悲劇人生。二者互補而先后輝映?!?/p>
五
雕弓掛壁、寶劍蒙塵、北伐無望、無力回天,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如今只落得個“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夙愿無法實現(xiàn),辛棄疾心有不甘,臨終之時,仍在疾呼一輩子不知喊過多少次的“殺賊、殺賊”!
辛棄疾長嘯而逝,不禁使我想到了陸游的《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辛棄疾赍志以沒,但其形象、人格、精神、作品,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正如他撰文哭悼友人朱熹所言:“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多少年來,我的心中一直存有一個念想,那就是前往信州——如今的上饒一游,尋訪稼軒退隱此地的主要遺跡。
機會終于到來!
2016年12月上旬,我應邀前往衢州講座,乘高鐵返回廈門時,我在上饒站下車,受到上饒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市文學院總編輯石紅許先生的熱情接待。他寫過一篇關于辛棄疾的長篇散文《稻花香里的絕唱》,可謂文采斐然、佳句迭出:“不管江南山水在我們看來如何的普普通通,但在辛棄疾的眼里,順手拈來都是詩都是詞?!薄耙淮⒉趴菇鹞垂瑓s以詞著稱于世,感謝懦弱的南宋,送給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中國歷史上少了一名優(yōu)秀的軍事家,卻多了一名文學家——詞壇飛將?!彼€提到除帶湖、瓢泉外一大串上饒遠村近郊能在辛棄疾詞中找到的地名——黃沙嶺、茅店、西巖、云洞、南巖、茶亭、白沙、方村、毛村鋪、尚義橋、石溪、紫溪、博山寺、斬馬橋、鵝湖、四望樓、五堡洲等,其中不少地方他都踏訪過。
于我而言,能走馬觀花地感受一下帶湖、瓢泉,看看稼軒墓,足矣。
稼軒當年位于上饒近郊的帶湖故居被一把火燒個精光,后未重建。遺憾的是,帶湖早已變成陸地,如今已是高樓林立的城區(qū)。帶湖及故居,只可確定方位和大致地段。
好在墓還在,泉尚存。
辛棄疾在“殺賊”的悲壯聲中與世長辭,將身子也交給了自己選定的安身立命之地信州,葬在了鉛山縣陳家寨陽原山。
抗元英雄、著名詩人謝枋得乃本地弋陽人,一次路經辛棄疾墓,聽得一旁的僧舍堂屋內有疾促大呼之聲,好像在訴說憤懣不平之事,從黃昏到半夜,聲音經久不息。于是,謝枋得在微弱的燭光下?lián)]毫作文,以祭奠稼軒。文剛寫成,聲音就慢慢止息了。
辛棄疾生前對佛教頗感興趣,訪寺游寺,詞中常化用佛語、佛典、佛喻,墓旁專門建有僧舍、客堂。由此可以想象,當年的稼軒墓頗具規(guī)模。據(jù)《鉛山縣志》卷三十《塋墓》所記:“舊有金字碑立驛路旁,曰稼軒先生神道。”
謝枋得所遇雖具神秘色彩,但與稼軒的生平遭際、壯志未酬、悲憤不平十分吻合。南宋徳祐元年(1275年),即辛棄疾辭世六十八年之后,謝枋得奏請朝廷為他鳴不平,旨下,加贈少師(原贈光祿大夫),謚忠敏。
我們于太陽落山時分驅車來到辛棄疾墓,此地偏遠難尋,幸虧紅許兄多次前來,方能順利找到。陽原山不高,車停山腰,一行人沿著一條新修的水泥坡道向上攀行,終于來到稼軒葬身之所。墓為麻石砌就,顯然經過重新修整,墓前是一片水泥地面,墓后為磚砌石墻,墓頂?shù)亩淹烈彩切碌?,唯有墓碑斑駁陸離。只是這墓碑也非原碑,乃辛棄疾后裔立于清朝乾隆年間,碑文漫漶,字跡模糊不清。
時令已是初冬,但墓地周圍的松柏依然蒼翠欲滴,山嶺仍是一片綠色。也是黃昏時分,只是墓旁昔日的驛道、僧舍、客堂不再,更沒有辛棄疾的疾呼悲鳴。鳥兒歸巢,啾啾鳴叫,將四周襯托得更加幽靜。時光不居,歲月如風,將歷史書卷一頁頁翻過。南北不再阻隔,華夏版圖遠超宋代,辛棄疾的功勛、文章、詞作千古流芳,其悲鳴不平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他靜靜地躺在這兒,與陽原山融為一體,與鉛山相互成就,成為上饒大地的一部分。鉛山、濟南以及辛棄疾的祖居地甘肅臨洮,三地皆以他為榮,正在謀劃交流、合作、共建稼軒文化新篇章。
為紀念一代詞圣辛棄疾,陽原山已改為稼軒山;鉛山縣八都鄉(xiāng),也于1983年8月更名為稼軒鄉(xiāng)。告別辛棄疾墓,我們在稼軒鄉(xiāng)晚餐。鄉(xiāng)政府內的宣傳墻,有稼軒簡介及相關的詩詞、對聯(lián)與圖畫。
當一輪上弦月掛在藍色的天幕時,我們沒有踏上歸程,而是夜訪瓢泉。置身曠野,仰望月空,《夜行黃沙道中》的畫面頓時復活——明月、疏星、清風、溪橋,只是少了驚鵲、鳴蟬、稻香、蛙聲、茅店,不過呢,也多了幾分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獨特風韻。
到達瓢泉,地面漆黑一片。大家打開手機電筒,一齊射向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幾乎相連的兩眼泉水。瓢泉瓢泉,真像兩把水瓢。大泉清澈,水底卵石清晰可見;小泉靜止,泉水渾濁。所謂“瓢泉弄泉”,也得“弄”一下才是??!于是,大家紛紛撩動大瓢泉水,一時間水波蕩漾。我掬起一捧,品了一口,有一股甘洌的味道。而當年,泉水則更為純美。辛棄疾在此建筑山莊,就沖這兩眼泉水而來,也不知營造的房舍毀于何時。南宋末年,鉛山縣令、詞人章謙亨路過此地,建筑還在,風景依舊,他還賦詞《摸魚兒》一首以作紀念。
事實證明,辛棄疾的移居之舉屬先見之明,他的子女在期思村衣食不愁,繁衍后代。當故鄉(xiāng)不能承載人口之重時,便遷居他處。八百多年過去,仍有一部分辛氏后裔難舍故鄉(xiāng),住在離此不遠的鉛山紫溪。
稼軒雄詞的耀眼光芒,使得他人生的其他方面受到遮蔽。無論個人武功、軍事謀略,還是卓越政績、書法藝術等,不論哪一項,辛棄疾都堪稱一流。而綜合全才,更是罕有其匹。
辛棄疾雄才大略、極富遠見。他在《美芹十論》《九議》中提出的收復失地、抗擊金兵建議,蘊含著豐富的軍事韜略,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他任地方官,政績卓著;他生有九子三女(幼子早夭),要求子女“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并向他們介紹濟南風物,講述家鄉(xiāng)故事,教育他們愛鄉(xiāng)愛國;他的書法《去國帖》雖為應酬類信札,但運筆自如,既圓潤流暢,又不失挺拔方正氣象,我于書法冊頁中得見,深愛不已,當即復印多份收藏、臨摹;他充滿自信,但從不自滿,總是從善如流,知過即改……
辛棄疾一生,最為人詬病的是“好色貪財”。
他聚斂錢財,并非占為己有,而是打造強軍,以成夙愿。
那么好色呢?主要說他妻妾成群、生活糜爛。
辛棄疾續(xù)娶妻子范如玉,有名有姓的小妾共七人:田田、錢錢、整整、香香、卿卿、飛卿、粉卿。
且不說唐宋存在歌妓制度,即以古代納妾制而言,一妻多妾也無可厚非。辛棄疾的小妾其實多為才人、藝人。詞人作詞,實為填詞,在曲牌名下依照一定的韻律進行創(chuàng)作。詞須試唱,才能修改完善,然后正式投排演唱。這些小妾,有的抄寫,有的歌唱,有的舞蹈,有的伴奏……遺憾的是唐宋詞只留下詞牌名,樂曲則全部散失了。
辛棄疾十分尊重這些藝人、才人,當經濟拮據(jù)不得不將她們遣散時,顯得依依不舍、難舍難分。辛棄疾喜交結、重情誼,他豪情萬丈的另一面,便是兒女情長。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fā),辛棄疾似乎又“火”了一把。既不是鐵血傳奇,也不是皇皇詞作,僅僅因為名字,“霍去病、辛棄疾”這對門神成為人們的“新寵”,寄托著普通百姓的美好祝愿——祛除瘟疫、遠離疾病、山河無恙、國泰民安。爺爺辛贊在為孫子取名時,“棄疾”即“去病”,一是因為他的兒子、辛棄疾的父親體弱多?。欢羌暮裢趷蹖O向西漢名將霍去病學習,抗擊匈奴,橫掃敵軍,收復失地。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第一、二境界的詞句分別出自北宋詞人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和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第三境界也是最高境界,則出自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最后四句。
王國維的三境界,既是成大事業(yè)、大學問的三境界,也是成就人生的三重境界。經過第一、二境界,欲達第三境界的人生至境,須專心致志、鉆研探索、鍥而不舍,才能心有所悟、豁然開朗、出神入化??嗫嗨褜げ灰?,頗感失望之時,一回頭,那人卻在燈火隱約閃爍處?!疤て畦F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驚喜與成功,著實令人神往。
“那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辛棄疾!他在默默地、永遠地注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