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平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 363000)
薛紹徽(1866~1911),字秀玉,號男姒,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晚清著名女作家,著有《黛韻樓詩集》,計詩集4卷、詞集2卷、文集2卷。生平事跡見《黛韻樓詩集》所附其子陳鏘、陳瑩及其女陳葒合編《先妣年譜》。今有林怡女士點校本《薛紹徽集》,并附所著《在舊道德與新知識之間——論晚清著名女文人薛紹徽》,介紹了薛氏家世生平、思想性格、文學創(chuàng)作等方面的情況,論定在前期創(chuàng)作中詞勝于詩。[1]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介紹了薛氏與其夫陳壽彭合譯的小說《八十日環(huán)游記》,認為是一部忠實于原文的譯作。劉榮平《論以昆曲唱詞——以薛紹徽唱詞觀為中心》探討了薛氏“無詞不可唱,無詞不合樂”唱詞觀,肯定了其唱詞觀的價值和意義。[2]薛氏詞作尚未有專文探討,今試作一文,以就教方家。
從詞史的角度審視詞的創(chuàng)作,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提出了“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3]的著名論斷,后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卷八指明了“拈大題目,出大意義”[4]的以詞寫史的創(chuàng)作途徑。這些觀點的提出是近代以來中國社會飽受內憂外患的現(xiàn)實使然,是詞家創(chuàng)作取向的正確抉擇。
薛氏本一閨中弱女子,畢生勤勤懇懇,以相夫教子為己任,其生活觀念略顯傳統(tǒng)而保守。然而近代以來,福建瀕臨海隅,為列強覬覦大陸內地的前沿地帶,戰(zhàn)事一再發(fā)生,又福建之門戶臺灣更是列強垂涎已久志在必得的寶地。薛氏雖處閨中,亦不能不感到風雨飄搖、大廈將傾的形勢。薛氏之夫陳壽彭在海軍、郵傳部門任職,通曉英、法文,有旅居海外之經歷,所以薛氏能夠從他那里知道洋人侵侮我中華子民的事件。薛氏四十五歲時總結自己一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曾說:“吾生平最惡脂粉氣。三十年詩詞中,欲悉矯而去之,又時時繞入筆端。甚哉,巾幗之困人也!”[5]可見薛氏是有意識地超越自身的性別局限,力圖去寫作重大的題材。
薛氏詞中正面寫史之作以反映中法戰(zhàn)事的《滿江紅》最為突出。1889 年6 月壽彭歐游歸來,偕紹徽往馬江昭忠祠祭奠中法海戰(zhàn)中殉難的馬尾船政學堂的同學,途中聽到關于當時戰(zhàn)事之過程的議論,命紹徽“記之”,紹徽作《滿江紅》并長序,茲全錄如次:
中元日,繹如以甲申之役,同學多歿戰(zhàn)事,往馬江致祭于昭忠祠,招予及伯兄同舟行。航工一老婦言:當戰(zhàn)時,適由管(琯)頭載客上水。風雷中,炮聲、雨聲交響,避梁厝葦洲中,見敵船怒彈橫飛,如火球迸出。我船之泊船塢外,若宿烏待弋,次第沉沒。入夜,潮高流急,江上浮尸滾滾。敵船燃電燈如白晝,小舟咸震懾,無敢行。四更,有櫓聲咿啞至,既近,則一破壞鹽船。船有十余人,皆上幹鄉(xiāng)遠近無賴,為首曰林獅獅,訊敵船消息,既而駛去。天將明,又聞炮響數聲,約有木板紛紛飛去而已。蓋獅獅等雖橫行無忌,此際忽生忠義心,見鹽船巡哨者棄船逃走,即盜其船,用其炮,乘急水橫出。將近敵船,望敵將孤拔所坐白堡者,燃炮擊船首上艙,艙毀,敵驚返炮,而獅獅等并船成齏粉矣。繹如聞說,駭然曰:“是矣!數年疑案,今始明焉。”余叩其故,則曰:“我在巴黎時,適法人為孤拔豎石像于孤拔街。往觀之,遇相識武員某言:曾隨孤拔入吾閩。初三日戰(zhàn)時,華船倉卒,無有抵御,惟至翌日天將明,似有伏兵來援,炮毀艙。孤拔睡夢中,艙板折,壓左臂,傷及脅。還炮則寂然,及疑港汊蘆葦處無不有兵,急乘曉霧拔隊出口。又畏長門炮臺狹路相接,趁大潮繞烏龍江至白犬,修船治傷,弗愈,又至澎湖,終以傷重而殞。此一說也,我初聞以為妄,意是日之戰(zhàn),吾船既盡殲,督師跣而走,此江上下,實無一兵,安有翌晨突來之炮?不意今日始知有林獅獅諸人者。噫嘻!天下可為盜賊者,亦可為忠義。雖其粉身駢死,能使跋浪長鯨于怒波狂瀾中,忽而氣沮膽落、垂首帖尾、逃匿以死,其功豈淺鮮哉?惜鄉(xiāng)僻,無人為發(fā)其事,子盍為我記之?”余曰:“唯?!庇玫跻栽~:
莽莽江天,憶當日、鱷魚深入。風雨里,星飛雷吼,鬼神號泣。猿鶴蟲沙淘浪去,販鹽屠豖如蚊集。踏夜潮、擊楫出中流,思偷襲。咿啞響,煙霧濕。砰訇起,龍蛇蟄。笑天驕種子,僅余呼吸??v逐波濤流水逝,曾翻霹靂雄師戢。惜沉淪、草澤國殤魂,誰搜輯?
詞序寫得明白曉暢,娓娓道來,不見著力,乃知薛氏深諳古文之法。詞寫得雄渾豪邁,有辛棄疾詞酣暢淋漓之氣和議論之風,讀來令人稱快。詞中以“國魂”稱譽林獅獅輩,顯示薛氏的愛國立場。詞序尤具史料價值。法將孤拔之死,史無明文記載,陳寶琛《張蕢齋學士墓志銘》云:“孤拔受巨創(chuàng),法兵登岸則輒中伏死”[6]。中法戰(zhàn)爭發(fā)生時,陳寶琛謫居福州,他可能聽說孤拔受炮傷事,或不明詳情,所以只是簡單提及。此詞詳述戰(zhàn)況,對孤拔之死的記錄,可補正史之不足。[7]
1895年,臺灣淪陷日人之手。薛氏作《海天闊處?聞繹如話臺灣事》云:
碧天莽莽浮云,云煙變滅滄桑里。鯤身睡穩(wěn),雞籠唱罷,竟無堅壘。莫問成功,可憐靖海,原來如此。算槐柯邦國,黃梁夢寐,只贏得,豪談美。說甚蓬萊蜃市。忽跳梁、長蛇封豖。鯨吞蠶食,戚俞難再,藩籬傾圮。洶洶波濤,峗峗金廈,相關唇齒。對春潮夜?jié)q,深漸漆室,為天憂杞。
臺灣淪陷,金、廈難保,薛氏透露深深的隱憂。她希望有戚繼光、俞大猷一樣的抗倭英雄再現(xiàn)今世,收復失地。此后日人開始了對臺灣長達五十年的殖民統(tǒng)治,并步步蠶食鯨吞,終至全面侵華。以今溯昔,薛氏的憂慮不能不說是深透的。漆室,謂春秋魯國漆室有少女憂國憂民,而自己也為一女子,卻只能空有憂慮之心罷了。此詞只是實說,未多修飾,然句句從肺腑中流出,自能感人。
薛氏紀事之詞僅此二首,然也誠為難得。她更多地是用詩賦去寫史。如作于1902 年《老妓行》述一位絕代佳人從十五歲淪落風塵直到老邁流落無依的悲慘經歷?!耙痪帪樽V老妓行,用告采風士君子”,詩人的用意就是用詩去揭示問題,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作于1905 年的《秦淮賦》,歷數六朝古都金陵的興衰史。作于1909 年的《豐臺老媼歌》借經歷庚子事變的豐臺老婦之口,詳敘義和團運動期間京、津一帶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敗卒與殘兵,零落串成伍。雖不任干城,猶足擾高賈。居民黯無色,白旗插檐宇。團民變順民,懾伏似鼪鼠。”詩揭露清廷利用義和團的愛國熱情,致使在八國聯(lián)軍的剿滅下覆亡,神州遂致生靈涂炭。
薛氏以詩詞賦寫史存史,固然與夫君壽彭的影響有關,但福建前賢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赌曜V》云:“詩鐘之戲,本始于道光間,先大父偕同輩謝枚如山長,張亨甫、徐云汀兩孝廉,何午樓茂才并劉贊軒、云圖兩舅祖等,設會于小西湖宛在堂,號飛社。制一盒,上立一架懸鐘,以線系鎚,中系香注,下連盒。蓋香殘線斷,鐘響盒閉,后成之卷不得入。此器藏吾家已三十余年,后起者聞詩鐘名,多未見此制?!盵8]張際亮(亨甫)是慷慨激昂的詩人,每為國事扼腕憤嘆;謝章鋌(枚如)、徐一鶚(云?。?、劉勷(贊軒)、劉紹綱(云圖)都是著名詞社聚紅榭社員,他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反映外敵入侵、官軍擄掠、鴉片戕民的苦難現(xiàn)實。他們與薛氏的公公(未知其名)有交游,其作品自然受到薛氏關注,受其影響自不待言。薛紹徽的詞史意識,與前輩謝章鋌等男性詞人相較,如說不能超過他們,至少可以說是不讓須眉的。
謝章鋌《答穎叔書》有云:“近日為詩思有法,尤思有事,有事之詩,自古難之。魏之子建、唐之少陵,其至也,其余諸家時或得之,而用意未全也。本心而言,使后人知吾世而已,故鋌于鄭少谷、李空同尚有取焉。”[9]或可曰:有事之詞,自古難之。這類詞看似容易,實則極難,非有卓識而不能寫好。今日讀薛紹徽詞而能知其世者,非讀其紀事詞莫能知。這是她的紀事詞最可寶貴的原因。當代社會有人倡導詩歌創(chuàng)作乃“為己”之學,然“為己”之外尚有反映社會反映人事之作,觀薛紹徽詩詞可知之。
薛氏少年時代所受的教育對其以后的人生道路有決定性的影響。薛母邵孺人是一位知書達理、多才多藝的傳統(tǒng)女性,對紹徽的影響尤大。據《年譜》,紹徽5 歲入學,習《女論語》《女孝經》《女誡》《女學》,“皆能成誦”[10];6歲從母學繪畫、圍棋、洞簫、昆曲;7歲從母學刺繡;8歲從母學駢文;9歲母親辭世,不得不輟學以女紅自給。觀紹徽一生行歷,始終沒有離開過作詩、繪畫、吹笛、唱曲這些同時代一般女性難以企及的雅事,紹徽有這樣一位賢淑并樂于教導子女的母親,應該說真是幸事。更為主要的是她所受的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基本上規(guī)定了她今后人生道路的走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三綱五常,就女學方面來說,就是努力造就出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紹徽雖處新舊交替、中西碰撞的文化大變革時代,她的努力做一名相夫教子型的好妻子的志意不但沒有動搖過,反而面對各種新思潮都能獨立思考,不去盲從,遠離激進。究其原因,當與少年時代所受的傳統(tǒng)教育有關,或曰傳統(tǒng)文化本身有巨大的召喚力量。
薛氏詞集中與夫君壽彭相關的詞作有40 首,詩集中則有詩13 首,均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梢?,夫君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占有何等的份量。詞比較適宜反映男女之間的私情,但在唐宋時代詞所反映的男女私情,多半是文人與歌妓的情感,正常的夫妻之情倒不多見。而紹徽有如此多的詞作反映正常夫妻之情,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在詞史上具有較大的意義,值得探討。
宋代李清照的前期詞主要是望夫詞與生死戀歌,表現(xiàn)的是閨中思婦對夫君刻骨銘心的思念,內容稍覺單調。薛氏的反映夫妻生活的詞作豐富多彩,有談心、送別、思念、題照、祈禱、游覽、生活瑣事等多方面內容。這與各自的生活經歷有關。
諸類反映夫妻生活的詞作中最值得關注的是“勸退”而不是“勸進”的詞篇。對于丈夫博取功名前程,一般來說,做妻子的都是予以積極的鼓勵,而紹徽的態(tài)度卻相反,多勸他及時隱退。《金縷曲?與繹如夫子夜話》可視為這方面的代表作。詞曰:
倘筑三間屋。在危巖、亂峰曠處,俯臨溪曲。茅瓦疏籬庭砌外,種植幽花野竹。更數畝、薄田栽粟。案有琴書樽有酒,避紅塵、偕隱神仙福。儂所愿,十分足。功名富貴多庸碌。縱朱門、鳴鐘鼎食,何如齏粥。抱得奇才肥遁好,畏彼斧斤利祿。幸早辨、醉醒清濁。我蓄機絲堪織錦,伴名山,著述兼吟讀。君果決,敢重瀆。
紹徽15歲嫁給壽彭,18歲作此詞,已是婚后三年,此詞寫出了她對夫妻生活的設想。何故如此年輕竟也甘愿過隱居生活?細究之,應與其少年喪母喪父,寄居外家以女紅自給的孤苦生活有莫大的關系。一家人在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不正是少年紹徽所企盼的嗎?而壽彭呢?馬尾船政學堂卒業(yè),受過良好的教育,25歲迎娶紹徽時已是福州名流,未來自可大展一番宏圖。壽彭婚后在烏石山軒讀書兩年多,隨即赴日本游學,紹徽只得獨力撫養(yǎng)孩子,琴瑟和諧的生活就得暫時中輟,怎不令閨中人倍有隱憂,所以紹徽的“勸退”就不難理解了。此詞走筆成文,得稼軒以文為詞之法,可見有時一首好詞就是一篇好文章。40 歲時,薛氏作《外子五十歌此為壽》詩,有云:“君不見,南山松,森森翠蓋盤虬龍。斧斤弗入棟梁選,泉石長沾雨露濃。又不見,北山鶴,翩翩白羽閑梳掠。無糧自覺天地寬,高飛豈受網羅縛。松鶴之壽皆千年,疏野乃得全其天。”此時的壽彭已是清名滿南北,紹徽的“勸退”未變,可見這是她短暫一生的一以貫之的想法。
在紹徽的反映夫妻生活的詞作中,有一首《聲聲慢?秋夜》應提及:
刁刁調調,屑屑騷騷,蕭蕭颯颯淅淅。陣陣疏疏,密密飄飄黃葉。悲笳冷柝競發(fā),更亂敲、丁丁檐鐵。和急杵,與繁碪拉雜,都無音節(jié)。遙憶當時送別,奈雁信、沉沉關山胡越。搖蕩夢魂,莫問東鶼西鰈。風平夜闌雨歇,只寒蛩、嗚嗚咽咽。對窗紗,有娟娟、一抹落月。
這是一首送別詞,送別壽彭所作。此詞無疑是仿效了李清照《聲聲慢》詞。李清照《聲聲慢》共用了9 個疊字,詞家少見之作,引起后世文人的不斷模仿,但極少成功之作。薛紹徽的《聲聲慢》連用16個疊兩字詞,比李清照多了7個,而并無堆砌造作之病。在薛氏之前,有《西清散記》所云賀雙卿[11]者善作詞,頗能用疊字。謝章鋌《稗販雜錄》卷三云:“易安居士填《聲聲慢》,連用十數迭字,倚聲家以為創(chuàng)格。近讀金壇史悟罔震林《西青散記》,綃山女子雙卿有《鳳皇臺上憶吹簫詞》云:‘寸寸征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雖近于曲,然頗清脆可誦。雙卿農家子,才而艷,所適非天,備受荼毒?!渡⒂洝蜂浧湓娫~甚夥?!盵12]雙卿凡疊23 字,但不能說比薛氏疊得更好,有些累贅。其他詞人用疊字能與薛氏并論,或不一見。薛詞對秋聲的體驗極為細膩,反復渲染,淋漓盡致,使人不覺得重復多余,反而隨其筆觸進入詞境體驗。薛紹徽的藝術才能于此可見一斑了。
每當壽彭奔走他鄉(xiāng)時,家中的紹徽總是盡力地消去夫君的內顧內憂。《蘭陵王?繹如游學泰西,為畫<長亭折柳圖>并題》云:“縱家計艱難,休滯肝腑,嬌鸞雛鳳儂能撫。愿所志成遂,早歸鄉(xiāng)土?!薄掇A轤金井?寄繹如上?!吩疲骸巴拷?,把內顧、煩憂拋下。”《摸魚兒?寄繹如汴梁》云:“家中事,三月舂糧已裕。條條皆凜分付。從師兒女朝昏急,頗解經書章句,休內顧。”這些詞作都反映了她獨立操持家庭生活時的心態(tài)。壽彭《亡妻薛恭人傳略》云:“恭人性凝重,不茍言笑,和睦妯娌,接人色藹而恭,戚堂女眷樂于周旋。有潔癖,日必??;所居房闥,必掃灑無纖塵。弗近婢媼,事多親理。課子女尤嚴,治家整肅有法,言論必有根據,于書無弗讀。”壽彭有如此賢淑的妻子,無多少內顧內憂,得以專力治事,籌辦洋務有聲,享譽當時。紹徽卒后,他終生沒有續(xù)弦,良有以也。
壽彭家居的日子,紹徽的生活快心愜意,往日思夫之抑郁心境為之一開?;虻巧脚R水,如《玉女迎春慢?上已日,隨繹如、伯兄游鼓山,登喝水巖》云:“佳節(jié)湔裙,空山里、合作流觴修褉。聽取禽聲石上,響答梵鐘松際。蘭亭誰繼?!被蚵犌p音,如《金縷曲?徐園隨繹如聽昆曲》云:“急板繁音里,想當時、開天艷事,風流妃子?!被蜞⒗?,如《洞仙歌?隨繹如、伯史、英姊游長慶寺啖荔枝》云:“試問啖幾多,核數丁香,夸勝負,賭將紈扇?!被蚱繁?,如《赤棗子?繹如以果汁制冰,食之甜香沁肺腑,因與英姊各賦一闋》云:“酌玉斝,咽瓊漿。絕無煙火有清香。語到夏蟲應齒冷,人間誰具熱心腸。”壽彭家居的日子,紹徽作詞用語明快曉暢,如話家常,用筆溫婉,詞風雅潔,可誦之詞句頗多。
紹徽教子女成材,可謂用心良苦,她主要用詩歌反映這方面的經歷。有《課兒詩》二十首、《訓女詩》十首,系統(tǒng)闡述教養(yǎng)子女的思想?!墩n兒詩》有云:“文明必柔順”。《訓女詩》有云:“柔順和家庭”。培養(yǎng)柔順而有主見的子女,是她教育子女的一大特色,她是這樣做的,也要求她的子女這樣去做。紹徽寫相夫教子的詩詞,是她人文雙修的反映,也是他躬踐實履的記錄,從中可見傳統(tǒng)美德的召喚,此于當代社會有積極意義。
晚清詞學的一大景觀就是大量地域詞選的涌現(xiàn),或存人,或存詞,或存派,以見一地詞學之盛。譚獻《復堂詞話》列有“湘社詞人”“粵三家詞”“臨桂派詞”“閩地詞人”等條目,談及三湘、嶺南、桂林、閩地的詞學傳統(tǒng)或詞人成就。其中“閩地詞人”主要是指謝章鋌等人。謝章鋌及他主盟的聚紅榭同人有大量詞作反映閩地風物與風俗,使世人通過詞了解閩地的自然人文信息。以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詞貴寫本地風光”[13]的觀點衡之,這是謝章鋌等詞家為人矚目的原因之一。紹徽詞作繼承前輩以詞寫本地風光的傳統(tǒng),非僅如此,她還用詞描寫了外地風光,同樣是可貴的。
薛氏32歲前主要居家操持家務,課子訓女,兼及治書。若就風物詞而言,這一時期的詞主要描寫福州的風物風俗。32歲后隨壽彭居上海等地,直到去世的十多年時間里,隨壽彭輾轉于上海、寧波、南京、廣州、北京、天津,并到過香港等地,眼界始闊大,不斷用詩詞紀游,驅使各地有特色的風物風俗入筆端。
福州一帶的名勝如小西湖、烏山、長慶寺、鼓山、臺江、積翠寺等都在她筆下得到生動的描寫,這些描寫又緊扣詞人的游歷與觀感,如《喜遷鶯?偕英姊小西湖觀競渡》二首云:
蘆荻短,芰荷香。山色浸湖光。吹簫擊鼓韻鏗鏗。斗出水中央。畫船快。錦標載。滾滾游龍戲海。傍人夾岸盡相望。先著定誰強。
荷亭北,柳橋東。彩鹢鬧花叢。沙棠擊楫去匆匆。波影掠驚鴻。推蘭槳。搴羅幌。我亦扁舟共賞。衣香扇影午無風。蕩過水晶宮。
小西湖有水晶宮之美譽,是福州人流連盤桓之佳處。前詞寫隨人觀看龍舟競渡,后詞寫自己豪情激發(fā),也蕩舟小西湖。二詞因寫了福州人生活的生動情景,在歷代詠小西湖的詞篇中,較為別致。又如《摸魚兒?正月十三夕,隨繹如飲于烏山雷霹巖,歸經燈市作》云:
好元宵、月光山色,映成風物如畫。神工鬼斧何年辟,筑作倚巖蘭若。斟玉斝??匆黄?、榕陰綠繞闌干亞。金波漾也。笑猿洞云歸,豹崗草長,將近春風社。乘歸興,夾路明星朗射。燈輝人影相藉。魚龍作戲行歌里,鼓板十番迎迓。天不夜。況簇簇、銀花火樹爭高下。金錢問價。奈蓮矩難分,筍輿欲去,過眼風煙謝。
上片寫在烏山飲酒,烏山是福州城內三山之一,榕陰環(huán)繞,清幽雅致。下片寫歸途經過三坊七巷南后街觀看燈市,火樹銀花、鑼鼓喧天,詞人覺得風煙消逝太快,無多閑暇消遣。此詞留下了晚清福州市民生活的一幅畫卷。詞凡八個大韻,一個大韻即是一組意象群,更迭向前,動感極強。
福州的物產令紹徽最難忘懷的莫過于荔枝?!顿R新郎?荔枝》云:
此是陳家紫。竟垂垂、豐肌弱骨,胭脂羅綺。絳雪為衣丁香核,云液能醫(yī)病齒。算只有、金丹可擬。瑞露正濃紅艷潤,倩雙鬟,薦入香盆里。三百顆,火珠美。蒼茫忽動關山思。想那人、老饕同癖,見之欣喜。愿當江南梅花贈,置堠遠勞驛騎。奈悵望、寸心千里。轉瞬色香容易變,況魚沉、雁渺西風起。還令我,不能餌。
上片寫荔枝的種種妙處,下片寫欲寄遠方的夫君卻無法保鮮送達,不免惆悵,以致沒心情消受。后來薛氏隨夫居都三載,其姐英姊(英玉)知道他們的嗜好,采泉州荔枝,置入竹筒泥封,囑驛使送達,竟然粒粒完好。紹徽作《荔枝歌?寄謝英姊》有云:“忙呼兒女作飽啖,故鄉(xiāng)風味快朵頤?!贝嗽娺€說到,嶺南荔枝不及福建荔枝。此詞八大韻,一韻述一意,輾轉應拍,意到筆應,乃上乘之作。
紹徽隨壽彭旅居的十多年里,足跡到過很多地方,每有紀游詞篇,以反映上海、廣州風俗的《憶江南》八首、《望江南》八首最具風俗學價值?!稇浗?英姊信來,問海上風俗。既作〈申江曲〉答之,意猶未足,復填八闋以寄》云:
上海路,車馬急紛馳。夾道笙歌圍錦繡,千家欄檻罩玻璃。艷號小巴黎。
上海樹,不定是冬青?;乃慢埲A桃臉薄,泥橋馬賽柳條輕。蘆荻滿洋涇。
上海髻,倭墮似拋家。豐鬋鬅鬙眉角上,低鬟傾落領邊斜。雙鬢翠云遮。
上海足,瘦削斗蔥纖。杜牧吟來量鈿尺,宣和到底錯鞋尖。上馬快春妍。
上海飾,鉆石說金剛。條脫臂支環(huán)照骨,珍珠寶鈿珥明珰?;斗壑恪?/p>
上海服,窄袖禿衫襟。出水曹衣嚴縛束,細腰楚俗尚伶俜。新樣鬧時興。
上海語,大半近蘇州。揚子江流原細膩,吳儂口角總嬌羞。暮雨滑鉤辀。
上海婢,衛(wèi)足作豐趺。北里教坊瑩姐大,東鄰絲廠泰娘粗。操作勝慵奴。
此組詞作于1897 年,紹徽時年32 歲。晚清的上海,商業(yè)經濟畸形發(fā)展,有“小巴黎”之稱,對于長年蟄居在閩的薛氏來說,它是新潮的、新奇的。詞人運用組詞的形式,著力寫出上海的新鮮感。上海的路,車馬紛馳;上海的樹,冬青林立;上海女人的發(fā)髻,蓬松后墜;上海女人的腳,纖小蔥白;上海女人的首飾,明晃照眼;上海女人的衣服,新樣時興;上海人的方言,細聲軟媚。此組詞對于考察晚清上海的社會生活很有價值。
1906年,壽彭奉調入粵,紹徽偕行?!赌曜V》云:“比至,蜑雨蠻煙,地多低濕,諸外叔祖又皆奉差遠出,無可問訊,意轉索然?!盵14]盡管如此,紹徽還是用組詞記下了她對廣州的觀感?!锻稀吩疲?/p>
珠江好,風物總殊偏。十月葛衫亭午侯,六街蠟屐晚晴天。橙柚檸檬鮮。
珠江好,何處越王臺。都老亂敲銅鼓響,鮑姑爭汲井泉回。冬月有輕雷。
珠江好,蜐蠣壘墻基。饘粥鰦魚開夜市,兜鞋蜑女鬧春嬉?;浝O絡蠶絲。
珠江好,花埭夕陽多。繩網四方籠蛤蚧,門闌半折掛鸚哥。時聽越謳歌。
珠江好,六穗五羊空。珠市瑤瓊羅瑟瑟,酒樓風月紀蟲蟲。誰叩海幢鐘。
珠江好,茉莉小南強。黑葉擔頭來荔子,濁醪盒里釀甜娘,甲煎海南香。
珠江好,椰樹綠成陰。細草憶來家萬里,禁方檢得藥千金。盲女琵琶襟。
珠江好,火米熟秋田。毀瓦架橋通擊柝,列燈沿路聚攤錢。花事又紅棉。
此組詞重在客觀地敘寫風物,從中可以看到廣州人的生活特色。十月仍穿薄衫,冬天有輕雷,人們用粵語唱歌,吃的是蜐蠣鰦魚,喝的是甜米酒,在柳樹林下細聽悠揚的鐘聲。今天廣州人的生活早已千變萬化,詞中所寫的生活還可見到一些,讀此組詞可還原晚清廣州的一段社會生活史。
從宋代以來,詞家恒用《憶江南》《江南好》調以組詞的形式歌詠各地風物,成一傳統(tǒng),且有其相對穩(wěn)定的寫法。首句點出一特色風物或說某某好;次句承接,具體寫出風物的特點或某地有何風物;再用兩個對句就風物進行渲染鋪陳;最后一句寫出自己的感悟或印象。薛紹徽是深諳這種寫法的,把握得精妙,筆致輕快,好景迭出,一首詞就是一幅精致的畫卷。薛紹徽的鳳物節(jié)序詞,是她關注社會關注民生的創(chuàng)作觀又一個體現(xiàn),此于當今文學創(chuàng)作有積極意義。
薛紹徽詞成就不俗,然頗可奇怪是,詞評家未就其詞發(fā)表任何評論。薛紹徽的兄長薛裕昆為其詞集作序,有云:“秀妹于詞初學《花間》《草堂》,繼則模擬《漱玉》,或步趨于清真、白石,后則參入秦、柳、蘇、辛,由是大言小言,無不宛轉入拍。”[15]林怡女士論其詞說:“她于詞確實是兼采婉約、豪放、纖巧、闊大眾家之長?!盵16]這些都是論及薛紹徽的學詞作詞途徑,未就其詞史地位做出評估。在一定的程度上說,薛紹徽詞名為其詩名所掩蓋,也為其翻譯家聲譽所掩蓋,故罕見有人論其詞。林葆恒纂《閩詞徵》曾選薛紹徽詞5 首,說明其詞在閩詞史上有一定的影響。林怡女士慧眼識珠,在其所編選《依然明月照高秋——福州近現(xiàn)代才女十二家詩詞選》選錄了薛紹徽的詞作,所選十二家才女姓氏和詞作篇數是:薛紹徽(20)、沈鵲應(10)、王德愔(6)、劉衡(10)、何曦(12)、薛念娟(8)、張?zhí)K錚(12)、葉可羲(18)、施秉莊(10)、王真(15)、洪璞(5)、王閑(12)。薛紹徽詞作篇數居十二家之冠,這就客觀上說明了薛紹徽在近現(xiàn)代福州女性詞史上的地位。陳慶元先生說:“紹徽當是晚清閩籍在全國最有影響的女學士?!盵17]她的詞完全達成了她的創(chuàng)作目標,即沒有女性詞常有的脂粉氣。不僅如此,她的詞不走傳統(tǒng)上以比興作詞的舊路,而是明白說理敘事、直述胸臆,詞語、詞境均給人雅潔之感。我們或可以說,薛紹徽是晚清福建最杰出之女性詞人。今天,我們應進一步研究這位學識淵博且極具傳統(tǒng)美德的詞家。
注釋:
[1]薛紹徽著、林怡點校:《薛紹徽集》,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年,第160~187頁。下引薛紹徽詞作、詩作均據此書,不再一一指明頁碼。
[2]劉榮平:《論以昆曲唱詞——以薛紹徽唱詞觀為中心》,《廈門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3]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30頁。
[4]謝章鋌撰,劉榮平校注:《賭棋山莊詞話校注》,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6頁。
[5]陳鏘、陳瑩、陳葒:《先妣年譜》,《薛紹徽集》,第158頁。
[6]陳寶琛著,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0頁。
[7]孤拔之死,尚有另一說。吳德功有《馬江吊古》詩,序云:“穆將軍守琯開炮,打中孤拔法帥?!痹娫疲骸袄蕶C潛入馬江環(huán),巨炮先飛力劈山。衙廠碎轟人失色,兵輪殲墜水皆殷。痛嗟豎子無奇策,幸賴將軍守要關。逆虜何心施巧計,固宜孤拔不生還?!眳堑鹿ψ?,董俊玨、房雯晴點校:《瑞桃齋詩文集》,《臺灣古籍叢編》(第九輯)第183頁。穆將軍即穆圖善,光緒五年(1879)出任福州將軍。
[8]陳鏘、陳瑩、陳葒:《先妣年譜》,《薛紹徽集》,第153頁。
[9]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卷四,清光緒十年(1884)南昌刻本,第十一a頁。
[10]陳鏘、陳瑩、陳葒:《先妣年譜》,《薛紹徽集》,第151頁。
[11]據李金坤《清代農民女詞人賀雙卿研究綜論》:賀雙卿(1713~1736),初名為卿卿,或慶青,字秋碧,江蘇金壇市人。康、雍、乾年間著名的農家女詞人,曾享有“清朝第一女詞人”之美譽。其事跡主要見于與賀雙卿同時且同鄉(xiāng)的史震林所著的《西青散記》。后人曾從中輯成賀雙卿詩詞集為《雪壓軒集》(又名《雪壓軒詩詞集》),雙卿之詩詞遂廣為傳播?!毒C論》說:“賀雙卿的有無問題及籍貫的歸屬問題,現(xiàn)在學界尚無統(tǒng)一意見,盡管傾向于賀雙卿實有其人的呼聲要遠遠高過否定者,但為了求得學界較為公認的說法,尚須進一步花大氣力細加考實,明辨是非?!保ā吨袊嵨膶W刊》2010年第2期)
[12]謝章鋌:《稗販雜錄》,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賭棋山莊筆記合刻》本,第二十a頁。
[13]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68頁。
[14]陳鏘、陳瑩、陳葒:《先妣年譜》,《薛紹徽集》,第157~158頁。
[15]薛紹徽著、林怡點校:《薛紹徽集》,第68頁。
[16]林怡:《在舊道德與新知識之間——論晚清著名女文人薛紹徽》,《薛紹徽集》,第175頁。
[17]林怡:《薛紹徽集?后記》,《薛紹徽集》,第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