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動物記：古典中國的鳥獸蟲魚

蕭春雷

鳳凰：鳳鳥不來

孔子覺得，鳳凰不來，生活便不值得。

歷來龍鳳并提，不很妥當(dāng)。龍經(jīng)常在人間游蕩，也染上了人類的壞習(xí)氣，例如懶惰、剛愎自用，至于孽龍毒龍，與人類的壞蛋無異。鳳凰很少和人類來往，是完美之鳥。誰聽說過鳳凰的缺點？

我們都沒見過鳳凰，只好讀古人的記述?！渡胶＝?jīng)》稱鳳凰身具五采，自然成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如今街頭的產(chǎn)品廣告小姐就學(xué)了這招，把美德披掛在身上宣傳?！墩撜Z讖》說，鳳凰的鳴叫變化多端：“行鳴曰歸嬉，止鳴曰提扶，夜鳴曰善哉，晨鳴曰賀世，飛鳴曰郎都?！痹⒁馍羁蹋屛覀兠C然起敬。

鳳凰是眾鳥之王，《說文》謂：“鳳飛，群鳥從以萬數(shù)。”儼然御駕出巡，前呼后擁。按《帝王世紀(jì)》所說，鳳凰又像佛教徒，“不食生蟲，不履生草”，還擇梧桐而棲，非竹實不食，潔身自好；進(jìn)食之時，則“自歌舞，音如簫笙”。

鳳凰現(xiàn)身人間，是了不得的大事?！俄n詩外傳》說，黃帝治理天下，宇內(nèi)太平，最大的遺憾是鳳凰不來，便打聽鳳凰的模樣。天老說：“夫鳳象，鴻前而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喙?！笨傊嫘喂譅睢?jù)說鳳凰通曉天人智慧，只愿意在太平盛世蒞臨人間。不久鳳凰“蔽日而至”，黃帝心滿意足?！渡袝氛f，堯即政后，鳳凰考察了七十年，終于降落在他的庭院；又說“舜好生惡殺，鳳凰巢其樹”。鳳凰降臨，等于上天給統(tǒng)治者頒發(fā)獎狀，要記入正史。

根據(jù)《后魏書》，北魏拓跋皇帝曾在洛陽后庭大種竹子和梧桐，天真地說：“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今桐竹并茂，詎能降鳳乎？”彭城王勰說：“鳳凰應(yīng)德而來，哪里是梧桐竹子召喚得來的？”拓跋皇帝是鮮卑人，沒有心機，以為改善住宿和飲食條件就能吸引鳳凰，被人笑話了一千多年。

讀歷代鳳凰來朝的記錄，兩漢盛世，有鳳凰不稀罕，唐太宗時“莒州言鳳凰二見”也很正常。可是，兵連禍結(jié)的魏晉六朝，鳳凰也頻頻來訪，就很耐人尋味?！段郝浴氛f魏文帝欲受禪，“郡國奏鳳凰十三見”。南朝宋元嘉十四年春，《宋書》說“鳳凰二見”?！读簳氛f梁武帝平東昏侯，入閱武堂，“是日鳳凰見”；天監(jiān)初年，又有鳳凰出現(xiàn)在建康縣和南蘭陵。我們想，要么人們把雞當(dāng)成了鳳凰，要么鳳凰也被人收買。當(dāng)然，鳳凰不可能被收買，雞也不會被人看錯——可是皇上希望臣下看錯時，就有人會看錯。

鳳凰平時大約都待在鳳麟洲。東方朔給漢武帝講八方巨海中的十洲，于是有了《海內(nèi)十洲記》，我們因此知道，鳳麟洲方圓一千五百里，是十洲之一，位于西海中央，四面環(huán)繞不可逾越的弱水，“洲上有鳳、麟數(shù)萬，各為群”，此外還住著許多神仙。據(jù)說，神仙們的一大愛好是熬煮鳳喙和麟角，制成能黏結(jié)弓弩斷弦的續(xù)弦膠。沒想到，待在鳳麟洲的鳳凰也有性命之憂。那些呆頭神仙，居然把高貴的鳳嘴當(dāng)成普通強力膠的原料。人間不可留戀，仙界也有殺戮。鳳凰鳳凰，你該落腳哪里呢？

鳳鳥不來，曾讓孔子感嘆：“吾已矣夫！”他覺得沒有鳳凰，生活便不值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卻認(rèn)為：如此完美的事物，必假無疑。當(dāng)然，我們對了。

鶴：神仙家的坐騎

晴空一鶴排云上，何等的神氣、威風(fēng)，去哪里找如此完美的登天工具呢？

鶴是神仙的坐騎。仙人駕鶴，正如將軍馭馬。明人《新話摭粹》說笑話：廬山有位酒肉道士見一鶴飄落于庭，大喜，以為是來邀他上天的，跨上鶴背。無奈道士身體魁偉，鶴不勝力，竟毛傷骨折而死。更糟的是，那鶴還有個主人，告到官府索賠。有人嘲笑道：“龍腰鶴背無多力，傳語麻姑借大鵬。”這鶴該死，好端端跑到道觀去干什么？不知道那是出神仙的地方？

按照《相鶴經(jīng)》的說法，鶴修成仙鶴比人修成神仙困難多了。仙鶴十年才長齊翅羽，此后每七年進(jìn)步一階，逐漸學(xué)會飛薄云漢，應(yīng)節(jié)而舞，晝夜十二時報點等本領(lǐng)；再吃齋一百六十年，然后雄鶴和雌鶴目不轉(zhuǎn)睛地深情對視，雌鶴受孕；接著又是一千六百年飲而不食的妊娠期，雛鶴才脫胎而出。注意，是胎生。只有如此艱苦倒騰出來的仙鶴，才能成為仙家的乘騎。

鶴被神仙馴化是漢以后的事。在先秦，鶴不過一種善于鳴叫的鳥，總是夜半而鳴，聲沖九霄。墨子為了論證多言無益，就說：“蛤蟆日夜鳴，口干而人不聽之；鶴雞時夜而鳴，天下震動。”當(dāng)時人們養(yǎng)鶴，就像飼養(yǎng)公雞，重視報時的功能。鶴的第一位知己是衛(wèi)懿公，他空前提高了鶴的社會地位，讓它乘軒。軒是大夫才有資格乘坐的豪車。狄人入侵時，衛(wèi)國人都說：“讓鶴去作戰(zhàn)吧，鶴有祿位，應(yīng)當(dāng)為國效力?！柄Q辜負(fù)了人們的期望，衛(wèi)國滅，懿公死。

后來，就有了丁令威化鶴的故事，王子喬乘鶴的故事……在彌漫漢晉數(shù)朝的修仙狂潮中，神仙家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鶴。晴空一鶴排云上，何等的神氣、威風(fēng)，去哪里找如此完美的登天工具呢？它比大雁稀罕，顯得高貴；它比鳳凰平常，來得真實。唐代詩人李紳登天臺山華頂，賦詩道：“天外鶴聲隨絳節(jié)，洞中云氣隱瑯玕?！柄Q鳴天外，洞隱云中，那就是凡夫俗子無限神往的仙家氣象。

等神仙們把鶴熏陶出一身仙風(fēng)道骨，名士也趕來捧場?！对葡呻s記》說衛(wèi)濟川花了三年時間教鶴識字，訓(xùn)練出一批能干的圖書館員，“濟川檢書，皆使鶴銜取之，無差”。北宋詩人林逋愛梅成癖，曾養(yǎng)雙鶴，人稱“梅妻鶴子”。他常常泛舟西湖，閑游湖畔諸寺，客至，家童就放出雙鶴通知，林逋見鶴而歸。宋代還有個怪誕的書生彭淵材，也附庸風(fēng)雅養(yǎng)鶴，有一回正在對客人吹噓：“這是仙禽，凡禽皆卵生，只有它胎生。”話音剛落，園丁來報：“鶴昨夜產(chǎn)下一卵?！彼婕t耳赤，呵斥道：“你怎么敢毀謗仙鶴呢！”

上古的四大靈物是麟鳳龜龍。后來，龜?shù)牡匚惑E然下降，一身仙氣的鶴越來越得寵，逐漸取代龜成了兆壽靈物。在傳說中，鶴的生命自由、矯健而清潔，贏得了中國人的廣泛崇拜。松鶴延年成為常見的賀壽主題。

天人永隔，盤旋于天空的鶴，往往被人們看成某種天意。魏泰《東軒筆錄》云：北宋宰相丁謂每遇醮祭，必上奏有仙鶴盤旋，被寇準(zhǔn)譏笑為“鶴相”。有次坐在山亭，烏鴉成群，寇準(zhǔn)對左右說：“使丁謂見之，當(dāng)目為玄鶴矣。”什么是玄鶴？崔豹《古今注》云：“鶴千歲化為蒼，又千歲變?yōu)楹?，所謂玄鶴是也?！?/p>

雞（1）：打殺長鳴雞

雞鳴分開了陰陽兩個世界。除了鬼魅，害怕雞鳴的還有戀人。

“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痹跊]有鐘表的時代，雞起了鬧鐘的作用，朝廷負(fù)責(zé)報時的官員因此被稱為雞人。普通人的生活是聞雞而起，開始每日的操勞；古代的《關(guān)法》，往往也規(guī)定城門的開啟以雞鳴為準(zhǔn)。雄雞能準(zhǔn)確報時，按《玄中記》的說法，是因為東南桃都樹上有天雞，每當(dāng)晨曦照到大樹，天雞則鳴，天下雄雞群起響應(yīng)。人間迎來了陽光燦爛的一天。

雞鳴分開了陰陽兩個世界。暗夜活動的鬼魅，聞雞鳴而喪膽，知道自己該銷聲匿跡了。對此，《子不語》有生動的描寫：“忽雞叫一聲，兩鬼縮短一尺，燈光為之一亮。雞三四聲，鬼三四縮，愈縮愈短，漸漸紗帽兩翅擦地而沒。”除了鬼魅，其次害怕雞鳴的當(dāng)屬戀人?！皻g寢正濃，恨雞聲之?dāng)鄲?。”情意綢繆之間，驚聞雄雞報曉，多么令人掃興！所以李廓道：“長恨雞鳴別時苦，不遣雞棲近窗戶?！边h(yuǎn)離雞窩不是好辦法，要徹底解決，就要像六朝樂府《讀曲歌》所說：“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暝不復(fù)曙，一年都一曉?！?/p>

雄雞很得中國人的信仰。它頭戴花冠，腳爪銳利，遇敵敢搏，見食相呼，守夜準(zhǔn)時，人們因此稱它有文、武、勇、仁、信五種美德。雄雞是鬼魅的克星。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說雞能“御死避惡”。陶弘景《真誥》言：“學(xué)道山中，宜養(yǎng)白雞白犬，能辟邪靈。”在民間，殺雞懸掛于門戶的習(xí)俗曾經(jīng)長期流行。雄雞，再加上葦索和桃梗，這三件武器陳列屋前，百鬼見了，惟有落荒而逃。在巫術(shù)家那里，雞冠、雞頭、雞身、雞血都是辟邪驅(qū)鬼的利器，擅長救死扶傷，禳妖消災(zāi)。就連不起眼的雞毛，因為落腳于雞身上，也能成就大事：你想要場大風(fēng)，按《淮南萬畢術(shù)》所說，焚燒一堆雞毛，風(fēng)就來了；你人心不足，想要一切隨心所欲，《五行志》也有這樣的秘方：“雄雞翎燒著酒中飲之，所求必應(yīng)?！?/p>

母雞和公雞偶爾能夠轉(zhuǎn)換角色。母雞逞能報曉，就是俗話說的母雞打更，按《尚書》的文雅說法是牝雞司晨。這意味女性主宰世界。古人一致認(rèn)為這是不可估量的災(zāi)難?？图胰说淖龇ㄊ勤s緊拎母雞到橋頭斬首，讓流水帶走災(zāi)禍。另一種禳解法是在雞爪系紅頭繩和銅錢，雞背上再用紅頭繩綁根小木棍，表示扁擔(dān)，然后把母雞抱到三叉路口放生：“有什么厄運你自己挑走吧?！?/p>

天下還有比公雞下蛋更怪的事嗎？見于記載的也不少，隨便舉幾例?！镀胶h志》：明萬歷四十八年四月，施太史家公雞生子，形如雀卵，色紫。《述異記》：清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松江吳南林家雄雞生卵，大如鴿蛋?！顿|(zhì)直談耳》：清乾隆四十七年夏，嘉定錢嵩家雄雞生卵，與雌卵無異。近人孫家振說吳淞鄉(xiāng)間某民家公雞生卵，其大倍于常卵，他曾親眼目睹。無所不知的紀(jì)曉嵐對公雞蛋的學(xué)問也很在行，他說舉卵向日映之，其中深紅如琥珀，用來點睛，能明目。

據(jù)《簪云樓雜說》，雄雞生卵乃是大大的吉兆。歸安縣孫在豐的家人以為不祥，把公雞蛋扔進(jìn)河里，有人說扔掉的是一個狀元，后來孫在豐以榜眼及第。

雞（2）：斗雞趣史

弄木雞起家的賈昌，是斗雞史上最榮耀的人物，陳鴻《東城老父傳》為之立傳。

莊子為斗雞業(yè)貢獻(xiàn)了一個成語：呆若木雞。他說雄雞被訓(xùn)練到武林超級殺手的境界，就呆頭呆腦，傻乎乎像只木雞，可是其他雞一看它就喪魂落魄，落荒而逃。

我很懷疑莊子不過是趁機販賣哲學(xué)，未必真的明白斗雞藝術(shù)。不少著名詩人是斗雞之徒，他們筆下的斗雞全都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態(tài)。曹植《斗雞篇》說：“群雄正翕赫，雙翅自飛揚。揮羽激清風(fēng)，悍目發(fā)朱光?！绷汉單牡邸抖冯u》謂：“玉冠初驚敵，芥羽忽猜儔?！碧迫硕叛妥鳌对伜扯冯u應(yīng)秦王教》，向李世民描述斗雞場面：“花冠初照日，芥羽正生風(fēng)。顧敵知心勇，先鳴覺氣雄?！币运麄兊纳矸?，見到的當(dāng)是精英賽事，斗雞英姿勃發(fā)，矯健生風(fēng)，全無呆頭呆腦之相。

斗雞是古老的博戲，春秋時已經(jīng)極盛，《左傳》記述魯國大夫斗雞，雞斗發(fā)展到人斗，引起魯國內(nèi)戰(zhàn)，魯昭公被迫逃往齊國。那時，斗雞已經(jīng)裝備了貍膏和金距。貍吃雞，所以斗前給雞頭涂上貍油，讓敵雞聞貍味而喪膽；金距是裝在雞爪上的金屬刺，用以刺瞎敵人的眼睛。

先秦斗雞，還有一種神秘的兵器叫芥羽。何謂芥羽？學(xué)術(shù)界意見分歧。一種觀點認(rèn)為，斗雞徒在雞的翅羽上撒芥末，振翅之時，讓飛揚的芥末傷害敵雞的眼睛。然而，芥末也可能傷害自己的眼睛，于是有人認(rèn)為芥羽是介羽之誤，介指鎧甲，意思是在雞頭或雞脖子上穿上保護(hù)甲。不過，雞一旦披甲就失去靈活性，所以又有人說，芥羽指的是在雞羽毛上涂膠水，粘上沙子，膠結(jié)成殼，猶如堅硬的甲胄一般。

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繁榮，斗雞在唐代達(dá)到了全盛。宋以后動物博戲別開生面，流行起了斗蟋蟀，明清斗蟀之風(fēng)盛于斗雞。

唐代斗雞業(yè)的發(fā)達(dá)，空前絕后。唐高宗的幾個兒子都是斗雞之徒，諸王之間日以斗雞為樂。詩人王勃在沛王府，牛刀試雞，作《檄英王雞》，高宗看見大怒，將王勃廢職。唐玄宗自己就是最大的斗雞迷，搜羅長安雄雞數(shù)千只，養(yǎng)于斗雞坊中，又派六軍小兒五百人馴養(yǎng)教飼，人稱“五坊小兒”。五坊小兒飛揚跋扈，非但普通百姓惹不起，就是中下級政府官員也要讓他們幾分。李白詩道：“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新唐書》說：“玄宗好斗雞，貴臣外戚皆尚之，貧者或弄木雞。”

這時出了一個弄木雞起家的賈昌，斗雞史上最榮耀的人物，陳鴻《東城老父傳》為之立傳。賈昌懂鳥語，家窮，只好玩雕刻的木雞，被出游的唐玄宗看到，封為五百小兒長，他能號令雞群進(jìn)退列陣，人稱“神雞童”。每逢節(jié)慶，賈昌頭戴雕翠金華冠，身穿斗雞服，威風(fēng)凜凜，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指揮斗雞。唐玄宗封禪泰山，賈昌帶了三百只雄雞隨行。他的父親死于泰山下，皇帝令沿途縣官派人護(hù)送。民謠傳唱：“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賈昌受寵近四十年。安史之亂中，攻陷長安的安祿山懸賞千金，要抓他侍候自己斗雞。賈昌倒很有氣節(jié)，隱姓埋名，藏身于一個佛寺當(dāng)勤雜工。

《新唐書》又說：唐玄宗屬雞，他的愛好很成問題，“斗者，兵象，近雞，禍也?！毖韵轮?，頗為責(zé)怪這位斗雞皇帝招來了刀兵之禍——安史之亂。

鴨：沒有心機的鴨

這世界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提防人，鴨例外。

鴨里頭能飛的是野鴨，不能飛的是家鴨?！妒印氛f家鴨稱鶩，野鴨稱鳧。王勃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分明把野鴨當(dāng)成鶩，可見有時不妨混用。野鴨也喜歡成群結(jié)隊，飛得很高。有一次，我在金湖看見三四十頭灰褐色的野鴨，從湖岸林子里嘩啦啦躥起，掠上天空，變成大雁一樣的黑點，只是沒有雁陣那樣整齊瀟灑。家鴨笨拙多了。我家鄰居有一鴨從山腰展翅撲向山腳，不過滑翔了四五十米，就讓眾人嘖嘖稱奇，嘆為觀止。

公鴨沉默寡言，嘎嘎叫的都是母鴨。鴨的得名來自于它的叫聲。唐代詩人陸龜蒙愛鴨成癖，家有斗鴨池，經(jīng)常養(yǎng)著幾十只蘇州婁門鴨。有個宦官用彈弓打死了綠頭鴨，陸龜蒙驚駭?shù)溃骸按锁喩迫搜裕K州府正準(zhǔn)備進(jìn)貢皇上，怎么辦？”宦官害怕了，付錢買鴨，然后問：“此鴨會說什么話？”陸龜蒙道：“它能叫自己的名字。”宦官很尷尬。陸龜蒙得罪不起，還他錢：“我開個玩笑?！?/p>

陸龜蒙想必是斗鴨的玩家。斗鴨最盛的時期是魏晉南北朝。魏文帝曾遣使東吳求斗鴨，雖有群臣反對，孫權(quán)還是大方地給了。南方斗鴨之風(fēng)更甚，《吳書》說建昌侯孫慮建斗鴨欄，陸遜一本正經(jīng)地勸說：“君侯宜勤覽典籍，用此何為？”孫慮也就罷了。到了南朝，王僧達(dá)因為看斗鴨還被人檢舉。唐代的斗鴨之戲多集中在東吳故地，聲勢已然衰歇。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竟說：“此二戲（指斗鴨和斗鵝）不傳久矣。”歷史上，斗鴨遠(yuǎn)不如斗雞。

我想象不出憨厚的鴨子奮勇相爭的情景。蔡洪《斗鳧賦》形容道：“爾乃振勁羽，竦六翮，抗嚴(yán)趾，望雄敵，忽雷起而電發(fā)，赴洪波以奮擊?！焙苡袣鈩荩皇遣幌聒喍?。我見鴨子疾行，總是高張雙翅，像挑著一擔(dān)水。李邕《斗鴨賦》曰：“聳謂驚鴻，回疑返鵲。逼仄兮掣曳，聯(lián)翩兮踴躍。”這鴨顧盼生姿，輕捷優(yōu)美，怎么看也不是我們熟知的鵝行鴨步。

鴨子常常整群放養(yǎng)。一個鴨場幾百只鴨子，當(dāng)然不是母鴨親自抱窩孵化的?！稄V東新語》介紹廣東人焙鴨：五六百枚鴨卵置于土壚，外用文武火，每晝夜上下更易鴨卵六七次，十一天后取出放在床上，衣被裹之，滿一月，鴨雛破殼齊出。行家可以精確地預(yù)見鴨卵孵化的時間。《合浦縣志》說，當(dāng)?shù)刎滧喺呖偸前鸭磳⒎趸镍喡逊胚M(jìn)籮筐，挑到各圩市趕圩，到得圩場，籮筐里剛好孵化出一群唧唧喳喳的鴨雛，正好出售。

鴨場設(shè)在池塘或河灣處，用竹籬笆圈塊地，鴨舍旁再搭個養(yǎng)鴨人住的小棚子。千百只鴨子，熱熱鬧鬧，很合群，管理倒不太難。過馬路時，它們會一只緊跟一只，像幼兒園排著隊的小朋友；一下水就亂了，仿佛課間休息，蹦蹦跳跳，全無心機。這世界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提防人，鴨例外。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清代著名學(xué)者毛奇齡不喜歡宋詩，他的弟子拿蘇軾這句詩問他，要證明宋詩也有勝唐詩的。誰知毛奇齡道：“鵝豈不先知？”如此論詩，詩已經(jīng)消失了。幸好鴨子還在水里，冷暖自知。如果有時間，看看鴨子戲水也是好的。

鵝：鵝頸的美學(xué)

那些長脖子鵝，通過王羲之的天才，影響了中國的書法美學(xué)。

有人說女人最重要的是有雙美麗的眼睛，也有人說要有副魔鬼身材。我覺得都不對，最重要的是有個長脖子。脖子就算長到長頸鹿那般荒謬，也比熊頭豬腦優(yōu)雅。鴨科動物都有一個好脖子，頎長而靈活。出類拔萃的天鵝，便以柔美曼妙的長脖子迷倒人類。它的兄弟，鴨子和家鵝，走路的架勢早成笑柄，謂之鵝行鴨步，可是到了水里，只見優(yōu)美的脖頸宛轉(zhuǎn)曲折，如同悠揚的旋律，頗為俊秀。很可惜，古代婦女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奧秘，我是自個兒悟出來的，到處販賣。

王羲之發(fā)現(xiàn)了鵝頸的書法美。他的傳世作品雖然是摹本，仍然流露出一種高華優(yōu)美的氣質(zhì)，那正是鵝的氣質(zhì)。他任會稽太守時，派人去買一個老婆婆的鵝，老婆婆舍不得，他只好親自去她家看鵝。沒想到老婆婆為了招待太守，竟把鵝殺了，讓他惋惜不已。

另一個鵝故事有個好結(jié)局。山陰某道士養(yǎng)了一群漂亮的白鵝，王羲之乘船去看，也想買下。道士不賣，卻說如果他抄寫兩章《黃庭經(jīng)》，愿意把鵝群送他。王羲之住下來抄經(jīng)，然后興高采烈趕著鵝群回家。唐代詩人李白不勝神往，說：“山陰道士如相見，應(yīng)寫《黃庭》換白鵝?！蹦切╅L脖子鵝，通過王羲之的天才，對中國書法美學(xué)有如何的影響，我們永遠(yuǎn)無法估量。

美麗和聰明很難兩全。鵝以性癡聞名，總是伸長脖子來唬人，被人稱為呆頭鵝。這名字很生動，所以人們不肯讓鵝專美，也留著形容某種人類。鵝嘴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仿佛橡膠，百物敢侵，十分了得。鄰居家養(yǎng)了兩頭鵝，整日里伸頭探腦，把我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兩米高的樹葉樹皮，全部洗劫一空。父親指給我看，如同凄涼的秋景，兩只鵝仍然昂首在院子里互相追逐。它們該慶幸不屬于我家，否則定要罹難。鵝嘴瘋狂地啄食一切，你用獵槍指著它，它就一口叼住槍管，試圖吃下去。古人說：鵝能警盜，亦能卻蛇。只有如此癡傻的生物，才能讓狡黠之輩手足無措。

鵝又稱舒雁、家雁，是被馴養(yǎng)的野雁。也有稱鵝為雁的?！肚f子》中提到的“命豎子殺雁而烹之”，殺的其實是鵝。

鵝肉是漢民族最早的肉食之一。齊高帝要江淹處理積欠如山的朝廷文案，特賜酒食。江淹一邊啃燒鵝下酒，一邊工作，吃飽喝足，文誥也完成了。鵝很貴重。明人王世貞《觚不觚錄》記載說，巡按來訪他家，留飯，上鵝時必砍去頭尾，代之以雞的頭尾。這是因為他父親只是御史，還沒有食鵝的資格。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說：按照《大清會典》，光祿寺一等漢席，菜可以上鵝雞鴨，二等上雞鴨，三等上雞。好奇怪，吃鵝還有身份等級限制。

《戰(zhàn)國策》講了一個小故事：管燕得罪了齊王，派人使齊，沒有一個人來報名。他感嘆養(yǎng)士無用。田需說：“士三餐不飽，你還用鵝肉養(yǎng)宮女。財富對君王來說很輕，死對士來說很重。你輕的東西不肯給士，卻要士獻(xiàn)出重的東西，怎么可能呢？”鵝肉好吃，好吃的東西往往是誘餌。鵝頭換雞頭，想出這辦法的人真是聰明。

燕：舊燕來巢

燕子戀舊，不知世事滄桑，年年回到故地尋巢。

窗外就是陽臺，有個燕子窩，我日日聽著燕子的吱吱咿咿聲。它們站在曬衣竿上，有空就說廢話，或者拉屎。陽臺上有架洗衣機，還曬著衣服，不幸常常粘著一小堆一小堆仿佛牙膏里擠出的燕屎。兒子不解人事，興高采烈唱著學(xué)校教的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guī)状蜗聸Q心要捅掉燕子窩，終于沒有，一大堆泥土收拾起來挺麻煩，也有點于心不忍，它們?nèi)ツ睦镌僮龈C呢？

燕子一名玄鳥，《詩經(jīng)》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鄙倘税炎约嚎闯裳嘧拥暮蟠！妒酚洝酚涊d了這個故事，很早以前，一個叫簡狄的女人到河邊洗澡，“有玄鳥遺卵，簡狄吞之生契”，契長大后幫助夏禹治水，封于商，就是商王族的祖先。到后來，人們深信吞食燕卵能令人生子。根據(jù)陶弘景的說法，燕有兩種，紫胸輕小者是越燕，胸斑黑而聲大者是胡燕。胡燕筑的巢很大，可容兩匹絹，胡燕來巢，會給東家?guī)砀毁F，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有時倚在陽臺門邊，看著曬衣竿上的燕子。它們不怕人，泰然自若，身子輕巧，用尖嘴梳理自己的羽毛。眼后至頸項有一塊棕紅，白胸，身上散布著細(xì)條黑紋，有長長的分叉的黑尾。燕巢有尺半長，像破成半片的葫蘆緊附在墻角天花板上，略有彎曲，口很小?？雌饋硭鼈兿褡屓税l(fā)家致富的胡燕，只是我覺得，絲毫沒有靈驗的樣子。

燕肉味酸，有毒，有人說鷂鷹吞食燕子后就會倒地而亡。為了美食，人類從來不怕毒的，可是至今還沒有哪個廚師把燕子當(dāng)成食材，所以它們放心地在世界上飛來飛去。據(jù)說蛟龍最喜愛燕肉，燕子低低掠過水面時，常為其所吞，《博物志》于是警告說：“人食燕肉，不可入水，為蛟龍所吞?！贝蟾攀菗?dān)心蛟龍循燕肉味而來。

燕子能變化，《淮南子》說它入水則化為蜃蛤。還有一種不知怎么來的奇怪說法，燕子又名游波，能興云祈雨，“海竭江枯，投游波而立泛”。也就是說，只要燕子還在，海枯石爛并非世界的末日。

燕子的婚姻制度很符合人類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赌鲜贰酚袀€故事：衛(wèi)敬瑜的妻子十六而寡，父母想讓她再嫁，她誓死不從，為了表示決心，不惜割下耳朵為誓。她家也有個燕巢，起先雙燕比翼齊飛，后來僅剩下一只孤燕，她在這只燕子腳上纏上一截紅線。第二年春天，腳纏紅線的燕子又孤單單回到她家。觸景生情，她寫了首詩：“昔年無偶去，今春猶獨歸。故人恩既重，不忍復(fù)雙飛?！钡缹W(xué)家振振有辭地辯解，他們的理論甚至在動物界也能找到論據(jù)。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毖嘧討倥f，不知世事滄桑，人情炎涼。世界在它的來來去去中變遷，它卻只到故地尋找舊巢?！盎ㄩ_蝶滿枝，花謝蝶還稀；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毖嘧拥挠拗腋簧蠒r代。它們不明白，貧窮的舊主人未必還有空房收養(yǎng)它們，不如趕緊投奔新貴去。

讀《夜航船》，其中有“燕畏艾，雀銜艾而奪其巢”一條。我很高興，心想什么時候試試麻雀的法子，往燕子窩塞點艾草，把陽臺奪回來。這不算暴力拆遷，而是柔性驅(qū)離，說不準(zhǔn)它們能找到更好的東家。

鵲：喜鵲的高尚生活

人們總是樂意提前消費好消息，這正是喜鵲存在的價值。

唐人竇申的叔父是宰相，知悉官場內(nèi)幕，常把升遷消息提前泄露給當(dāng)事人，因此收受賄賂，當(dāng)時人就稱他“喜鵲”。人們永遠(yuǎn)不會討厭喜鵲，因為它與人分享喜悅，精心過濾了令人沮喪的情報。這是一種深刻了解人性的靈鳥，值得人類學(xué)習(xí)。有人指出，很多部門的工作簡報，已經(jīng)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喜鵲，他們居然為此憂慮。天啊，難道他們喜歡被烏鴉圍著，整天啞啞亂叫？

喜鵲能預(yù)知未來?！兑淄ㄘ则灐氛f：“鵲者陽鳥，先物而動，先事而應(yīng)。”人們總是樂意提前消費好消息，這正是喜鵲存在的價值?！痘茨献印氛f喜鵲筑巢就像人類建宅，會避開危險的太歲，如同受過高明的風(fēng)水先生指點；又說喜鵲通常把巢筑于樹梢，如果它預(yù)測到今年多風(fēng)，就會巢于低矮的樹枝?？墒沁@么一來，大人小孩都能探到它的巢穴，取走鵲卵。所以喜鵲的智慧是有限的，它不會總結(jié)教訓(xùn)，“知來而不知往”，“知避遠(yuǎn)難，而忘近患”，像是陷入泥坑的天文學(xué)家。

至于預(yù)測天氣，更是小事一樁。據(jù)說喜鵲“俯鳴則陰，仰鳴則晴”，抵得上半個氣象員。民間還盛傳，每年七月七日，喜鵲便飛出天外，頭尾相連，在銀河上架起一座天橋，讓銀河兩岸苦苦等候一年的牛郎織女相聚橋上。所以每年七夕，人間見不到喜鵲的蹤影，第二天喜鵲出現(xiàn)了，頭上和尾部的羽毛都有點松亂。

不止七夕，甚至許多年，我壓根兒沒有見到喜鵲的蹤影。西漢大將軍樊噲問陸賈：“自古都說君主有瑞應(yīng)，是真的嗎？”書生陸賈滿臉嚴(yán)肅地說：“當(dāng)然有！你看我們平常都是鵲噪而行人至，蜘蛛結(jié)而百事喜，何況君主重位呢！”見不到喜鵲，往往是因為我們太渺小了，沒有貴客臨門。喜鵲是勢利的，從不無緣無故來到你的窗前。它不一定圖回報，像某種人，它骨子里天生和鴻運當(dāng)頭的人熱乎。

其他方面，喜鵲的生活無可挑剔，甚至是高尚的。例如最讓道學(xué)家惡心的交配，《禽經(jīng)》說：“鵲以音交而孕。”所謂音交，指雄雌喜鵲并不需要進(jìn)行身體接觸，只要遙遙以鳴聲相感，雌鵲就能懷孕，這幅圖景多么圣潔?。∠铲o又能視抱，意思是它不像母雞那樣整天趴著孵卵，而是以無比的愛意凝視，幼鵲就被孵化，破殼而出，何其優(yōu)美動人的畫面！

喜鵲之愛抵死纏綿又不露形跡，人類的男女頗為神往，于是發(fā)展出鵲腦致愛的觀念?！度f畢術(shù)》說：“鵲腦令人相思?！狈椒ㄊ前研鄞迄o腦燒成灰，放入你的意中人的酒杯里，只要她喝下酒，便會死心塌地愛著你。逮不到喜鵲，不妨端它的老巢，《如意方》說，鵲巢燒灰，和酒共服，“使夫婦相愛”。按《投荒錄》的說法，鵲巢里有兩塊小石子，叫鵲枕，五月五日搜得的鵲枕是最珍貴的媚男藥，婦女們往往解金釵購之。

最后我得聲明，把鵲稱為喜鵲，已經(jīng)帶了地方偏見。鵲在不同地區(qū)可能有完全不同的文化釋義。薛季宣《信烏賦》說：“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边@很正常，人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動物，不容易討好，人類中的喜鵲也有拍馬屁拍到馬腳的；而人類中的烏鴉，比如雜文家，有時也能大紅大紫，聲名鵲起。

鴉：信使的悲劇

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其實不然，古籍里常常提到白烏和赤烏。

很少動物像烏鴉這樣命運坎坷，大起大落。如今我們認(rèn)定它是兇鳥，烏鴉當(dāng)頭過，無災(zāi)必有禍，連它在空中自由飛翔也仿佛與陰謀有關(guān)。它一張口，就有人痛罵：“破嘴烏鴉?！比欢跉v史中，烏鴉還有被人遺忘的另一種形象。

古人認(rèn)為烏鴉是慈鳥、孝鳥，因為它會反哺。母鴉年老，飛不動了，這時子鴉就反哺母親，所謂“母哺六十日，反哺六十日”。對許多人來說，母愛是一筆還不起也不必還的債務(wù)，但烏鴉不認(rèn)同?！蹲S子法訓(xùn)》便利用烏鴉來教育人：“烏者猶有反哺，況人而無孝心者乎？”

人類當(dāng)中自然也有烏鴉的同志，二者情投意合。唐人張志寬在母親死后，親自負(fù)土成墳，建廬守墓，于是烏鴉來巢，張志寬慟哭時，群烏也跟著悲鳴?；实勐犝f后，認(rèn)為他的孝心感動了上天，樹為典型，給予賞賜和慰問?！缎⒆觽鳌酚终f到一個李陶，也是親自治墓，不要鄰人幫忙，結(jié)果烏鴉來幫忙，“群烏銜塊助成墳”?？梢姙貘f不但注重自己的修養(yǎng)，還熱心參與人間孝道的建設(shè)，胸懷很大。

這樣一種孝鳥當(dāng)然是吉祥鳥。漢成帝時，御史府的柏樹上常聚集數(shù)千烏鴉，晨去暮來，人們?nèi)嗡鼈儣?，還呼它為朝夕鳥。晉成公綏《烏賦》稱烏鴉為祥禽、善禽和吉鳥，其序說：他看到烏鴉跑來自家屋頂，吃了一驚，趕緊反省自己的品德，問道：“祥禽曷為而至哉？”其實，烏鴉來巢除了表彰房東的道德，有時還表示送來一筆橫財。元稹詩云：“巫言此烏至，財產(chǎn)日豐宜?！卑拙右缀推湓娫唬骸按藶跛辜?，家產(chǎn)日夜豐。上以致壽考，下可宜田農(nóng)?！笨磥?，烏鴉精通精神激勵和物質(zhì)獎勵并舉的藝術(shù)，所以大受歡迎。

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其實不然，古籍里常常提到白烏和赤烏。漢昭帝元鳳三年，白烏數(shù)千，下集泰山。對統(tǒng)治者來說，白烏現(xiàn)身是一個好消息?！缎⒔?jīng)·援神契》稱：“王者德至鳥獸，則白烏下。”赤烏也有相似的功能。三國時孫權(quán)見赤烏集于殿前，以為大大的吉兆，改年號為赤烏。

還有一種三足烏，原是古代傳說中太陽里的動物，每天背負(fù)太陽東升西落，奇怪的是，居然有人在林子里看得見，甚至逮得著。從漢代開始，就不斷有人向朝廷獻(xiàn)三足烏邀寵。《唐書》記載下一則笑話：天授元年，武則天得三足烏，以為周室的嘉瑞，當(dāng)時還只是皇嗣的唐睿宗李旦插嘴說：“烏前足偽也。”武則天非常生氣，但是很快“一足墜地，果如其言”?？傊拼郧?，烏鴉還是一種受人尊敬的吉鳥。

烏鴉能預(yù)知，自然有些智慧。據(jù)說東方朔曾著《陰陽局鴉經(jīng)》，以烏鴉的鳴聲卜算吉兇。閩西北民間傳說，相命的老祖宗鬼谷子燒他的算命卜卦書時，烏鴉正好從煙霧中飛過，變得眼明心亮。不知為什么，烏鴉沒能守住祖?zhèn)鞯慕痫埻?，它的鴉科兄弟鵲異軍突起，搶著四處遞送喜報，只剩下一些兇信讓烏鴉去通報。

有人說，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烏鴉恐怕不同意。它深深體會了報喜與報兇的榮辱。人們厭惡壞消息，總是附帶痛恨信使，似乎一群群烏鴉制造了世界的噩夢。

鴛鴦：人類愛情的導(dǎo)師

多數(shù)愛情詩大可移用鴛鴦，人類反而不配。

某些物象的文化內(nèi)涵具有超穩(wěn)定性。古人三千年前就視鴛鴦為愛情生活的典范，今人還是如此，恭恭敬敬在洞房貼上鴛鴦圖，鋪上鴛鴦被。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大江東去，物換星移，這對奇怪的水鳥還停留在原地。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它們的天地多么狹窄、單純，卻讓我們?nèi)滩蛔∫辉偬魍?。原來，我們還能被質(zhì)樸的東西感動。

我住在金湖畔，有年深秋來到湖灣，陽光帶著醉意，湖面空空蕩蕩，猛然看見林子前有兩對羽色鮮艷的鴛鴦，優(yōu)雅地浮在水面上。一對在劃水嬉戲，兜著圈子追逐；另一對懶洋洋地曬太陽，時不時用嘴梳理對方的翅膀。它們見慣了游人，并不害怕，反而是我擔(dān)心驚擾了這幅親密的畫面。

“天下真成長合會，無勝比翼兩鴛鴦?！边@是徐陵《鴛鴦賦》的句子，也許是我們目睹此情此景的最好表達(dá)。鴛鴦依依相戀的一瞬，令我們悲歡離合的沉重人生變得輕盈，失去分量。賦的下面繼續(xù)寫道：“聞道鴛鴦一鳥名，教人如有逐春情。不見臨邛卓家女，只為琴中作許聲?！蹦菚r，孀居在家的卓文君，十七歲青春的卓文君，臉若芙蓉眉如遠(yuǎn)山的卓文君，整日徘徊在幽深的庭院，她以為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墒悄莻€挾著綠綺琴的司馬相如來了。

他是為她來的。她從窗隙偷偷看見了他。盡管隔著房間，又有誰能拒絕如此深情的琴歌：“何緣交頸為鴛鴦，相頡頏兮共翱翔？”她心慌意亂。她明白還有另一種令人暈眩的生活。她只有屈服。只為琴中作許聲！

鴛鴦自古被稱為匹鳥，雄曰鴛，雌曰鴦，總是成雙結(jié)對，行影相隨?！豆沤褡ⅰ氛f它們“雄雌未嘗相離，人得其一，一思而死”。鴛鴦殉情的例子指不勝屈，如《圣師錄》記述的一則：鹽城天縱湖漁父一日烹鴛鴦雄者，雌者隨棹飛鳴，不肯離去，漁父剛剛掀開鍋蓋，“即投沸湯中死”，這樣鍋里就有了兩頭。詩人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憋@然，這就是雄雌鴛鴦之間的那種感情。多數(shù)愛情詩大可移用鴛鴦，人類反而不配。

圣人不講愛情，他們只談婚姻，但他們設(shè)計的婚姻倫理也非獨創(chuàng)。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豈不正是鴛鴦們天生的道德力？從宋朝起，道學(xué)家就呼吁國人補習(xí)道德，號召婦女們向鴛鴦學(xué)習(xí)“女德”，培養(yǎng)出無數(shù)節(jié)婦烈女。有人說，如今的婚姻倫理狀況仍然不如人意，那一定是“男德”出了問題。男人是不是也應(yīng)該以鴛鴦為師？

作為人類的導(dǎo)師，鴛鴦也不容易，經(jīng)常要做出無謂的犧牲。《千手觀音治病合藥經(jīng)》記載說，取鴛鴦尾佩帶于身上，在菩薩前念咒一千八百遍，男女便如鴛鴦一般相愛?！洱垬浞健愤€介紹了一個致愛藥方：“取鴛鴦心陰干百日，系在臂，勿令人知?！比祟愡@不成器的學(xué)生，居然相信導(dǎo)師的品德存在于肉體，指望它們獻(xiàn)出自己“身教”。難怪鴛鴦越來越少，我們依然不長進(jìn)。

鸚鵡：以慧而入籠

雪衣娘仿佛一個活生生的聰慧女子，才藝出眾，紅顏薄命。

鸚鵡是一種聰明的鳥，明白向人類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有些書談到了鸚鵡和人的相似處，說鳥類里惟有鸚鵡兩個眼瞼俱動，如同人眼。我很懷疑。倒是貓頭鷹有點人模人樣，而鸚鵡，怎么看也是一只尖嘴鳥，那看不見的柔軟舌頭除外。

舌是人類最重要的器官，也許高于大腦。從來沒人把自己的不幸歸于缺腦子，人們總是抱怨舌頭太短。鸚鵡的舌頭不短，所以它能自如地運用語言藝術(shù)，并榮膺慧鳥的封號。有人說：“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睂λ纳线M(jìn)持保留態(tài)度?！痘茨献印酚终f它“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這些人不知道腦子寓于舌頭的道理。在我們的社會里，如果你巧舌如簧，就有人佩服你頭腦靈活。

一只伶牙俐齒的鸚鵡抵得上一個人?！都t樓夢》中林黛玉養(yǎng)的鸚鵡能使喚丫頭：“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贝筇茖m廷里的鸚鵡常讓人疑心是密探，宮女們“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晉代文學(xué)家張華養(yǎng)過一只白鸚鵡，簡直就是管家，每當(dāng)他出門回來，鸚鵡便向他匯報仆役的各種情況，有次鸚鵡不言，張華覺得奇怪，它說：“我被藏在甕中，什么也不知道?！痹瓉砥腿藗冊旆戳?。

最著名的鸚鵡是雪衣娘?！睹骰孰s錄》記載了它的事跡：開元年間，嶺南獻(xiàn)白鸚鵡，養(yǎng)在宮中，唐玄宗和楊貴妃呼為雪衣娘。雪衣娘聰慧，教授它古詩，數(shù)遍即可諷誦。玄宗與諸王博戲，將敗，想耍賴，左右則喚來雪衣娘入陣搗亂，或啄諸王手，博戲就不了了之。有天雪衣娘飛上楊貴妃的鏡臺說：“雪衣娘昨夜夢見被鷙鳥所搏，難道我要命盡于此？”唐玄宗讓楊貴妃教它《多心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日夜念誦，以為可以禳災(zāi)消禍。不久后雪衣娘還是被鷹搏殺，皇上和貴妃嘆息良久，葬于苑中，呼之鸚鵡冢。

雪衣娘仿佛一個活生生的聰慧女子，有詩歌修養(yǎng)，還會攪局，做夢，析夢，求救，誦經(jīng)禳災(zāi)……人所具有的它都具有，甚至分享了紅顏薄命。我猜作者寫著寫著已經(jīng)忘了鸚鵡。

聰明未必是好事。傅咸便感嘆鸚鵡“以慧而入籠”。成公綏《鸚鵡賦》亦言：“小鳥以其能言解意，故育以金籠。”豈但是籠子，還要被剪去翅、戴上足鏈，就其實，不過一個美麗的囚徒。所以羅隱說：“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zhuǎn)難?！痹倏诮谴猴L(fēng)天花亂墜的鸚鵡，也不能成為人類，只是便于人類奴役。這可不是它想要的?！妒熶洝分^一商人得能言鸚鵡，非常珍愛，商人偶因事系獄，回家后嘆恨不已。鸚鵡說：“你在獄數(shù)日已經(jīng)不堪，我整年關(guān)著奈何？”商人有了新體驗，便開籠把它放了。

東漢末代皇帝劉協(xié)也釋放過鸚鵡，不是出于同情心，而是皇家養(yǎng)不起它們。詔曰：“往者益州獻(xiàn)鸚鵡三枚，夜食三升麻子。今谷價騰貴，此鳥無益有損?？筛栋参鲗④姉疃ǎ蛄顨w本土?！蔽覀冇X得奇怪，鸚鵡立足朝廷，像其他大臣一樣高談闊論，妙語解頤，完全做得到以口糊口，怎么能當(dāng)成寄生蟲？獲得自由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如果因為好飯量，這自由未免太沒品位。我想鸚鵡不會高興。

鴝鵒：巧舌如簧的八哥

鴝鵒的舌頭矯正后，豁然開竅，不僅僅拾人牙慧，還能自鑄偉詞，善解人意。

如果我們相信記載，鳥類的語言天賦極其出色，不亞于人類。劉義慶《幽明錄》記載了一頭鴝鵒，不但能說話，還能模仿各人口音，抵得上相聲演員。他說晉司空桓豁有次大宴賓客，讓手下參軍養(yǎng)的鴝鵒當(dāng)場模仿在座嘉賓的腔調(diào)，學(xué)得惟妙惟肖，連一位感冒塞鼻子的來客也沒能把它難倒——聰明的鴝鵒鉆進(jìn)瓦甕學(xué)舌，聲音宛如鼻音。

很可惜，這頭鴝鵒因為檢舉某人偷盜牛肉，被小偷用開水燙死。參軍請求處死小偷，桓豁也很生氣，然而還是說：“因為禽鳥殺人，恐怕說不過去。”判了小偷五年徒刑。

鴝鵒就是八哥。根據(jù)《負(fù)暄雜錄》，為了避南唐后主李煜的音諱，鴝鵒改名八哥，或稱八八兒。該鳥產(chǎn)于華南和西南一帶，北人難得一見，自古有“鴝鵒不度濟水”的說法，被人目為夷狄鳥。春秋時期鴝鵒來到魯國，仿佛野蠻人闖入禮儀之邦，史官急急書之?！豆騻鳌方忉屨f：“鴝鵒來巢，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鳥也?！?這里說的中國，指中原地區(qū)。鴝鵒屬于異國珍禽，聳人聽聞，值得大書特書。那時，洪荒之地的華南，人文未啟，被人視為花不香、鳥不語之地。

讓鴝鵒說話得修剪它的舌頭?！读懔昕傆洝费裕何逶挛迦杖テ渖嗉?，則能語，聲音清越，比鸚鵡說得還好。為什么要五月五日，似乎誰也不曾解釋明白，只知道惟有這天剪舌才靈，換了其他時候，鴝鵒講的人語便不離禽音。五代周行逢和徐仲雅論事，周行逢的北方口音濃重，咬字多誤，徐仲雅便嘲笑說：“剪舌要在五月五日，想必你揀錯了日子?！笨梢娙掌诤坏?。時辰呢，應(yīng)該在正午，用剪子把鴝鵒的舌尖修圓，參照的標(biāo)準(zhǔn)大概是我們自己的舌頭。剪舌后，飲以雄黃酒，再用朱砂拌米喂它。據(jù)說，鴝鵒的舌頭矯正后，一通百通，豁然開竅，不僅僅拾人牙慧，還能自鑄偉詞，善解人意。

鳥而能言，耍耍其他小聰明不在話下。蒲松齡說過一個故事：某人攜鴝鵒出游，半路花光了旅費，愁眉苦臉，鴝鵒說：“何不賣我賺筆錢？”到了市場，鴝鵒自己和買主談價：“給他十金，我跟你走?！兵z鵒賣了自己后，和新主人親熱應(yīng)對，十分融洽。接著請求沐浴，浴罷飛上屋檐，猶喋喋不休，等得羽毛干燥，說一聲：“臣去也！”蹁躚而起，尋舊主人去了。

這頭鴝鵒聰明得過頭，心術(shù)不正，無疑是人類那里學(xué)去的。現(xiàn)在我們看《咫聞錄》中的故事：萬公養(yǎng)了一頭鴝鵒，平時，總是將倉房的鑰匙交它保管，由它銜去藏于僻處，只有萬公呼它，才會銜來鑰匙。有天它突然凄厲而號，被老鷹叼在樹巔，其臨終遺言是：“鷹隼戕我身矣！公所交鑰匙，在西欞上第三溜瓦縫，記取勿忘?！比f公急忙拿出鐵銃，轟下老鷹，鴝鵒已經(jīng)喪命。

在小說家那里，會說話的動物都沾染了人類的習(xí)氣，或者義士或者奸商。與它們相處，也是一種社交，我們得時時保持禮儀，提防詭計，很累。幸好禽獸與人類的區(qū)別畢竟大于舌頭的尖與圓。鴝鵒巧舌如簧，在桓豁眼里仍然是一只鳥。

鯉：幸為大唐皇親

鯉魚在黃河躍龍門，上者為龍，不上者，點額而還。

按《陶朱公養(yǎng)魚經(jīng)》，齊威王居然找到了幾度埋名隱姓的陶朱公，向他請教致富之方。陶朱公就是著名的范蠡，曾幫助越王勾踐復(fù)國，功成之后，悄悄攜了絕世美女西施離去，笑傲江湖。傳說他去經(jīng)商，這么聰明的人不發(fā)財簡直不可能，不久商界便出現(xiàn)了一個暴發(fā)戶陶朱公，富可敵國。陶朱公告訴齊威王，他做五種生意發(fā)的財，第一種就是養(yǎng)鯉魚。

為什么養(yǎng)鯉魚？因為鯉魚不食同類，生長快，賣價高。后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記載了陶朱公的養(yǎng)魚致富法：“挖個六畝的魚池，池中做九個小島。找來二十條三尺長的懷孕雌鯉，四條雄鯉，二月上旬放入水池。到了四月，放進(jìn)一頭鱉，六月，放進(jìn)兩頭鱉，八月，放進(jìn)三頭鱉。鯉魚繁殖到三百六十頭時，蛟龍就會領(lǐng)著鯉魚飛出去，所以要用鱉看守。鯉魚圍著九個小島游來游去，自以為身在大江大湖，就安心了?！?/p>

陶朱公說：“然后你開始準(zhǔn)備數(shù)錢。第二年，可得鯉魚一尺長的一萬五千條，兩尺長的一萬條，三尺長的四萬五千條，每條魚值五十文，可得一百二十五萬文錢。第三年，魚就有二十多萬條，得錢五百多萬文。再下年，錢就數(shù)不過來了?！?/p>

據(jù)說齊威王立即行動，在后苑修了魚池，他第一年的收入只有三十多萬文錢，仍然很高興。帝王的致富方法和老百姓的原不一樣，他是鬧著玩的。

鯉魚是魚中之王，有靈異，有的鯉魚額頭上還寫了個“王”字，《清異錄》說：“鯉魚都是龍化。額上有真書王字者，名‘王字鯉，此尤通神?！滨庺~的魚鱗最為奇特，按李時珍的說法，鯉魚的得名是因為鯉魚的鱗片都有十字紋理，可是最神奇的還是鯉魚的脊鱗，無論大鯉小鯉，均為一個中國人非常喜歡的數(shù)字，三十六片。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說：“鯉為諸魚之長，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越江湖。所以仙人琴高乘之也?！边@是一種神仙和人類都喜愛的魚。

龍門在黃河山西一段的禹門口，古人以為，此地是鯉魚升天成仙之所，上者為龍，不上者，點額而還。鯉魚化龍的故事在古籍中車載斗量，不可勝記，姑且不談。黃河鯉魚倒是值得一說，鯉魚喜歡待在渾深的水中，黃河最渾，其鯉魚極負(fù)盛名，《河洛記》引古諺說：“伊洛魴鯉，天下最美。”人們甚至稱其“貴于牛羊”。清中葉，福建長樂人梁章鉅過潼關(guān)，當(dāng)?shù)毓偌澨氐赝炝羲麌L嘗黃河鯉魚，一食之下，竟至于贊嘆：“當(dāng)為生平口福第一！”

鯉魚和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一個王朝大有淵源?！稄V五行記》說大業(yè)初年，隋煬帝作詩，教宮女唱道：“三月三日向江頭，正見鯉魚江上游。意欲垂釣往撩取，恐是蛟龍還復(fù)休?！彼鍩蹧]明白這首詩預(yù)示了唐朝的興起。唐皇族姓李，與同姓的魚類攀親戚，鯉魚也享受起皇家待遇，改稱赤鯇公或佩魚，對它們的保護(hù)寫進(jìn)了法律：“唐律：民間取鯉即放之，賣者杖六十?！保ā稜栄乓怼罚?/p>

由于主要的食用魚被禁，民間被迫試養(yǎng)其他魚類，大約在唐末就有了一個意外收獲，草、青、鰱、鳙魚養(yǎng)殖成功，中國淡水養(yǎng)殖業(yè)“四大家魚”形成。

鯽：相即相附之魚

金魚，也就是藝術(shù)化的鯽魚，華麗轉(zhuǎn)身，再也不用擔(dān)心刀俎了。

魚類和人類的生活往往可以互相類比。宋人陸佃的《埤雅》說：“鯽魚旅行，以相即也，故謂之鯽；以相附也，故謂之鮒魚。”即和附，都是相隨相靠的意思。鯽魚不作孤旅，總是兩條以上結(jié)伴而行，所以稱為鯽魚，秦漢以前的典籍多稱為鮒魚。鯽魚的生活方式體現(xiàn)了儒家的婚姻理想，常被要求做出額外的犧牲，獻(xiàn)出身體去教化人類?！抖Y記》記載，男女完婚，婚禮后要吃鮒魚，從此這對夫婦就會像鯽魚一樣相親相愛了。

有一種常被人誤會成鯽魚的旁皮鯽，習(xí)慣于三個一伙，其一昂然在前，兩個緊隨在后，形如妾婢，因此又被人稱為妾魚、婢魚。人們對小小的魚的命名煞費苦心，飽含道德訓(xùn)誡。例如鯧魚的得名是因為它一只在前，群魚如蠅逐臭，食其涎沫，像是魚中的娼妓；又有人說它“好交群魚，若娼然”。不幸的是，鯧魚味美，害得許多人甘于墮落。

我們還是來談品德高尚的鯽魚。這是一種小型魚，每條一兩斤重?！端?jīng)注》談到了蘄州廣濟青林湖的鯽魚“大者兩尺”，《南夷志》說“蒙舍地有鯽魚，大者重五斤”，恐怕都有些夸張。我家鄉(xiāng)閩西北一帶，形容鯽魚都是伸出手比劃，說它有“三指大”或“四指大”，一巴掌大的鯽魚就比較罕見，所以它又被人稱為鯽瓜子。

鯽魚小而多刺，味道非常鮮美，自古以來就是魚中上品，《呂氏春秋》說：“魚之美者，洞庭之鮒?！惫湃耸臭~，注重做膾。膾是把生魚切成薄片，再切成細(xì)絲，膾不厭細(xì)，越細(xì)越好，好的刀工能切出蝴蝶翅膀那樣透明的魚片。膾拌上蒜、蔥、姜、韭末、胡芹等調(diào)料，就可以食用。上古主要以鯉魚做膾，唐以后換成鯽魚。據(jù)說唐玄宗“酷嗜鯽魚膾”，派人專取洞庭湖的大鯽魚。另一種主要食法是做羹，《洛陽伽藍(lán)記》記載了王肅“常飯鯽魚羹”，其做法是：“半斤重鯽魚一尾，切碎，用沸豉汁投入，入胡椒、蒔蘿、干姜、桔皮等末?！?/p>

后世美食家也許會嘲笑王肅不懂飲食，鯽魚整頭扔進(jìn)鍋里就行了，何必切碎？明清時期出現(xiàn)的“羅漢鯽魚”“干燒鯽魚”“荷包鯽魚”“酥鯽魚”等吃法，都是整尾使用。民間傳說鯽魚湯發(fā)奶，新哺乳的婦女奶水不足，就買幾條活鯽魚收拾一下，也是整尾投入鍋中，不加調(diào)料，慢慢煨爛，直到熬出牛乳狀的稠汁。

古代醫(yī)學(xué)著作對鯽魚交口稱頌?！侗静萁?jīng)疏》云：“鯽魚調(diào)胃實腸，與病無礙，諸魚中惟此可常食?！薄侗静輬D經(jīng)》也說它“性溫?zé)o毒，諸魚中最可食”。愛好鯽魚的食客很多，像蘇東坡、倪云林、袁枚這樣的文人還親自發(fā)明鯽魚菜譜。當(dāng)然，鯽魚未必會感激這些榮譽。嘉寶說：身為美女是一件很累的事。鯽魚也許會說：身為美食是件恐怖的事。

幸運的是，至少有一支鯽魚逃脫了淪為魚肉的命運。從宋代開始，中國人養(yǎng)殖基因突變的紅鯽魚用來觀賞，謂之金魚。經(jīng)過數(shù)十代人的培育，如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金魚家族，品種和花色繁多。作為一種審美寵物，金魚，也就是藝術(shù)化的鯽魚，已經(jīng)華麗轉(zhuǎn)身，再也不用擔(dān)心刀俎了。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魏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