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難逃英雄關(guān)

孫紹振

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的歷史有三種方法可以選擇：一種是比較通用的方法，按時間順序，從神話敘事講起，從最原始的向最高級的方面攀登。通常我們寫自然史呀，中國通史呀，西方文學(xué)史呀，歐洲經(jīng)濟史呀，用的都是這種辦法。順時間程序，最容易看出發(fā)展變化，有了變化，原來是這樣的，后來變成了那樣的，就有矛盾了，就有分析的對象了，就不愁研究不出名堂來了。當(dāng)然，這個方法也有缺點，那就是被動追隨現(xiàn)象，失去揭示深層規(guī)律的主動性，紛繁的現(xiàn)象很容易淹沒內(nèi)在的、深邃的邏輯。第二種方法，不是從最原始、最本初的狀態(tài)講起，而是從最高級的階段回溯過去。這種方法之所以有必要，就是順時間程序，可能太順理成章了，直觀所見略同，提不出深刻的問題來。只有倒過來看看，后來有的特點，原先沒有啊，就可以提出問題了。比如，為什么會這樣呢？是什么條件造成的?。窟@種方法的好處是，先有了一個完備的形態(tài)作為參照，此前一切形態(tài)的不完備性就一望而知了。第三種，既不從最高級、最完備的，也不從最低級、最不完備的，而是從當(dāng)中比較典型、比較發(fā)達、比較成型的形態(tài)講起，特別是研究太古代的東西的時候，這種方法有優(yōu)越性。這在研究語音史的時候，特別有用。因為古代沒有錄音機，不可能準(zhǔn)確記錄古代語音的實況。但是，那些變化了的語音在方言、在漢字、在詩歌的用韻，還有雙聲疊韻詞語方面留下了很多痕跡，不過是分散的，零亂的。語音史學(xué)者，可以把這些零碎的資料收集整理成系統(tǒng)性的知識。如果單純從上古時代開始，距離太遙遠，根據(jù)可能就很渺茫，也不容易準(zhǔn)確，而僅僅從當(dāng)代開始，又不利于往前推演。于是，想出一個方法，抓住一個中間時段的成型期，比如唐朝的語音，將其聲母與韻母、聲調(diào)研究清楚了，往上一推到上古，往下一推到現(xiàn)代。我的老師王力先生研究古典音韻，用的就是這種方法。

我研究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英雄和美女，要綜合運用這三種方法。

我們從英雄和美女這兩個字眼出發(fā)。

一、是“英雄”還是“英雌”

我還是先把基本的觀念弄得比較清楚一點，一個是美女的“美”，一個是英雄的“雄”。

中國人心目中的“美”是什么？學(xué)者們一直說“美”是“羊”和“大”的會意，“羊大為美”，也就是味覺為美的核心，許多中國學(xué)者，如劉綱紀(jì)、肖兵，還有一些日本學(xué)者都是這樣看的。如果真是味覺為美，就只是生理的快感給人的感覺，一言以蔽之——饞?！把蚋崦谰啤?，吃飽了，喝足了，就美滋滋，笑瞇瞇，連睡大覺，臉上都帶著豬八戒式傻乎乎的微笑。口腹之欲的滿足，是飽，飽的結(jié)果美不美呢？很值得懷疑。“飽暖思淫欲”，可知“飽”和“美”還有一段相當(dāng)?shù)木嚯x，超越生理的快感才可能有美感，“飽暖思淫欲”，吃飽了，倒是和丑與惡接近到危險的程度。

美食家，說是“美”，因為講究“色”“香”“味”，充分發(fā)揮眼睛和鼻子的職能，舌頭的感覺倒排在第三。重點是讓你盯著看，湊近了聞，一動舌頭舔，口水拉下來，姿態(tài)就很難美得起來。狼吞虎咽，吃相不好看；囫圇吞棗，有拉肚子的可能；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有失君子風(fēng)度；從容一點，又怕人家說黃雀在看著螳螂，陰險毒辣。光是會吃，通俗的說法，叫作“好吃鬼”，福州人叫作“貪吃婆”。吃喝不應(yīng)該屬于“美”。一頭小山羊看著很可愛，碰到個饞人，把它宰了鍋里一煮，吃起來是很不錯，可是小山羊那可愛的樣子，對任何人都信任、都善良的眼神卻沒有了。哪兒還有什么美呢？和以畜牧業(yè)起家的歐洲人、匈奴人不同，漢族人感覺中，茹毛飲血一點不美，我們以神農(nóng)氏后代為榮。六畜之中，據(jù)說老豬在排行榜上，位置不低。豬的體積比羊大，可不管比羊大多少，也永遠是美不起來的。雖然，閩南人把公豬，也就是配種的豬，叫作“豬哥”，（笑聲） 那不是說它和自己有什么血統(tǒng)關(guān)系，而是說它騷包。（大笑聲）

漢人的“美”，是和農(nóng)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男子漢的“男”，就是人在田里出力。從美學(xué)來說，中國男性的力量是一種征服自然的勤勞，但是，光出死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還美不起來。農(nóng)業(yè)這玩意兒，太不保險。水旱蝗疫，說來就來，種族絕滅，像影子一樣追趕著人類。一場瘟疫來了，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人的再生產(chǎn)就比五谷豐登還重要得多。沒有盤尼西林啊，也沒有醫(yī)療保險公司啊，所以，《山海經(jīng)》里，最大的女中豪杰叫女媧，她唯一的能耐就是批量生孩子。不怕老天消滅多少，我就是批量生產(chǎn)，讓你消滅不了。

生孩子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且一個女人所生、所育，極其有限。所以古希臘最早的維納斯，并不像從米羅島發(fā)現(xiàn)的維納斯那樣儀態(tài)萬方，而是一個又胖又矮的女人，不過有一對碩大無朋的乳房，因為這個，她就成了當(dāng)時的美女。恩格斯論文藝復(fù)興時說：“這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chǎn)生巨人的時代。”這話真是有點道理。需要巨乳，也就產(chǎn)生巨乳。（大笑聲） 需要多生孩子，就能產(chǎn)生母親英雄，中國的女媧。先是用黃土造人，多方便??！你想生一個孩子，十月懷胎，不能勞動，還得吃些酸梅湯，可是哪兒有啊，很難受，牙齒老是酸酸的，這還不算，處處得小心，不然，就流產(chǎn)了。就是臨產(chǎn)了，還說不準(zhǔn)要難產(chǎn)。我小時候聽我母親說，生個孩子，等于在棺材邊上轉(zhuǎn)三轉(zhuǎn)，多可怕?。∨畫z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為她把生孩子的麻煩的生理過程簡單化了，手工化了。但是，她的偉大，還在于手工化轉(zhuǎn)化成某種程度的機械化，一個一個造太麻煩了，用繩子一甩，泥點飛濺，孩子紛紛落地，省事多了，這可能就是荀子說的“人定勝天”。有人說荀子說得不對，“勝天”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以為，女媧生人例外，不是戰(zhàn)勝了老天，人早就沒有了。今天我們還在這里，開講座，就證明女媧勝了老天。決勝的關(guān)鍵在于速度，你消滅得快，我比你更快，“速度就是硬道理”，歷史就是這樣證明的。女媧就是理想主義的英雄加上美人。在《詩經(jīng)》里，我們還有一個女英雄，叫姜嫄，也是英雄。她是踩了一個特殊的腳印，才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表明了造人的英雄是女的，而不是男的。

我們中國沒有留下當(dāng)時女媧的形象，雖有畫圖，形象是和蛇有關(guān)的，但是沒有《圣經(jīng)》中那個教唆人吃智慧果的蛇那么刁鉆古怪?？偟膩碚f，從今天的眼光來看，是不夠漂亮的。我們的文字所泄露的信息卻是比較可靠的，“母”字，以女字為框，當(dāng)中兩點，乳房，能夠生育，又能哺育，這就是很了不得的美人??！世界上還有比養(yǎng)育生命更美的嗎？還有“姓”字，是血統(tǒng)的標(biāo)記，這個標(biāo)記是什么樣的呢？一邊是一個“女”，一邊是一個“生”，這是會意的，血統(tǒng)由來，就是女性生的。《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人都是女性生的，這沒有問題，但是，男性起著不可忽略的作用，可在“姓”這樣一個重要的符號中，就被忽略了，就是說，男的沒份兒。古代的姓氏很大一部分是與女子有關(guān)的，如“姬”“姜”，這表明在中國歷史很長一段時間里，女人是英雄，是生命的賦予者。這樣的人，就是當(dāng)時理想的、公認(rèn)的美人。

學(xué)術(shù)研究說明，這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可能是母系社會留下的痕跡。據(jù)道教文化研究專家詹石窗教授研究，道教經(jīng)典里好多神是女性，比如西王母。他的結(jié)論是，中國有一段歷史對女性的崇拜是高于男性崇拜的。

漢人的“美”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認(rèn)為是羊與大的結(jié)合，羊大為美。但是，近來中國美學(xué)研究有了突破，據(jù)我的朋友陳良運教授研究，古代中國人，并不以羊大為美食，相反，倒是以羊小為美食。所謂羊羔美酒是也?！把颉焙汀按蟆钡慕Y(jié)合，并不是美味的享受。從《易》的角度來解說，“羊”性情柔順，生殖力強，“大”則為剛健雄強，是男性之意。上女下男，上陰下陽，在老祖宗那里，是男女陰陽交感為美。

這不是不要臉嗎？但是，當(dāng)時全世界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要臉。古希臘和古印度原初的“性美學(xué)”，就美在不要臉，大家都不要臉，要臉的反而不美了。連孔夫子，據(jù)說，都是他老爸老媽野合而生的，也就是一時沖動，就有了曠古未有的美好結(jié)晶。孟子引用告子的話，“食色，性也”，不好色就是沒有人性。要認(rèn)真講到美，最強烈的，就是色。因為它的刺激太強了，所以就不能不嚴(yán)加防范。

一要比生孩子的潛在能量，女性并沒有多少優(yōu)勢，男性批量生孩子的潛能超過女性十萬倍，可是就沒有以生孩子為能事的男英雄，理由很簡單，男性本來在這方面就夠英雄的了，不是有個詞叫作“雄起”嗎？所以，最早的美學(xué)，就帶有抑制男性的本能，性的沖動，本來就是夠野性的了，再鼓勵他朝這方面施展，一來怕地球上人太多，沒法插腳，二來怕人和野獸也就差不多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就要變成退化論。

所以，男性英雄在這方面受到壓抑，到什么方面去發(fā)揮呢？往力量方面去施展。傳說中國古代最早的男英雄夸父，古人在逐獵美人方面不讓他有所成就，卻讓他在瘋狂地追趕太陽方面大享威名。結(jié)果是渴死了，可是他的手杖化為“桃林”。有一種解釋說是舍己為人的表現(xiàn)：讓后人在大旱時期解渴。另一個男英雄后羿，把天上十個太陽射下來九個。哪來十個太陽？不過是形容大旱而已。征服了大旱，當(dāng)然是豪杰。但是，就是再大的英雄，也是要抑制他的男性本能。大禹戰(zhàn)勝洪水，有重新安排大好山河的豐功偉績，多年治水，他肯定也想老婆，卻能三過家門而不入，肯定是難能可貴的，實在不是一般的英雄了。因而，就揚美名于千古。

所有這一切可能是說明，男女在美學(xué)上似乎是有分工的。女性管繁衍，多生孩子的就受到崇拜；男性則要遏制本能，不發(fā)賤，才能保證不讓老天欺侮。

在老祖宗那里，男性的美學(xué)是力的美學(xué)，叫作陽剛之美。這一傳統(tǒng)一直到中世紀(jì)傳奇小說，都源遠流長，如江河不廢。關(guān)公、張飛、趙子龍等等，似乎都有超人力量，但是，要問他們有沒有老婆，可能比較難以回答，當(dāng)然是有的。不然，關(guān)公的兒子關(guān)興（一般認(rèn)為，關(guān)平是義子，關(guān)興是親生）、張飛的兒子張苞，從哪兒來的？還有諸葛亮正準(zhǔn)備出征，忽然一陣大風(fēng)吹折了大旗，諸葛亮就悲從中來，淚流滿面，說一定有壞事，結(jié)果趙云的兒子來了，報告說趙子龍逝世了?！度龂萘x》沒有交代趙云有太太，但是也沒有交代趙云像賈璉一樣見異思遷呀?。ù笮β暎?/p>

拿我們的神話和《圣經(jīng)》來做比較，在創(chuàng)造人的業(yè)績上，我們是女性 （女媧）英雄創(chuàng)造了人類，《圣經(jīng)》里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人——亞當(dāng)。亞當(dāng)是什么性別呢？亞當(dāng)是男的。因而可以推知，上帝也是男的。如果說把希伯來文化和后來發(fā)展的基督教文化算在西方文化里的話，則似乎可以說，西方的上帝是男性，而我們的始祖則是女性。

當(dāng)然，這一點不能說絕了。因為我們的漢字里，還有一個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這個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個祭壇，而這邊的“而且”的“且”字，則是一個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笑聲） 不要笑啊，我據(jù)很嚴(yán)肅的學(xué)者考證啊，它的確是在座男同學(xué)無論如何都要遮擋起來的那個部位。（笑聲） 這在今天來看，是很不嚴(yán)肅的，是吧？但在當(dāng)時可能是很莊重的，是受到頂禮膜拜的。這玩意兒，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廟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廟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們祖先的，為什么搞成那樣一個樣子？你們想過沒有？就是因為，它仿照“而且”的“且”?。。ㄐβ?，掌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管是皇帝，還是老百姓，都要向這樣“而且”的“且”磕頭的??！而且……（大笑聲）這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磕得忘乎所以，都忘記了這個“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兒了。甚至皇帝們稱自己的前輩為太祖、高祖的時候，也忘記了太祖、高祖的原初意義，應(yīng)該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據(jù)考證，東南亞一帶，至今仍然有拜石筍的風(fēng)俗，石筍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種形象，不過那個很龐大、偉大，而且（大笑聲），你們不要笑，我說的這個“而且”，不是那個“而且”（大笑聲）。一般人，沒有那么龐大、偉大就是了。（大笑聲） 而且，（笑聲） 好，糟了，從今以后，我不能再說這個連接詞了，而且 （大笑聲）連講“祖宗”都感到褻瀆了。（大笑聲）

一方面是女性的生殖英雄，一方面又是男性血緣祖先崇拜，這不是矛盾嗎？不矛盾，學(xué)者們研究的結(jié)果是，女性的生殖英雄在前，母系社會，人們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后來到了父系社會，男性的生殖英雄才開始“雄起”，走上祭壇，發(fā)出神圣的光輝。（驚嘆聲）

但是，這個男性的“且”有點矛盾，一方面是受到崇拜，可是另一方面，漸漸覺得，無遮無攔，怪害臊的?！妒ソ?jīng)》上說，吃了智慧果以后，亞當(dāng)就覺得這個“且”不太雅觀，用無花果的葉子把它給擋起來，不能大搖大擺地走路。這個辦法很簡單，可是只適用于日常生活，寫成文字的時候，這種遮攔的辦法卻行不通。還是我們漢字厲害，就發(fā)明一種辦法，把了不起的人叫作花，花的功能，也是生殖呀。不過比那個“且”，要漂亮好多了，是不是？ （眾答：是，是） 不過這個“花”字，太直白了，不夠含蓄，換一個文雅些的吧，“英”“華”都是花的別稱，后來就集中在“英”上。

英者，花也。屈原的《離騷》中不是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嗎？落英，就是落花。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落英繽紛”也就是花瓣紛紛落地的意思。用“英”來形容人，就是說，像花在植物生命中最為鮮艷、最為重要 （生殖、傳宗接代）、最為美好、最為杰出?，F(xiàn)在我們說男英雄，就是男花瓣，女英雄，就是女花瓣，似乎是順理成章。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英才就是最精華的、最精英的。孟子為什么只說英才，而沒有說雄才？因為“雄才”就比較不夠全面，就不能把女英才包括進去了。英雄，英雄，一定要是雄的？有一個女英雄，叫花木蘭。說她是女“英雄”，但，這是不通的。英雄，英雄，在原初的字義里，英雄只能是雄的，只有男性才能“雄起”?。。ㄐβ暎?這是男權(quán)社會觀念的普遍表現(xiàn)嗎？ 是不是？（眾答：是） 有沒有懷疑的？（眾答：沒有）可是我有懷疑。（眾問：為什么呢？）不能孤立地研究問題呀，不能滿足于單因單果的邏輯?。∵@就要做比較。比如說，和英語比較，同樣是英雄，就有一個男英雄 （hero）一個女英雄（heroine）啊。俄語也是一樣，讀音有差異，詞匯也是兩個。而我們漢族，就很武斷，英雄，就只能是雄的?。ù笮β暎?那女英雄怎么辦？花木蘭怎么辦？花木蘭也只能是英雄，杰出的雄花朵。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漢族大男子主義！其實，花木蘭根本不能稱作是英雄，因為她不是雄的嘛，她是雌的嘛！她的正式名稱，應(yīng)該是“英雌”，是女性中杰出的花朵，對不對？（眾答：哦，對呀）

孔夫子講究正名，中國這么多女“英雄”卻沒有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漢字里充滿對女性的歧視，什么壞事情都是“女”字旁。比方說，奴隸的“奴”，妖怪的“妖”，明明《西游記》里，許多妖怪都是雄性的，可還是女字偏旁，諂媚的“媚”，娛樂的“娛”，其潛在預(yù)設(shè)就是女性，都是討好男人的，都是男人的娛樂工具。最不通的是“奸”字，漢奸，大都是男的，為什么一定要女字偏旁呢？更荒謬的是，強奸，也是這個“奸”字，繁體的寫法是三個女字疊在一起。就更不通了。明明是男性犯罪，寫起字來，卻全算在女人賬上。對于這么普遍、這么多的冤案，居然沒有人提出疑問，說明隱藏在漢字中的成見有多深了。

懂得一點兒人類文化史的人知道，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美國的女權(quán)主義卻憤憤不平：英語里的chairman 中的man 就是男的，她們抗議，女的就不能做主席嗎？！如果是女性當(dāng)主席，改稱chairwoman，要是主席還沒選出來，不知是男是女，就改稱 chairperson，有時候僅僅是一般抽象敘述，并沒有具體所指，怎么辦？就干脆改稱 chair。這樣她們就痛快了，感覺自己和男性平等了。其實，她們是把自己和男人一起貶低了，寧愿把自己當(dāng)成椅子，也不愿讓男人有任何優(yōu)越感。我跟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說，這種改變是可疑的。美國人重視歷史，因為美國歷史太短。從保存古董的角度來說，你們這種改變，不但好笑得要命，而且改革也不可能成功，因為文字是歷史積累的文化地層。你們可以改變 chairman，但是 history就不能改變。history就是 his story，就是男人的歷史。改作 herstory，那就誰也看不懂了！文字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博物館。我說，你們（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去篡改它，是粗暴的。你們美國西部鄉(xiāng)村酒館的墻上，連20 世紀(jì)40 年代的花露水瓶子都當(dāng)作古董來展示，可對文字這么古老的文物，幾千年的歷史文化積層，你們的態(tài)度不夠文明。我一邊說，一邊把漢字“奴隸”的“奴”字寫給她看。我說這邊的偏旁是個女字，它本身就是象形的，是一個人 （側(cè)面的） 被繩子捆住了，就是“女”字；這邊一個“又”字，是一個人的右手。一個人被捆著，就是女人，另一個人的右手把繩子抓著，就是“奴”字。她問為什么被捆著的就是女人？我說，這是幾千年前，古代嘛，部族之間戰(zhàn)爭是很殘酷的。男人戰(zhàn)死了一大批，沒有死的，就被俘虜了，俘虜是要殺掉的，而女人則留下來，干嗎？生孩子。女的不是要溜嗎？就用繩子給捆起來。所以原初的“奴”字，就是留下來生孩子的工具。后來事情變化了，不僅僅有女俘虜，而且更多的是男俘虜，但是這個“奴”字，卻一直沒有改變。

這個女權(quán)主義者大為興奮，求我把所畫的“奴”字送給她，她說：“你看看，從漢字里就有著女性受奴役的鐵證?！蔽艺f其實并不一定要從漢字里才能找到這樣的證明，就是《圣經(jīng)》里，不是說人類之所以要受苦、受難，都因為女人，因為夏娃，才被上帝逐出天堂的嗎？還有古希臘的神話，人類本來生活在沒有任何災(zāi)禍的境界，所有的病毒惡疾都被關(guān)在一個箱子里，在普羅米修斯手中。他把這個箱子交給弟弟，叮囑他，絕對不能打開，但弟弟的老婆、漂亮的潘多拉很好奇，趁老公外出，偷偷敲開了箱子。結(jié)果里面無數(shù)的災(zāi)禍、疾病、蟲害就冒了出來，人類從此就受苦了。我要說明，我說的是歷史的偏見，不是我自己的觀念。我是尊重女性的。在座的女同學(xué)，不要誤會。就是女權(quán)主義者，我也心懷敬意。一些美國男性說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把性騷擾擴大化了，說女權(quán)主義者是“女性希特勒”，我嚴(yán)正聲明，我不同意。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母親就是女的，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否認(rèn)母親的偉大。

二、古典英雄的無性

從最原始的狀態(tài)研究，這個方法是管用的，但是也有很大的缺點，很少有直接的材料，大多數(shù)是殘缺的。我們中國最可靠的歷史材料，不過是烏龜殼、獸骨上的原始文字，其他的，都是推理、想象出來的，雖然有很大的可能性，但不是絕對的可靠。

這就用得上另一種方法，那就是從現(xiàn)實的、當(dāng)代的情況出發(fā)。第一，那是我們親身經(jīng)歷的，那是最沒有疑問的。第二，用當(dāng)代的生活經(jīng)驗，很高級的文明去分析歷史。比如說花木蘭，在《木蘭辭》里，她女扮男裝，參軍去了。詩歌里寫她在行軍打仗，特別是宿營的時候，和男性在一起，一點沒有女性的感覺。一千多年來，沒有人發(fā)出懷疑?？墒?，以當(dāng)代經(jīng)驗設(shè)身處地想想，一個單身女人，和男性同吃同住，是很不方便的，會不會引發(fā)男性的，或者自身的敏感？但是，一概沒有?？墒?，美國的動畫片《花木蘭》就讓她談戀愛了，中國早期的電影《木蘭從軍》也讓她談戀愛了。從當(dāng)代男女性愛的觀念出發(fā)，就不難看出，花木蘭可是一個沒有女性感覺的女英雄啊！

在美女和英雄方面，我們中國文學(xué)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

西方的“文藝復(fù)興”的口號，就是復(fù)興到古希臘。他們反對中世紀(jì)的神學(xué)把人的身體、人的欲望當(dāng)作是有罪的理論，而是借助古希臘的思想，把人的肉體當(dāng)作是美好的、自然的、神圣的美，就是裸體也是美的。而中國恰恰相反，男女授受不親，不能讓他們在肉體上有接觸，一接觸，就是丑事。就是沒有肌膚的直接接觸，遠距離的視覺的眉目傳情也要防范，女人要把人體包裹得比較緊密，不透氣才好。所以有了束胸的陋習(xí)。最極端的是，女性的身體不能被男性看到。有一個民間故事，屬于孟姜女與萬喜良的系列，孟姜女為什么要嫁給萬喜良呢？原因是她在池塘邊洗手，把袖子捋起來，讓萬喜良看到了，孟姜女就覺得非嫁給他不可，肉體也不能給第二個人看。

人在對待自己的性別感覺方面，經(jīng)歷了一個很矛盾、很曲折的歷史。

英雄和美女的關(guān)系，本來是異性相互吸引，身體的吸引。一為本能的需要，無師自通，亦如食欲；二為發(fā)展，生兒育女。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但是，太自然就不美了。說是為了美，就要超越自然，才有精神，才有美。

不過超越人性，超越生理的誘惑，就越搞越野蠻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宋理宗以來的小腳，都是以美的名義來折磨自己，損害健康。當(dāng)然，西方近代也有為了瘦身而束腰的。據(jù)說用一種鯨魚骨頭，反正和今天的減肥一樣，是很難受的。但是，西方有一句諺語說，人為了漂亮，就是要受折磨的。但問題是，一時流行的漂亮觀念，可靠不可靠？比如小腳，比如西方近代女性用鯨魚骨頭卡腰，卡得那樣細，不過就是為了突出乳房罷了。其實，很難受的，這樣受苦，都為了既讓它突現(xiàn)，又把它隱藏。干脆隱藏，或者干脆突出，不是舒服得多嗎？但是，干脆突出，不加包裝，又不敢；干脆隱藏，又不甘，真是苦得很，苦海無邊?。。ㄐβ暎?/p>

在相當(dāng)長一個時間里，全民努力把性征遮蓋起來，掩蓋到越是徹底越好，可是當(dāng)代，又反過來，強調(diào)性感是一種美，越是暴露，越有誘惑性越好。據(jù)報道說，西方已經(jīng)發(fā)明了一種新的乳罩，其實，就是像一片膏藥，具有某種半透明的質(zhì)地，可以讓人隱約地看到，但是又不能看得很清楚。更為解放的，是一種人提倡“天體運動”，人體是神圣的，干嗎要把它擋起來？不穿任何衣服，不是更好嗎？于是，他們不但在浴場，而且在日常，不論男女，只要愿意，都可以把性征最強烈的部位露出來。這顯然是部分人的一種追求。據(jù)說，加拿大人就立法保護這樣的自由。這可能是太解放了，連美國，都不敢接受這樣的解放。有些加拿大人就很生氣，在國界這邊，他們穿得嚴(yán)嚴(yán)正正，一到美國境內(nèi)馬上把衣服脫光。據(jù)說美國警察就只好把這些光溜溜、滑溜溜的泥鰍一樣的家伙抓起來。

這說明什么呢？人類雖然號稱萬物之靈，但對于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靈。對于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困惑，還沒有想出絕對安全的好辦法。先前我們中國女士林黛玉式的櫻桃小口，是美；今天夢露式的豐厚的闊大嘴唇，是美。當(dāng)代人以自己的性征為自豪，“性感”成了一個美好的詞語。可能是認(rèn)識到，人類沒有這種性別的感覺的話可能世界就不存在了，也不要建設(shè)“四個現(xiàn)代化”的國家了，因為后代也沒有了。但是，人又意識到，如果人類過分放縱這種欲望的話，也不得了，可能是到處充滿罪犯。

據(jù)說有人研究過，性欲這個東西最可怕，其快感是人最強烈的。表面上看食欲更強烈，不吃飯幾天就要死，沒有老婆十年也不會死，但是，色的誘惑性或者叫作刺激性，很強烈。有一個特點是，為了滿足色欲，人會膽子特別大，中國人所謂“色膽包天”真是說到了點子上。希臘神話中小愛神丘比特是盲目的，相比起來，異曲同工。所以英國的妓院是不能做廣告的，性商店也不能有色彩鮮明的櫥窗。連美國女明星，在頒獎會上暴露一下乳房都是要受到譴責(zé)的。把紅燒肉放到櫥窗里不會有人去搶，不會引發(fā)犯罪的沖動。妓女在櫥窗里，只有在少數(shù)地方，如漢堡和阿姆斯特丹才是合法的，但是都是穿戴整齊的；如果把一個女性脫光了放到櫥窗里，就可能出亂子。

對于自己的性欲，人類是最無可奈何的。

所以，你們大學(xué)生，男女宿舍要分開，因為學(xué)校當(dāng)局不相信男性能夠“坐懷不亂”，柳下惠那樣的君子幾千年才出一個。性愛是排他的，排他就是會打仗的，所以古希臘的史詩《伊利亞特》里的特洛伊戰(zhàn)爭打得很有名。為什么會打仗？就是因為爭奪一個美女：海倫。打了十年仗，死了十萬人。等到海倫出現(xiàn)在特洛伊城樓上，那些元老院的老頭子，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說是，這真是一個女神啊，為她打十年仗，是值得的喲！

在座的男同學(xué)個個崇拜柳下惠，我愿意相信，但是，能不能坐懷不亂，我沒有把握。至于會不會接受特洛伊戰(zhàn)爭的教訓(xùn)，為了美女決不干仗，就更沒有把握了。（大笑聲） 因為人性在這方面太經(jīng)不住考驗了?，F(xiàn)在男女間間隔得更嚴(yán)格了，我們20 世紀(jì) 50 年代念大學(xué)時可以隨便跑女生宿舍里坐著談天，賴著不走也可以，而且是可以結(jié)婚的，有女同學(xué)喜歡，就宣布結(jié)婚，大家就來祝賀，現(xiàn)在允許不允許結(jié)婚，卻成了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了。有人說，這是因為現(xiàn)在的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了，應(yīng)該是太涼快了。這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地球變暖了，人家涼快一點，透風(fēng)一點嘛?。ㄐβ暎?那是不是一定要捂得緊緊的呢？在古代，張生見了穿戴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崔鶯鶯，不是照樣跳墻嗎？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對自己的本性只有兩手，防御和懲罰，此外，有什么辦法？可能有的，那就聽聽我的講座之類。（大笑聲）

我們生而為人，可是對人、人性，究竟懂得多少呢？

三、美女難逃英雄關(guān)

研究人性，有個難處，人性就是所有人的性，就不是個別人的。研究每一個人，這是不可能的，只能研究個別的人，這就要選擇。選擇什么樣的人呢？研究壞人，這是一種方法。弗洛伊德就是這樣選擇的。人在潛意識里，都是性心理，遵循“力比多”為基礎(chǔ)的“快樂原則”，這是人的內(nèi)趨力。雖然，下丘腦有所有約束機制，但是，那還是從自私、安全、面子角度考慮的。不過，馬斯洛作為人本主義者，覺得不妥。他認(rèn)為應(yīng)該研究高尚的人，以無私的人為基礎(chǔ)，不管對自我多么不利，就是面臨殺身之禍，好人也很坦然，享受著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高峰體驗。這兩種選擇都有可取之處。如果單純用弗洛伊德的方法研究的結(jié)果，大家都和西門慶差不多，那樣多少有點煞風(fēng)景。按照馬斯洛的方法，就應(yīng)該研究英雄，這個方法可能比較優(yōu)雅一點。

正因為這樣，我決定從英雄身上的人性、人的色與食的關(guān)系上深入研究。

對這個問題，我想采用第三種方法，不是從最原始的英雄講起，不是從當(dāng)代英雄講起，而是從中間講起。具體說來，從《水滸傳》，從小說比較成熟的時期講起。這里所謂“成熟”的英雄有很奇怪的矛盾，凡是英雄，大概都有很大的食量，但是，對于色，偏偏就沒有任何感覺。

以武松為例。武松肯定是英雄，他打死了老虎呀，可他光打老虎還不夠英雄，他那打虎的方法不科學(xué)，有人懷疑過他是不是真能打死老虎。更英雄的是看到美女無動于衷，尤其是潘金蓮那樣漂亮的女人，他居然無動于衷，眼皮都不抬一下。這一點卻沒有人懷疑過。這就是中國人的設(shè)想，或者叫作理想。這和西方恰恰相反，與中世紀(jì)英雄傳奇——騎士文學(xué)恰恰相反，騎士是孔武有力的，最大的光榮是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女士，為美女獻身，這是英雄本色?！短眉X德》就是諷刺騎士的小說，他看到美女就要冒險、獻身，獻出自己生命是最大的光榮。而在中國宋元小說中，中國的男性英雄碰到美麗的女性怎么辦？當(dāng)然，碰到王婆無所謂啦，我們都頂?shù)米?，但是碰到了非常漂亮的，碰到潘金蓮啊，這就有難度了。有難度而能克服，那就是英雄了。

《水滸傳》里，理想的英雄可以海吃海喝，像武松那樣，一口氣喝了十八碗酒，還吃了幾斤牛肉，也就是說，食欲，越是超人越是英雄。古語云：“饑寒起盜心?！钡金I得發(fā)慌，就不要臉，什么壞事都敢干了。吃得飽，是一種理想；吃得多，就是志氣豪邁。吃牛肉的胃口和打老虎的精神膽略成正比。但是，吃有一個缺點，肚子的容量非常有限，超過了肚皮的彈性限度，有爆裂的危險。所以誰能吃得多，肚皮的彈性沒有限度，就很了不起，很值得崇拜。武松的英雄氣概和吃喝的程度就成正比，尤其是喝醉了，能醉打吊睛白額大虎，能醉打蔣門神。如果不醉，頭腦清醒，醒打蔣門神，其令人肅然起敬的程度，就要打折扣。

當(dāng)然，這一切充滿了中國式的肚皮理想主義的天真爛漫。

可是對于人性的另一個方面——性欲，卻相反，英雄對美女是不能感興趣的，一旦感興趣，就不是英雄?！端疂G傳》里的“矮腳虎”王英，外號叫“虎”??！ 可他看到對方有個女將叫“一丈青”扈三娘，長得不錯，就被迷住了，就打不成仗了，英雄寧愿被美女俘虜，就有點狗熊相了。幸虧，扈三娘比較隨和，被梁山泊收服后，宋江做媒人把她許配給王英，沒有嫌棄他個子太矮，但是王英成為被嘲笑的喜劇角色。

而武松，則是真正的英雄，他就反復(fù)頂住了美女的誘惑。潘金蓮去引誘他，先是關(guān)心他呀，做好吃的呀，這個沒用，武松的戒備是密不透風(fēng)的。后來潘金蓮就更加放開一點，用身體來接近，武松沒有表情，潘金蓮就忍不住了，借酒為媒。酒能亂性呀！請他喝酒，就主動挑逗。一般地說，一次就被挑逗上鉤，就太不夠英雄了。調(diào)戲數(shù)次沒用，說明武松不是一般的英雄。于是潘金蓮采取了辦法，“酥胸微露，云鬟半亸”，就是把胸衣敞開一點，露出來一點，將自己喝了半杯的殘酒請武松來喝，武松拒絕，并且態(tài)度嚴(yán)厲。潘金蓮看酒不行，身體就靠上去，靠在他身上，武松的男性感覺果然如鐵壁銅墻，不僅沒有內(nèi)心的任何騷動，而且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不但厭惡，而且嚴(yán)詞痛斥“不知羞恥”。武松之所以英雄，不完全是因為打老虎，因為他在真正見到老虎時，心里七上八下。在《水滸傳》的作者看來，最為完美的是，他在美人的勾引面前無動于衷，端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當(dāng)然，這是形容，用科學(xué)的語言說，應(yīng)該是血壓、脈搏一概正常。聰明絕頂?shù)慕鹗@稱贊他為“神人”“天人”，也就說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境界，這比柳下惠所受的考驗要嚴(yán)峻得多了。柳下惠懷中的女士，光是坐著，并沒有什么其他的表示，而柳下惠不過是不動而已。但是，武松懷中的女士有更多的動作，而武松的態(tài)度又更為嚴(yán)厲。這說明這種英雄的特點，就是根本就沒有性的感覺，我把這一點叫作“英雄無性”。英雄就英雄在特異感覺系統(tǒng)的偉大和堅強——身為男性，卻有一種“反男性”感覺。當(dāng)然，我們不是英雄，但，我們和英雄相比，差別并不大，僅僅是多了一點點感覺而已。當(dāng)然，我們要向英雄學(xué)習(xí)，但是，我們的這種感覺，就是一點點也不肯消滅。（大笑聲）

中國古典傳奇小說中一個很特殊的美學(xué)原則，就是“英雄無性”。

正是因為這種“英雄無性”的美學(xué)追求，傳奇小說中，英雄對美女，主要是性感覺強烈的美女，手段十分兇殘。在《水滸傳》作者看來，這可能比打虎更值得大書特書。金圣嘆在評語中說，本來武松殺虎，憑的是赤手空拳，花了一回筆墨，可是要殺一個小女子，“舉手之勞焉耳”，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寫頭的，但是，施耐庵也花了一回的筆墨，獅子搏兔，淋漓細致。手伸到漂亮女人胸脯中去兩次，性的刺激本來應(yīng)該比饑餓的刺激是更為強烈的，更瘋狂的，更不要臉的。但是，英雄的手是帶著刀的，是去捅美女的胸脯的。打虎和殺嫂，用俞平伯評論《紅樓夢》中林黛玉和薛寶釵的話說，是“遙遙相對，息息相通”。但是，打虎沒有重復(fù)，殺嫂卻不怕重復(fù)，可見是重頭戲。武松的英雄姿態(tài)是這樣的：

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兩只腳踏住她兩只胳膊，扯開胸脯衣裳。

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供養(yǎng)在靈前。

手伸到女性胸脯中去，口里還銜著刀，肯定是《水滸傳》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英雄姿態(tài)。

似乎《水滸傳》的作者對這段很得意，情不自禁地寫了一次又一次，總共寫了三次。有一個英雄叫楊雄，楊雄這個人一點也不雄，他自己馬大哈，老婆與和尚通奸，都沒有覺察。義弟石秀告訴他，他還不相信。他老婆也姓潘，叫潘巧云，對楊雄花言巧語，說石秀調(diào)戲她，楊雄就疏遠了石秀。石秀也是英雄，對美女是以心狠手辣為特點的。你弄得我說不清楚，我就要讓你活不下去。石秀就暗地偵察，踩點很精確，拿準(zhǔn)了潘巧云到廟里燒香與和尚通奸的時間，把楊雄帶過去看，抓了個現(xiàn)行。楊雄對待美女怎樣呢？我再念一段：

先用刀，挖出舌頭。

咔嚓！為什么呢？因為造謠石秀調(diào)戲她。下面是：

一刀從心窩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

基本上是重復(fù)吧？是盜版武松的模式吧？這種重復(fù)，在中國古典小說評點中本來是大忌。毛宗崗在評論《三國演義》時說過羅貫中寫了許多次火攻，容易重復(fù)，甚至雷同，這在藝術(shù)上叫作“犯”。但是，火燒新野、火燒博望坡、火燒赤壁、火燒濮陽、火燒盤蛇谷，等等，都各有特點，沒有雷同，這就叫作“同枝異葉，同花異果”。而《水滸傳》殺潘金蓮、殺潘巧云、殺盧俊義的老婆賈氏，方法、工具、手段、部位實在是基本雷同，可以說是“同枝同葉，同花同果”，但是為了突出英雄仇視美女的本色，施耐庵也就顧不了許多了。當(dāng)然，《水滸傳》作者并不是沒有避“犯”的起碼自覺，寫了武松打虎以后，再寫李逵打虎，就不讓他像武松那樣赤手空拳，而是讓他帶著兩把刀子，一把塞到老虎屁股里去了，腰里還有一把。而寫殺美女，卻不怕“犯”。楊雄這個家伙有什么資格配稱為英雄？太太偷和尚，戴了綠帽子，被女人灌了迷魂湯，冤枉了義弟石秀，這樣的窩囊廢還偏偏名叫楊“雄”，他“雄”個什么呀？（大笑聲） 枉了“雄”字的光彩。應(yīng)該叫作楊“熊”才對。他“雄”在利索地套用了殺女人的模式，這種殺女人的辦法大概是施耐庵的拿手好戲。武松和楊雄都沒有多少文化，那么比較文雅的盧俊義，應(yīng)該有比較文雅的辦法了吧？結(jié)果還是老一套?？赡?，這是英雄的最高準(zhǔn)則。這個準(zhǔn)則太重要了，一次不夠，兩次印象不深，作者還不解氣，又寫了第三個淫婦的下場，這個是盧俊義的老婆，與大管家通奸陷害盧俊義，最后被抓住，送到梁山泊忠義堂上。盧俊義怎么對他老婆呢？是這樣的：

盧俊義手拿短刀，自下堂來，大罵潑婦賊奴，就將二人剖腹剜心，凌遲處死。

年輕的讀者可能不知道什么叫作“凌遲”，要直接詳細說明是相當(dāng)野蠻的。大體上相當(dāng)于生削魚片——把魚肉從活魚身上一片一片削下來，直到它不掙扎為止，不過要在想象中把魚改為美女。英雄打老虎倒在其次，殺美女更見功夫。真好漢的標(biāo)準(zhǔn)形象是，殺美女“口里銜刀”，進行“切美女片”的操作。怪不得中國人把厲害的女人叫作“母老虎”（上海話叫作“雌老虎”），不然，殺女人的成就怎么能超過殺老虎？武松后來血濺鴛鴦樓，殺了張都監(jiān)一大家子，刀口都殺卷了。他在墻上用布蘸著血寫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毙胁桓?，坐不改姓，端的是英雄。但是，我時常感到還不夠全面。多年寫作教師的職業(yè)習(xí)慣使我時常有一種沖動，想去替他改成：“殺人者，打虎并殺嫂武松也?！爆F(xiàn)在看來，可能還是施耐庵老到，“打虎武松”中的“虎”，并不簡單是指景陽岡上的吊睛白額大虎，而且包括潘金蓮那樣的美麗的母老虎。如果只會打山上的老虎，卻殺不了美麗的母老虎，就和英雄無緣了。矮腳虎王英雖然號稱“虎”，見了美麗的母老虎，就流口水，就只有受嘲弄的份兒，被作者安排當(dāng)了“一丈青”的俘虜。萬惡淫為首，女人是禍水，所以對她們不能心慈手軟。不僅僅是《水滸傳》如此，《西游記》中，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所有的英雄都是無性的。只有豬八戒，有性別感。但是，恰恰是這個正常人、男子漢，被處理成喜劇性的角色，三打白骨精，盤絲洞，女兒國，都是為了讓他出洋相。

對女人無情，是英雄。不但無情，而且要無感覺。

反過來，有了感覺，輕則被嘲笑，重則被歸入強盜中的丑類，如小霸王周通之類。但也有一個例外，宋江。《水滸傳》在情節(jié)上千方百計為他辯護，強調(diào)他是被動的。首先，出于憐憫閻婆惜母女，她們太窮了，給她們弄了一座小樓，還給生活費。其次，并不常常去和閻婆惜睡覺，也就是不好色。這一點，有點牽強，不常常去，就是說有時去，去干什么？這個漏洞，不言而喻，雖然是推理，沒有正面描寫，雖有點騙鬼的嫌疑，但維護了天下英雄都無條件崇拜的宋江的光輝形象。最后，讓宋江把這個女人殺了。殺的理由，其一，和潘金蓮、潘巧云、賈氏是一樣的——淫婦，這是古代語言，現(xiàn)代語言則是女性的感覺和性要求太強；其二，讓這個女人從性行為上的出軌，紅杏出墻，發(fā)展到政治上的訛詐，非殺不可，不殺后果嚴(yán)重。雖然殺得沒有武松英雄，也沒有讓宋江口中含刀，但是，卻把宋江推向逼上梁山之路。這對同情水滸梁山的讀者是一個極大的安慰。

《水滸傳》對于女人也并非一味殘忍，有時也寬容到讓她們殺人放火，如菜園子張青的老婆母夜叉孫二娘，以殺害過往客商做人肉包子為生，還有以“母大蟲”為綽號的顧大嫂，殺人越貨，都可以列入梁山英雄的正式譜系之中。這是因為，這些女人，不像潘金蓮，不像潘巧云，她們沒有女人的感覺和感情，她們的感覺、行為方式早已和男人一樣。

她們是英雄，就是因為她們沒有女性的感覺，符合英雄無性的美學(xué)原則。

這樣的原則，不僅僅適用于這種草莽女英雄，而且適用于那些貴族美女。貴族美女和英雄在一起，在英雄左右，起什么作用呢？英雄末路的祭品、犧牲品。比如楚霸王是英雄吧，“力拔山兮氣蓋世”，英雄蓋世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虞姬在哪里，在男的快完蛋的時候，女的突然冒出來了。做霸王太太的感覺，司馬遷覺得不重要，沒有必要告訴讀者。等到楚霸王死到臨頭的時候，虞姬為成全英雄的事業(yè)，就提前自殺了。貴族美女和英雄的描寫是不平衡的：一方面，英雄如何被美女迷住，如何纏綿悱惻，作家是不會告訴讀者的；但當(dāng)英雄倒霉的時候，作家則要正面描寫她如何義無反顧，比英雄提前奉獻生命，要不然會被別人俘虜去，捆起來替別人生孩子。美女的功能就是要為英雄犧牲。關(guān)鍵是提前，要死在英雄前頭。有時，則更為突出，還沒有開始英雄事業(yè)，英雄就親自動手，把美女，自己的老婆給殺掉了。

有一出戲叫《斬經(jīng)堂》，又叫《吳漢殺妻》。劉秀起義的時候，他策反一個大將吳漢為他打江山。吳漢是王莽的駙馬，老婆是王莽的女兒，這個駙馬爺要當(dāng)忠于正統(tǒng)王朝的大英雄，那要帶著王莽的女兒去參加起義隊伍，第一個問題是很拖累，第二個問題更為嚴(yán)峻，人家不會信任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老婆。那時夫人在經(jīng)堂里念經(jīng)，求菩薩保佑夫君平安歸來，過紅紅火火的小日子，好不容易把丈夫盼回來，沒有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給捅了。

貴族美女還有一種功能，就是做英雄的政治工具。比如貂蟬，讓她嫁給董卓，就和董卓睡覺，為什么心甘情愿？因為身負(fù)政治使命，離間董卓和呂布的關(guān)系。這個美女和董卓這個老家伙睡在一張床，還要跟呂布那樣的小白臉親熱，作為女人，應(yīng)該有不同的感性，但是，作者不屑一寫。

周瑜設(shè)計想把劉備殺了，堂而皇之地招親，要把孫權(quán)的妹妹嫁給他。劉備原來不敢去，諸葛亮說，你去不要緊的，我給你三條妙計，一條一條做下去就成了。孫權(quán)的妹妹是沒有自己意志的，雖然她愛擺弄刀槍。而她的母親一看劉備長得不錯，而且還是正統(tǒng)王朝的后代，明知人家早有過兩個老婆，還有孩子，明明是當(dāng)劉備的小老婆，居然同意了。但孫權(quán)的妹妹一嫁給劉備，周瑜就把劉備軟禁起來了。劉備要溜，她就死心塌地地跟他溜了，媽媽也不要了，哥哥也不要了。到了吳蜀關(guān)系緊張的時候，終于被孫權(quán)給弄回來了，和劉備就不能見面了。這樣一過就是好些年，劉備軍事上盲動冒進，死了以后，孫夫人居然不想活了，自己投江了。因為，劉備是英雄，所以他的老婆就要成為烈女，才能配得上。這是毛宗崗加上去的，雖然不是原文，但毛宗崗的本子被廣泛接受，說明這個觀念是普遍的。

為什么劉備三顧茅廬，到諸葛亮莊上，什么人都見了，丈人、兄弟、朋友、童仆、鄰居整整一個系統(tǒng)，可是，就是沒有見諸葛亮老婆？難道他是沒有老婆？有的，不然怎么會有兒子？諸葛亮后來有名的“寧靜致遠，淡泊明志”，就是出自寫給他兒子的信。只是在作者心目中，貴族女人除了發(fā)揮政治功能，還有什么功能呢？讓她談戀愛，《三國演義》 的作者不會寫。強烈的女性感覺一來，就可能變成潘金蓮，怎么把女性的感覺和男性戰(zhàn)爭中的情感與智慧結(jié)合起來，羅貫中是地地道道的外行。本來，諸葛亮要出山，參加劉備的軍事集團，一去就二十多年。要不要和老婆商量一下？至少安頓一下啊?？墒菦]有。老婆是不是要纏綿一番？是不是不太同意？冒這么大的險，干啥??？圖個什么呀？還不如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小日子呢！但是，《三國演義》覺得不好玩，來個完全留白。老婆，英雄是不應(yīng)該放在心上的，有了這些東西就麻煩了。在趙子龍從長坂坡殺回去，于百萬軍中救阿斗時，劉備的老婆糜夫人就投井自殺了。趙子龍血染征袍，把孩子交給劉備，劉備對其妻子的死活，問都沒問。英雄就應(yīng)該這樣，美女也應(yīng)該安于如此。

英雄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謀略，需要美人的幫助，條件是美人不但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感情，哪怕是和自己的老公太好，也是壞事，國家亡了，都是女人搞的。比如說把盛唐搞得一塌糊涂的是楊貴妃，所以陳鴻要寫《長恨歌傳》來“懲尤物，窒亂階”，連白居易都未能免俗，說“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朝政不理，都是因為美女太漂亮，當(dāng)然就要出事了。

正因為此，英雄必須是無性的，美女也必須是無性的。

英雄難逃美人關(guān)，美人難逃英雄關(guān)，美學(xué)原則遙遙相對，息息相通。

女人還有一種惡德，那就是對大英雄不識貨，勢利。你們看過《封神演義》沒有？姜子牙八十余歲，一直不得志，只是做些小本經(jīng)營，賣面粉，結(jié)果風(fēng)一吹，都飛走了，一塌糊涂，老婆嫌棄他，結(jié)果姜子牙寫了一首詩：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由是可，最毒婦人心。

姜子牙無疑是大英雄，輔佐周朝得到天下，在他心目中，女人就是這樣的。這個評價不僅僅是英雄的評價，更是作者的評價，整個社會似乎都有這個共識。

《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的作者們才氣都很大，可是并不是全才，他們只會寫英雄豪邁，就是不會寫兒女情長。寫這種情感的才氣，他們沒有，他們似乎是外行。內(nèi)行在唐宋傳奇、“三言”“二拍”系列。作者對于這方面的藝術(shù)很是內(nèi)行，什么杜十娘眼見愛情失落就自殺啊，崔寧和秀秀趁失火就卷包私奔啊，這些男女情愛之感，都強大到不要命的程度。可是，這些人物并不是超凡的英雄，而是世俗的小人物了。

四、以丑為美，以傻為美和喜劇性

但是，我們看到這三大經(jīng)典古典小說，在揭示男女之情方面局限的時候，可不要絕對化。我覺得《西游記》在性意識方面，有一點很寶貴的發(fā)展，或者叫作突破。不過不是從英雄主義方面去突破的，不是向詩意的、美化的、頌歌的方向，而是向反詩意的、調(diào)侃的、幽默的、喜劇的，甚至是“丑”角化的方向發(fā)揮，應(yīng)該說是一種很了不起的、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都很獨特的創(chuàng)造。

《西游記》和《水滸傳》（英雄仇恨美女） 有所不同，它所有的英雄，在女性面前都是中性的，唐僧看到女孩子，不要說心動了，眼皮都不會跳一下的。在座的男生可能是望塵莫及吧，因為他們是和尚啊，我們卻不想當(dāng)和尚。孫悟空對女性也沒有感覺。沙僧更是這樣，我說過，他的特點是不但對女性沒有感覺，就是對男性也沒有感覺。（大笑聲） 不過唐僧是以美為善，美女一定是善良的；孫悟空相反，他的英雄性就在于從美女的外表中看出妖，看出假，看出惡來?？梢哉f他的美學(xué)原則是以美為假，以美為惡。你越是漂亮，我越是無情。和他們相反的，是豬八戒，他對美女有感覺，一看見美女，整個心就激動起來，他的美學(xué)原則是以美為真。不管她是人是妖，只要是美的就好。他是中國古代小說中，唯一的一個“唯美主義者”。（大笑聲）三個人，三種美學(xué)原則，在同一個對象（美女）上就發(fā)生沖突了。唐僧就怪罪孫悟空了，去西天取經(jīng)就是為了救老百姓，小乘佛教不夠用，只能治病而已，大乘佛教可以使人長生不老，現(xiàn)在人還沒救，你把一個善良的女生給殺死了。孫悟空解釋說這是一個妖怪，是假的，要吃你的肉，想長生不老的。唐僧將信將疑，如果這時候豬八戒和孫悟空配合，說師父啊，你要相信師兄，他是火眼金睛，是太上老君爐里面煉出來的，假美女，真妖精，在他眼中，是無所遁逃的。如果這樣，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但是豬八戒有性感覺，性意識，他內(nèi)心有些騷動，這么多天了，就是在和尚堆里混，好端端一個女生，至少要和她講幾句話嘛！話還沒講上，就被打死了，多可惜。豬八戒就挑撥，說這個猴子天性殘忍，師父你絕對不能饒過他。這就弄得孫悟空被唐僧開除了。結(jié)果是大家倒霉，一起被白骨精抓去，放在蒸籠里，差一點被蒸熟來吃掉。這就是對豬八戒的嘲笑。誰讓你這么“色”了？自討苦吃嘛。同樣是“色”，豬八戒比王英那種單純的“色”，可愛得多了。為什么呢？這里，有幾個講究：

第一，吳承恩在折磨豬八戒的時候，反復(fù)揭露他明明出于私心，卻冠冕堂皇說了一大堆套話，欲蓋彌彰，錯位很大，喜劇性很強。不是王英式的，光是流口水。

第二，把孫悟空弄走了，被妖精抓住，小命難保，狼狽得很！禍闖得越大， 越有喜劇性。

第三，豬八戒可恨而又可愛，還因為“性趣”，屢犯不改。在白骨精面前頂不住；到了盤絲洞，只見女兒身，不見妖怪，還是頂不??；到了女兒國，就更頂不住了。死心眼、活受罪。喜劇性層層加碼。

第四，不可忽略的是，他的戀愛史不但不可惡，反而值得同情。他本來是天上的天蓬元帥，一個將軍，因為“調(diào)戲”王母娘娘的宮女，下放并不太過分，但弄成個豬臉，太過分。但這種丑臉，并不妨礙他喜歡女孩子。

第五，孫悟空把他收服了，一路去取經(jīng)。但是，豬八戒取經(jīng)的意志并不堅定，迷戀渾家的意志卻很堅定。在常人，應(yīng)該是隱蔽的，而他卻傻乎乎地公開講出來。臨行的告別詞是這樣的：“上拜老丈人，此番西天去取經(jīng)，若能取成正果，那是最好，如果不成，我還回來做你的女婿?！睂O悟空就罵他憨貨，還沒開拔，就公然想當(dāng)逃兵。有私心，卻沒有起碼的自我保護意識。孫悟空經(jīng)常說他“呆子”，這一點很關(guān)鍵，不呆，干那么多壞事，就不可愛了。

第六，豬八戒取經(jīng)堅持到最后，當(dāng)然，也是英雄，不過，是比較平凡的、有毛病的呆英雄，但是，呆，是智慧的缺乏，卻是心境的坦然，是缺點又不是缺點。從《西游記》作者的角度說，是對豬八戒的“呆”進行調(diào)侃，從當(dāng)代讀者角度說，豬八戒的“呆”恰恰是人性未滅的表現(xiàn)，還是蠻可愛的?；鹧劢鹁吹綌橙?，一棒子打死，看到女孩子，面不改色心不跳，這種英雄值得尊重。但是，豬八戒看到女孩子動心了，孽根不斷，呆頭呆腦，表現(xiàn)出來，就更有人情味，更好玩，更有喜劇性的審美價值。

豬八戒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偉大在何處？給豬八戒設(shè)計一個豬臉，又給他那么強的愛好女生的感覺；讓他皈依佛教，又不讓他六根清凈，男性好“色”的本性，時時流露。他有情欲，照理說，應(yīng)該把欲望遮蔽起來，但是，他很坦然，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和西方文學(xué)相比，他不像薄伽丘《十日談》中那些教士好色而耍弄詭計，成為被諷刺的角色，也不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神父，很迷戀美女艾絲美拉達，一味虛偽。豬八戒是公開的，你笑話也好，調(diào)侃也好，都無所謂。就是被嘲笑，被懲罰，他也大度得很，好像是寵辱不驚，反正活得挺滋潤。他和《巴黎圣母院》里那個外貌極丑，又迷戀美女艾絲美拉達的卡西莫多又有不同?？ㄎ髂嘀粣郯z美拉達一個，無聲的愛，很謙卑，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死不渝，等人家死了，才敢和她爬到一起，死在一起。這個卡西莫多，也是以丑為美的典型，但是，是很浪漫的、理想的美。而豬八戒并不浪漫，他只有男性的本能，見一個愛一個，把男性多戀的弱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是一個自發(fā)的男人，而不是神，不是大英雄。他也有自尊，掩蓋小私心，希望得到尊重，但在性方面不同，卻不以為丑，讀者也不覺得他有多丑。為什么？因為，他丑得很真誠，很自然，有點傻，有點癡，似乎很坦蕩，無私無畏嘛?。ù笮β暎┏蠛兔朗菍α⒌?，其轉(zhuǎn)化的條件就是“癡”，但是，他又不是賈寶玉那種癡，他沒有那么深刻，他的“癡”其實就是“傻”。如果說賈寶玉是情癡，是以癡為美，那豬八戒就是以傻（呆）為美。癡是有智慧的人，只是在一個異性身上著了迷；傻（呆）是比較笨的人，見了異性都著迷。以癡為美，深層有智慧，情智交融，可能是抒情的正劇，或者是悲劇；而以傻為美，因為笨，智力低下，就反常，就可笑，就荒謬，故可能是喜劇。這表現(xiàn)在：第一，小心眼，大失算；第二，不斷失敗，永遠快樂。融可笑可嘆、可悲可喜、可愛與可恨于一體，充滿矛盾、錯位，又和諧統(tǒng)一。統(tǒng)一在他丑陋的外貌中，更統(tǒng)一在行為邏輯導(dǎo)致的出“丑”中。

這叫作以丑為美，以傻、以呆為美。

吳承恩把美與丑的尖銳矛盾放在豬八戒的形象中，又以一個中介成分“傻”（呆）而使之和諧，這在世界古典小說、戲劇史上，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是一大奇觀。當(dāng)然，莎士比亞的戲劇中也有小丑，我國戲曲中也有三花臉小丑，但只是配角，作用僅僅限于插科打諢，但是，豬八戒是貫穿首尾的重要角色。丑、傻、美三元錯位又三位一體，達到水乳交融的和諧程度。高爾泰曾說，美是自由的象征。豬八戒的丑、傻、美三元錯位交融的自由，在美學(xué)史上值得大書特書。

對于讀者來說，能不能、會不會欣賞豬八戒的這種三元錯位交融，是內(nèi)心美感是否自由的試金石。不會欣賞豬八戒，不同情他，就說明你沒有看到不可抑制的人性。他所有的狼狽，都是因為堅持對異性愛好的不可更改，都是對中國文化中禁欲主義的沖擊。

不可忽略《賣油郎獨占花魁》，也是公然堅持對異性的追求。賣油郎為了與青樓女子花魁一度良宵，把經(jīng)營了好幾年小生意才有的一點錢拿去只為見她，卻碰上她應(yīng)酬回來喝醉了，賣油郎尊重她，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這樣的人物，也是英雄吧，但是不如豬八戒可愛，因為他沒有豬八戒那么豐富的內(nèi)心，賣油郎太理性了，而且長得很端正，美好的外貌和道德化的內(nèi)心統(tǒng)一得很單調(diào)?！段饔斡洝返淖髡咄ㄟ^想象，把豐富的人性和一個長得非常丑的外貌結(jié)合起來，這種喜劇性的想象實在是了不起的，這是對詩性美化的喜劇性顛覆。

很可惜，后來“三言”“二拍”宋元話本沒有發(fā)揚豬八戒這個傳統(tǒng)。雖然《說唐》中的程咬金，《說岳全傳》中的牛皋，《大明英烈傳》中的胡大海，固然有某種喜劇性，但是，都沒有在性意識中開拓，七情六欲中獨獨回避了性欲，內(nèi)在的悖謬就蕩然無存，人性深度就與豬八戒那種可愛、可笑、可同情、可憐憫不可同日而語。我們的古典小說，把性和惡聯(lián)系的，比比皆是；把性和善相聯(lián)系構(gòu)成喜劇美的，絕無僅有。在《紅樓夢》中，有把性和善結(jié)合為美的，如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但是，那是詩的和諧，而不是喜劇的，沒有荒謬。當(dāng)然，《紅樓夢》中還有賈瑞和薛蟠，但那是真正的淫蕩，那是鬧劇，而豬八戒則是輕喜劇，惡中有真，丑中有善，這一輕喜劇傳統(tǒng)沒有得到繼承。輕喜劇傳統(tǒng)的斷層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大遺憾。

人的色欲是很排他的，食欲不同，有了好吃的東西，可以和別人分享，但是妻子卻不能分享?！端疂G傳》里有一個理想，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但是，異性，是不是可以共享呢？回答是，干脆共同禁欲。

英雄和性的關(guān)系，一直是個矛盾。從《三國演義》《水滸傳》到《西游記》都極端壓抑。物極必反，就走向反面。后來，對于性的描寫就泛濫起來?！督鹌棵贰分芯秃苤苯用鑼懭庥?，有時，還用詩詞來描寫、贊頌性事，感官刺激很強，以至在很長一段時期里不能公開發(fā)行。我們要研究，還得到香港去買。當(dāng)然，在西方，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談》也有性描寫，卻很優(yōu)雅，其中有許多暗示。我舉一例：有一個教士，十分好色，經(jīng)常接受女孩子的懺悔。有一個女孩子不懂得自己的私處是何性質(zhì)，傳教士說那是地獄，罪惡。傳教士要和女孩子發(fā)生關(guān)系，女孩說，這是地獄呀，你來干什么？他說我這里有一個魔鬼，它要到地獄去?！妒照劇防镏v得非常文雅，十分幽默，而《金瓶梅》則不然。

極端禁欲導(dǎo)致極端泛濫，極端泛濫又導(dǎo)致極端禁欲，源遠流長，導(dǎo)致當(dāng)代所有樣板戲中的男主人公沒有妻子，女主人公沒有丈夫，母親沒有親生的兒子，孩子沒有親生的父母。這樣的極端，導(dǎo)致在改革開放后，性事主題起初還偷偷摸摸、羞羞答答，后來，就出現(xiàn)了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后是王安憶的《小城之戀》等，現(xiàn)在就產(chǎn)生了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之類，這個是必然的。禁欲過于厲害必然會產(chǎn)生縱欲。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過分的禁欲、英雄化最后導(dǎo)致走向它的反面，人都不再英雄了，而且變得卑下了。

哦，對了，我講得太多，應(yīng)該是回答你們挑戰(zhàn)和質(zhì)疑的時間了。

對話：

問題一：孫教授，您好。您說，中國人的情欲觀和西方不太一樣，我們的孔夫子瞧不起女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而西方則有騎士小說，把崇拜女人、將生命獻身給女人當(dāng)成一種光榮。這里，是不是有某種文化傳統(tǒng)上的差異？

教授答：你的說法是很有意思的，我可能剛才講得不是很清楚，現(xiàn)在做些補充。我想這里的原因是很深邃的。西方文化關(guān)于性的觀念和我們國家，從文化源頭上，或者說原型上，就差異很大。源頭上的差異，一點點小差異，到了后來，差之毫厘，就失之千里。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在我們文化傳統(tǒng)中，不管什么樣的古代神話、民間故事，都是兩個獨立的人。要結(jié)合，就不免有主體之間的矛盾。男女之間性的吸引雖然是最強烈的，但是，兩個人要結(jié)合，起碼要溝通感情和感覺，然而，人性決定了人的感覺和感情是難以徹底溝通的。因為，人對外部信息并不是被動反應(yīng)，而是以其主體認(rèn)知模式去同化的，這個過程中，就免不了充滿了誤解。互相間完全認(rèn)同就有挺高的難度，故先是女人不能充分估計男人的價值，后來是男人體悟不清女人的價值。因而在中國到文明社會之后，男女不平等的時間持續(xù)得可能就比較長，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可能要多一點。而西方的早期哲學(xué)則有所不同，有一種思想，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或者女人的一半是男人。柏拉圖在《會飲》中引用阿里斯托芬的說法，認(rèn)為最初的時候，人的性別有三種，除了男的和女的，還有第三種，男女兩性的合體，四只手，四只腳，兩張臉，一模一樣，方向相反，生殖器則有一對。這種人的體力和精力都非常強壯，因此常有非分之想，竟要與神們比高低。宙斯和其他神很惱火，想把這類人干脆滅掉，但就再也得不到從人那里來的崇拜和獻祭了。宙斯絞盡腦汁想出了個法子，把人們個個切成兩半。人只能用兩只腳走路，就變得虛弱，人數(shù)卻倍增，要是繼續(xù)搗亂，就把他們再切一次，只能一只腳蹦跳著走路。人被切成兩半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緊緊抱住不放，恨不得合到一起。由于不愿分離，飯也不吃、事也不做，結(jié)果就死掉了。這一半死了，活著的一半就再尋另一半去擁纏在一起，不管遇到的是女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的一半。這樣，人就快要死光了，宙斯就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讓人可以交媾。要是男的抱著女的，馬上就會生育，傳下后代；要是男人抱著男人，至少也可以發(fā)泄情欲。所以，人身上本來就有彼此吸引的情欲，像兩片比目魚，人人都在尋求自己的另一片。從這個意義上講，在西方的文化源頭上，男人和女人相互追求，不過是恢復(fù)原生的自我，自己找回自己，溝通的障礙就微乎其微，就是互相進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存在害羞之類的事情，相反可能是很光榮的。西方中世紀(jì)的騎士以崇拜女性為榮，而中國中世紀(jì)的好漢卻以仇視美女為榮，是不是可以從這里看到一點原型？

西方的原型意識，就是由于分成兩半，人不完整了，就要追求恢復(fù)完整，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從亞里士多德到弗洛伊德，全都認(rèn)為，通過性愛來愛他人，實際上是實現(xiàn)愛自己。性交媾就是對這種結(jié)合的幸福的慶典。柏拉圖甚至鼓吹濫交，原因很簡單，這是自己和自己的幸福的事情，和其他無關(guān)。希臘人（和一些東方宗教），還以某種帶性交的儀式來贊頌愛神，還有圣潔而又淫猥的愛的法典。知道了這些，對20世紀(jì)60年代西方的性解放、群交、裸體運動才可能充分理解。顯然，這一切，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原因就在文化原型有差異。你們有興趣可以去查閱柏拉圖的《會飲》。

問題二：孫教授，您說，男人以力為美，難道男人就一直是出死力氣的？后來不是有奶油小生嗎？美是一個歷史建構(gòu)的觀念，怎么能一概而論，是不是這樣呢？請以古典傳奇小說為例說明。

教授答：謝謝你，這個問題可能補充了我剛才所說的不足。最初的人，女性以生孩子為美，男性以力量為美。所以中國的“男”字是田力，就是說他是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很有力氣的。中國的英雄是以力為美，“力拔山兮氣蓋世”。京戲里，張飛在長坂坡當(dāng)陽橋前一聲吼，吼斷了橋梁水倒流。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光有力量就不行了，更大的英雄不是由于力?！端疂G傳》第一把交椅是宋江，他沒有什么多大的力氣。第二把交椅是盧俊義，和宋江一樣，他的名聲靠的是仗義疏財，是一種精神號召力。第三把交椅是吳用，他不會打架，手無縛雞之力，但是他有智慧。這就漸漸顯示一種轉(zhuǎn)化，最美的、吸引人的不是力氣，而是智慧，以力為美變成了以智為美。諸葛亮比一般武夫要美多了?！墩f唐》里面，程咬金做皇帝，有個徐茂公，程咬金簡直可以說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后來《大明英烈傳》中有徐達，在《太平天國》里有一個人叫錢江，雖然這些人武藝都不行，但都是以神機妙算見長。他們有更高的威信，這些人物可以叫作“諸葛亮系列”，都是以智為美。就女性方面來說，一些人物的美，既不是力，也不是智，如杜十娘、崔鶯鶯，而是情，以情為美。就男性來說就是賈寶玉了，最大的特點是“情癡”，感情到了發(fā)癡的程度就更美了。情感強烈，發(fā)癡，就是不講理，不合邏輯，把感情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用學(xué)術(shù)語言來說就是以情為美。所謂“癡”，就是說，這種情，是超越實用理性的。如果賈寶玉選擇對象，局限于實用理性，先看對方身體怎么樣，能不能生孩子，是絕對不會選林黛玉的。第一，她有疾病，相對健康的是薛寶釵；第二，脾氣，心眼小，她越是喜歡你越是折磨你，整天挑剔你，整天諷刺你，弄得賈寶玉整天檢討。不賠不是不好，賠了不是更不好，這就是愛。有了感情就癡了，邏輯就亂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兩個人彼此最愛，卻鬧得最一塌糊涂，天天吵、天天鬧。比較平靜的是薛寶釵。薛寶釵非常冷靜，她不癡，因此就沒有情。她無所謂，看到唯一比較干凈的男人被別人迷住，也不激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不是感性人物，很有理性修養(yǎng)。這個人很漂亮，“艷冠群芳”，但不如林黛玉美。真正美的是把感情看得比命還重要的人，就是林黛玉，談戀愛到不要命的地步，這就是以情為美的典范。到這個時候，古典小說發(fā)展到了古典美的頂峰了。

從中國傳奇小說來看，從武松、孫悟空的無性，到賈寶玉、林黛玉的感情至上，感情一步步提到更高的價值層次。從17 世紀(jì)莎士比亞到19 世紀(jì)的托爾斯泰，從羅密歐、朱麗葉為情而犧牲，到安娜·卡列尼娜為情而自殺，都是同樣的審美境界，把感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這正是世界文學(xué)歷史不約而同的潮流。

這時的奶油小生，美不美，就看你癡不癡了。

（閻孟華根據(jù)錄音整理，李福建統(tǒng)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