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雙高跟鞋

張寶中

1

下午四點多，長途大巴終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Ｔ诹说覍幤囌?。羅永祥終于松了一口氣，叫醒還斜靠在座椅靠背上張著大嘴睡覺的劉偉，從行李架上取下雙肩包，提上放倒在腳邊的三腳架，向車門走去。他邊往前走，邊努力伸著脖子盯著車門旁邊那個長方形的深灰色尼龍包。他下車后站在車門口等劉偉，同時盯著一個個下車的人，看他們的腰帶和手里提的包?？粗鴦ヌ嶂莻€深灰色尼龍包下了車，他又松了一口氣。

羅永祥預(yù)訂的航班今天上午十點半起飛，但他凌晨四點就醒了。其實四點之前他也沒睡死，眼睛閉著，腦子卻很清醒，心臟唿騰唿騰地跳得很快。他七點起床都不晚，但三部手機定的鬧鐘都是六點整。他在北方衛(wèi)視當編導(dǎo)的這十幾年，跑遍了包括臺灣在內(nèi)的全國所有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出過三次國，坐飛機不下百次，但不知為什么，最近這兩三年每次坐飛機都像第一次那樣緊張。

機場大巴是整點發(fā)車。從發(fā)車點到機場，大約需要一個小時。昨天下午，羅永祥和劉偉在辦公室里商量坐幾點的大巴。羅永祥想坐八點的，劉偉想坐九點的。羅永祥問：“坐九點的是不是就有點晚了？”劉偉說：“一點都不晚，永祥老師。咱們十點到機場，取登機牌、安檢、登機，十幾分鐘就OK 了；如果坐八點的，得在候機大廳傻等一個多小時?！绷_永祥說：“好，那就坐九點的吧?！逼鋵崳帉?dǎo)帶攝像出差，除了鏡頭怎么拍，所有事情都是編導(dǎo)說了算，沒必要商量。

今天早晨，羅永祥還是八點之前就趕到了位于市中心的銀燕大廈樓下的發(fā)車點。雖然知道劉偉不會在大巴上，他還是上去看了看。司機說：“馬上就走，抓緊去買張票?！贝蟀烷_走后，羅永祥到旁邊的售票亭買了兩張票，點了一支煙，站在街邊看了看過江之鯽般的車流。抽完煙，他到銀燕大廈大堂的沙發(fā)里坐下來。碩大的黑色雙肩包放在茶幾上，鼓鼓囊囊的棕色牛皮挎包斜挎在肩上，包體耷拉在肚子上，不時摸一下兩道拉得嚴嚴實實的黃銅拉鏈。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從旋轉(zhuǎn)門進來，一溜小跑去了電梯旁的衛(wèi)生間。望著那個男人，羅永祥腦袋里“錚”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事：剛才從家里出門前，他匆匆忙忙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次手，面盆的水龍頭關(guān)了沒有？他使勁回憶，一會兒覺得關(guān)了，一會兒又覺得忘關(guān)了。如果忘關(guān)了，水一直嘩嘩地淌，一天下來水表得走多少字?。克桓壹毾?，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水表表盤，齒輪唿唿地轉(zhuǎn)，字輪噌噌地跳。他頭上和后背的汗嘩嘩地流，頭上的汗順著脖子流到了肚皮上，后背的汗流到了褲腰上。他從牛皮挎包里掏出手機，打給老婆。老婆沒接電話。他把手機拿在手里，等老婆回電話。老婆沒回電話。這時老婆應(yīng)該剛到辦公室，正忙著。

八點四十左右，羅永祥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發(fā)往機場的下一班大巴開過來了，停在大廈樓下，三三兩兩的旅客開始上車。他急忙走出大堂，在大巴車旁走來走去，焦急地看著街上的車流和附近路口的行人。他連著抽了兩支煙，還不見劉偉人影，就掏出手機打給他。劉偉說了句“永祥老師，我馬上到”，就掛斷了。八點五十六分，劉偉終于出現(xiàn)在了那個路口，提著兩個分別裝攝像機和三腳架的深灰色尼龍包，背著雙肩包，慢慢悠悠地走過來。羅永祥看著劉偉那張還有些稚氣的英俊的臉，忽然很想上去扇兩巴掌。

“永祥老師早到了？”劉偉走近了，咧嘴笑著問。

“我也剛到，有五六分鐘。”羅永祥和藹地說。

羅永祥把雙肩包放進大巴的行李艙里，但那個棕色的牛皮挎包還挎在肩上。劉偉把雙肩包和裝攝像機、三腳架的兩個包往行李艙里放。羅永祥接過那個裝攝像機的包，問司機能不能帶進車廂。司機笑著問：“里面是現(xiàn)金嗎？”羅永祥不好意思地說：“不是現(xiàn)金，但也很貴重。”司機問：“什么東西呀？”羅永祥說：“是從日本進口的有色金屬探測儀?！彼緳C說：“那也不能帶進車廂?！眲ミ肿煨χ÷暪緡佒坝猩饘偬綔y儀”，從羅永祥手里抓過那個包，輕輕扔進行李艙里。兩人上車后剛坐下十幾秒鐘，大巴就駛出了發(fā)車點。

今天從市區(qū)到機場的路上車輛較少，九點五十就到了。羅永祥覺得白撿了十分鐘，他松了一口氣，咧嘴笑了。今天坐飛機的人好像也格外少，羅永祥前面等待安檢的只有四個人。22 號登機口和連廊空空蕩蕩，搭乘這次航班的旅客都已經(jīng)登機了，只有一名女服務(wù)員站在登機門門口。羅永祥急忙向登機門走去。劉偉卻叫住他說：“永祥老師等我一會兒，我去辦個大的?！闭f著，他把行李放在排椅上，向衛(wèi)生間跑去。劉偉這個“大的”一直辦了五六分鐘。羅永祥有個“小的”，覺得還能憋，就沒去“辦”。機場廣播里，一個溫柔的女聲連續(xù)三遍叫他們的名字，請他們馬上登機。他們登機后剛坐好不到兩分鐘，飛機就關(guān)閉了艙門。

他們在龍城機場落地后，急忙打車趕到龍城長途汽車北站。從龍城到狄寧的公路里程是二百七十多公里。他們坐在長途大巴車廂的中部偏后。上車前，羅永祥和司機磨了幾句嘴皮子，攝像機和三腳架都被允許帶進車廂。但裝攝像機的包塞不進行李架，也不能放在過道里，劉偉就隨手丟在了車門旁邊；裝三腳架的包被羅永祥放倒在自己腳邊。

長途大巴剛出龍城市區(qū)，劉偉就睡著了，腦袋靠在座椅靠背上，張著大嘴打起了呼嚕，還不時把腦袋靠在羅永祥肩膀上。大段大段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省級公路都修建在懸崖峭壁邊。很多時候，羅永祥都覺得大巴眼看著就要一頭栽進萬丈深淵里了。運煤的拖掛車與大巴相向駛過時，車身的距離仿佛不到一厘米。羅永祥大氣都不敢喘，手里攥著一個礦泉水瓶子，瞪大眼睛，一會兒看一眼車門旁邊那個裝攝像機的包，一會兒看一眼車窗外深不見底的山谷，還不時摸一下耷拉在肚子上的牛皮挎包的拉鏈。三個多小時后，在狄寧長途汽車站下車的時候，那個礦泉水瓶子已被他攥成紡錘的形狀。

2

在雁北賓館門口下了出租車，羅永祥擰著脖子?xùn)|張西望。昨天下午在網(wǎng)上預(yù)訂房間之前，他給賓館前臺打過一個電話。他問接電話的小姑娘，賓館里面和周邊的監(jiān)控探頭多不多。小姑娘說挺多的，到處都是。果然，在附近的路燈桿和沿街商鋪的門頭上，羅永祥看到十幾個警用監(jiān)控探頭和社會面監(jiān)控探頭。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的時候，看到大廳里有三個。乘電梯上到五樓，看到走廊里也有三個，分別沖著電梯口和走廊的兩個方向。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在衛(wèi)生間洗刷的時候，羅永祥發(fā)現(xiàn)面盆上的水龍頭很漂亮，長長的不銹鋼管倒“U”形彎下來，氣泡出水嘴柔和出水不飛濺，還能360 度旋轉(zhuǎn)，比他家衛(wèi)生間那個最普通的老式水龍頭好多了。忽然，他心里咯噔一聲，“那個事”又像摁水里的葫蘆一樣冒出來了：今天早晨出門前到底關(guān)沒關(guān)水龍頭？這時他仍不能確認。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外面，他洗手的時候水龍頭都開得很小，已養(yǎng)成習(xí)慣了。望著面盆里的大半盆水，他大概算了一下：如果今天早晨沒關(guān)水龍頭，到現(xiàn)在水表頂多能跑二十個字。一方水三塊五毛錢，二十個字就是七十塊錢。這么一算，他松了一口氣，同時后悔沒有早點算。七十塊錢，少買一條低檔腰帶就有了。他點了一支煙，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兩圈。

“永祥老師，是不是該給公安局打電話了？”劉偉斜躺在床上看微信，提醒他說。

羅永祥正琢磨著給刑警大隊張大隊長打電話。他從放在床頭柜上的牛皮挎包里拿出手機，打了過去：“張大您好，我們到了，在雁北賓館住下了?！眲フ０椭劬?，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張大隊長嗓門很高，急匆匆地說：“好的好的，晚上一起吃個飯吧？”羅永祥認為，張大隊長晚上請一頓飯在禮節(jié)上也是應(yīng)該的，但又隱約感覺他誠意不足，就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找地方吃就行?！睆埓箨犻L沉吟著說：“也好，我今天晚上得加個班，明天上午九點，我在辦公室等你們?！?/p>

羅永祥把手機裝進牛皮挎包里，把包斜挎在肩上，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咧嘴笑了笑，說：“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然后找個地方吃飯?！?/p>

劉偉說：“我靠，飯都不管?！庇止緡伭艘痪?，“永祥老師就是人太好了?！?/p>

兩人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走。劉偉甩著兩只手，手機裝在牛仔褲的后屁股口袋里，露出來三四厘米。羅永祥下意識地走在劉偉身后，盯著他的屁股。每看到一個人，如果那個人的腰帶扎在外面，羅永祥就使勁盯著看幾眼。他看到的所有腰帶，他覺得都不結(jié)實。這時是下午五點多，紅彤彤的太陽看上去距離地面大約七八米的樣子。剛到下班晚高峰，大街上的人和車漸漸多起來。這個塞外小城的人們都很樸實，衣著都很樸素，皮膚都較粗糙，其中不少是“高原紅”臉蛋。新建的高樓大廈五顏六色，和北京、上海、廣州沒什么兩樣，但那些老樓和民居的主色調(diào)是灰色，灰磚灰瓦灰墻，年代感十足。歷史文化街區(qū)到處都是綠色的鉛皮圍欄，可看到一片遼金建筑風(fēng)格的金碧輝煌的仿古建筑。

在華聯(lián)商廈門口的路邊，一輛電動三輪車的斗子上搭著幾張卡其色的厚實的牛皮，還立著一個白茬木牌子，上面用紅墨水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買牛皮，找李霞。高檔頭層超厚純牛皮，現(xiàn)割現(xiàn)賣，寬度定制，手工油邊。”賣牛皮的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婦女。羅永祥走過去，仔細看那牛皮。牛皮有些粗糙，毛孔和纖維都清晰可見，但厚度足有7 毫米，看上去非常結(jié)實，背面也打磨得很光滑。用手摸摸，手感硬挺，同時很有彈性。車斗子里還放著一把看上去很精致、鋒利的裁皮刀和一把游標卡尺、一塊木板等切割和加工牛皮的工具。

羅永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厚實的牛皮。這樣的腰帶，一條就能系到死。他在拼多多、淘寶、京東上看過的那些牛皮腰帶，厚度一般不超過4 毫米；最厚的是5.5 毫米，一根長120 厘米、寬3.8 厘米的帶條最少五十五元。他問李霞，這牛皮多寬多長都能切割嗎？李霞用有些拗口的普通話說，只要不超過一米八長、七十厘米寬，都可以隨意切割，可以做腰帶、箱包背帶、狗繩，也可以做剎車墊片、鼠標墊、刀鞘。如果買腰帶，贈送連接皮、皮帶圈、純銅鉚釘，還免費打孔。說著，她打開車斗子里的一個木頭盒子，說里面都是腰帶扣頭，日字扣、馬蹄扣、平滑扣、滾軸扣都有，都是批發(fā)價。羅永祥扒拉著看了看那些扣頭，沒看到一個滿意的。他問，一根長120 厘米、寬3.8 厘米的帶條多少錢？李霞說，七十元。這和羅永祥的心理價位差不多。他又問，還能便宜點嗎？李霞說，一分錢一分貨，這是牛側(cè)身皮，纖維密度大，天然疤少，耐磨抗拉，質(zhì)量沒得說，不能便宜了。羅永祥是真心喜歡，但想到自己的腰帶已經(jīng)那么多了，有點猶豫不決。

劉偉在一旁說：“走吧永祥老師，這腰帶檔次太低，京東和淘寶上好腰帶多得是?！?/p>

這時天漸漸黑了，兩人折回到雁北賓館附近，在一條窄窄的小胡同里找了家看上去干凈、敞亮的飯館，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一面墻上貼滿了各種美食的照片，看上去很誘人。一個小伙子手里捏著菜單和圓珠筆走過來。羅永祥讓劉偉點菜，劉偉點了一盤手撕牛肉和一條開河鯉魚。羅永祥點了醬梅肉、羊雜粉湯和一瓶二鍋頭、兩碗刀削面。他等著劉偉說一句“永祥老師別點了，吃不了”，但劉偉正低頭看手機，他又點了一盆酸燴菜和一盤豬灌腸。和大城市相比，這里的菜不算貴，但這些加起來也二百三十多元了。按照臺里的財務(wù)制度，出差期間的餐費是不能報銷的，由編導(dǎo)個人掏腰包。

不到十分鐘，菜都上齊了，桌上擺得滿滿的。劉偉夸張地伸了伸舌頭，做了個很饞的樣子。羅永祥笑著說：“他們不管飯，咱們自己吃?！?/p>

兩人邊吃邊聊。劉偉胃口真好。

劉偉說，他剛才在微信里看到一篇文章，說今年上半年，全國有二十三個地面電視頻道關(guān)停，十七家地方晚報和行業(yè)報?？?，很多紙媒都做起了融媒體，下一步電視媒體的日子太難了。

羅永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傳統(tǒng)媒體的好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成了“特困行業(yè)”，今后的生存會越來越難。這幾年全臺離職的有二百多人，包括三個頻道總監(jiān)和六個主持人、九個制片人。他年輕的時候在新聞部當財經(jīng)記者，在省內(nèi)出差幾乎從沒提前買過火車票，都是在火車發(fā)車前幾分鐘提著攝像機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站長親自領(lǐng)上車，再交代列車長安排好座位，快下車的時候才補一張票。近一些的地方，都是被采訪單位派車接送?；貋淼臅r候從沒空過手，要么給紀念品，要么給紅包。那些年，他的高檔腰帶、高檔挎包、名牌襯衣、名牌皮鞋等等從沒自己花錢買過。至于吃喝，毫不夸張地說，算得上是暴殄天物。前些年，北方衛(wèi)視的年廣告收入曾連續(xù)五年突破二十億，去年一億都不到。前些年去外省采訪，一說是北方衛(wèi)視《新世說》欄目的，人家都熱情得不得了，現(xiàn)在別說管飯了，能拿出時間配合采訪就不錯了。前些年，他的月收入最高的時候曾超過五萬元，現(xiàn)在能拿五千就不錯了。《新世說》的收視率，前些年最高的時候曾達到0.94，而上個月平均只有0.05。

劉偉嘆了一口氣，問：“永祥老師明年怎么打算？”

羅永祥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沒打算。”

從明年元旦開始，《新世說》這個已連續(xù)播出十七年的北方衛(wèi)視的強檔、名牌欄目就要永久停播了。這兩三年，臺領(lǐng)導(dǎo)多次開會討論要停播這個欄目，倒是沒停播，但播出時間先是從黃金時段的晚上九點半挪到十一點，又從晚上十一點挪到早晨七點，全是垃圾時段，明擺著當成了雞肋。硬撐了兩三年，還是要死掉。欄目組各崗位五十多口子人，都要通過雙向選擇，分流到其他欄目或部門。如果沒人要，就要下崗。但所有欄目和部門都僧多粥少，擠進去太難了。很多人已開始活動了，并找好了下家。羅永祥是老編導(dǎo)了，有些部門的頭頭是他的老搭檔，有些欄目的制片人剛進臺的時候跟他實習(xí)過，算是他的學(xué)生。如果他愿意開口求人，嘴一張一合就把事辦了?？墒?，他能開那個口嗎？幾個簡單的面部肌肉動作，打死他都做不出來。他知道自己歲數(shù)大了，已經(jīng)不招人待見了，真怕給人添難為?，F(xiàn)在是九月中旬，他預(yù)感到自己的記者和編導(dǎo)生涯還有三個多月就徹底終結(jié)了。至于明年何去何從，完全是未知數(shù)。

劉偉說：“永祥老師就是人太好了?！鳖D了頓又說，“我倒無所謂?！?/p>

很多同事都說羅永祥“人好”。羅永祥心里明白，“人好”是個內(nèi)涵豐富的委婉的貶義詞，是一種嚴重的個性缺陷。人好有時候挺吃虧，他這半輩子吃的虧就太多了。在很多關(guān)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比如一次次的競爭上崗、節(jié)目評獎、職稱評定等等，他什么都不愿爭，唯恐自己“吃相難看”；而一些同事要資歷沒資歷，要能力沒能力，要人品沒人品，卻什么事都那么“好意思”，總是讓他驚訝不已。他要不是“人好”，早就當上部門頭頭或制片人了，現(xiàn)在也不用擔(dān)心下崗了。

劉偉不用擔(dān)心下崗。他大學(xué)學(xué)的是電影攝影，是科班出身，小伙子又有靈氣，工作剛兩年就成為一名很優(yōu)秀的專職攝像。他這個年齡正是能干活的時候，《新世說》沒了，其他欄目和部門也愿意要他。退一萬步說，如果找不到下家，他爸經(jīng)營的建材公司正好可以讓他當“副總”。

羅永祥的手機響了。他的手哆嗦著，急忙抓過放在桌邊的牛皮挎包，拉開其中的一條拉鏈，拿出手機。今天是星期二，老婆下課晚，估計現(xiàn)在剛進家。羅永祥大氣都不敢喘，囁嚅著問老婆：“你今天開心嗎？”老婆說：“挺開心的，兩個學(xué)生的作文寫得非常棒，真是沒想到。不過也有件煩心事?！绷_永祥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問什么事。老婆說，今天下午開班主任會，她換上高跟鞋去會議室，在教學(xué)樓下，右腳的鞋跟不小心別進下水道井箅子上了，使勁一抬腿，鞋跟掉下來了，還差點摔倒。羅永祥脊梁溝子里出了一層汗，急忙說：“以后你不要穿高跟鞋了。”老婆說：“沒事兒，小心點就是了。”羅永祥說：“不行，不要再穿了?！崩掀挪恢?，羅永祥又問：“你剛到家嗎？”老婆說：“剛洗了手，正準備做飯。你今天早晨打電話沒什么事吧？”羅永祥說：“沒什么事，今天有點涼，想提醒你多穿衣服。”老婆又問他今天路上順不順、人家管沒管飯。羅永祥說路上挺順的，今晚人家請客，一會兒就去飯店。敷衍了幾句，他叮囑老婆睡覺前把門窗都關(guān)嚴。老婆說：“知道啦，放心吧，不光門窗都關(guān)嚴，防盜門的保險也擰上?！?/p>

羅永祥真想問老婆一句“你是在衛(wèi)生間洗的手嗎”，忍住沒問，因為他知道老婆肯定是在衛(wèi)生間洗的手。掛斷電話后，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3

劉偉今晚喝了七八兩二鍋頭，躺在床上和女朋友聊了一會兒微信，就洗洗睡了。羅永祥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得很低，換了四十多個頻道，沒看到喜歡的節(jié)目。那些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嘉賓和觀眾都張著大嘴沒完沒了地笑，羅永祥實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一個當紅女笑星最愛哈哈大笑，她大概以為自己笑起來很可愛。今年春天她曾到北方衛(wèi)視做過節(jié)目，羅永祥在2000 平米演播室門口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她沖他笑笑，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些狗血網(wǎng)劇，有的一集才五分鐘，掐掉片頭和片尾，凈片長只有三分鐘。好看又高大上的電視節(jié)目越來越少了。只要看看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就知道這個行當已經(jīng)沒落了，正在成為時代的棄兒。

羅永祥關(guān)了電視機，從放在枕邊的那個牛皮挎包里拿出手機，斜躺在床頭，打開拼多多看腰帶。

晚上睡覺前在拼拼多上看腰帶，他的這個習(xí)慣已有兩三年了。這兩三年他買腰帶有些瘋狂，網(wǎng)購最多的也是腰帶。有時候買成品腰帶，有時候只買扣頭或帶條，然后自己搭配、組裝。他書櫥斗子里一個白紙箱子里，有組裝腰帶的成套的工具：錘子、打孔器、鉚釘、皮帶圈、油邊液等等。光打孔器就有二十多個，都是買帶條的贈品。腰帶扣頭的種類很多，他絕不用的是自動扣，無論多么精美，倒找錢都不要。幾年前他扎自動扣腰帶出過兩次糗。一次是他被評為全臺的先進工作者，上臺領(lǐng)榮譽證書的時候打了個噴嚏，扣頭和帶條一下子脫落了，褲子掉下來了；另一次是在北京大興機場，他想上衛(wèi)生間，腰帶卻解不開了。后來他再也不扎自動扣腰帶了。他只信任針扣腰帶。針扣又分為馬蹄扣和日字扣，他認為日字扣更結(jié)實，也只買這一種。無論扣頭還是帶條，他覺得結(jié)實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美觀。

二十多條成品腰帶、近六十個日字扣頭、二十多根帶條，都放在那個白紙箱子里。那些日字扣頭被羅永祥用錘子敲壞了五十多個。有些看上去很結(jié)實，但當中的那道連桿——也就是“日”字里的那一“橫”——往往敲不幾下就斷裂了，原來是焊接上去的，經(jīng)過了拋光處理。有些經(jīng)高壓鑄造一體成形的扣頭，那道連桿也不太結(jié)實，敲過之后要么斷裂，要么彎曲，無法復(fù)原。還有一些扣頭做工很精致，價格也較高，他舍不得敲，但也不知道是否結(jié)實，所以也不敢用。只有用力敲過，連桿不斷也不彎的扣頭，他用著才踏實。這樣的扣頭現(xiàn)在他只有三個，搭配的三條腰帶，褲子上系了一條，牛皮挎包里裝了兩條。

羅永祥在拼多多上買腰帶、扣頭、帶條，都是瞞著老婆的。他也不想讓同事們知道他買腰帶上癮，每次在臺門口取快遞的時候都鬼鬼祟祟的。他用錘子敲扣頭、組裝腰帶，也都是瞞著老婆的。這幾年電視越來越不景氣，考勤卻越來越嚴格，上午八點半之前和晚上七點之前各刷一次臉。除了每周一上午開例會或在編輯機房做片子，他刷完臉就回家，在家上網(wǎng)找選題或?qū)懝?jié)目文稿。很多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在家。敲扣頭、組裝腰帶都是在書房里，搗鼓完了再把那個白紙箱子塞到書櫥斗子里。

這兩三年，羅永祥在腰帶上花的錢最少已有六七千元了。每次網(wǎng)購的時候他都在心里說：“太敗家了，該剁手了，這是最后一次了，不能再買了?！鄙踔?，他還多次氣惱地卸載過拼多多?？墒牵瑳]過幾天又裝上了，看到結(jié)實的，還是買買買。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女兒想買一臺八千元的筆記本電腦，他只給了她五千元。老婆花二百元網(wǎng)購的一條連衣裙不合身，送給了同事，想起來就心疼。他每次偷偷網(wǎng)購了成品腰帶或扣頭、帶條，都看著老婆的臉說話，跟老婆搶著洗碗、擦地板。老婆頸椎不舒服，他給她按摩。如果老婆看上一件衣服，想買又心疼錢，他就鼓動她買下來。

今天和老婆通完電話后，羅永祥確信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沒忘關(guān)，心里就像撿了七十塊錢一樣高興，同時后悔沒在李霞那兒買一根帶條。那種沒經(jīng)手工擦染、床面處理等工藝進行精加工的純牛皮帶條，看上去的確算不上精致、華美，但卻很結(jié)實。他已決定，明天抽時間再去趟華聯(lián)商廈，找李霞買帶條。

不過，這樣的帶條，應(yīng)該搭配一個結(jié)實、樸拙、粗獷的扣頭，材質(zhì)最好是實心黃銅的?？諝鉂穸却蟮臅r候，黃銅容易氧化，看起來有些破舊，但越這樣越有味道。他那個白紙箱子里還沒有這樣的扣頭，還得買一個。他在拼多多上找了一個多小時，看了三十多個，終于發(fā)現(xiàn)一款滿意的。這款經(jīng)過拉絲工藝處理的實心黃銅扣頭，方正、厚實、笨重，內(nèi)徑4 厘米，重量134 克。做工很精細，看不到任何瑕疵。最讓他滿意的是，“日”字里面的那一“橫”不是連桿，而是一根直徑五毫米、兩端有螺絲的軸桿，從兩側(cè)穿出去，外面的軸槽里一邊一枚精致的黃銅螺絲帽外加一枚E 形黃銅卡簧。價錢也不算貴，八十七元。查看“商品評價”，竟然二百多個五星好評。有用戶說，這是世界上最結(jié)實的腰帶扣頭，三百年都用不壞，可以傳給孫子的孫子。還有人說會再次拼單，多買幾個送給好友。差評也有，大概五六個，一致的意見是：“商品詳情”里說軸桿可以拆卸，但買回來才發(fā)現(xiàn)兩側(cè)的螺絲帽和卡簧很緊，根本無法拆卸。

軸桿無法拆卸，這是羅永祥巴不得的。他想確認一下，就點擊了“客服”。對話框里馬上彈出一條由機器人發(fā)送的消息，說有任何問題都可咨詢客服。羅永祥問：“老板，扣頭很漂亮，我想知道，軸桿到底能不能拆卸？”對方馬上回復(fù)說：“親，很抱歉，這款扣頭拆裝有點難哦。”羅永祥咧嘴笑了笑說：“如果不能拆裝，就和商品詳情不符了，這可是誠信問題哦。”對方說：“親，我們不建議拆裝哦。兩側(cè)的卡簧是緊固件，如果拆裝，需要一把軸用卡簧鉗，三四塊錢就能買到哦?！绷_永祥問：“不用卡簧鉗就拆不下來哦，對嗎？”對方說：“對的親，抱歉哦?！?/p>

羅永祥馬上下了單。

這時十一點剛過。羅永祥今天很累，但他最近失眠越來越嚴重，睡早了也睡不著。外面馬路上的重型載貨車像野獸一樣吼叫著疾馳而過，聲音越來越縹緲。茶幾上的攝像機電池充電器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唿唿的聲音，紅色指示燈明明滅滅。羅永祥去了趟衛(wèi)生間，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心里很空。劉偉嘿嘿笑了兩聲，嘴里咕噥了一句“寶貝兒，我也愛你”，然后緊緊抱住一個枕頭，兩腿絞扭著被子。羅永祥又斜躺在床頭，打開微信黑名單，把周蕊和趙虹移出來，看她們的朋友圈。他拉黑她們半年多了，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她們從黑名單里移出來，看一眼她們的朋友圈，然后再馬上拉黑。

周蕊這個女人，飄忽善變，陰晴不定，忽冷忽熱，對他熱乎的時候恨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黏著他，但他正準備對她熱乎的時候，她卻一下子冷下來了。那感覺就像坐過山車，心里忽忽悠悠的，一點都不踏實。趙虹這個女人，太喜歡玩曖昧，就是不能好好說話。如果他對她冷淡，她就發(fā)朋友圈含沙射影地諷刺他；如果他對她熱乎，她就打他的臉，然后扭頭就跑。他愿意為她們付出，但又很怕被辜負，把她們拉黑也算是“及時止損”。他情愿孤獨，也不愿招惹任何人。

睡覺前，羅永祥把那個牛皮挎包里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一樣一樣放在枕邊。手機、充電器、身份證、記者證、兩張P2 卡、打印的采訪提綱、兩條盤起來的牛皮腰帶、一個精致的防盜刷防消磁不銹鋼卡盒。其中，松下攝像機的兩張容量為64G 的P2 存儲卡，價值四萬多元。他們《新世說》一共才十二張，由內(nèi)勤小姑娘保管，他這個老編導(dǎo)面子大，想借兩張就借出來兩張。拍完狄寧這個選題，還要去呼和浩特拍另一個選題，但兩個節(jié)目的素材，可能一張卡都拍不滿。那個不銹鋼卡盒里，除了銀行卡和現(xiàn)金，還有廣電大樓的出入證、臺食堂的餐卡、辦公室門禁卡、編輯機房上機卡，這四張卡明年可能都用不上了。他把挎包里所有東西都看了一遍，又一樣一樣裝進去，把兩道黃銅拉鏈都拉好，把挎包放在枕邊，用衣服蓋起來。

4

第二天上午九點，他們準時來到張大隊長辦公室。張大隊長大約四十五六歲，穿一身便裝，戴一副黑框近視鏡，形象很像個中學(xué)教師；普通話有很濃重的狄寧味，聽著有些別扭。寒暄了幾句，張大隊長打電話叫來了本案主偵警官蔡警官。蔡警官大約三十冒頭，瘦瘦的黑黑的，看上去很精干。羅永祥和他們溝通采訪計劃，希望先采訪張大隊長和蔡警官，以便詳細掌握案情。但他們手頭的工作都很多，時間不太湊巧，最后敲定的采訪計劃是：今天上午去看守所采訪犯罪嫌疑人，下午拍空鏡頭；明天上午采訪張大隊長和蔡警官，下午采訪受害人的父母和兩個朋友，晚上離開狄寧。在狄寧的兩天排得滿滿當當，時間很緊張。

蔡警官和一位姓吳的年輕警官帶他們?nèi)タ词厮?。看守所位于市區(qū)西南方向七八公里一處偏僻的半山坡上。門口荷槍實彈的武警查驗了他們證件和介紹信。來到監(jiān)區(qū)，蔡警官去一間辦公室和監(jiān)所民警聊了幾句，出來告訴羅永祥，有幾個律師正在會見當事人，提審室都在用著。羅永祥問：“今天上午還能采訪嫌疑人嗎？”蔡警官笑笑說：“應(yīng)該能，但不知道得等多久?！绷_永祥斜靠在走廊柱子上，脊梁溝子里出了很多汗。如果今天上午不能完成對嫌疑人的采訪，計劃就打亂了，明天晚上可能就趕不上去呼和浩特的火車了。

蔡警官請羅永祥和劉偉去辦公室坐下等一會兒。蔡警官、小吳和幾名監(jiān)所民警用狄寧話說笑。羅永祥坐在門口的一把折疊椅上，連著抽了兩支煙，心不在焉地翻著報紙，盯著那排提審室。劉偉一直看微信。一個多小時后，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提著公文包，從7 號提審室走出來。羅永祥告訴了蔡警官，叫上劉偉，提著三腳架走過去。

犯罪嫌疑人孫靜戴著手銬，穿著印有“狄看”字樣的黃馬甲，被一名民警帶到提審室，在鐵椅子里坐下來。她中等身材，皮膚白皙，雖然沒有裝扮，但臉蛋仍算得上“驚艷”。她嗓音清脆甜美，東北味的普通話很好聽。在狄寧聽到這樣的普通話，耳朵里就像被山泉水洗過一樣清新，心尖也一顫一顫的。蔡警官和小吳先訊問了一會兒，向?qū)O靜說明采訪意圖，然后站在提審室門口抽煙，看著羅永祥采訪。

羅永祥把指向話筒伸進鐵窗里，打開采訪提綱，隔著鐵窗和孫靜對話。孫靜看了一眼話筒上“北方衛(wèi)視”的臺標，什么都沒問，對采訪并不抵觸，而且表達清晰利落。

孫靜現(xiàn)年二十二歲，家在東北邊境小城雙河。她說，她的父母感情很不好，從她記事起，兩口子幾乎每天都吵架或打架，沒有一天是安生的?！翱吹剿麄z打架，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躲在自己屋里不敢出來?！彼艢q那年，父母離異，她由她媽撫養(yǎng)。她媽經(jīng)營一家練歌房，除了給她錢，什么都不管她。“我覺得她和我不親，我和她也不親，彼此都冷冷的那種感覺?！彼咧袥]上完就輟學(xué)了，幫她媽經(jīng)營練歌房。經(jīng)常有人在練歌房里酗酒。其中一個患有心臟病的中年男子酗酒時猝死，家屬糾集一幫人，去把練歌房砸了個稀巴爛，還把母女倆打了一頓。幸虧警方及時處警，事情總算平息下來了。孫靜每天都提心吊膽，每次去練歌房的路上都覺得腿很沉，就像邁不動似的。

那幾年，當?shù)厥畮讉€男孩子向?qū)O靜表白過愛意。她也談過幾次戀愛，每次都像飛蛾撲火一樣一頭扎進去，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有女朋友?！笆虑楹芮宄冶凰麄兺媾?。每次都像搭上了半條命，跳出來以后氣息奄奄的。”

雙河讓孫靜傷透了心，她只想逃離。去年十月，她向她媽要了十萬塊錢，去上海做服裝生意。在火車上，她認識了鄰座的狄寧男孩鄭祺，兩人很聊得來?！八砀咭幻拙?，體重一百八十多斤，坐在那兒像一座鐵塔。挺奇怪的，一見到他，我心里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渴望，那就是躺在他懷里美美地睡一覺。他長得并不特別帥，但能讓我心里很踏實，這是我特別需要的?！编嶌餮垖O靜在狄寧玩幾天，孫靜竟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在狄寧下了車。鄭祺是“富二代”，從省城一家職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后一直在社會上漂著。他花錢很大方，每天都叫一幫朋友陪孫靜吃飯，還給她買高檔服裝?！拔议L這么大，第一次有了被人疼愛的感覺，心里很溫暖?！编嶌鲃駥O靜留下來，孫靜明白他的心思，但她不敢再戀愛了。“真的很怕，真的不敢再邁出那一步?！?/p>

孫靜在上海做服裝生意賠得一塌糊涂。鄭祺多次邀請她來狄寧，說可以借錢給她做生意。孫靜實在走投無路，就來了狄寧。鄭祺把巴黎花園小區(qū)自己家一套裝修奢華的大房子給她住?！斑@也是我從小到大住過的最好的房子，感覺簡直到了天堂。在上海的時候，我租的門店才八平米，夜里還得睡在里面?！彼戎嶌鹘桢X給她做生意，但鄭祺卻不提這事了。

兩人開始同居。鄭祺的父母得知情況后，每天都打電話催他回家，并安排他去美國留學(xué)。鄭祺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皺著眉頭，不住地唉聲嘆氣。煩悶的時候就撇下孫靜，和朋友結(jié)伴外出旅行。其間，孫靜給他打電話，不接；在微信里留言，不回?！叭绻敕质郑乙材芙邮埽裁炊疾徽f。那些天我很抓狂，整夜整夜睡不著，心里忽忽悠悠的，一點都不踏實。”

案發(fā)前那天晚上，鄭祺叫了男男女女十幾個朋友去酒店喝酒，醉酒后竟當著孫靜的面和三個女孩摟抱、接吻。孫靜強忍著憤怒，在大街上跑了一個多小時。第二天上午，喝得爛醉的鄭祺被幾個朋友攙扶著送回巴黎花園。他躺在床上，當著朋友的面，還不停地說胡話，說他和孫靜就是玩玩而已，現(xiàn)在也玩累了?！拔易钆滤f出這樣的話來，他還是親口說出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我都氣炸了，渾身的血直往腦袋上涌?！睅讉€朋友走后，孫靜從客廳茶幾上抓起那把鋒利的水果刀，往鄭祺胸部和腹部連捅了十幾刀，致其當場死亡。

蔡警官在提審室門口走來走去，這時笑著問：“羅導(dǎo)，差不多了吧？”羅永祥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二點了。他還想和孫靜聊聊，主要是挖掘她深層的作案動機，再補充一些細節(jié)，這些最少還需要半個多小時。尤其是作案動機，僅僅因為鄭祺的幾句醉話，她就實施了那種極端行為，似乎缺乏充分的合理性。他囁嚅著問蔡警官：“還能再聊一會兒嗎？”蔡警官說：“該吃飯了。如果確實需要，明天再來一趟吧?！?/p>

回到局里，小吳警官用自己的餐卡請他們在食堂吃了一頓工作餐。羅永祥想和小吳聊聊孫靜的作案動機，但小吳不太了解案情。稍事休息后，小吳帶他們拍空鏡頭。那些配解說詞的空鏡頭有公安局門頭、警車出動、案情分析會、法醫(yī)工作場景、兩名民警身穿制服在大街上調(diào)查走訪等等，大都是模擬鏡頭。最后去案發(fā)現(xiàn)場。巴黎花園位于狄寧市中心，是全市最高檔的小區(qū)。鄭祺的那套房子在一幢二十八層樓的十九樓，寬敞明亮，金碧輝煌。主臥室地板上的血跡已清理干凈，床上用品也都扔掉了，房間里只剩下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和兩個床頭柜。小吳警官在陽臺打一個很長的電話。劉偉在客廳和幾個房間里拍鏡頭。

羅永祥走進餐廳旁邊一個小房間。其他房間的門上都沒有鎖，唯獨這個房間的木門上安裝了一把不銹鋼室內(nèi)球形鎖。這是孫靜的衣帽間，衣服不算多，三個衣架還沒掛滿。讓羅永祥感到震驚的是，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鞋盒子差不多摞了半面墻。一個角落里放著一把錘子、一把一字起子。旁邊一個紫色塑料垃圾桶里，有大半桶高跟鞋的鞋跟，形狀有U 形的，有圓形的；長的約十厘米，短的約四厘米；最細的直徑約六毫米，比一根鋼釘大不了多少。一個碩大的黑色塑料方便袋里，塞滿了高跟鞋的鞋身，有尖頭的，有圓頭的，顏色有十幾種，都嶄新嶄新的。

羅永祥蹲下來，用手扒拉著那些鞋跟仔細看，發(fā)現(xiàn)都有被錘子敲過或被一字起子撬過的痕跡。他數(shù)了數(shù)，是三十二個，十六雙。黑色塑料方便袋里的那些鞋身，他數(shù)了數(shù)，也是十六雙。靠墻的那些鞋盒子，是八十三個。他把每個鞋盒子都打開看了看，里面全是嶄新的各種款式的高跟鞋。算上鞋跟和鞋身分離的高跟鞋，這個房間里的高跟鞋一共是九十九雙。

這么多的高跟鞋是怎么回事？羅永祥的腦袋像被鈍器擊打了一樣嗡嗡響，頭上和脊梁溝子里出了很多汗。愣了一會兒，他把劉偉叫過來，興奮地說：“這些鞋盒子、鞋跟和鞋身的鏡頭，我需要一大堆，全景、中景、近景、特寫這些景別都要拍；除了固定鏡頭，推、拉、搖、移、升降、旋轉(zhuǎn)等運動方式都要用上?！?/p>

劉偉看了看這些鞋盒子、鞋跟和鞋身，驚訝地咕噥了一句：“哇靠，這女孩是不是變態(tài)呀？”

羅永祥自顧說：“我知道，我知道。”

這么多的高跟鞋，羅永祥在網(wǎng)上看到的其他平面媒體的報道里都沒有提及，但他相信這里面肯定有“料”，并很快就腦補了很多情節(jié)。本來，他對明天是否對孫靜進行補充采訪有些拿不定主意，這時已決定，哪怕晚一天去呼和浩特，也要補充采訪。想想自己的那些腰帶，想想周蕊、趙虹，他和孫靜交流的愿望非常強烈。當然，明天的補充采訪主要聊這九十九雙高跟鞋，他相信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