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鵬
車在路口轉(zhuǎn)個下坡的大彎,視野就不再開闊。連綿的山向前延伸,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在溝底蜿蜒爬行,一塊塊在山腰和山地開辟出的田接替進入眼中。背后的石料廠廢棄了數(shù)年,裸露著傷口,隆隆的轟鳴聲和漫天的粉塵不見了,山坡上稀疏的柏樹又能長青;曾經(jīng)堆滿石子的工地也被修整成幾塊整齊的田,廢棄的宿舍平房孤獨地守著腳下的這片山坳。
行到此處,車速就要漸漸慢下來??斓街形?,沿途碰見不少扛著鋤頭和頭,牽著牲口或者趕車回家的村民。與他們交錯而過,也讓我不斷記起自己曾經(jīng)走在這條路上,去摘花椒,去趕集會,每周日下午背著書包和干糧去學校的片段??上У氖?,趕車的我不認識,他們的驢子我也不認識。村里的毛驢都戴著鈴鐺,走起來聲音各不相同。我家的驢鈴清脆短促,很好聽。曾幾何時,憑借此等“技能”,我在窯里偷看電視,僅憑斷斷續(xù)續(xù)的驢鈴聲,就知道是誰家的驢子從窯頂走過,是哪家的大爺從地里回來了。
山路十八彎,終于回到了村里。從居住時長上算,自己已經(jīng)是這片土地的異鄉(xiāng)人。然而再次踏上,每一座房,每一條巷子,還是在此刻從腦海深處被喚醒,但與所見所聞早已大相徑庭。熟悉的人與物總是面目全非,陌生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大路到門前,是一條石頭鋪砌的長坡。雨季一來,大路上的積水匯聚在此,成為我們筑起堤壩的戰(zhàn)場。坡下開闊的戲臺園子,竟然全部荒蕪了!園子南邊的土房,住過村醫(yī),開過小賣部,建過磨坊,最后卻人去房塌;北邊是村里唯一的油坊,每年摘了花椒拍了籽,家家戶戶都要去壓花椒油,但早先的一場火將它連帶東邊的兩間房一起摧毀了;但西邊的戲臺還在,每年的二月二,這里依舊是村里的中心。我曾經(jīng)在臺下看過很多場戲,那個賣糖葫蘆和芝麻糖的老爺爺,總是在下午開戲前早早落位,等待小孩圍觀。平日里大人常在臺下的墻根曬太陽、嘮家常。臺上堆滿了冬天作為草料的谷子桿,被母雞趾高氣昂地霸占為野窩,我們驅(qū)散了雞,撿到幾枚瘦小的土雞蛋,用磨得稀爛的褲腿把戲臺掃得干干凈凈,變成我們的地盤,每日拿著棍子干柴上躥下跳,不亦樂乎。直到正月里的又一場火,戲臺也被吞沒,再有唱戲的,也都到村口的新臺子了,只有農(nóng)閑時被栓到旁邊電線桿上的騾子驢子,偶爾盯著這陌生的露天殘垣搖搖尾巴。臺前的雜草肆意生長,淹沒了整個園子。
走下坡,母親已經(jīng)出門迎我,父親在外做工,晚飯后才能騎車回來。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又白了不少,這不是近幾年才開始的事,對我而言似是突然發(fā)現(xiàn),但對自然與時間而言,這是一個過程。但這個過程似乎在加速,這令我有點局促,希望視線轉(zhuǎn)移到別處。父親的菜園種起了新客,看起來長勢喜人,每個坑位的西紅柿苗都充滿生機,在兩塊瓦片搭成的屋檐下茁壯生長。這與生命力有關(guān),但更是母親每天傍晚提著水桶一瓢瓢澆出來的,于是我又忍不住看向母親,又覺得背影也比以前佝僂多了。這段走過千百次的路,今天格外漫長,但突然又憎恨它為何曾經(jīng)格外短暫,讓自己羞愧不已。我快步跟上前。
大門口的影壁換成了磚砌的。我又想起曾經(jīng)那個用拆掉的東房的土坯做的影壁,早已在雨打風吹下風化得不成樣子,生于黃土又歸于黃土了。我常在它腳跟旁偷偷撒尿,一定令它頭疼不已;我們一茬(同齡好友)曾在它面前玩玻璃球,輸?shù)娜丝偸菤獾锰咚麅赡_,或許也是它倒下的幫兇。如今水泥裹著磚頭,不再是一雙薄薄的布鞋可以踢得動的了,然而母親早已不再納布鞋,也不會有人再踢它,也不會再有人再在這冷冰冰的水泥地上為一顆小小的玻璃珠子爬來爬去了。
影壁背后是一道深溝,雨季總是匯流成河,那是我們這群人彼時僅有的玩水之地。村里有兩個水池,但也常年干涸,水源也只是雨水。這座不知歷史的小村,這塊被認作窮山溝的由幾個村落拼成的山區(qū),直到今日仍以雨水為生。崎嶇山路,連綿石山,隔絕的不僅僅是腳步。
那棵長在溝邊的杏樹枯死了。這是我曾經(jīng)玩鬧的“主陣地”之一,持續(xù)數(shù)年。春天,我們各折一枝長滿花苞的杏枝,回家插在花瓶中,看誰的花開的最艷。所謂花瓶大多是喝罷洗干凈的飲料瓶子或者西醫(yī)輸液的藥瓶,到冬天他們又變成被窩里的暖瓶,實在有著大用處。粉白的杏花是短暫的春季中,整個村里不多的點綴,三三兩兩綻放在各處,引人注目;其次是桃花和梨花,前者似紅粉佳人,因為村里桃樹數(shù)量稀少顯得更加寶貴,后者花期稍晚,但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棵,繁盛潔白的大花瓣成群成簇,是真正的“千樹萬樹梨花開”。然而現(xiàn)在,多少的院落早已倒塌荒蕪,果樹們在與野草爭搶養(yǎng)分中自顧不暇,甚至如眼前這棵杏樹,再不能繡出細芽。
五月,無人問津的花會早已在黯淡中零落成泥,現(xiàn)在是枝繁葉茂的時期。大門東面本來是野地一般,原先長著一棵大伯家的核桃樹和一株野生的桑葚樹,核桃樹并不粗壯,結(jié)果也很稀疏,還是口感比較差的夾核桃;桑葚樹更加矮小,但每到這個時期,總是掛著繁密的綠的紅的紫的桑葚,盡管果子也瘦小,與現(xiàn)在市場上賣的相去甚遠,但仍是我們小時候難得的零果和玩處,因為常被別家的小孩覬覦,我甚至當過它的護衛(wèi),每聽到院外傳來過路的聲音,總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來偷桑葚的。拿一個干凈的方便面袋子,或者直接空手,瘦弱的四肢靈活地爬上瘦弱的枝干,我就架在樹杈上,搖搖晃晃地邊摘邊享受這難得的美好時刻。但兩棵樹都已經(jīng)被砍掉了,光禿禿的樹樁還掩埋在枯草和干土中。父親將這塊空地清理出來,種上了從姥爺家門口移來的黃花,每年再種點蔥。
我跟著母親走進院子,照例問了問最近的情況,得到的也是一貫的“挺好的”回答。姐姐也站在院中,懷里抱著剛過百天的外甥女。這是我回來的原因:我剛辭掉了原本的工作,心中暫時沒有什么清晰的想法,一些莫名的情緒縈繞在原本的生活周圍,時常會憂慮或煩躁。姐姐便邀請我一起回家待幾天,一來很久沒回來過了,其次也能幫她照看一下孩子。
院里的花圃中李子樹已經(jīng)泛綠,稀疏的果子需要仔細翻尋才能看到。當初我目睹它從桃樹被嫁接成李樹,然而卻成為旁邊挺拔筆直的梨樹霸凌的對象,令它不能正常生長。那棵梨樹去年被砍掉了,但李子樹的主干早已歪歪扭扭地朝向東北,再也無法挺起脊梁。唯一的一株月季開著紫紅色的艷花,這是母親唯一養(yǎng)的花,或者說唯一活下來的花。在幼年時期,奶奶最會伺候花草,絢爛迷眼的各色各樣的花擠滿整個花圃,還有一株妖嬈的葡萄藤繞到頭頂?shù)募茏由?,在秋天與絲瓜一起垂下果實,然而這些早已成為記憶。
五月的故鄉(xiāng),最適宜生活。什么都是簡簡單單的,簡單的三餐,簡單的生活,簡單的美好。然而在簡單之中,也有著豐富的野趣。香甜的洋槐花正是當季,酸甜的尚未熟透的桑葚令人生津,可惜田埂上的辣辣蔥(方言,一種野菜)已顯老,不再清脆可口,但叢生的野小蒜熗鍋一炒,最適合拌面。我按著記憶尋找,東邊鄰居家坡下的那棵桑葚樹依然還在,然而當我扒下一根枝條,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蟲子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葉背,這令我失望不已,敗興而歸。
我很懷念故鄉(xiāng)的春天,因為已經(jīng)許久沒有在這個時節(jié)回來過。在外求學工作的經(jīng)歷使我在大部分時間中,并不會感知到鄉(xiāng)愁的情緒——這種似乎像“冷漠”的表現(xiàn)并不必給與夸贊或批評,我也不會感到羞恥或自豪,在我看來,這只是自然的成長與變化。情緒始終是屬于自己的,不必非與人交流、得到反饋。并且,它偶爾還是會出現(xiàn),這種文化中的鄉(xiāng)土思緒如鋼印般刻在自己的骨中,催促我總要不時回望。人們常說,記憶會美化曾經(jīng),你懷念的,并不是曾經(jīng)的生活或者經(jīng)歷,而是那段被美化的生活回憶。這或許是有道理的。在我的記憶里,這里就是樂園,生于此,長于此,這里的一切都讓我牽掛、激動。
即使離家再久,刻在身體中的習慣還在運行,我依然可以得到最好的睡眠,在麻雀與布谷鳥的叫喊中被喚醒。日出而作的古老習俗仍在繼續(xù)上演,隨著吱扭扭的趕車聲宣誓著此地千百年來的農(nóng)耕傳統(tǒng)。慢慢回升的氣溫還不足以使蚊蟲活躍,炊煙從清爽的早晨升起,柴火的味道總是讓我癡迷,好似怪癖一般,仿佛只有在煙火氣之中,才能確定自己真正回到了這里。
小外甥女也很有精神,每日在幾人的懷抱中,循環(huán)欣賞這個普通的院子和門外的那條路。然而這里平凡單調(diào)的生活,大概率不會成為她的記憶。當父母老去之后,或許這道大門就不再會被打開,銹黃的鎖頭永遠等不到鑰匙,隨著一代人的記憶,永恒消失在人言中,孤獨坐落在山坡下,等待破敗與荒蕪。最適宜的季節(jié),終歸也不會再有自己熟悉的人在此生活。
我不知道什么是“斷腸”的感覺,但那些房子,那些樹,那些所有的景從車窗前略過,母親揮手的樣貌漸漸縮小在后視鏡中,隨著轉(zhuǎn)彎變成空蕩的山,空蕩的路,大概我也要成為在天涯的“斷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