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李芳
站在北方土地,看見類似故鄉(xiāng)的村莊,你眼里濕潤著??吹矫總€溝溝壑壑,看到每條蜿蜒著的山路,每個家鄉(xiāng)有的植物,心里的親近不由自主,甚至路兩邊的蔭蔽的樹也讓你想起家鄉(xiāng)。
山就在那里,不管路壞了幾次修過幾次,也不管路兩邊的莊稼地種了多少季,種了多少不同的莊稼,不管路邊的樹木綠了多少次黃了多少次。你對小山村的感情從未被削減。一種東西在骨子里游離,小山村如巨大吸鐵石,誘引你靠近它。
不管千里萬里,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日夜呼喚你又折磨你的小山村邊,心里延伸出對鄉(xiāng)村眷戀的觸角,深入到了小山村角角落落,試圖掀開神秘面紗窺視小山村的真面目。
方向固定,一路向西,走過幾條路,轉(zhuǎn)過幾道彎,翻過幾道溝,顛過幾道梁……提起上山,心里雀躍,聽從小山村召喚的雀躍。想起小時候大人說,更遠山村里的伯伯來了,有你喜愛卻吃不上的山核桃,嘴里不由分泌出了一種液體。那時不知自家山村之小,也不知自家住西山半腰。
背井離鄉(xiāng)經(jīng)年。故鄉(xiāng)對你熱切,你對故鄉(xiāng)打量。你對故鄉(xiāng)人的熱絡(luò),兒女對你的故鄉(xiāng)怯怯,兒女的淚水不能等同于你的淚水。你的淚水在那些不認識你的故鄉(xiāng)后輩眼里,那樣突兀,他們在想:哪里來的異鄉(xiāng)人?
你知道嗎?那個書屋的老板就是你們村人。你不止一次出入那書屋,不曾想,同事樊姐講那女人的諸多信息后,仍搜尋不出有關(guān)她家族的任何記憶。故鄉(xiāng)人啊,即便散落同一城市,也可能是他鄉(xiāng)的未知人。
第二故鄉(xiāng)的臘梅快要變成春梅。美麗汾河如緞帶繞著縣城,水鳥一只跟著一只,那種愜意、歸屬感讓人艷羨。春天氣息撲面而來,暖陽仿佛屬于昨日,氣溫又下降許多,不知是感應(yīng)到你心情,還是春本就喜怒無常?
開著車回小山村。先前坐公交車大包小包回小山村被人矚目的感覺還在,騎著摩托車回小山村,被旁邊路過汽車蕩起的漫天塵土也記得,而想回小山村的念頭卻一直沒變。
記憶深刻的是泥濘。小時候的泥濘是黃色的,和著不懂事的歡樂,去小溝溝抓天波波、蹲在馬路邊看小青蛙的無憂無慮。艷羨雨后村子中央泊池中水漾漾著去洗衣服,或者看別人在泊池游泳。水在無知蔓延,打在身上,換不回記憶。就在這樣像漏了一般的雨天,被小山村召喚。雨刷心急地搖擺,平展的路,坑坑洼洼的路,平安回到小山村,當濕漉漉地提著東西回到小山村,盡管小廣場侵占了泊池,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雀躍的你踩過楊樹下、花椒樹下、梧桐樹下、榆樹下的泥水回到溫暖窯洞。
熱切在原本溫暖的窯洞里化為實質(zhì),幾乎肉眼可見。家里擺著的麻將攤是人情場,是小信鴿,一張張表情是晴雨表。
漠然也好,裝作不在乎也罷,只要情有處安放便好。和你的小棉襖棲息在曾經(jīng)的領(lǐng)地,其實你也不知道這尺寸之地是不是還屬于你,那又如何?情緒翻騰著,變成包裹著的氣囊,漲滿內(nèi)屋,要破窗飛去,漲滿夜的虛空。你穿上厚厚的衣服闖進夜里。
原本熟悉的鄉(xiāng)村,在夜間竟然那樣陌生。夜遮蔽了你曾以為看得懂的星空,孤零零的月也被蒙蔽,鄉(xiāng)村變成黑色猛獸。骨幾乎要被敲碎,冰成了夜的代言人,而院子里的樹張牙舞爪分明是夜的幫兇。故鄉(xiāng)啊,在不間斷的分別之后,竟和你陌生至斯。
風(fēng)更兇,雨更猛,夜更長。還好,父母的屋子是庇護所,燒紅的鐵煙囪釋放溫暖將你包裹,坐在熱炕頭盤著腿的小棉襖來回搖晃:“媽媽,我喜歡在姥姥家睡?!蹦惚恍∶抟\還有他們的爽朗笑聲拯救。
夜包容了一切,太陽下一切無可遁形。
院子的最西側(cè)原是雞窩,雞的打鳴聲便是每天的鬧鐘?,F(xiàn)在自家不養(yǎng)雞,清晨隱約的雞聲悠遠親切入耳,如桃花源。
雞窩廢棄成炭窩。炭窩旁有不太寬闊的臺階。拾級而上,臺階狹窄需要低頭才能上窯頂。曾在窯頂拔草、于下雨天在窯頂鋪油布,在窯頂曬麥子……踏在窯頂,不知曾有多少腳印留存,多少身影曾在此停留。如今,平整窯頂依稀有荒草影子。炊煙青青淡淡,和鄰居家炊煙繞在一起,又若無其事散開。遠處,也有一些炊煙裊裊升空,世俗喧囂遠離。
鄰居嫂子熱情:“二女,昨天回來的?”“是呢,嫂子,你做飯里???”問候親切??粗磺嘣苹\罩的小山村,一家挨著一家的嶄新的或破敗的窯洞,新多,破敗少——此處開發(fā)較晚。
新是相對的,站在窯頂看鄰居家曾很講究的大門上也銹跡斑駁,而村里相對蓋的最晚的是剛進村主干道兩邊的屋子。
窯頂看到的小山村有限,卻整齊劃一,多少年前蓋的房子也大多巷道間距能過兩部車有余。巷子兩邊有各種各樣的樹,尤其夏天,村民多在樹下乘涼,自家窯洞外更是各樣鳥雀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樹長大一波又一波,被砍伐一次又一次,如今巷子里的樹不少,只是許多家門外的蔥蘢被經(jīng)濟實用的花椒樹替代,掛滿了倒刺的花椒樹也慢慢青蔥,漸漸有了花椒果,等待鮮艷紅色掛滿樹的那天。
小時候,老房子外也有一南北方向巷子,巷子里各家有許多樹。巷子南端是一片地,地邊上也有許多樹,榆錢樹,軟棗樹,棗樹,李子樹,梨樹還有蘋果樹,桑樹,洋槐樹……
喜歡榆錢樹并不是喜歡樹的形狀,而是榆錢做的不爛子。榆錢淘洗后沾點兒面粉,加上鹽、花椒面蒸熟了,確實美味。喜歡秋天來的時候滿樹燈籠般的柿子——柿子軟了后,顧不得擦拭塵土,塞進嘴里,滿口的甜,滿嘴的汁水……軟棗是東院的伯伯家外墻的一棵樹,澀澀的果子,處理之后竟也好吃。棗樹則更新?lián)Q代,笨棗,甜棗,蜜棗,鴨梨棗什么的。桑樹是姑姑家側(cè)院的。小時候,姑舅兄妹圍著那桑樹,爬上爬下,膽小的則等別人的賜予,不過最后也滿嘴黑色。洋槐花也能做不爛子,不過樹在村里不很常見。巷子拐彎處,小時候看孔嫂摘雪白洋槐花時一抖一抖,還真咽了不少口水。整個小山村,只在一家院子見過梨樹。初見一樹白,艷羨震驚各種情緒綿延。路邊的樹和那些可以結(jié)果開花的樹不同,卻不由自主聯(lián)系在一起,那是村莊生機的一部分。
親戚家妹子嫁到同巷某家。新年初六,親戚們給她送祝福。燦爛笑容預(yù)見美好日子。只是她的妝容、新年服不太記得,在她家備受款待部分也不太記得,但對她拿著黑垃圾袋套在嶄新垃圾桶上的那一幕記憶猶新。
順著院門往南走八百米左右,就到了原來的泊池處,往南轉(zhuǎn)五十米左右,路漸漸有了坡度,分叉處好陌生,此處曾是低洼地,連接著村里與鄰村的或深或淺的溝壑。如今進入眼簾的是一堆又一堆垃圾,就像十幾年前在親戚妹子家看到的那種垃圾袋包裹著的,溝壑從何處開頭已看不見,其中的郁郁蔥蔥更不見影子。
九三年搬到這里的時候,一切都是新的。和舊院子土墻不同,新院墻雖建得不高,卻是嶄新青磚砌成,條條白色磚縫都賞心悅目。嶄新家具,那些鋪的蓋的更不用說了……心情自然新。
鄰居也是新的,是從村子不同地方來蓋新房才聚一起。院子?xùn)|頭甚至北邊不遠處還是荒地。日子是被撥拉的算珠子。眼見他們一天天挖坑掘土夯實地基,有人拉來了紅磚,有人拉來了青磚。做工的大工頭小工頭嬉笑著,卻手頭不誤活計,他們的房子從幾寸變成一人多高,更高,開始劵門窗拱窯洞,運土填窯垴??囍钡陌拙€旁青磚越來越高,院墻雛形初現(xiàn),一個個被摔碎的玻璃尖刃插到了墻頭,他們拉回了黑漆的或者綠色的大門。那大門邊貼上了漂亮的瓷磚,陽光照在瓷磚上折射著耀眼的光。拉回的石頭小獅子看起了門,他們笑容滿面住進一間間新房子……桃花謝了春紅,房子不如當初新,住著的鄰居從青蔥變成中蔥,也有從中蔥變成老蔥,背不再挺拔,臉上也落滿塵霜,笑容還在臉上掛著,樸實的還是那么樸實,房子卻漸漸空了起來。
村子之所以熟悉,是它始終在某個位置。滿心熱忱回村莊,陌生了不少人。熟悉的村莊已變成一把把銹鎖,一堵堵頹圮的墻和幾近坍塌的窯洞,還有許多拆掉的連根基也沒有的地方。原來,只是記憶中的村子消失了,頹圮的也只是一個個離故鄉(xiāng)多年的游子記憶,而村莊像吐故納新的身體……想到這些,黯然神傷。熟悉的村莊、熟悉的人、熟悉的記憶漸漸銷聲匿跡。
山村其實有小廣場。就是原來的泊池被填平之后建的。雖說沒有了原來在那里洗衣玩耍及看人們游泳的快樂,卻有不一樣的風(fēng)情。凸凹有致的低矮圍墻做邊,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風(fēng)景樹按一定順序植在圍墻里。小廣場東側(cè)有健身器材,倘若逢年過節(jié),回鄉(xiāng)小孩定會來玩耍一番。
清晨,零散的雞鳴狗吠給山村添了幾分煙火氣息,山村漸漸被呼喚醒來。大清早,沿大路或連著周邊村子的馬路,早有人繞村子走了不少路。村子周圍多是一些田地,除鍛煉身體外,順帶看看自家地里情況。勤勞村民還在路上撿了不少柴火,也有人不出院子,擼起袖子揮動手臂掃起院子。晨起的山村有一種靜謐美,沙沙掃地聲像無名音符愉悅著晨起人。
讀葛水平的《河水帶走兩岸》時,被其筆下簡單化、詩意化的地方、人物所吸引所感動,更多的是心驚,一種因故鄉(xiāng)變成廢墟而產(chǎn)生的恐慌。
但亙古以來,村莊生活好像就是那樣。清新空氣中,淳樸的人們在那方土地上早出晚歸,盡情揮灑汗水。黃土還是那片黃土,經(jīng)歷幾千年村民汗水或許還有血水的浸潤,土地更肥沃。而他們在地里或者小院里的勞作便是世間最美的健身操,小麥色皮膚是大自然的回饋。飽含希望的翻地、播種、撒肥、除草,風(fēng)調(diào)雨順、顆粒歸倉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村子還在守望,村民還在依戀,村莊便永遠有活力。
除了勞作,小村莊的人們還會做什么?村莊最中央十字路口,有上年紀的老人依偎在墻角,或蹲或坐,或站或靠,手拿舊式煙管拍打著,訴說年輕時候的往事、家長里短,談?wù)摯遄?、?zhèn)上、鄉(xiāng)里、縣里,乃至省里、國家、全球的事情。通訊便捷,家里的電視隱約還看著,更何況還有智能手機在手,不出門天下事盡知。
本家好幾個大伯大媽都長壽。成伯愛蹲守在那里,哌噠著,期待著嫁到外村在城里干活的閨女回村,只是去年,再也沒有了蹲守的機會。北邊喜哥家的伯伯也八十多歲,卻不大愛出門。村子最南邊東院家的堆伯和鳳大媽最愛打麻將。大媽八十幾歲高齡,眼不聾耳不花,走路一陣風(fēng),打起麻將來思路清晰。大伯也八十幾歲,眼睛清明,耳朵雖不大能聽見,卻身體筆直,一出門便伸長腿搭上自行車,走遍村里看別人打麻將。
沒有新鮮的祝福語,雖只是妄想,仍祈禱他們與山同在,與塵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