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盈旭
1
正月十五吃湯圓。
彼時清貧,在鄉(xiāng)下過元宵節(jié)搓湯圓,似乎是一件雅事。剛剛食能果腹的鄉(xiāng)人,搓湯圓的能有幾家?
父親坐在檐下的老藤椅上,小煙袋翹翹,瞇著眼睛吐一口煙圈,聲音里略帶愜意和輕松:楊三姐,正月十五了,吃罷你搓的湯圓,年就跑遠(yuǎn)嘍!
一張舊案板被搬到了院子里。母親坐在陽光里,麻麻利利地搓湯圓。
乍暖還寒的涼風(fēng),吹著她略顯單薄的青布小襖。半墻紅杏的蕾,一叢疏籬。半掩的柴門,幾只小雞吱吱叫著要去春光里,母親弓著腰沾著白撲撲的面粉憐愛地轟著。小黑狗熟門熟路,老練地一抬腳跨進(jìn)那簾綠色水墨。
正月十三舂糯米。父親買了兩斤。母親自己動手在東籬如奶奶家的大石臼里,細(xì)細(xì)舂了半晌。又拿小細(xì)籮一遍遍篩。篩出的小碎粒子倒在黃陶大碗里,再去石臼里慢慢舂。
彼時的我看母親舂米,歪著小腦袋靠在母親一側(cè)的肩上打盹,母親的肩頭有節(jié)奏地抖動,像搖籃。夢里我一定吃了白胖圓甜的湯圓子了,口水在母親的青布小舊襖上漬出一團(tuán)小梅花。
母親停下來,抹拉一把額頭上粉粉的汗珠子,愛憐地點(diǎn)一點(diǎn)我的小鼻頭,說一句:小饞貓!
小腳如奶奶,慈眉善目,老槐樹下遞過來一句話:愛甜口的妮子,性子軟,命也甜。
正月十四烀紅薯。吃了午飯,日頭漸漸有了溫度。母親指揮三哥下窖扒紅薯。新婚的三哥特別賣力,直想著讓三嫂吃上母親搓的湯圓子。
那年月農(nóng)戶們還不富裕,小門小戶出身的三嫂還從未吃過叫湯圓的東西。柔情蜜意的小兩口,三哥一定沒少夸大其詞地描繪那個叫湯圓的人間美味,以至于那個羞澀清秀的女孩,忍不住悄悄向小姑子求證三哥話語的真實(shí)度:
小妹,湯圓甜不甜?
甜呀!甜掉眉毛。
那,小妹,湯圓糯不糯?
糯呀!糯掉牙齒。
三嫂甜甜地笑了,白潤的小圓臉像一只湯圓。
母親把三哥提上來的個大清鮮的紅薯洗凈,放大鐵鍋里烀。三嫂在灶膛里架上干透的柴,紅紅的火舌探出來,直想舔一口女子鮮嫩的臉蛋。
父親和三哥在院子里喝茶,倆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春耕,然后是長時間的無話,冷寂,尷尬。
三哥端著搪瓷缸子湊到灶間的三嫂跟前,晃一晃熱氣騰騰的茶缸,笑一笑:娘子,請用茶!三嫂紅了臉,低頭說一句:起開!沒正形。煙氣騰騰中,母親低低一笑,撣撣圍裙,扭身出門。
小丫頭嘴里扯斷半根麻糖,咚,投進(jìn)茶水。半彎著腰的三哥忙不迭擦著滿臉的熱水,回身就攆。我早就竄逃如兔,一路得意。
烀面了的紅薯,衣衫不整。稍涼,母親扒掉薯衣,黃白的薯肉乖乖擠在大黃盆里。灑了半斤白糖,拌勻。最后,母親捋凈十指,擠出一團(tuán)放進(jìn)嘴里咂摸,又挑一點(diǎn)放進(jìn)我嘴里。
我小大人似的鄭重點(diǎn)頭:齁甜!母親笑了:那就行了。
從三歲起,味覺和嗅覺異常靈敏的我,是母親調(diào)餡的咸甜口嘗試師。成年后沒當(dāng)調(diào)酒師,虧。
正月十五,搓湯圓。母親一大早就在清凜凜的籬笆院里忙活開了。父親起的更早。喂了牛,掃了院,搬出了桌。然后,燒一壺茶,披了襖,坐在檐下喝茶,吸煙,看母親忙活剩下的細(xì)活。
母親和面。兩斤糯米粉倒進(jìn)一大瓢白面。母親說,人多,多搓點(diǎn)。
陽光漸漸攀上了黑檐,溫吞吞踅摸進(jìn)潔凈的小院。母親清瘦的身影泡在一團(tuán)陽光里,小巧的鼻子上,微紅的腮邊,烏黑的頭發(fā)上,沾了白白的面粉,像落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霜花。
紅日突然高躍,籬笆院里一寸一寸地朗凈起來。老屋一角的梅,十萬朵紅紅點(diǎn)點(diǎn)的蕾,像有話要說的小紅嘴,急不可待。說不準(zhǔn)明后天就喜喳喳全打開寂寥了一冬的話匣子,說不盡的好事。
母親眼前的大簸籮滾滿了白胖勻溜的湯圓,看著喜人。
煮湯圓。熱滾滾的開水里漂起來白胖胖一層,擠擠挨挨,嘻嘻哈哈,急著要出浴。
東籬的如奶奶,西籬的嬸嬸,溝上頭的和尚叔,還有拖著清鼻涕的幾個聞香到的猴孩子。送完了,碗不夠,三哥和父親就用茶缸子盛幾個。三嫂端著描花的白瓷碗,一直笑,一直看,像捧著春風(fēng)端不穩(wěn)。母親愛憐說一句:妮,吃呀!鍋里都是你的。吃吧,吃吧。
三嫂終于把一只白胖湯圓送到嘴邊,小白牙齒輕輕咬一口,生怕一口吞下去,食不知味,暴殄天物似的。
父親,三哥,母親,我,目光輕悄投向女子,都不敢大聲吞咽,生怕驚動與觸疼了她初食湯圓的羞澀和新奇。多年后,我還記得三嫂第一次吃湯圓的樣子。
2
二月二,龍?zhí)ь^。
雞叫三遍,父親就窸窸窣窣摸黑起床了。
貼著紅窗花的木窗欞外,天還沒亮,黑黢黢的,有大鳥扇翅的細(xì)微動靜。有幽微梅花的香氣透過來,老屋一角的梅花一定開了,一朵兩朵……羞氣,婉約,像拋頭露面的女子走出閨門,回頭看看依舊紅妝深鎖的妹妹們,不免羞怯,略帶些古詩里游絲軟系的薄薄清愁。
黑暗里,父親趿拉著鞋子拉開了門閂。一股清甜清冷的氣息擠進(jìn)門來。我頓時清醒,心上莫名的喜悅綠茵茵密實(shí)實(shí)起來。
母親在黑暗中喃喃一句:你呀!像小孩子似的。語氣里滿是困意與薄嗔。說不定,她涂了胭脂的夢已早早爬上窗欞,嬌嬌地咧著嘴笑看門外煙云蒼生。
你繼續(xù)睡,繼續(xù)睡,天還早。父親溫聲說,悄悄閉緊了木門。
小丫頭匆匆起床,毛毛愣愣,像呆萌未醒夢游的猴子。天還沒亮,寒氣重。小妮子起這早干啥?母親微慍的話語追過來時,我早就跑到老梅下看花了。
一彎眉毛月,冷得似乎在天上抖了抖。一朵,兩朵,三朵……我仰面數(shù)著開了的梅花。未散的黎明黑,像墨。清冽中的梅花,晶晶,像星。
父親走過來,抖下披著的棉襖,裹住我,像裹住一粒塵芥。我瘦小的身體在寬大厚沉的棉衣里掙涌,像憋悶的蠶,要沖破蛹。父親的棉襖帶著濕膩膩的體溫和濃烈的體味,還有厚實(shí)的煙草氣。梅香的清雅,頓時被沖淡。
我突然生出一股氣惱,直想把大棉襖狠狠擲于地下。終究沒敢,因為冷氣驟然襲擊了父親。他在牛棚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心思細(xì)膩的小女孩頓生愧疚。
天蒙蒙亮。雞子們扇乎著翅膀迎接著七嘴八舌的鳥鳴,一起鬧騰開了。黎明的黑暗逃遁無影,雞飛狗跳牛哞,拉開一場熱騰騰的人間序幕,立起來一個嶄新的日子。二月二,來到了民間。
母親慢吞吞在窗前洗漱,居然立起圓圓的鏡子,鏡后一紙寶釵撲蝶的紅喜氣,鏡里一張眉目間猶有芬芳的中年婦人臉。母親搽了淡淡的胭脂,畫了眉,挽了光溜的髻,戴了陪嫁的銀手鐲,簪了陪嫁的銀簪子。晨光里,青襖蘭褲繡了蝴蝶的夾鞋,這是要串親戚么?
要過節(jié)了么?楊三姐,真喜慶。父親在墻角倚了大掃帚,額頭冒著微微的汗,一腳踏進(jìn)來,看見新妝的母親,眼前一亮,語氣喜悅得要擰下蜜水來。
要過節(jié)了。朱先生,同喜同喜。母親說,眉眼里都是色溫生動的笑。她招呼搖著花枝跑進(jìn)來的小丫頭,近前來,近前來。二月二,龍?zhí)ь^,小小子,要剃龍頭。小妮子呢,咱就梳小辮,戴花吧。梅花開的真應(yīng)景呀!她喜滋滋地感謝著梅花。
父親去理發(fā)。塘邊上,好熱鬧。二樁叔支起了理發(fā)攤子。雪亮鋒利的剃頭刀,薄薄細(xì)長,在他大手掌里熟練地翻飛,像身輕體巧的小燕子。父親裹著雪白的剪發(fā)圍布,瞇著眼,十分陶醉。他腳邊或蹲或站著男子與小孩。他們都是來剃龍頭的。父親依舊瞇著眼睛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從一堆小孩子里答應(yīng)著跑過去。父親示意我掏出他衣袋里的半包紙煙,然后洪亮地喊一嗓子:爺們,有抽煙的么?在小六妮手上,自己取。
男人們說說笑笑分著煙。
幾位嬸娘小媳婦遇上了,搶著說各自男人或孩子,訴訴苦樂。一抬眼看見我,拉拉扯扯到跟前,嗅一嗅:小妮子,內(nèi)香?喲!原來是戴了花了。咱也去尋幾朵去,給妮子們戴。三三兩兩走去我家。我心疼得咬牙跺腳。我的梅,要被那粗糙的手野蠻擄掠了!
二月二剃龍頭,討個好彩頭。
理了發(fā)的父親,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他還刮了須。黃面皮的腮與下巴上有隱隱的青黑胡茬,平添了幾分青澀與朝氣,像小伙。
母親送幾個婦人出門。她們手里捧著大把的梅花,搖搖的花枝上多半是紅蕾,開了的幾朵梅花像被選的秀女,多是幽怨與無奈。母親沒在意小女孩的憤懣與心疼,她在意的是新理發(fā)的父親一臉的英氣。
喜眉笑眼迎上去,尚未開口,便被婦人們潑辣圍攻。她們眼角笑起的褶子能夾死大蠅,絆倒耕牛。喜喳喳的笑鬧聲風(fēng)一樣蕩開:這是誰家的新郎官?油頭粉面要娶親了罷?
父親大手一揮,朗聲笑:相中了是不是?我家楊三姐可不答應(yīng)呃。莫說笑,趕緊抱花離開,我家要打灰囤嘍!
打灰囤。父親早就攢下了一籃子草木灰,一手?,一手灑。在干干凈凈的籬笆院里面,畫一個圓,稱之為“灰囤”。然后,母親遞上一個竹筐,里面放五只碗,分別盛著五谷。父親接過去,五只碗里各抓一些,在灰囤里撒一把。神色莊重而虔誠。這寓意著新的一年糧滿倉,谷滿倉,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景豐收。
母親在老屋里把一盞紙糊的紅燈籠點(diǎn)亮。
棗紅的舊方桌上,放一張木凳,父親攙著她小心爬上去,又把點(diǎn)燃的燈籠遞給她。母親慢慢直起身子,穩(wěn)了穩(wěn),緩緩舉起燈籠,照房梁。邊照邊念叨:“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無處藏”。
矮小的我扶著母親腳下的小木凳腿,不禁也跟著碎碎念。仿佛那是咒語,是神燈。二月二,照房梁,那般丑陋毒性的怪物就不敢來了,是統(tǒng)統(tǒng)被神明收去感化做小童了么?再莫出來嚇人、蜇人了罷。
二月二,吃春餅。也是我最盼望的。母親做的春餅,像春天,又薄又軟又勁道。
晌午,母親在小灶屋里支起鏊子,底下燃起碎木頭。紅紅的火溫柔舔著鏊子底,母親把搟薄的圓圓的小餅放在鏊子上烙。烙好的餅帶著點(diǎn)點(diǎn)焦黃,還有淡淡的柴煙香,那是塵世的香。
母親早早在盆里備好了卷餅的菜。焯熟的豆芽,土豆絲,菠菜,還有炒熟的雞蛋花。淋了小磨香油,拌了白芝麻,醋。卷起來,咬一口,像咬著春天。
母親打發(fā)我給分家另起小灶的三哥三嫂送些去。我一手圈抱著小笸籮,一手卷著春餅大口吃。出柴門,轉(zhuǎn)到老屋后,三步兩步就到了三哥的新家。三嫂笑吟吟迎出來,正好看見我把最后一口春餅塞進(jìn)嘴里。彼此突然有幾分尷尬,我突然臉熱:三嫂莫不是認(rèn)為我偷吃了送給她的春餅吧?
多年后說起,果然被誤解了。不禁莞爾。
3
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父親與母親忙忙碌碌迎來了世間清明。
柴門尚未醒來,吱扭一響,是老牛哞喚或父親多年前的一聲咳。
房前屋后,父親刨去幾棵歪脖子柳和幾棵花紅果酸不出力的石榴,開疆拓土,又整理出幾塊新菜地。
刨樹、除草、耙出碎磚頭瓦片。深翻,細(xì)平。抓鉤、鋤頭、鐵鍬,一應(yīng)農(nóng)具齊上陣,精雕細(xì)琢像工匠,終于打造出幾片小園。
母親彎著腰,把一粒粒種子摁進(jìn)松軟肥黑的泥土。只等幾場小雨灑一灑,胖胖的種子在泥土里軟軟涼涼翻個身,就會驚醒似的爭先恐后長。破土,發(fā)芽,綠株,開花,最終把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果,送上簡陋餐桌,以此報答老園主的再生之恩。
我一直認(rèn)為蔬菜也是行走的散仙,民間走一趟,一路丟下果肉、根莖,靈魂也給了渴求者。食之果腹的小民,慢慢就像一枚多籽的漿果,有慈悲味道了。比如我的父母。
清明時節(jié),父親母親一前一后在房前屋后種瓜點(diǎn)豆的情景,是最民間最美好的事情。彼時,桐花正開,梨花落雨,美得像《詩經(jīng)》。
待到夏天,瓜果成熟,母親軟紅小衫在葉片肥厚油汪汪喜人的綠葉架子間閃動。中年婦人包一帕毛藍(lán)頭巾,身前身后茄紫瓜綠,垂垂蕩蕩,紅果喜慶。那畫面,更是美得像南歌。
同一日月光華下,古人詩經(jīng)與南歌的雅,與鄉(xiāng)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俗,相得益彰。蔬果本屬于民間,青枝綠葉,黃果紅果,看著就愛。少年的我,彼時浪漫滿懷,愿披月光,染露水,做草木小妖,穿行于木葉花蔭蔬果之間。想想都很美。
父親在清明當(dāng)日,買了黃紙。籬笆院鋪了新展展的箔,父親單膝跪地,用嶄新的票子打紙。
他粗大的手指捻起一小迭草紙,鋪平,旋開,直至成花狀。衣袋里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面值十元的票子,兩手抻著,在旋開的紙上上下左右蓋戳子似的印一印。然后遞給母親。
母親蹲著身子接過。把“蓋戳子”的一沓沓草紙對折,一摞摞碼整齊,小心放進(jìn)竹籃子里。做完這些,父親與母親雙雙起身。
父親準(zhǔn)備火柴,小鞭炮,兩瓶小酒,然后提起竹籃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狞S草紙,再順手扛起墻角的鐵鍬,準(zhǔn)備上墳去。
這時候,三哥三嫂要跟著一起去的。祖墳?zāi)抢镒孀诙?,并且躺在那的鰥寡孤?dú)者多,他們沒留在世間一個,連個上墳的后代都沒有,看著旁邊躺著的鄰居享受著子孫的紙錢供果酒,何等恓惶!
父親不忍,每年總要另外備一些紙錢,到那些孤墳前薄薄燒幾張,念叨幾句:不知您老的輩分名字,別嫌少,拿去添衣添茶飯罷。于是,三哥就要跟著提另外一只竹籃子。
母親在小廚房里收拾酥好的供果,也就是幾碗丸子、酥豆腐、酥藕條、酥黃花菜、焦葉子。三嫂也幫著放進(jìn)籃子,提著,和母親一起去。
到了老墳?zāi)菈K地,遠(yuǎn)遠(yuǎn)的,母親招呼三哥過來拿東西,卻讓三嫂駐了足。她彎腰撣一撣褲腳上的黃泥巴,低聲說:妮,你回吧!新媳婦不上墳,送到這就轉(zhuǎn)回家罷!
三嫂和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地頭,張望。
野樹蔥郁的一大片墳地那里,小鞭炮歡快炸響,騰起一片碎紅和爆竹味。父親給祖宗們的老屋添了新土,灑了酒,磕了頭。母親也念念叨叨上了供。然后,他們把地上落了碎紅紙屑的供碗收進(jìn)籃子。至此,那年的清明祭拜儀式,圓滿收官。
清明那天的午飯,是香噴噴油汪汪辣乎乎的粉條子丸子酥菜湯。祖宗們享用過的供品,熱乎乎落進(jìn)了我們的腹中。父親與三哥還喝了小酒,兩張相似的臉龐都紅撲撲的,鋪著笑意。
4
五月五,是端陽。
端午到,杏子熟,棗花才夜半私語,榴花卻闊綽個乾坤浩蕩。
我家的老石榴樹旁,我和幾個女孩子跳繩,唱兒歌:桃兒紅,杏兒黃,五月初五是端陽,粽子香,包五糧,剝個粽子裹上糖,幸福生活萬年長!
母親溫柔一笑:想吃粽子了么?包。
彼時,榴花盛開,像給端午簪一頭紅絨花。
那幾天小妮子看《紅樓夢》,正翻到大觀園里熱熱鬧鬧過端陽,制香袋,佩香囊,紅麝串,贈扇子,插艾蒲,系虎符,吃粽子……
《紅樓夢》里的粽子長著一副小巧標(biāo)致的模樣,像大觀園里的女孩兒一樣清貴,再佩上元妃端陽節(jié)賞下的紅麝串和宮扇,綠玉盤里,一顆顆六角的瑩瑩白玉含著紅瑪瑙,隱隱透著貴氣呢。
我是活在《紅樓夢》里最樸拙的小精靈,我的靈魂,像一尾白狐,在瀟湘館、藕香榭、稻香村隱隱約約……
紅樓夢畢竟是一場夢。我的人間,風(fēng)煙清寂又清貧。
那些年,榴花開,母親包粽。
老屋門前的老石榴樹,跟母親一樣,多子多福似的,拼了命地愛光陰。
老樹新花,榴花喜眉喜眼,是嬌俏的姑娘,三四朵擠在一起照鏡子,吵吵嚷嚷的,你嗔她壓了你的紅紗裙,她怪你踩了她的繡花鞋。
一樹紅嘴吵得父親都心煩,年年嚷著要砍了去,年年又喜笑顏開地摘石榴,嘴比榴嘴咧得大。
青箬苞黍粽,紫絲絡(luò)蓮藕。
母親在榴花下包粽子。青青的箬竹葉,紫紫的粗棉線,整裝待發(fā);粗樸的黃陶罐里滿滿的雜糧米:高粱、玉米碎、小米、糯米,紅棗,綠豆,紅豆,它們等著母親讓穿新衣坐花轎,吹吹打打嫁人了去呢。
那些年,每到端午,母親就捧出了一年的珍藏。包粽子,也是亮出了清貧的家底,僅次于過年和中秋的隆重。
麥飯香,菱歌長。
彼時所謂端午的隆重歲月,不僅僅因為粽子極珍貴,更是因為新麥下來了!母親奢侈地蒸幾鍋新麥面的饅頭,又白又軟又香,讓我和哥哥們,可以飽飽地肆意地吃上幾頓了;端午時野菱角鋪滿了塘,極淡極白的小花,像鄉(xiāng)下浣衣的姑娘,坐著帶小齒的三角舟,臨水照花地唱歌呢;榴花更是不加掩飾地展露著濃艷的心事……
父親那時常常戲謔,說母親就是我們朱家的穆桂英。一大家子人在她的率領(lǐng)下,日子就像粽子,外表貞靜瓷實(shí),內(nèi)心白糯香軟,清和圓潤,也闊達(dá)也細(xì)膩地過流年。
彼時的母親包粽子,極講究的。父親偷偷對我笑話她“窮講究”。我抗議!粗茶淡飯的日子雖然磨礪了她眼角粗糲的皺紋,卻泯滅不了她骨子里的清貴和對生活的熱情呀!
母親用新綠的葦葉,綿韌的棉線,把一只只包裹著花生、葡萄干、紅棗、糯米的粽子,捆成菱形、枕頭形、小寶塔形、圓棒形等等各種小巧美麗的形狀。
哥兒說,我吃菱角的。
姐兒說,我吃寶塔的。
弟弟說,我吃大棒棒的。
妹兒說,我吃……我吃……小枕頭……
母親溫柔地笑。她把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水,點(diǎn)一點(diǎn)男娃的小腦瓜,刮一刮妞兒的小鼻頭,愛憐地說:一群小饞貓。
粽子在屜上蒸,灶膛里跳躍著紅紅的火苗,歡歡喜喜的,映著燒火父親憨厚的笑臉。
香氣鋪滿柴門小院時,粽子熟了。敬祖宗,拜屈原,給東院的爺奶和西院的叔嬸送過去兩盤,然后,我們圍坐在掉了漆的小木桌前,母親把一小盤熱氣騰騰的粽子端上桌,孩兒們不爭不嚷,安靜地等著母親分粽子。
母親在每個人的小瓷碗里,放上一只他們喜歡的粽子,輕輕念叨著:你的寶塔,她的小菱角……六個孩子,母親一個也沒分錯。剝開墨綠的粽葉,潔白的米團(tuán),嵌著一顆顆深紅油亮的“瑪瑙”,好看極了!味道也美極了!清香,甜而不膩,咬一口,唇齒生香。我們細(xì)細(xì)地品味著每人僅此一只的粽子,小小的心里溢滿了幸福和驕傲!
是啊!那個年代,我家能在端午節(jié)吃上粽子,在村人眼中,是何等的奢華?。∧菚r的那天,能用棉籽油炸上幾個糖糕的人家,村子里都寥寥無幾。
被粽香吸引來的鄰居小孩,倚門吮指。
母親便把自己和父親的那兩只,慌慌地剝開,切成極小瓣,在盤子里托著,連同另一盤熟透的紅桃子,端去分給門前的孩子們吃。
后來,年邁的母親告訴我們,那些年月包粽子,她其實(shí)只能聞聞粽子的香,從不知其味。
少時看《紅樓夢》里的粽子,一團(tuán)奢華,流光溢彩,像那些女孩的青春,但終究浮華散盡,花落人去;少年時看著母親在榴花下包粽子,父親在灶間燒火,一團(tuán)喜氣,煙火繁復(fù)又俗氣,卻是最溫暖,也是最民間。
5
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
那一段日子,雨綿綿下,不大不小,不急不緩,囚得人哪也去不了。墻角籬邊草木都排山倒海地生長,新綠老綠擠在一起,像長了腳一樣重重疊疊覆上人心頭。
母親不喜串門子,坐在檐下翻翻舊書,也縫縫補(bǔ)補(bǔ)。不時抬頭望一望鉛灰的天空,心頭萬斛愁的樣子。
看雨腳扯的又綿又長,看對面籬上一對花腹鳥夫妻縮著翅膀,水淋淋立著一動不動,淋傻了似的。她不禁皺起了兩道細(xì)彎的黑眉毛,撿起腳邊一塊碎柴,遙遙投過去。嘴里喊:快回窩罷!
父親笑了。鞋底子上磕一磕煙袋鍋?zhàn)?。跟一對鳥置氣呀!楊三姐??磥恚@雨下的人心里起毛長醭了,再好的性子也禁不起潮。父親拿眼角瞟著母親。
母親蹙眉,不語。突然說:朱先生,這打起了連陰天,柴房的干柴夠不夠燒?眼瞅著三媳婦快生了。
這個不用你操心,柴火燒到孩子滿月都足足的。到時候,你只管熬湯水煮雞蛋好好伺候就行了。哦,也別太累著。父親閑散地抽著煙袋鍋?zhàn)印?/p>
母親又不語,托腮。膝頭一本舊書被檐下帶雨的風(fēng)胡亂翻著。
父親說:你注意到了嗎?這幾日南邊的蘑菇叔家,灶間好像沒冒煙。可不是!父親說著說著就立起了身來。他扯過車把上搭著的空化肥袋子披身上。我去看看,不放心。那老屋快朽了,這雨下的,墻體都要酥了。別坍塌嘍。
母親大驚??烊タ纯?!我的老天爺呀!可別出事嘍!一邊催促早跑進(jìn)雨簾中的父親,一邊十指在額,低眉合掌。
接下來的幾日,雨依舊不緊不慢地下,像性子不慍不火的女子,火上房也不急,招人煩也不知。
父親和紅財大伯他們幾個管事的,一起幫房頂破洞、濕灶濕柴、饑寒交迫的老光棍蘑菇叔卷起破褥子爛席子,暫時搬進(jìn)了隊里從前的牛屋。起碼干床干褥能棲身了。一日三餐就由母親和紅財大娘幾個婦人輪番送。這蘑菇叔日子過得破破爛爛,實(shí)在哀戚。
日子在雨天里不緊不慢地過。父親心里有點(diǎn)急,想趁著雨停給蘑菇叔修房呢。
母親拿了大飯勺,在小灶屋門前探出一只手臂,舉著向雨空里一下一下地做舀水狀,嘴里虔誠地念叨道:勺子挖挖天,云彩上南山,南山下大雨,這里好晴天。
還別說,母親的虔誠似乎打動了龍王。第二天,居然雨過天晴了。父親站在籬笆院里,深吸一口清甜潮潤的氣息,孩子似的歡喜無邊。開工!他大手一揮。
日子響晴。父親和村里的男人,拉磚,運(yùn)土,伐木,和泥,鋸材。后來,十幾戶的小村,幾乎家家都參與了進(jìn)來。有力的出力,有材的出材,殷實(shí)的出錢。湊湊合合,眾人拾柴,八九天的功夫就在蘑菇叔的老屋舊址上,蓋起了一間敦實(shí)的矮小土屋。扎實(shí),硬朗,像村里的漢子。他們還在籬笆院的東南角,用木板和樹枝枯草搭了一間小灶屋,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茅廁。
牛屋里飯來張口睡大覺的蘑菇叔,連同破衣舊衫、幾件破爛一樣的家什,被請回“新房”,父親在當(dāng)日還放了一掛紅紅的鞭炮。村里人發(fā)現(xiàn),多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干癟蘑菇叔,居然有些白胖了。
有貧嘴的婦人打趣道:爺!請您老人家打道回府嘍!有男人哈哈笑著,唱一句豫劇《坐轎》:紅氈鋪上地蘆席罩上頂,我?guī)ьI(lǐng)滿朝文武俺都下龍庭……蘑菇叔,您老要不要來一句?眾人嘩然。
夜里,大月當(dāng)空。疏枝掃窗。父親在當(dāng)院里嘩嘩啦啦洗了澡,回屋。輕輕上床,疲憊趴下。月光下,母親小拳頭心疼捶背,嘆一聲:朱先生,你一身舍得,若脖頸插上一把破扇就是那濟(jì)公了。
父親那晚睡得香甜,鼾聲里似乎都帶著肥皂水的淡淡茉莉花香。
6
八月十五月兒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母親拜月的糕點(diǎn)紅紅綠綠,還沒撤下當(dāng)庭幾案,菊姐迎親的隊伍已吹吹打打涌進(jìn)了籬笆院。
父親張羅著散煙、倒水、搬凳子、招呼來人。嗩吶起勁地吹,搖頭晃腦,腮幫子鼓鼓,喜氣洋洋,賣力吹奏一出人間喜樂。
母親和三嫂在東廂房忙成一團(tuán)。給新娘子菊絞臉,修眉,搽水粉,抹胭脂,盤頭,戴花。換了紅衣的菊安安靜靜地坐著,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母親。母親手里握著半截眉筆,彎下身子,一只手托起菊尖尖下巴,仔細(xì)端詳。果然是初妝還羞怯,一顆胭脂心,一張小臉唇紅齒白,千里鶯啼綠映紅,美得像床頭畫上的撲蝶寶釵。
最后,母親抬手拔下自己髻上的銀簪,插上菊烏溜溜的團(tuán)髻,又把一朵喜氣的紅芙蓉戴在女孩的鬢邊。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妥了!我的菊,今天是最美的姑娘。
菊再也忍不住,撲進(jìn)母親的懷,環(huán)著母親的腰,嚶嚶而啼。母親也落了淚,直說:傻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嫁么?花了妝,快起身,讓娘給你補(bǔ)補(bǔ)妝。
出嫁前,菊在我家住了整整一年零一天。
那年的八月十五月明之夜,一個女孩走進(jìn)了我家籬笆院,驚惶不安。
記得那晚月亮好圓好大好白。像二八姑娘白潤潤的臉盤子。父親在當(dāng)院擺了香案,母親在案上擺了瓜果與月餅。月餅是母親頭幾天打的。
我們那時的鄉(xiāng)下叫打月餅。用花生碎,白糖,白芝麻,集上買來的青紅絲做餡?;t柳綠的月餅餡拌了足足半斤的香油。香油是父親請人磨的,芝麻是自家種的,叫小磨香油,實(shí)打?qū)嵉南悖愕裘济?/p>
母親打的月餅酥、香、甜。村里的婦人們都來學(xué),軟性子的母親耐心地教,可怎么也教不會,打出來的月餅硬得像十冬臘月的冷饅頭,一餅子撂過去能砸暈狗。
父親說:做這功夫細(xì)活,能是那班子粗枝大葉、潑辣娘們干得來的?她們長了我家楊三姐的一顆七巧玲瓏心了么?十二分的小得意。
那一晚,母親上了供果,焚了高香,拜了明月,我們坐在大月下吃月餅。父親照例泡了熱滾滾的大葉子茶,居然沒燃小煙袋。母親詫異。他笑笑說,不能拿那嗆人的煙味,污了這高情雅趣。母親溫柔一笑。
菊,窸窸窣窣推開半掩的柴門走了進(jìn)來。
月光下的女孩寒瑟像一朵單薄的菊。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說一口南音,嚶嚶細(xì)細(xì)像鳥語。母親一句也聽不懂。父親年輕時在南方做過工,努力辨聽,斷斷續(xù)續(xù),撿要緊的話語終于串成了個事情的大概輪廓:
姑娘是云南人,家貧。一個月前,她父母收了一個豫東人的財物,她便被“娶”到了這里的鄉(xiāng)下。然后,就是姑娘反悔,逃,被抓回。再逃,再抓回。再逃……
父親與母親都明白了。
心軟的母親落了淚,找了衣服給女孩披上,打洗臉?biāo)疅釤岬夭料戳耸帜槨P≡钗堇餆蛄藘蓚€糖心荷包蛋,端了兩只月餅。那女孩狼吞虎咽像生猛小子。母親拭淚,對父親說:天下還有這般心狠的爹娘!一轉(zhuǎn)身,父親居然抽起了小煙袋,劍眉緊縮,神色嚴(yán)峻。
吃飽喝足的女孩,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在母親面前,用生硬的豫東話喊一聲:娘!又扭轉(zhuǎn)方向沖父親喊一聲:大!
后來,女孩就成了我的菊姐。菊花一樣在清貧溫暖的籬笆小院安身立命,花色奢華,滿是甜蜜。
再后來,我家唯一的耕牛大老黃作為交換條件,“嫁”到了尋來的同樣貧寒的那個豫東人家里去了。至此為止,菊姐理直氣壯、拋頭露面地做了我父母的女兒了。
第二年的春天,趕集賣菜的菊,邂逅了鄰村英俊善良的小伙。可人的月老便賜給了她一樁美好的姻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晚的新娘子,菊姐的白月亮,圓在了另一個籬笆院里。從此,將兒女承歡,熱氣騰騰,一如木門深處滾燙的生活。
菊出嫁了,父親和母親夜深了也沒睡。父親一明一暗地抽著小煙袋,神情平靜而安然,黃瘦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慈和。披著舊衣的母親望著窗外,只見月華如水,花開歡喜。她清甜說一句:菊花開了,木芙蓉開了,呀!繡球花也開了!
可不是!一院子的花朵都是他們情意殷殷的女兒。
日子深耕細(xì)作往前走。父母的民間小光陰,五谷的秋香味還在彌散,很快就一冬無雪天藏玉了。民間的重頭戲也緊鑼密鼓起來,父母的年,就要?dú)g歡喜喜到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