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式語法視角下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的認知分析

李 娜

一、引言

形容詞帶賓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呈現(xiàn)出較高的使用頻率，已逐漸固化為一種漢語構式。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帶賓語在句法和語義上的獨特性是：原本不能帶賓語的形容詞，卻被放在動詞的位置上，而且后面緊跟名詞成分作賓語。形賓謂語句則是句式上構成SVO 句式的一類特殊的形容詞帶賓語結構。其中，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是致使結果類型賓謂語句中最原型的一類，其句法形式可概括為“主語-施事+A+∮/了/著/過/…+賓語-受事”。這類型賓謂語句的構式義為“主語施事因其自身采取的行動致使賓語發(fā)生了性狀特征的變化”。這一類的語言實例有很多，如“我們歡樂世界”“你嬌媚了那些愛美的女同胞”“你美麗了我的人生”“他們圓滿了平凹的家庭”等。本文將在認知構式語法視域下探討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的形成過程。

二、以往相關研究

近十年來，一些學者從認知語言學認知掃描、能量轉移與轉喻、及物構式壓制等新視角，分析形賓結構的成因，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形賓現(xiàn)象的研究。認知語言學視角下的研究以張建理、徐銀（2011），張媛、劉振前（2014），徐銀（2015）和吳為善（2016）為代表。

張建理、徐銀（2011）從構式語法角度探討形容詞在致使結果及物構式和致使情感及物構式兩種及物構式承繼句中參與組分受壓制和整合的過程。他們提出，這兩種及物構式在承繼句中參與組分受壓制和整合的四個階段，具體包括：構式的句法壓制、承繼句中的組分原義自洽、構式的語義整合和承繼句整合性讀解。他們認為，句法壓制階段導致語義整合，原句原義存在與自洽導致語義整合階段成為必要；這兩類致使構式分別承繼后兩個構式的所有語義，但謂詞是由構式壓制和整合形容詞而成。

張媛、劉振前（2014）利用掃描方式轉變和能量轉移來分析形容詞是如何通過順應動賓構式突顯面的變化，進而取代動詞后接賓語。他們提出，當掃描方式從順序掃描轉變?yōu)檎w掃描時，因動賓構式促動，在能量轉移、賓語變化和性狀突顯促成轉喻后，形賓構式得以形成。他們認為，形賓構式形成至少有兩個基本階段：一是說話人對事件識解方式的轉變，動賓構式的突顯面改變；二是形容詞順應動賓構式突顯面變化，進而取代動詞后帶賓語。

徐銀（2015）運用Goldberg構式語法理論、識解、范疇、轉喻、致使、壓制相關理論和形容詞轉動詞研究的自設理論來對比研究漢英形容詞活用作動詞、漢英形動兼類和漢英形容詞轉動詞現(xiàn)象。他認為，漢英形容詞能被活用作動詞是形容詞本原構式參與形動活用相關構式的過程，體現(xiàn)了形容詞參與動詞構式受到壓制具有動詞功能的結果，此時形容詞獲得動詞性延伸義且兩者之間存在轉喻性認知關聯(lián)。

吳為善（2016）依據Talmy（2000）“事件框架”中的“因果鏈”，提出形容詞轉為動詞（使動用法）現(xiàn)象與“以因推果”的語用推理方式有關，形容詞能否轉為及物動詞，取決于“狀態(tài)（結果）”和“過程（原因）”之間是否具有顯著的關聯(lián)。

上述研究嘗試討論形賓結構的形成過程，但未能解釋形容詞被移至動詞位置且后帶賓語的深層原因?，F(xiàn)有研究結果存在研究對象不清晰的情況，還無法全面反映這一現(xiàn)象深層的形成機制。以往形賓現(xiàn)象的研究多側重描寫和分類，多數(shù)屬于個案研究，未對這一現(xiàn)象做出較全面深入的解釋。

三、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的形成過程

為進一步探討形賓謂語句的形成過程，本文選取最典型的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作為研究對象。這類句式屬于最原型的施事-受事結構，通常表征是主語通過自身采取行為致使賓語發(fā)生性狀變化。

無論形賓謂語句是簡單句還是復合句，表征的是簡單事件還是復合事件，形賓謂語句都表達了某一客體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Talmy（2000： 237）認為，狀態(tài)變化事件表示某種與具體物體或情景相關的特征發(fā)生改變或者呈現(xiàn)持續(xù)的靜止狀態(tài)，狀態(tài)變化事件有狀態(tài)變化和靜止兩類（Talmy，2000）。形賓謂語句所涉及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不包括Talmy 所說的靜止一類。狀態(tài)變化可分為施事與非施事（Talmy，2000），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則對應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施事的這一類。例如，在“你美麗了我的人生”這個句子里，“你”就是施事。按照Talmy 對實現(xiàn)事件的論述，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表征的是狀態(tài)域具體特征從無到有、實現(xiàn)域從潛在階段過渡到實現(xiàn)階段或從想達到的程度到實現(xiàn)的確定程度的實現(xiàn)事件。因此，該句表達的是狀態(tài)域“美麗”狀態(tài)從無到有或實現(xiàn)域從“我的人生”潛在階段過渡到實現(xiàn)“美麗”的階段，因此符合Talmy 對實現(xiàn)事件的界定。Talmy 將實現(xiàn)事件視為特殊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所表征的實現(xiàn)事件，主要包括有關人的心理或情緒等狀態(tài)變化和有關事物的性狀變化。

語言運用是心智活動的表征，句子表達式是從事件到用例事件的涌現(xiàn)過程。下面，以“你美麗了我的人生”為例，討論心智是如何表征這一事件并語碼化為句子表達式。

人對世界進行言說必定要先有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可以是客觀世界存在的客體或事件，也可以是思維層面的虛擬非真實的對象或事件等。人先關于的這個對象就是說話人注意的焦點。如果說話人關注的是一個對象，那這個對象就自然成為主詞，即一個句子中最重要的詞。在日常語言使用中，人可以關注對象的不同方面。從語言層面上講，人說話時注意的焦點也有大致的體現(xiàn)。人可以關注一個客體或事件，可以關注客體整體或部分，可以關注客體某一屬性特征，也可以關注與事件相關的施事、受事、時間、地點等不同方面。因此，面對一個事件，說話人可以關注這個事件的不同方面。說話人關注的對象，在由事件到用例事件語碼化的過程中，就首先選作一個句子的主詞，即主語。

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的形成過程分為兩個階段：一是說話人面對一個客體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選擇注意的焦點，形成用例事件；二是用例事件語碼化形成句子表達式。

說話人面對“自己的人生”在施事的努力下發(fā)生了從“不美麗”到“美麗”的狀態(tài)變化，心智選擇將這一事件的施事作為其關注的焦點，以突顯施事。此外，說話人的心智還著重關注這個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即“我的人生”從原來的起始狀態(tài)“不美麗”到現(xiàn)在的已然狀態(tài)“美麗”的這個過程。說話人將儲存于心智中的“我的人生”從“不美麗”到“美麗”等事件信息進行回憶和聯(lián)想，經過神經映射在心智中形成“施事（你）使或讓我的人生變得美麗”的用例事件。

在這個用例事件中，說話人突顯施事“你”和這個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意義“美麗”。說話人要將頭腦中這一狀態(tài)變化的用例事件語碼化，就需要使用大腦里已有的語言認知操作模式和語法知識進行轉寫，進而形成句子表達式。

語言是人心智的表征。人要說一句話、表達一個思想，首先要關于一個對象，通常這個對象作主詞；其次是對這個對象的言說部分，即謂詞。由于說話人要突顯“我的人生”從“不美麗”到“美麗”這個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意義，于是客體現(xiàn)有的狀態(tài)“美麗”就成為說話人關注的核心并得到突顯。說話人會首選將這個形容詞“美麗”名詞化讓其成為主詞，使其預成為一個句子的主語。但如果形容詞“美麗”作主語，這個句子只能語碼化為“‘美麗’是‘我的人生’現(xiàn)在的屬性或特征”等類似的句子。這顯然無法體現(xiàn)說話人想要表達和側重這一狀態(tài)變化事件過程意義的語用意圖。

一個句子最主要的兩部分就是主詞和謂詞。轉換生成句法學的觀點也表明，一個句子的結構可以寫成（S →NP+VP），主詞NP 與VP 是最重要且都在同一結構層次上，作賓語NP 是VP（ VP →V + NP）的下一層次的結構成分（Chomsky，1972）。

由于說話人要突顯這個事件的過程意義，所以就把一個句子最重要的位置賦予它，優(yōu)先考慮讓表征這個事件核心意義的形容詞“美麗”作主詞，主詞一般由名詞來擔任。但是當其被名詞化、作不了主詞時，那我們就把注意力轉向謂詞，用謂詞來突顯這個過程意義也是一樣的。謂詞中最重要的就是動詞，于是使其放在謂語動詞的位置上。這樣一來，這一事件的施事自然就占據了主詞的位置，而“我的人生”只好被擠壓至賓語的位置上。由于“美麗”是單題元謂語，一般不能帶賓語。此時，“美麗”占據了謂語的位置，與及物構式出現(xiàn)了語義上的不兼容。受單及物構式的壓制，形容詞“美麗”就被壓制成為動詞，就有了帶賓語的資格?！懊利悺北粔褐瞥蔀閯釉~，自然就可以加“了”后帶賓語。

單及物構式的壓制在用例事件語碼化的過程中起到關鍵的作用。此處壓制的運作符合王寅（2009）的論述，壓制是指當詞匯義與結構義發(fā)生“語義沖突”或兩者“誤配”或“不兼容”時，潛在性句法環(huán)境就會產生一個“壓制因子”，會對詞匯義產生強制性影響，即當兩者產生沖突時，解釋者常需根據構式義對詞語義做出“不同解釋”，使兩者相互適應或協(xié)同，從而獲得對詞組和分句的合理解讀。王寅（2009）認為，只要對語句（短語或分句）的結構、意義和用法能起主導性或關鍵性的作用并迫使他者作適當調變的現(xiàn)象，都可稱作“壓制”。此處的構式壓制是指在一個語句中單及物構式構式起主導作用的情況。

Talmy 和Langacker 提出的“力流動”（force dynamics）和“能量傳輸”（energy transmission）也能解釋施事“你”作主語的原因。正如邵軍航（2006：127）所提出的，由于施事是能量流動的發(fā)起者（initiator），是最突顯的部分，所以被給予句法圖形即主語的地位，而受事則是句法背景和賓語。這就解釋了主語通常由施事充當、賓語通常由受事充當?shù)脑?，也支持了上述分析?/p>

施事“你”通過一些行為實現(xiàn)對賓語“我的人生”的致使結果。在識解時，說話人的注意力首先投射到施事“你”，因為這是力之源，理應成為說話人在關注這一狀態(tài)變化過程意義之外的另一個焦點，因此將“你”表征為句子的主語。沿著力傳導的路線，經由“美麗”映射到終點“我的人生”，“我的人生”發(fā)生了性狀變化，因此“我的人生”被表征為句子的賓語。由于說話人關注的是“我的人生”由“不美麗”到“美麗”的變化過程，“美麗”這個表示“我的人生”性狀變化的概念得到了突顯?！懊利悺比糇鲋髡Z，則無法傳遞說話人此時著重突顯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意義。因而，它只能退而求其次，被放在謂語動詞的位置上，這也解釋了“美麗”是形容詞動詞化后帶賓語。

四、結語

語言是心智表征的結果，形賓謂語句也是心智對狀態(tài)變化事件表征的結果。形賓謂語句側重表達的是其所表征的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意義。本文以“你美麗了我的人生”為例，重點探討主語-施事類型賓謂語句的形成過程。分析發(fā)現(xiàn)，說話人有意要突顯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過程意義，由于代表這一狀態(tài)變化事件核心意義的形容詞A 不能在語碼化時充當句子的主語，于是就被賦予另外一個重要的位置即謂詞。而這一事件的施事自然會占據主語位置，于是承載這一性狀變化的對象就被擠壓至賓語位置。單及物構式壓制在用例事件語碼化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受單及物構式的壓制，形容詞A 就被壓制為動詞，就有了帶賓語的資格。漢語沒有詞形變化，這也為形賓謂語句的形成提供了易于操作的便利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