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

馬順海

數(shù)十年，匆匆過。我不年輕了，也還算不上老。中年，正是我所處的階段。再準確些，我并不是人到中年，早已“到”中年有些年了；更準確些，我待在這中年也有了一定資歷，差不多要轉(zhuǎn)段邁向老年了。

回頭一想，我不太確定是在哪一年步入中年的。剛參加工作時，讀過一篇文章，提議30歲動起來，給我的感覺，好像30歲的人就成熟沉穩(wěn)得不愛動了。我就想，30歲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和幾位老兄探討，誠懇討教他們的人生經(jīng)驗。他們多是一言難盡的樣子。單位有幾位科長，30歲左右，獨當一面，意氣風發(fā)。想著“三十而立”，我就覺得30歲有點遙遠。

那時候，領(lǐng)導、同事多叫我小馬，同學、朋友玩笑著喊我老馬。慢慢地，同學、朋友喊我老馬，那里面不再有玩笑的意味；領(lǐng)導、同事更多地叫我名字，那大概是覺得小馬也不小了；而我自己，做個自我介紹，也不好意思自謙我是小馬了。我有了個體會，叫名字感覺更舒服親切。

不知不覺，我已人到中年。

中年，當然是指一個年齡段，是在30歲之后60歲之前吧?？墒牵说街心陞s不僅僅是指年齡，那是種種因素的綜合，所以又很難用準確的歲數(shù)來圈定。我想著，當在家里外頭，有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心態(tài)，大概就是中年人了。

“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一句抱怨，而是一種責任。所以，人在中年，得信心滿滿。中年男人，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中年女人，已懂寬容會持家。在外面，經(jīng)歷風風雨雨，體會人情冷暖；在家里，為一家老小撐起一片天。

人在中年，有一些必修的人生功課，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在這功課中，許多人能體會勞累的快樂，嘗到幸福的味道，收獲辛苦后的甜蜜，最終修成正果，贏得圓滿。

人在中年，牙口好，能啃硬骨頭；拳頭硬，敢于硬碰硬；肩膀?qū)?，能挑重擔子。有人就說，中年人“勁”已長全，要做主心骨、頂梁柱，要能指得上、靠得住。所以，真正的中年人，苦也不覺得苦，累也不覺得累。

孔子說，四十不惑。俗話說，四十不學藝。這一雅一俗的兩句話放在一起，好像是說，人到四十再學新東西就費勁了。那些年，我卻不斷挖掘潛力，挑戰(zhàn)自我，突破自己，探求新知；好多事要從頭學起，從頭做起，又得全面熟悉，全面勝任。于是，從這里到那里，干這個做那個，學習了許多新東西。

我往前想想，平生的“好”紀錄，值得一說的“戰(zhàn)果”，都是人在中年的這些年創(chuàng)下的。做事，一件接著一件，“起步快、剎車好”；加班，記不清有多少“連軸轉(zhuǎn)”，不分白天黑夜；出差，10天跑了7個省，每省每處都有具體事情；坐車，14小時行程1400公里，而那時，還不是全程高速……有位領(lǐng)導說我真是可以，臉上都看出來累了，也不說累。他對別人說這話，算是背后夸我了，也許是說給別人，也有意說給我聽，是表揚也是提倡。內(nèi)心覺得，就該這樣做事。

人在中年，忙得很投入。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中年同時承載了付出和收獲，在付出中不斷收獲，又在收獲中繼續(xù)付出。

前些年，有人客氣說我真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我客氣說最多能算是“年富”；這兩年，有人閑聊問我今年四十幾啊，我真心回話沒有四十幾啦。不知不覺中，我也五十拐彎兒了，還不止一個彎兒。我再想謙虛，連“年富”都不敢說了。

家里的小男孩，曾經(jīng)那么喜歡和我比比個頭、掰掰手腕；讀中學時住校，曾經(jīng)那么希望我去接送；讀大學后，他顯得比我工作還忙，周末回到家也電話不斷；在外面讀研，他有一天說處對象了，我和愛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工作，結(jié)婚……他終于讓我刮目相看，偶爾聊聊工作的事情，已經(jīng)是在分享他的喜悅了。

如今，我當爺爺了。屬于我的中年，也沒幾年了。身邊的小年輕越來越多，一問年齡，也都三四十歲了。他們正是人到中年，年富力強的時候。那已經(jīng)是我的曾經(jīng)了。兩口子成了真正的“兩口子”，那是一個數(shù)量，表明是兩個人，還是一男一女。他們不是“愛人”，也不是“老伴”，而是“室友”，經(jīng)常是要住在一起的，但各有各的事做，有的還各有各的臥室。朋友在一茬一茬地更換，其實變換的所謂“朋友”，都是一段一段工作的同事。老朋友們，卻老不聯(lián)系老無消息，偶然來個信兒，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于是，就聽到了那句“人到中年，朋友之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從感覺詫異到默默認同。

沒有任何事情，只是說些閑話，聊上幾句，問候問候，這樣的朋友越來越少了?？赡芏嗍菗牟环奖?，怕自己冒昧，怕把人打擾。都說酒后吐真言，我好些年不說醉話了。我的那些酒友和晚輩好像也都學好了，好久沒聽他們半夜絮叨了。

“保溫杯里泡枸杞”，是人到中年的一個梗。能拿養(yǎng)生開玩笑的中年人，是年輕的中年人；真正感到已經(jīng)大不如前的，才是資深的中年人。偶爾熬個大夜，兩天緩不過勁兒來；碰事兒喝場大酒，感覺如同大病了一場；很不上心地去做個體檢，卻發(fā)現(xiàn)這里有點狀況那個指標不好；雨還沒下來，早備好雨傘，天還沒怎么冷，早備好了厚衣……以實際行動表明，我已“知天命”了。

猛然覺得，把自己當中年人，有點兒勉強了。大街上，小孩子見了叫一聲爺爺，聽著也順耳了。這是在奔著“耳順”去了。我知道，邁過這個門檻，就要進入老年了。到那時，我會是什么樣子？

最是小聚難忘

這年月，少不了吃、喝、聚。朋友來了有好酒。這個酒，本來是禮，無酒不成席，如果只吃飯不喝酒，似乎不夠意思，有點不上臺面。許多時候，那酒喝得很不講理，也就無禮可說了?！翱傄砩蠋状巍保挥巡烊?，一度竟這樣“試之以酒”。挺樸素，也挺坑人的。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出差。工作內(nèi)容之外，兩樣事必須有，一個是坐車，再一個是招待。那時，一般是開車去，高速公路還不多，導航儀還不咋準，跑長途全靠記憶和經(jīng)驗。隨車有一本全國公路地圖冊，怎么走、到哪住，要提前做功課。當年，酒風正盛。吃大餐，喝大酒，許多人有這經(jīng)歷。入鄉(xiāng)隨俗，喝酒也有許多規(guī)則章程，美其名曰酒文化。跑了很多路，喝了不少酒，也是一種辛苦。

有兩年，跑內(nèi)蒙古。下馬酒、上馬酒，半是玩笑，半是講究，吃了幾次“硬早餐”。“早晨喝酒，一天牛氣！”當然是玩笑話，其實，一天發(fā)暈是真的。吃“硬早餐”，也是因為頭一天錯過了，要補上敬酒之禮。所謂工作餐，有一項任務就是“把客人陪好”。我陪過，也被陪過。陪來陪去的，那種吃與喝，沒有聚的意思?！岸际枪ぷ鳌保敃r的場面話，想想真是沒理攪三分?？墒牵氵^的客、吃過的飯、喝過的酒，哪個還記得喲！

在外面跑，沒“任務”了，就想吃得素凈些，能多簡單就多簡單。有一次辦完事往回走，本來是要中途住一晚，結(jié)果路上跑得比較順，領(lǐng)導說，能不能趕一趕，晚上到家？肯定能啊！穿過一個小城，天已大黑，沿路有家店燈火通明?！俺钥陲垼恍??！笨窟呁＼嚕且患倚麻_小館。就吃臊子面！結(jié)賬，4碗面，8塊8毛錢。我說就給10塊錢吧。店里小姑娘不答應，很堅決地找給我1塊2毛錢。

多年以后，那些所謂面上的事，重要的飯，都已印象模糊，早無所謂了。而這一次，4個人8塊8，我卻記得清楚?，F(xiàn)在說起來，都好像不怎么可信。吃一頓飯花多少錢？這8塊8毛錢的往事，是唯一能記住的一次。普普通通的一碗面，有什么好說的，也許不少人會懂。

我內(nèi)心喜歡那種小聚。有一次，同學來參加學習，多年未見，抽空中午見個面。我下午要開會，他下午要上課，找了家老北京面館，芥末墩、麻豆腐、炸醬面、北冰洋汽水，就我們兩個人，吃得很安靜，聊得很開心，品嘗著幾樣小吃，分享著彼此的故事。像是在當年大學的食堂，把那些有點兒寒酸的飯菜，吃得有滋有味。

生活條件改善后，一些人先是在吃喝上驚了馬似的，怎么吆喝都止不住。招待餐，親朋聚，七碟八碗，大吃二喝。小吃小喝小聚，竟然有點稀少，因而也顯得珍貴。七宗罪，其一是暴食。過分貪圖享樂，奢侈浪費要不得?！案毁F不能淫”，不能不節(jié)制。我更愿意按這個意思理解。凡事有度，過了，就會起壞，變形走樣，變味變質(zhì)。

我讀初中時就住校，食堂的伙食很差。說是粗糧70%，只有星期五的午飯給“改善”一次，有饅頭。饅頭很暄軟，十幾歲的我們，能輕易地把它攥在手心里。常吃的是玉米面，做法非常簡單，和好的玉米面，兩手里一捧，籠屜上一蹾，蒸熟。簡直比窩頭還難吃。

操場邊的空地，儲了過冬的大白菜。入冬后，宿舍里生了火。有同學趁晚上天黑，悄悄地挖回兩棵白菜，在火爐上用飯盆或是臉盆煮了，加把鹽，分而食之。很快就被教導主任在宿舍抓了現(xiàn)行。都說他愛打人。他訓著人，質(zhì)問是誰偷的菜，情緒上來了，眼看就要動手。班主任卻及時進門，“我的學生，我管！”王根春老師可能一直在外面盯著呢吧。在我們心里王老師，是個好老師。白水煮白菜，淡而無味，我們加點白鹽，卻吃得很美。

我們都會經(jīng)歷許多事情。隨著時間流逝，一些事情在記憶中不斷沉淀，提示著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見過的人，經(jīng)過的事。往事在腦海閃現(xiàn)，常常是過往的細節(jié)。那些微小的事情，不經(jīng)意間就影響或改變了我們。

不鎖的自行車

我的自行車，放在小區(qū)或單位院里時，是不鎖的，這有一段時間了。

那天，在單位車棚遇到一位女士，她手里拿著鑰匙，東瞅西看，選了一輛車，卻打不開鎖。她要找同事的自行車，沒鎖——確切地說，和我一樣，有鎖，但不鎖。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她手里拿著鑰匙，是為了找那把對的鎖?？梢娺@位女士辦事嚴謹。

想到朋友講的經(jīng)歷。有一天，同事找他，進門笑嘻嘻的，說是要請他吃飯?？茨乔樾?，他覺得背后“有事”，指不定憋著什么壞，很堅決地說“沒空！”好朋友，開玩笑在先，說正事在后。“兄弟，我把你的自行車丟了?！薄安豢赡?！我剛剛騎車回來的。你在哪丟的？”“不開玩笑。我剛剛騎你的車去書店，進去一小會兒，出來，車沒了！”“那你是得請客。我剛剛路過書店，看到我的車子在門口。當時還奇怪，我啥時候把車子忘在這兒了！騎上車，就回來了！”兩個人哈哈笑著，互相用手指著對方。這兩位，都不把自己當外人，都有點大大咧咧。

不上鎖的自行車，那位女士用鑰匙找車子，那位同事先騎走再說，那位朋友在大街上果斷認領(lǐng)。同樣的車，不同的事。

丟自行車，曾是每個人或每一家的經(jīng)歷。我那年去看望一個長輩，進了門沒說幾句話，她突然問我，騎車來的啊？車放哪兒了？我說在樓下。她毫不遲疑，趕緊叫人把車搬上來。車放院里老是丟，丟怕了。還記得那幾年，給自行車“打鋼印”，但這招好像不管啥用。我家丟的自行車，不止一輛。

有意思的是，往往說車子丟了，而不是說車子被偷了。偷車的人，有的以此為業(yè)，做事游手好閑；有的順手牽羊，做人不太講究；有的“以牙還牙”，如同做個游戲，卻讓歪風邪氣傳染……有個人進城，在商場里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找不著自己的車子了?！鞍ィ课摇彼麆傄皟陕?，這時，看到一輛沒上鎖的新車，立即閉嘴，左右看了看，推了那輛車，一撇腿騎上去，飛快地逃了。他騎著那車，直接回了家，幾十里路，腳不沾地，沒有下車。許多年過去，人們只當作笑談，竟很少有批評或嫌棄的意思。

我現(xiàn)在這輛自行車，原本是經(jīng)常鎖上的?！靶伦孕熊嚕菀讈G?！边@是大家的共識。后來看到，許多車棚里總有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的車子，沒人理沒人睬的。那些車子，看起來也都不錯，有的好像還很高級，買時應該不便宜，又看到，滿大街的共享單車，掃碼，騎上就走了。我就想，車子不鎖，該是不會丟了，但也說不準有人圖方便，臨時一用。所以，除了停在路邊，我的車子就不鎖了。

從前，普通人家，鎖只是一個信號，“你鎖了，人家就懂了”。門鎖了，就是主人不在家。那鎖，防不了賊。農(nóng)家院落，鐵將軍把門，也不過是一把鐵皮的鎖，用個鐵絲鐵片啥的，捅咕捅咕就開了。住宿舍時，常見忘帶鑰匙的人，在自己門口嘗試撬鎖，好像是一張撲克牌就能辦妥。現(xiàn)在，鎖，越來越高級了。無論是車鎖是門鎖，無論是公家是自家，鎖都不斷升級換代。這也許是因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被生活逼出來的，也許是因為科技進步，日新月異，也不能把鎖落下了。鎖，更保險了，相伴而來的，卻是專業(yè)開鎖。

鎖，也有內(nèi)卷。如今的智能鎖，更不得了。包含了多種功能和特點的名字，長長的一串，其復雜堪比古董器物命名，各種要素齊備。人臉識別再加指紋、密碼、磁卡、鑰匙、密鑰、遠程等種種開鎖方式，如果都試試，回家進門如同做個闖關(guān)游戲了。一把鎖而已，安全感不能全靠它，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鎖都會被善待。小區(qū)單元裝了電子門禁，剛開始，大家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章操作，開鎖進門。還經(jīng)常見到一兩個人，站在門口，老老實實等待來個開門的人?，F(xiàn)在，那門鎖成了擺設，總有人手握門把手，一運丹田氣，“嘎巴”一聲，把門拽開。簡單粗暴！這樣干的，男女老少都有。我問過一些人為什么，有的“抱歉”，有的“嘿嘿”，有的逃避，有的默然……當然，我也是盡量挑些面目和善的問。

我的自行車不鎖，還有一個原因，我平常步行上下班，有時騎車代步。愛人動員我換一輛車，意思是，半大老頭騎山地車，不配套。我有點舍不得，就說試一下，車不鎖了，要是有人騎走，那就換輛新的。結(jié)果沒人配合。我想，哪天真想換車了，就擴大一下試點范圍，把不鎖的自行車放到路邊試試。但愿，仍沒人瞧上它，讓它在我手里變成廢鐵，那是最好的了。

選自《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