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1
我差不多有三個月沒有去看崔少紅。雖然一直在為桃花節(jié)忙,但這卻并不是什么理由,因為桃花節(jié)從籌備到結(jié)束,也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三個月沒有去看他,有點兒說不過去。之前,不足半個月我就要去見見他。幾天不同他相見,生活里就像少了點什么,空落落的。
崔少紅是我的文友。
當年我和崔少紅,還有表哥盧敬之,結(jié)成了一個文學(xué)小社團,創(chuàng)辦了一份叫《崮鄉(xiāng)》的油印刊物。
與崔少紅成為文友前,我們相互并不認識,雖然我們屬于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卻不在同一所學(xué)校里就讀。鎮(zhèn)子下面還有個小政府,叫管理區(qū),每個管理區(qū)都有一所小學(xué)校。我就讀的學(xué)校在鎮(zhèn)駐地,崔少紅就讀的學(xué)校,則在鎮(zhèn)子下轄的戴家莊管理區(qū)。從鎮(zhèn)政府所在地去戴家莊村,要翻過前面的那道山,再走十來里山路才能到達。崔少紅住的村子則更遠,是距戴家莊村八里地的崔家峪村。
認識崔少紅的時候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正趴在家中那張斷了腿的八仙桌子上寫小說。每寫好一篇,就裝入一個牛皮紙大信封,跑到郵局去郵寄。過那么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就會收到一封從編輯部郵來的信件。那信件無一例外,全是退稿。有一天,我又接到一封退稿信。郵遞員見了我,從郵包中取信時,不小心將另一封信帶了出來,那封信掉到了地上。我忙幫他去撿,發(fā)現(xiàn)同樣是個牛皮紙大信封,沉甸甸的,看看信封上的文字,竟然同樣是一家文學(xué)刊物郵寄的退稿信,收信人是崔家峪村的崔少紅。我就知道了,在我們這個鎮(zhèn)子上,還有個家伙在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不停地向編輯部投稿。我興奮得兩眼放光,急忙朝小學(xué)校跑,想在第一時間告訴表哥盧敬之。
盧敬之是我姨家的表哥,長我八歲,我高中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娶妻生子,在鎮(zhèn)小學(xué)任民辦教師。他也在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只是,他不寫小說,也不寫散文,寫詩。他立志要當一名賀敬之那樣的詩人。他的詩屬于朗誦詩性質(zhì),每首都有好幾百行,隔不了幾行,還總是要出現(xiàn)一個“啊”字。他比我年長,比我搞文學(xué)早,雖然不曾有半首詩發(fā)表,我卻把他當成老師來看待,我的每篇小說創(chuàng)作出籠,都要請他過目并指點。他好為人師,且誨人不倦,每次仔細閱讀之后,都非常認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
我跑到學(xué)校的時候他剛下課,身上還帶著許多粉筆屑。我上前一步將他攔下,便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他。他聽說本鄉(xiāng)鎮(zhèn)還有人在搞文學(xué),同樣十分驚喜,當即決定,星期天同我一起去拜訪崔少紅。
星期天,盡管飄飄揚揚的大雪將世界捂了個白,我們兩人還是走了差不多三十里山路,輾轉(zhuǎn)到了崔家峪村。見到崔少紅時,他正關(guān)在家里埋頭創(chuàng)作,寫作的桌子竟然與我的如出一轍,同樣是張八仙桌,桌子同樣斷了一條腿。我們說明來意,他馬上將手里的筆丟開,興奮地握住了我們的手。我留意到,他寫文章用的紙是那種馬糞紙,他寫字用的筆是圓珠筆芯。筆芯太細,握在手里不得勁,便用舊報紙一層一層地纏裹了起來,直纏到與鋼筆相同的粗細。
門外飄揚著細細的小雪花,三個人圍著暖烘烘的火罐子聊起了文學(xué)。最后,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成立一個文學(xué)社,出一份叫《崮鄉(xiāng)》的油印刊物。除此之外,每周還要搞一次沙龍性質(zhì)的聚會。聚會的地點也確定下來了,是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周日,學(xué)生們不上課,盧敬之便利用民辦教師的特權(quán),給我們的文學(xué)活動提供了場所。
到了周日,崔少紅便騎著輛破自行車,繞道走四十多里山路,趕來與大家相聚。
在第一期《崮鄉(xiāng)》雜志刊印出來的時候,我們仨的文學(xué)聚會上,又添了一位姑娘。
那姑娘的名字叫尹雪梅。
尹雪梅倒是不搞文學(xué),甚至不怎么識字。她是鎮(zhèn)子?xùn)|部的柳樹頭村人,經(jīng)常到河畔洗衣服。有一天,崔少紅參加完聚會,騎著自行車往回趕,走到柳樹頭村旁的小河邊時,與一輛拖拉機相撞,從路上滾到了河灘,重重地跌在了那里。正在洗衣服的尹雪梅嚇了一大跳,急忙丟下手里的衣服跑過去,將崔少紅扶了起來。還好,摔得不重,只將小腿肚子擦去了一塊皮。剛剛出刊的十來本《崮鄉(xiāng)》雜志散落了一地,讓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尹雪梅就幫著他一一撿起來,再一一遞還給崔少紅。將最后一本刊物遞過來的時候,尹雪梅問道,這是什么呀?
崔少紅說,這是我們文學(xué)社創(chuàng)辦的刊物。
尹雪梅問,文學(xué)社是個啥東西?。?/p>
崔少紅說,是我和盧敬之、雷建平三個人結(jié)的文學(xué)社團。我們仨都愛好文學(xué),都立志要當作家,就每周搞一次聚會談?wù)撐膶W(xué)。
尹雪梅雖然沒有完全明白崔少紅的話是什么意思,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覺得我們仨非等閑之輩。
下一個聚會日,崔少紅再來鎮(zhèn)小學(xué)聚會時,他的自行車后座上就載來了尹雪梅。
尹雪梅的眼睛很大,皮膚很白,一頭披肩發(fā)飄飄灑灑的,看上去很有味道。她來,并不參與文學(xué)話題的討論,是特地來為我們服務(wù)的。為我們燒水,為我們沏茶,跑到街上買來白菜和豆腐,為我們做飯。學(xué)校里有鍋有灶,中午,大家肚子餓了時,就會聽到她亮亮地喊一嗓子,熱騰騰的飯菜便擺在了桌上。三個人開始吃飯的時候,她從不上桌,只是坐在旁邊,雙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吃,美麗的眼睛一眨一眨。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她還會發(fā)出吃吃的笑聲,仿佛我們吃飯的動作非常好玩。
上初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喜歡過同學(xué)馬玉寶的姐姐馬玉芳,現(xiàn)在,我有點喜歡尹雪梅。雖然盧敬之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但我發(fā)現(xiàn)他也喜歡尹雪梅,他望向尹雪梅的目光,早讓我看出了端倪。崔少紅是否喜歡尹雪梅,更是一目了然。她是他發(fā)現(xiàn)的,更是他帶來的,自然沒有不喜歡的道理。而且,每次聚會的時候,尹雪梅總是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來時如此,走時同樣如此。我還留意到,尹雪梅坐到他的車子上時,總是喜歡摟著他的腰,有時候還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崔少紅的自行車奔跑起來的時候,她的頭發(fā)就似黑色的火焰,在那里浪漫地飛揚。
終于有一天,崔少紅向我們宣布了他們的愛情。
就在崔少紅與尹雪梅宣布愛情不久,有件天大的悲事猝然發(fā)生。尹雪梅的爹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要將尹雪梅嫁給戴家莊村的三拐子,將三拐子的妹妹換過來,給尹雪梅的啞巴弟弟做媳婦。尹雪梅橫豎不肯答應(yīng)這樁婚事,最后,她在抗爭未果的情況下,喝了半瓶敵敵畏。
噩耗傳到崔家峪村時,崔少紅正在地里鋤草,他登時呆若木雞,癱軟在那里。過了半天他才回過神來,沒命地朝尹雪梅的村子跑去。一口氣跑到村頭,看見了在那里搭起來的靈棚,他一頭沖進棚內(nèi),撲倒在尹雪梅的尸身上,哭得涕泗滂沱,心碎肝裂。哭了半天,他突然從靈棚內(nèi)出來,用跪行的方式朝尹雪梅的家中走去。
從村頭到尹雪梅的家,是條鋪著鵝卵石的小路,疙疙瘩瘩的,極不好走。還沒有跪行進村巷,他的褲子就已磨破,在鵝卵石上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崔少紅似乎毫無知覺,繼續(xù)跪行著向前。當他來到尹雪梅的家,跪倒在尹雪梅她爹面前時,他的膝蓋上已經(jīng)露出了白白的骨頭。
尹雪梅的爹黑著臉,冷冷地說,你來干什么?
崔少紅叫道,我要娶尹雪梅,求您答應(yīng)我!
尹雪梅的爹冷冷道,尹雪梅已經(jīng)死了!
崔少紅叫道,死了我也要娶!他叫著,哀求著,給尹雪梅的爹不停地磕頭,腦門上的血嘩嘩地流了下來。
尹雪梅的爹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尹雪梅出嫁與出殯的那天,全鎮(zhèn)出現(xiàn)了從來沒有過的大轟動。從柳樹頭村到崔家峪村有十七八里地,沿途有好幾個村莊。當大家把尹雪梅的棺木從村里抬出來,朝崔家峪村走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幾乎傾巢出動,紛紛站在路兩邊,目送著棺木從身邊抬過。目睹此景,大家嗟嘆不已,淚水忍不住流下來。棺木被抬到崔家峪村時,更是村村空巷,大家從四面八方走來,都要親眼見證這空前絕后的人間悲事。
按照當?shù)氐娘L(fēng)俗,新娘被家人送來時,新郎是要到村頭迎接的。一串鞭炮熱烈地炸響之后,崔少紅一身新郎打扮,從村子里走了出來。此時,極度的悲傷已經(jīng)讓他行走困難,他是讓人架著兩條胳膊出村的。架他胳膊的人,正是我與盧敬之。在村頭將棺木迎到,崔少紅就引在前面,一步步朝村巷內(nèi)走。此時,他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淚水,他的眼圈是紅的,嘴唇是緊閉的,走了還沒有幾步,便突然軟倒在地上,隨之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非常大,非常刺耳,像要把頭頂上的天給撕裂。
婚禮舉行完,馬上便是葬禮。當逝者終于成為深山中的一個小土堆時,我和盧敬之都渾身無力地癱軟在那里。
這件事之后,我們的文學(xué)社不解而散。崔少紅極度悲傷,成日悶在家中獨自垂淚,人蒼老消瘦成了一個鬼。盧敬之則辭掉教師的工作,丟下老婆與孩子,跑到北京闖蕩去了。我雖然留在了村子里,卻沒有心思再搞什么創(chuàng)作,孤魂野鬼似的,天天在村巷里游蕩,直到去鎮(zhèn)文化站工作。
初到文化站的時候,我依舊做著文學(xué)夢。我托盧敬之幫我把稿子轉(zhuǎn)交給北京某位著名的作家,請這位作家指點,可是當聽到從盧敬之那里反饋過來的那位作家的意見時,我便理智地將寫作的理想放棄了。
崔少紅在同尹雪梅舉辦了那場特別的婚禮與葬禮后,沉寂了差不多有五年,之后再次拿起了久違的筆。他不顧常理娶了個死人的事情,他不思發(fā)家致富,貓在家中搞寫作的事情,一直是讓家人深惡痛絕的。他自己倒是十分識趣,在舉辦完婚禮與葬禮的第二天,就主動從家中搬出來,住到了村子外面一個人家棄之不用的破舊老宅內(nèi)。
每隔十天半月,我就會來看看他,同他聊聊天,再去尹雪梅的墳上祭奠祭奠。我從他那里得知,他正在寫一部叫《崮鄉(xiāng)塵煙》的長篇小說,故事的發(fā)生地就在本鎮(zhèn),他要寫鎮(zhèn)子上的某個家族在百余年的歷史長河中的興衰與變遷,就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不到三十萬字,他的小說卻要寫到一百萬字,讓我熱血澎湃。從此,我再來看他的時候,除了口頭上對他支持與鼓勵外,還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給他帶來些方格稿紙和墨水。
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崔少紅的《崮鄉(xiāng)塵煙》完成初稿。又用了三年,全部在方格稿紙上抄寫完畢。他將稿子用包袱包好,背在肩上去京城找盧敬之,讓他幫忙聯(lián)系出版事宜。我將他送到了縣城的汽車站,臨分手的時候,我從懷里掏出剛剛領(lǐng)到的工資,分文不少地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說什么話,只是向我用力地抱了抱拳,大步上車,頭都沒有回一下。我從縣城回來后,便支著耳朵等待北京的消息,仿佛那部長篇巨著是自己的作品。
時間過去了約有半年,我得到了那部書稿的消息。盧敬之告訴我,崔少紅的作品他先后給了八家出版社,還請了好幾次酒,都被人家冰冷地拒絕了。出版社說,如此篇幅的作品,又是個無名作者,就是寫得比陳忠實的《白鹿原》還要好,都不可能給出版,唯一的途徑就是自費出書。而自費出如此篇幅的書,沒有十萬元是斷不可能的。盧敬之接著在電話里告訴我,因為怕刺激了崔少紅,他不能直接將稿子退給他,只能寄給我,讓我?guī)е遄尤ヒ娝⒑煤玫匕参堪参克?/p>
我收到那個沉甸甸的包裹后,就把它帶在自行車上去見崔少紅。盡管腳步沉重,我還是到了崔家峪村。離得很遠我就看到了他,正站在院外的一棵槐樹下發(fā)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許久沒有梳理了,就像風(fēng)中的鳥巢。崔少紅自然也看到了我,當我走到近前,他看到我的表情,再看到自行車上的那個大郵包時,就明白了八九分。他面色沉重,什么話都沒有說,凄然地笑了笑,接過郵包轉(zhuǎn)身就走。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回他住的那個破宅院,而是沿著小路朝山中走去。我知道他要到尹雪梅的墳上去,忙將車子丟下,緊緊地跟在了后面。
他果然到了尹雪梅的墳前。他站在那里,先是望著那座墳發(fā)了半天呆,接著就打開那個大郵包,將稿件一一取出來,擺在了尹雪梅墳前的祭臺上。接下來,就見他伸出手,要在衣袋中掏取什么東西。我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忙大叫了一聲,猛地沖了過去,將那些稿件搶了過來,小心地護在了懷里。他則望著我,臉色平靜地說,這部書,我本來就是寫給尹雪梅的,現(xiàn)在,我把書送給她。他說著掏出火柴就要來燒,我把火柴奪過來,奮力丟進了旁邊的草叢里。
我將稿件帶回鎮(zhèn)上,鎖進了一只柜子內(nèi)。
完成《崮鄉(xiāng)塵煙》三部曲之后,崔少紅沒有再寫新的作品。每天,他除了打理自己的幾塊責(zé)任田,就是悶在家里讀書,要么就到尹雪梅的墳前發(fā)發(fā)呆。有媒人登門來給他提親,他統(tǒng)統(tǒng)拒絕。我從鎮(zhèn)上跑去看他的時候,曾經(jīng)勸他續(xù)娶一位。他對我的回答則是,我已經(jīng)娶了尹雪梅。
我說,畢竟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
他道,我娶她的時候,她就不在人世間了。
我說,你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他道,我怎么是一個人?我有尹雪梅!
望著他肅穆而又認真的表情,我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時間很快就到了新世紀,我和他都滿了四十五歲。那時候,我那位叫馬玉寶的初中同學(xué)已經(jīng)身家過億,成了名聲響亮的企業(yè)家。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崔少紅的那部書稿,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應(yīng)該有能力幫助他把書出版了,便跑到縣城,找到已是房地產(chǎn)大鱷的馬同學(xué),從他那里拉來了十五萬的贊助。隨即,我?guī)е鴷迮艿奖本业揭呀?jīng)在那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盧敬之,將那部百萬余字的長篇小說出版了。
從盧敬之那里接到樣書的時候,我非常激動,第一時間跑到崔家峪村向崔少紅報喜。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知道了我的來意,見到了自己的書,他竟然滿臉淡然,說,自費出版的東西,能有什么價值?
我說,怎么沒有價值?現(xiàn)在的書,有幾本不是自費出版的?
他接過那三冊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書,順手丟在了旁邊的桌子上,然后對我說道,雷兄,你知道嗎?我一直后悔自己為什么要搞文學(xué),為什么要當作家。我想,若是自己不干這個行當,就不會認識尹雪梅,尹雪梅或許就會認了家里人給她找的婆家,就不會選擇自殺了。他說著眼圈有點發(fā)紅。
想起尹雪梅的死,我心里也有些難受。
崔少紅對于出書反應(yīng)冷淡,沒有領(lǐng)我的情,我并沒有因此而生氣,仍然不時地去看他,同他聊聊天。有一次我去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又拿起了筆。他告訴我,他新寫的作品仍然是個三部曲,仍然要寫一百多萬字。但是,他不會再拿出去發(fā)表或者出版了,稿子寫完,他就讀給尹雪梅聽,讓尹雪梅成為作品的唯一讀者。他接著對我說,等把書給尹雪梅讀完,他就立刻將它付之一炬。我聽了沒有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給他提供方格稿紙與墨水。我想,不管他抱有怎樣的目的,只要寫就好,只有投入到寫作中,他那痛苦的心靈才能得到平靜與安撫。
三個月前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作品已經(jīng)完成了十余萬字?,F(xiàn)在他的作品寫得是否順利,進度如何,尚不得而知。我騎上自行車,踏上了去崔家峪村的路。
2
崔少紅的新長篇寫到三十萬字的時候,我的姨表哥盧敬之告老還鄉(xiāng)。
盧敬之原來叫盧得富,他后來覺得名字太土氣,有辱高雅的詩歌,就特地更名為盧敬之,想當賀敬之那樣的詩人。但他模樣卻有點像魯迅,個子不高,瘦巴巴的,再在唇上蓄起黑黑的胡須,說他就是寫《孔乙己》的那位大文豪,沒有人會提出相反的意見。只是,他的夫人范麗花,卻與許廣平有著太大的距離。她人高馬大,說話的聲音賽響雷,能震得屋瓦落下來。她對盧敬之要做詩人的事情十分反感,因此,河?xùn)|獅吼就成了家常便飯。盧敬之辭去教師的職務(wù)去北京,就是在與老婆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之后。
大約在盧敬之去北京的第三個月,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北京某報社落下了腳,認識了許多記者與編輯,要我趕緊寫篇千字左右的小文章,他能幫我先見見鉛字。我聽罷很是高興,便利用三天的時間,將一篇小文章創(chuàng)作完畢,寄到了京城。僅僅兩個月,就收到了北京一家報社寄來的樣報。
那篇文章讓我走出了農(nóng)門。
在鎮(zhèn)文化站入職約有半年,我再次接到盧敬之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北京打出了一片天地,要我趕緊將文化站的職務(wù)辭掉,到北京去做他的助手。當時我正同會唱柳琴戲《喝面葉》的吳鳳英談戀愛,已經(jīng)發(fā)展到擁抱與接吻的階段,自然不肯離開,便婉言謝絕了他。不久之后,我就將吳鳳英變成了自己的媳婦。娶來吳鳳英的第三年,他突然打電話通知我,說他已經(jīng)來到了縣城,讓我去同他見個面。
我趕到縣城的時候,縣委宣傳部招待他的午宴馬上就要開始,餐廳內(nèi)座無虛席,姨表哥盧敬之坐在了貴賓席位上。坐在主陪位置的,是縣里的一把手。其他的相陪者,全是縣里的各級要員,內(nèi)中還有啤酒廠與紡織廠的老總。在另一個貴賓席位上,則坐著一位女子。那女子洋氣漂亮,渾身上下香噴噴的,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大噴嚏。
我差點兒沒有認出表哥盧敬之來。他已經(jīng)沒有了魯迅的模樣,蓄在唇上的胡須已刮掉,只留下下巴上的一撮,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長很長,像是一只老山羊的胡子。頭發(fā)也不再是短短的魯迅式,而是留長了,女人似的披散在肩頭。我明白他之所以看上去非同尋常,就是因為他那長長的頭發(fā)與長長的胡須,此外還有他那口流利的北京話。大家頻頻向他敬酒,也頻頻向那女子敬酒。
我覓了個機會,湊到他身邊道,厲害了,我的哥。
他小聲道,屁,我在報社還是個編外人員呢,等哪天成為正式人員,才能算厲害。
我道,那個香噴噴的女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他道,朋友而已,朋友而已!
我道,你還寫不寫詩?。?/p>
他道,詩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我只知道在北京,人民幣就是詩。
我眨了眨眼睛,沒有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晚上,我沒有返回鎮(zhèn)子,住在了縣城的酒店里。本來,他是和那位女子同居一室的,我的到來,讓他將她驅(qū)逐到了另一個房間內(nèi)。我們表兄弟兩個人,便睡在了那個房間內(nèi)的大床上,聊了差不多一個通宵。我才知道他在北京的那家報社,不是編稿的編輯,也不是寫稿的記者,是專門為報社創(chuàng)收的。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
在這十多年的時間里,我們雖然沒有見面,倒是保持著聯(lián)系。從他打來的那些電話中,我知道了他大致的行蹤。他有半數(shù)時間在北京,有半數(shù)時間在全國各地跑。他跑到全國各地的目的,就是為報社創(chuàng)收。他每到外地跑一次,都有十萬、二十萬不等的人民幣到手。他待在北京的時候,給我打來的電話,無一例外都是相同的內(nèi)容,就是讓我給他代購?fù)撂禺a(chǎn),花生、小米、芝麻、綠豆、蝎子、蜂蛹、知了、螞蚱等等。有一段時間,他不停地讓我給他搞牛鞭。他囑咐我,不管多少錢,無論有多少,統(tǒng)統(tǒng)地都給他搞過來。那段時間,我這個文化站站長工作之余,就騎著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滿世界里去搞牛的生殖器。
我在電話里問他,表哥,你要那么多牛鞭干什么?
他壓低了聲音道,我認識了個大人物,那方面的功能不太行,需要大補。
我說,你巴結(jié)大人物干什么???
他道,我的編制和身份問題到現(xiàn)在還沒有解決呢。
我再朝細里問下去的時候,他就顧左右而言他。
搞了大約三年牛鞭,有一天他特地打來個電話,告訴我他的身份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F(xiàn)在,他不但成為那家報社的正式人員,還有了北京戶口。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做了件更大的事情,以缺席判決的方式,同范麗花離了婚。
再次與表哥相見,是因為崔少紅的長篇小說《崮鄉(xiāng)塵煙》。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北京光明樓附近買了一套住房,足足有一百六十平。我來到北京,敲開他家的房門,在見到他本人的同時,還見到了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穿著條運動短褲,套著件月牙背心,披散著緞子似的長長的頭發(fā),整個人看上去青春靚麗。盧敬之則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長頭發(fā),長胡子,只是頭發(fā)與胡子有些稀落與枯焦。寒暄了幾句,他便指著那個小姑娘向我介紹道,她叫許小平,是你的準表嫂。
我就知道了盧敬之不僅有了女朋友,還有了未婚妻。
我與盧敬之坐在那里說話的時候,準表嫂就在各個房間里進進出出,扭動著圓嘟嘟的屁股,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偶爾她還會蹦過來,孩子似的坐在盧敬之的大腿上撒撒嬌。她撒嬌的時候,我就急忙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直等她從盧敬之的大腿上跳下來,我才繼續(xù)同他說話。說了一陣話,就將幫崔少紅出書的事情告訴了他,并且把書稿與贊助款交到了他手中。他望著那錢,立刻拍著胸脯答應(yīng)。
翌日,他陪我逛了故宮與頤和園,我就告辭返回家中。
隨后的日子里我們雖然多有聯(lián)系,卻沒有再見面,直到他從北京還鄉(xiāng)。
盧敬之還鄉(xiāng),不僅沒有領(lǐng)回那個叫許小平的準表嫂,還向大家透露了一個壞消息,說他在全國各地跑的時候,不慎染上了肝病,現(xiàn)在全靠服用藥物來維持。他接著告訴大家,他之所以回到故鄉(xiāng)來定居,是不想死在他鄉(xiāng)。于是,他特地包下了鎮(zhèn)上的一座荒山,在山上筑了幾間小草屋,獨自在那里住了下來。接著他又向世人宣稱,他的名字不再叫盧敬之,新改的名字叫盧伯陽。
我知道老子的字叫伯陽。顯然,他是要效法老子,歸隱于山林之間,做個修道的隱士了。果然,他入住山野中的草屋后,就再也沒有出山。每天他只做兩件事情:一是跑到山中那塊奔牛狀的大石頭上打坐,雙手合十,作吐納入靜狀;二是返回草屋,在旁邊的山坡上種菜。我還留意到,他那花白的長發(fā)已經(jīng)不再披散在肩頭,而是高高地向上梳了起來,綰起一個朝上的大疙瘩,同電影上古人的發(fā)式如出一轍。他的身量十分瘦小,便有了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
他在京城曾經(jīng)是報社的營運總監(jiān),算是從鎮(zhèn)上走出來的名流。鎮(zhèn)上舉辦些需要名流到場的活動時,他應(yīng)該是受邀者,且要坐嘉賓席位的。然而,當大家知道他是位肝病患者的時候,便對他敬而遠之了。他也不喜歡拋頭露面了,隱居山野,遠離塵囂,樂得個清靜自在。當我知道他染上了那種肝病時,同樣有些忌憚,雖然偶爾我會到他的住處走一走,卻從來不敢在那里久留。
一日,我閑來無事,正在家里喝大葉子茶,崔少紅竟然找上了門。我望著他不由驚叫道,少紅兄,你怎么來了?
崔少紅道,我十分懷念咱們當年結(jié)社的那些日子,現(xiàn)在盧兄已經(jīng)回鄉(xiāng),咱們何不去找他聚聚?。?/p>
他的提議倒是頗有意義,可是,想起盧表哥身上攜帶的肝病病毒,我就有點猶豫與恐懼。崔少紅看出了我的意思,鎖了鎖眉頭道,雷兄,那肝病沒有什么可怕的;再者說,與最好的朋友聚一聚,就是有什么危險,算得了什么呢?崔少紅與他僅是文友尚且如此,我除了是他的文友外,還是姨家的表親,自然沒有了話說,拍著胸脯答應(yīng)下來。我們跑到鎮(zhèn)街上,買了幾只豬蹄,割了塊熟牛肉,要了個涼拌羊肚,還有油炸花生米之類,用塑料袋子裝了,騎著車子上了路。
不多時便到了那座荒山下,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了那位歸隱者。只是,我們看到的他,不似那個創(chuàng)作《道德經(jīng)》的李伯陽,倒像個躬耕于南陽的諸葛孔明。只見他戴著頂草帽,袖子與褲腿高挽,正在那里埋頭鋤地。我們到了近前,他才直起腰來。看見我們,知道了我們的來意,他非常高興,已經(jīng)花白的胡子都抖了起來。見我們帶來了食物,要同他喝一氣時,他卻皺起眉頭沉吟了起來,說,二位大兄,不怕傳染了你們?。?/p>
我們說,什么都不如咱們?nèi)齻€人聚一聚,聊一聊更重要。
他望著我們,鎖起眉頭略怔了怔,突然仰起臉,發(fā)出了哈哈哈三聲大笑。我們覺得奇怪,正不知道說些什么時,他再次發(fā)出了哈哈哈三聲大笑。我們便越發(fā)奇怪與不解了,待要問他為何發(fā)笑時,他竟然又仰首向天,發(fā)出了哈哈哈三聲大笑。他的笑聲怪怪的,像是戲臺上的白臉發(fā)出的奸笑。笑畢,他才對一臉詫異的我們道,知道嗎?本人聲稱染上了肝病,其實是騙大家的,我的身體絕對倍兒棒,什么毛病都沒有。本人之所以要騙大家,就是不想再同塵世上的人有任何來往了,就是想靜靜地過自己的下半生。當然了,你們二位除外。
我和崔少紅終于明白了過來,不由得也哈哈哈發(fā)出了三聲大笑。
帶來的全是熟食,取出來,切碎,裝成盤,再開瓶蒙山老窖,倒入酒碗,我們仨便圍桌而坐,舉起筷子邊吃邊聊。
話幾乎全是草屋的主人在說,我和崔少紅根本就插不進嘴。他喋喋不休,口若懸河,不停地向我們講他闖北京的經(jīng)歷,講他的艱難與成功。他說,咱是誰?咱只不過是位來自小山溝、滿頭高粱花子的農(nóng)民,跑到大北京去混,能是容易的事情?咱得裝孫子,給人家拎包提鞋。咱得點頭哈腰,似個奴才。人家才好歹收留下咱,讓咱打打雜,跑跑腿,僅此而已。誰料想,咱還遇到了好時候,經(jīng)濟大潮洶涌而來,創(chuàng)收成了辦報的頭等要事。那些編輯記者們放不下文人的架子,就有了咱盧某人的機會。咱沒有身份,任勞任怨,實干加忽悠,每次都超額完成創(chuàng)收任務(wù),才在報社有了一席之地。
又一瓶蒙山老窖開啟的時候,草屋的主人抬起眼,將目光望向我們道,這些年來,我做的一件騙人的事情,一直讓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我和崔少紅同聲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干了件什么騙人的事?騙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長嘆了一聲道,我騙的人有兩位,一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另一位,除了是我最好的朋友外,還與我有著很近的血緣關(guān)系。
我和崔少紅瞪大了眼睛,齊聲叫道,那,他們是誰???
草屋的主人說,他們今天都來到我的小屋了。
我和崔少紅忙在房中環(huán)顧,卻什么都沒有覓到。鼓了半天眼珠子,恍然明白了過來,叫道,你是說我們兩個?
他沖我們點了點頭。
我與崔少紅你看一眼我,我看一眼你,過了半天才不解地說,你是怎么騙我們的?我們怎么不知道?
他再次長嘆一聲道,讓我愧疚,讓我自責(zé),讓我無顏面對你們的,就在于騙了你們,你們還不知道,還拿我當朋友,還在知道我染上傳染病的情況下,來找我吃酒呢!
我與崔少紅越發(fā)糊涂了。
他對我說道,表弟,還記得那年你帶著崔兄的書稿與贊助款,跑到北京找我?guī)兔β?lián)系出版的事情嗎?你表哥我根本就沒有將書稿送到出版社,而是自己隨便編了個假書號,跑到北京郊外的一家個體印刷廠,僅花了一萬元就將書印了出來。那十四萬元人民幣,則全部入了我自己的腰包。
我和崔少紅聽罷,驚得說不出話來,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半天我才叫道,表哥啊,那時你在北京都有了大房子,錢多得花不完,咋還貪那十來萬元錢呢?
他頓足搖首,聲淚俱下道,表弟啊,你哥我貪心不足??!說著,他啪的一下在自己臉上甩了一巴掌。馬上,他又啪的一下,在自己的臉上甩了一巴掌。就見他的唇角處,有幾滴血艷艷地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