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蔚
劉一琳很怕輸。只要在有競爭、有排名的地方,從小學到研究生,她都會不自覺地想成為好學生。
研究生快結束時,劉一琳開始關注自己和朋友的這種好學生心態(tài)。當時,從一些女性主義相關的書中,她意識到性別是被社會塑造的。那么,好學生是不是也是在規(guī)訓和懲罰中,被老師和家長塑造出來的一個形象?
因此,劉一琳創(chuàng)辦了“好學生心態(tài)受害者”豆瓣小組。這個小組從建立至今已有五萬多名成員。她對組里的一個帖子很有共鳴:“不是為了成為好學生而成為好學生,只是在被動推著走?!?/p>
據小組制定的標準,有以下任何一個癥狀,可能就是“好學生心態(tài)受害者”:自覺遵守老師和父母的規(guī)劃,工作學習再忙也要努力完成任務;重視他人的正向反饋,完成任務是為了得到父母、領導和老師的夸獎;勤勉努力,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最好,哪怕是游戲或休閑;害怕失敗,尤其害怕受到上級的懲罰;習慣性討好,不會拒絕老師和父母的要求,努力取悅身邊每一個人。“好學生心態(tài)”不等于好學生。聽話,是好學生心態(tài)最重要的標志之一。
劉一琳不否認“好學生心態(tài)”帶來的益處,比如優(yōu)異的成績,但與此同時,一些弊病也浮出水面,比如高度服從、恐懼失誤、習慣性討好等負面情緒和行為。
為什么自稱“受害者”?劉一琳解釋道:“因為折磨的是我們自己?!?/p>
劉一琳的“好學生心態(tài)”從小學便開始了。
小學時,廁所在學校外面,路程遠,加之排隊的人多,常常還沒解決生理需求,上課鈴便打響。劉一琳索性憋著,繼續(xù)上課。
還有一件事讓她記憶猶新。小學時,她每天走路上下學,有一天刮臺風,強勁的風將樹吹倒,她爸爸勸她那天不要去學校,她擔憂老師罵自己,對自己態(tài)度不好,拒絕了爸爸的提議。爸爸只得送她上學,到學校后,她發(fā)現班級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位學生。過了一會兒,老師以臺風為由,將大家勸回了家。她爸爸告訴她不要那么在乎老師對自己的看法,沒有什么比生命安全更重要。
但當時,對學校規(guī)則,劉一琳的看法是毋庸置疑需要遵從。這個習慣延續(xù)到研究生階段,在課堂上想上廁所,劉一琳都不敢隨意離開。
劉一琳的朋友是更嚴重的“好學生心態(tài)受害者”——沒有曠過課、沒有抄過作業(yè),按時完成作業(yè),即便要熬到深夜,即便她會做作業(yè)上的所有題目。她的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考試時,偶爾做不出某道題,便覺得辜負了別人的期望,開始焦慮不安。
“好學生心態(tài)”讓具有者在競爭中都處于全面壓抑的狀態(tài)。
清水想起,小時候因為成績比別人好,她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各個方面都要比別人厲害,自尊心也越來越強。她記得有一次,爸爸在家里夸他們班上的一位同學,清水氣哭了,心想,她也能做到,為什么父母不表揚自己?
清水也知道同學間應該互幫互助,良性競爭才能共同進步?!暗幱趬阂值姆諊瑫X得別人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鼻逅f。
這也是徐凱文在做心理咨詢時最大的挑戰(zhàn)——把這樣的價值觀扭回來?!澳阒車耐瑢W是你的敵人嗎?他是你人生最大的財富啊!”徐凱文是北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也曾是學校的心理咨詢師,他在《學生空心病與時代焦慮》的演講中提出“空心病”的概念。徐凱文認為,空心病看起來像是抑郁癥,情緒低落、興趣減退。他們有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他們從小都是最好的學生,最乖的學生,也特別需要得到別人的稱許,但是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活下去,活著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
“如果你覺得自己無法達到心中的預期,便不敢去努力,擔憂承擔不好的結果?!鼻逅f。
那段時間,雖然在努力,但清水覺得很累,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止。
和那些有空心病的學生交流時,徐凱文在想,他們?yōu)槭裁凑也坏阶约??后來,他找到了答案,因為他們的父母和老師沒能讓他們看到一個人怎樣有尊嚴、有價值地活著,這大概是根本原因。
劉一琳覺得,自己對老師的順從可能源于學校的獎懲制度。
小學二年級,父母便不檢查劉一琳的作業(yè)了。她的作業(yè)有時會有很多錯。當時,老師會根據作業(yè)的實際情況評級,評級低的學生的名字被寫到黑板上。放學布置作業(yè)時,老師會帶領所有同學大聲朗讀作業(yè)以及低等級學生的名單,比如“昨天作業(yè)得B等級的有×××、×××,他們的作業(yè)大錯特錯、千錯萬錯、錯上加錯”……每次有人違反紀律或者寫錯題目,老師便會帶領全班同學一起念這句話,有時候還會帶上名字。
因為遲到或者其他原因,劉一琳曾在講臺罰站,同學們則在下面大聲念“錯”字詞語,她感到羞恥又愧疚。這樣的規(guī)訓只來自學校。劉一琳的父母可以理解劉一琳。他們給予女兒自由,在家里不設立這樣嚴格的獎懲制度。
和劉一琳的父母不同,從小學開始,清水的爸爸告訴她,不好好讀書,將來要去外面掃大街或擺攤。清水很抵觸這樣的言語?!笆聦嵣?,無論你用什么方式賺錢,只要是正規(guī)合法、自食其力,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現在,父親和清水的對話,變成了工作。父親和清水妹妹的對話,則都是關于學習。只有看書、運動才能叫愛好,與學習無關的都不行。當清水提出自己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警察時,父母認為這是一份危險的工作,認為清水應當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成為一名公務員或是老師。反駁父親的“功利化”是無效的。父母通常的回答是:“難道我不是為你好嗎?”
徐凱文認為,不是學生空心了,是整個社會空心了,才有這樣的結果。
在“好學生心態(tài)受害者”小組里,清水感到自己是被包容和接納的。在小組里,大家有相似的經歷,互相理解。對其他人訴說,他們只會喊口號:“那你去努力啊?!钡逅⒉恢缿撛趺醋?,還在摸索。
成立小組至今,劉一琳的心態(tài)好了一些。雖然找不到工作,但至少寫完了論文,完成了實習。焦慮感緩解后,她覺得自己最近可以好好睡覺了。成立這個小組,劉一琳最大的期望是,滿足別人期待的同時,小組里的人更能重視自己的需求。想拒絕的事,可以拒絕,感到累,可以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