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去舞陽河,是多年前的一個計劃,或者說想法更合適。
最早知道舞陽河,還是在上小學(xué)時看到的一張明信片上:一座山峰宛如孔雀,收攏了羽翅,嫻靜地看著腳下碧綠的河水,火棘紅色的小果子在面前搖曳。這套明信片一共十張,印的是貴州著名景區(qū),我只收集到五張,這似乎也預(yù)示了我之后不完美的人生。
過了那么多年,我依稀記得凸版印刷明信片在指尖下的質(zhì)感,以及畫面上豐饒的陽光。于是在秋天,我來到舞陽河。
我沒有去諸葛洞碼頭,那里只有大船和快艇,而是在鎮(zhèn)遠坐出租車往甘溪方向走,然后在一個山口下車。我調(diào)整好背包的肩帶,包里有幾件衣物、充氣防潮墊、睡袋、干糧,以及新買的魚竿。按照微信定位,我沿著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下到河邊。
她站在烏篷船的船頭,穿著深棕色的長襯衫、淺藍色的牛仔褲。我跳上船,船晃了晃。她接過我的背包,放進船艙。
解開纜繩,她彎著腰鉆過船艙來到船尾,搖動長櫓。船頭劃開濃郁的綠色水面,輕輕掀起白色的浪,恰如微風(fēng)吹起。
在一處回水灣,她停止搖櫓,抬起右臂,用手背擦汗,辮梢在陽光下閃耀。小船仿佛凝固在碧綠的河水中,又被這斜陽鍍上一層毛茸茸的光。
運氣好的話,你可以看到桃花水母。
第一天我沒有釣魚,晚餐就用她燒的水泡了碗面。夜里在船艙里把防潮墊鋪好,睡袋是信封式的,拉開拉鏈,就當毯子搭在身上。她躺在船尾,睡一張灰色的墊子,蓋一床軍綠色的毯子。我看著頭頂竹編船篷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篾條,伸出手,觸摸這命運交叉的象征。
我在薄霧中醒來。船尾有個灰色的影子,蹲著刷牙,又從河里舀起一盆水洗臉,洗完,把頭發(fā)披散開,歪著頭梳理,然后又扎成辮子。
我起床后從包里拿出洗漱用品,蹲在船頭刷牙洗臉。她在船尾用一個鐵皮爐子燒水。木柴燃燒,紅色的火焰跳動,灰色的煙霧升起,融化到霧氣里。
一會兒水燒開就可以煮面了,你吃辣椒吧?
她點點頭。
我望著綠幽幽的水面,總感覺會有水怪伸出一只手。我說,能不能靠岸?我去山上。
她嘆了口氣,回到船尾,搖起櫓。
一整天,我都沒釣到一條魚。魚竿就放在那,餌料也穿在魚鉤上,浮標浮在水面,時不時抽動一下,似乎有魚兒在試探。
中午仍然吃面。飯后,我靠著船艙,繼續(xù)看小說。小說是朋友M所寫,自己買書號,印了一千本,還是我?guī)退密嚴丶业?。他在好幾個群里打廣告賣書,一本58元,包郵,還有作者簽名。把書一箱箱搬上六樓,我擦著汗,覺得這事有點掉價。M不以為然,先是說憲法規(guī)定出版自由,又說人類歷史上的很多著作都是作者自己出版的。
書名就叫《天體》,居然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交替寫成?!拔摇笔且粋€攝影師,已經(jīng)出國,在歐洲、美洲、非洲和大洋洲四處游蕩,在一個又一個城市,邂逅不同的女子,四處留情?!澳恪币彩且粋€攝影師,開著車在貴州山間游蕩,陪同“你”的是一個女子。他先寫了結(jié)局,女子在一條幽靜的河流旁停留下來,“你”回頭望著她。在清晨的微光中,河面蕩漾著女子纖細的身影。女子穿一件長襯衫,梳兩條長辮子。河的名字叫舞陽河。
我轉(zhuǎn)過頭,望向船尾。她正把河里的小竹簍拎起來,倒在船上的籃子里,全是一寸來長活蹦亂跳的青色河蝦。她又從水里撈起一個竹簍,竹簍脖子細肚子大,里面應(yīng)該有死魚之類的餌料。竹簍們被一根細繩子串起來放在河里,一串大概有十幾個,繩子兩頭固定在河邊小樹上。
你放的?
不是。我就拿幾個,晚上炒來吃。昨天正好在山上摘了一把青椒。反正你也沒釣到魚。
出于沒釣到魚的愧疚,我去幫她準備晚餐。晚餐除了青椒炒小河蝦,還有紅燒土豆和油炸花生米。她拿出一個塑料壺,找出兩個扁碗,說喝一點吧。
是米酒,用糯米發(fā)酵而成,十幾度的樣子。小說中M和女子喝完米酒,便在船頭做愛,晚風(fēng)吹拂,萬籟俱寂。
不知是酒還是其他的原因,我出了一身汗。她去船尾洗碗,我拉上簾子,換上泳褲。
吸收了一整天太陽熱量的水就像溫潤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身體。
不要游遠了,水很深的。她站在船尾看我。
我張開四肢,漂浮在水面上,水里黑乎乎的,只感到無邊的孤寂從四面擠過來。我換成仰泳。天津四和牛郎織女組成的夏日大三角正在頭頂,億萬顆恒星燃燒的銀河就像煙塵。有那么一瞬間,我有些恍惚,覺得天空就像深淵,而我正飄在它對面的云端上。腦中浮現(xiàn)出M和女子在山間行走、在星光下暢談的場景。
蟲聲如雨,夾雜著嘩嘩的水聲。她在那邊揚起手臂。我向她游去。
你別過來,我沒穿衣服。
我只好往回游。
我先上船,回到艙中換衣服。她在下面喊,把簾子拉上,我要上來了。
風(fēng)把簾子吹向艙內(nèi),就像鼓動的帆。
我仍然沒有釣到魚。
一日午后,她把船駛?cè)胍粭l支流,靠在河灘。她跳下船,把纜繩系在一棵小樹上。她拿了個竹簍,我拿起漁網(wǎng),去捉鲃(一種兩三寸長的小魚,背上有黑色條紋)。
她穿了條牛仔短褲,把襯衣下擺系在腰間,打了個結(jié)。她沒有穿內(nèi)衣,風(fēng)在峽谷中穿行,把衣服吹得緊貼她的身體。我不知道M是如何認識那個女子的,就像不知道她為什么待在這條船上。
晚餐是紅燒鲃魚,照舊倒上米酒。
端起碗,她說,你不是來釣魚的,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我跟她說起自己對舞陽河的夙念。那是高考后,有一天下午,班上兩個女生突然來找我,說轉(zhuǎn)達Y的意思,邀請我一起去舞陽河。Y是我暗戀的女孩,當時邀請我,說明她也許有意于我。但為什么下午才來轉(zhuǎn)告,而火車是晚上八點出發(fā)。我猶豫了一下,準備收拾行李,去找爸媽要錢,但好像時間來不及了。于是我婉拒了她們。后來她們和幾個男生,在舞陽河邊的一個村子住下,白天游泳捉魚,晚上就躺在河灘上看星星。他們還在河里看到了水母,一開始都不相信那是水母,后來,他們把它抓進瓶中,一個女生叫記者來采訪,還請專家鑒定,說是桃花水母,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再后來,Y和其中一個男生戀愛,然后結(jié)婚生子。
每一次選擇,都是在面對岔路。就像這條峽谷,也有許多分汊的支流。
接連幾天,都是晴天。我看了孔雀峰,還讓她拿手機給我拍了張“到此一游”。我努力回憶明信片上那片陽光的感覺,也在岸邊摘了火棘的果子,吃了十幾顆。小果子長得像蘋果,只是非常袖珍,水分不多,吃起來沙沙的,酸甜適度。據(jù)說以前饑荒時,有人采來充饑,古代打仗時,也曾拿來救急,所以又叫救軍糧。
我終于釣到了魚,一尺來長的鯉魚,晚餐就吃它了。喝完酒,各自下河,我也學(xué)她裸泳。然后把中間艙門的簾子拉上,各自在船頭船尾穿衣服。夜里,她還是睡在船尾。
我沒說什么時候走,她也沒問。
我們?nèi)ジ氏s鄉(xiāng)場。她把船停在岸邊,背了一個竹簍。我們沿一條陡峭的小路上山,買了米、油、雞蛋、土豆、洋蔥、番薯,還打了一大壺米酒,最后抓了兜白菜。她把白菜放在竹簍最頂上,用繩子綁好。讓你老公背唦,賣菜的老漢抽著旱煙,重得很。我接過竹簍,背上。下山時,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抓著背簍,免得我直接滑下去。
你和他們不一樣。她把纜繩解開,跳上船,繼續(xù)說,他們半夜還讓我去買啤酒。
我來到船尾,扶著櫓說,讓我試試。她把櫓推向我這邊,我順勢把手收回;她把櫓收向自己,我的手伸直推出去。她說,放松一點,不需要這么用力。平靜的河水就像一塊碧玉,小船劃出的水波慢慢向兩邊擴散,水波越來越小,直至水面平靜如鏡。
唱一首歌吧。
好久沒唱了。
就一首。
她沒有放開櫓,只是把頭轉(zhuǎn)向前方,風(fēng)吹動著她的發(fā)梢和臉頰。
撐一條船,離開岸邊一百米。
風(fēng)平浪靜,晚霞慢慢淡下去。
雨是在夜里下起來的。細密的雨滴落在船篷上,進入我的夢中。
我不知道她是何時進來的,醒來時聽到了細微的鼾聲,她就睡在船艙另一邊,背對我,裹著毯子蜷縮著。微光在船艙里流動,我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又躺下聽了會兒雨聲。雨時疏時密。我拉起她的毯子,靠著她躺下,從背后抱住她,再把毯子蓋上。她嘟噥一聲,然后把我的手抱入懷里。
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她正側(cè)著頭看我,見我醒來,便伸出手指,在我的臉上游走,眉毛、鼻子、嘴唇,最后她把食指和中指并攏放在自己的唇上,又輕輕按在我的唇上。我伸手,她擋住我。她坐起來,整理軍綠色吊帶的肩帶,然后站起來穿上牛仔褲,披上襯衣。她洗漱回來,我也起了。
今天不扎辮子了?
要扎啊。
我?guī)湍惆伞?/p>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坐下,把梳子遞給我。
我跪在她身后,把頭發(fā)梳順,分成左右兩股,每一股再分成三縷,交替編在一起,然后,接過她的皮筋,扎緊。
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以前給你女朋友扎過吧?
給女兒扎過。
我想起女兒,上周跟我視頻,已經(jīng)把頭發(fā)剪短了,估計這一輩子我都不能再給她梳辮子了。和女兒聊了幾句,問她在那邊有沒有新朋友,她說有一個,叫阿拉蕾,是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女孩。妻子接過電話,問我手續(xù)問題。我說,咨詢了黃律師,只要有你的委托書就行,不需要你本人回來。她說,黃律師不是搞破產(chǎn)清算的嗎?我說,買一送一,順便代理雇主離婚。她呵呵兩聲。我又問她酒莊的事。她說,就那樣。然后我就掛了電話。
雨一直下,河面上的水泡此起彼伏,漣漪相互干擾。一陣疾風(fēng),雨絲飄進船艙。
M的小說我已經(jīng)看到最后一章了?!澳銈儭眮淼轿桕柡樱瑴蕚渑臄z桃花水母。因為擔(dān)心快艇的噪音,“你”特意租了一條烏篷船。一開始船家在,晚上不方便,后來“你”學(xué)會了劃船,又給了一大筆押金和租金,才把船家打發(fā)走?!澳恪迸c她在舞陽河待了十五天,食物不夠,只好釣魚。但“你”始終沒有拍到桃花水母。
小說中的她是誰,我不得而知。M寫道,她就像霧里的山鬼,飄然而至。
最后,“你”要繼續(xù)上路,下一站是梵凈山,北緯28度,有人形容它是紅塵中的孤島。“你”這一生去過很多大洋上的小島,因此對島嶼有一種特殊感情,不過“你”的主要目的是拍攝黔金絲猴。
她卻突然表示不去了?!澳恪睕]有挽留也沒法挽留。山鬼本來就來去無蹤。
其實也不能叫挽留,走的人是“你”。小說的最后,“你”在鏡頭中回望,她就站在船尾的霧中,穿一件灰色的亞麻襯衫,輕輕搖動船櫓,辮梢微微跳動。霧越來越濃,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我合上小說。
她靠在船艙壁上,望著遠方的煙雨,聽到我的動靜,回過頭問,看完了?
完了。
講什么的?
愛情。
愛情,你相信嗎?
只能說曾經(jīng)相信。
她回過頭,看向遠方,沒說話。
我的視線追隨著她,也看向遠方。雨滴在河面上砸起無數(shù)個水泡,有些水泡自己破滅了,有些被后來的雨滴砸破了。
放點音樂吧。
我還帶了個太陽能充電板,手機一直有電。放什么歌呢?
傷感的吧。
我點開網(wǎng)易云音樂,里面有個文件夾,叫《悲傷的歌》。
傍晚六點下班
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幾杯啤酒
好幾年,我都把那句“妻子在熬粥”聽成“妻子在澳洲”,因此格外有感觸。四年前,妻子移民澳大利亞,女兒快上小學(xué)了,得早點去適應(yīng)。作為投資移民的一部分,我們在雅拉河谷買了個酒莊,釀造的大部分葡萄酒運回國內(nèi),正好在我們的餐廳售賣。那時感覺世界會越來越好,我都在憧憬以后定居在墨爾本,買一棟別墅,每天吹吹海風(fēng),喝喝酒,再養(yǎng)一條狗。
誰知大廈突然崩塌。先是疫情,然后中澳貿(mào)易縮水,酒莊無法正常運轉(zhuǎn),餐廳也關(guān)了一家又一家。今年三月,最后一家也倒了(這一家是我們最早開的)。剛開始開這家餐廳的時候很難,當時妻子還是女朋友,裝修都得我們自己上,搞得鼻子上都是白灰。感覺那時的我們就像兩只小鳥,銜來樹枝枯草,筑一個小巢,忙碌一天后,可以在遮風(fēng)避雨的巢中,吃簡單的餐食,然后依偎著等待夜色降臨。
三個月前,妻子打來電話,說那邊酒莊生意不好,我這邊也指望不上。她認識了一個男人,條件還不錯,對方和女兒相處得也不錯。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話,一個男孩可以為一件事英勇死去,而一個男人會為一個人卑微地活著。
其實這不算什么,她說,我也看到過一句話,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是來消耗的,一類是被消耗的。前一類,擁有豪車、別墅、游艇……私人飛機飛一趟的碳排放量就超過許多人幾輩子的碳排放量總和;后一類人,一輩子就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只是為了溫飽。
她講了一個故事。
那個男人,沒念幾年書,就出去打工了,沒文化,只能待在工地和礦山。干了十幾年,攢了一小筆錢,回家把老屋翻修,娶了老婆,生了個女兒。他想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守著幾畝地,再養(yǎng)幾頭豬、一窩雞??墒桥畠喝龤q時,妻子突然就離開了,音訊全無。他想過最壞的情況,就是妻子被害了,尸體被扔進溶洞或者深谷?;蛟S妻子被拐賣到一個更偏遠的村子,這樣人好歹還活著。也或許她只是想換一種活法,重新認識一個人,重新組建一個家庭,再生育撫養(yǎng)一個或幾個孩子。
她把臉偏向一邊,肩膀輕微顫動。我過去從背后抱住她,把頭擱在她肩上,她臉上的潮濕浸了過來。許久,我坐下,她也坐下,靠在我懷里。
男人又想出門打工,但十幾年在礦山打工的經(jīng)歷,導(dǎo)致他的肺出了問題,多走幾步就會喘。男人想把所有的愛都留給女兒,可是又不懂得怎么去愛,以為愛只是玩具、漂亮衣服和新手機。女兒達不到他要求時會遭到他的打罵,打罵完后他又跪在女兒面前抽自己的耳光。
她停了下來。我想這只是故事的開端。她仰起頭,我吻去她的淚水,然后吻向她的唇。我把手伸向她胸前,被她抓住。
我的手繼續(xù)用力,摸到一個硬物。是一枚花錢,有八卦圖案,翻過來,有篆書和不那么正規(guī)的楷書:
雷令山鬼
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怎么想起戴這個花錢?
她從我懷里掙開,站起來把衣服整理好,說,餓了,做飯吃,你今天必須釣到魚啊。
她是誰?M寫的是不是她?我不得而知。小說一開始,他們就在一起。
你喜歡黃昏。落日可以延緩時間流逝。日落之后,藍色群山如海浪層層疊疊,此時的天空中,不同色度的紅在融合、流動。在你的取景屏幕中,夜風(fēng)恰到好處,吹動她的長發(fā)。這么多年,你還是不喜歡錄制視頻,你想讓她的側(cè)影永遠定格,即便你明白這是一種通往永恒的假象。
這是小說的開始,毫無疑問,寫得不錯。我喜歡它,因為它同時預(yù)示了結(jié)局。
她不說,我也不會去問。
一連幾天,都有小雨。我專心釣魚,她不時來指導(dǎo)一下。慢慢地,我一天能釣到大大小小十幾條。太小的扔回河里,吃不完的放進網(wǎng)兜,浸在水里。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可能下一次,它又會被魚餌誘惑,再次做出錯誤的選擇。
我第一次仔細審視這艘小船。船艙里有一個大木箱,上面搭了塊藍格子布。她從箱子里面拿出過一床被子,雨后的夜晚有點冷,蓋毯子受不了。木箱旁邊橫著一個墨綠色的拉桿箱,是她放衣服用的。艙里還有一張小桌子,沒有凳子,我們可以坐在兩邊的木板上。船尾有一個竹筐,里面是鍋碗瓢盆,旁邊有一個用油漆桶改的爐子,下面墊了一塊石板。
柴燒完了,我便去砍柴。這一段的河谷比較陡峭,難以上岸。她把船劃到岸邊,我去扯那些枯枝,用柴刀砍下。先燒枯枝,把濕柴放在一邊烘干。
之后,我們又去鄉(xiāng)場采購了一次物資,買了塊五花肉。天天吃魚,有些膩。我做了頓紅燒肉,她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不錯,你還挺會做菜的。我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以后,我每天換著花樣做。吃完飯,她燒水洗碗,我說,我來吧,天天都是你洗,今天你休息一下。她沒說話,站在船尾,默默地看著遠處的山。
晚上,我們都睡在艙里,她背對我蜷縮著,我從后面抱著她。她問我,要這樣多久?我說,我不知道。
每天在晨霧中醒來,拉開簾子,灰色的河面上薄霧流動。兩個人繼續(xù)蜷縮在被子里,被子表面有一層濕潤的霧氣,霧完全散去才起床,釣魚看書做飯喝酒聽歌,困了就鉆進被子,躺著或者趴著,看河面再次被霧氣彌漫。那霧氣之后的旅途我們還無法看清。
不是周末,游人不多,白色的鳥緩緩飛過,只有我們這艘小船停泊在青灰色的河面上。偶爾有游船路過,激起的浪搖動小船,我們也隨著搖動。馬達聲回蕩,好似給純凈的河流留下了一道污跡。
夜里,她枕著我的手臂躺著,換了個人稱繼續(xù)講述。
你考上了大學(xué),他終于松了口氣。其實很多東西他都不知道,直到一個人孤獨死去。最后的時光,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污漬。
你大一的時候,終于答應(yīng)了那個追了你半年的男生。交往三個月后,有一天出門逛公園、吃飯、看電影,天晚了回不了學(xué)校,被男生拉去一家小賓館。男生去洗澡時手機微信提示音一直在響,你很好奇,試了兩個最簡單的圖案就解鎖成功了。你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背影——他在和朋友炫耀。后來你又經(jīng)歷了幾次戀愛,毫無例外,他們在第一天就想得到你的身體。
你被詛咒了,被那條河所詛咒。本來你們靠了岸,卻被告知不能離開。你感到荒謬,想起那些被貼了封條的貨車。整整十五天,你錯過了期末考試,錯過了很多,也錯過了見他最后一面。
你的轉(zhuǎn)賬他沒有接受,他只想通過手機視頻看你最后一眼。你沒有答應(yīng),你無法解釋自己不在教室而在一條船上。
你罪有應(yīng)得,活該被詛咒。冬天時,你的嘴唇上總會有裂口,很痛,需要慢慢結(jié)痂愈合,但你會時不時去撕掉那痂殼,看血慢慢滲出。
過了很久,她再次問我,你呢,來這條河,又是為什么?
我,本來是想……想散一下心吧,一個朋友給了我你的微信,說可以住在船上,你也能看得出來,其實我并不喜歡釣魚。
我時不時會在夜里突然醒來,凝視船艙頂棚的那些錯綜的篾條,想象自己正走在命運交錯的小徑上。
我不光猜測你是誰,也在想我到底是誰。也許每一個人都曾相信自己是一個獨立的與眾不同的人,后來,我們也習(xí)慣了以一種虛擬的身份,活在一種虛幻之中。我無法看清楚那些霧,我只能說出一個借口。
即便是借口,也要顯得真誠——我只是想看一眼桃花水母。
桃花水母(學(xué)名:Craspedacusta):是笠水母科的一屬淡水生活的小型水母,已記錄11種;水母體直徑1.5至2厘米,具有很多觸手,緣膜很厚……
桃花水母生活在清潔的江河、湖泊之中。生命周期由無性繁殖和有性繁殖階段組成。桃花水母的主要食物是浮游動物,遇到食物時,觸手上的刺絲囊即射出刺絲,頃刻將其麻痹,以觸手送入口中,吞入胃內(nèi)。
桃花水母有“水中大熊貓”之稱,是名副其實的“活化石”,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和觀賞價值。桃花水母特有的基因?qū)ΜF(xiàn)代基因工程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同時也為研究和了解物種的遺傳、進化提供了條件。
我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桃花水母到底屬于哪一種,應(yīng)該是中華桃花水母吧。水母的中間有桃紅色的四瓣花紋,隨著水母的游動,宛如桃花綻放。
我又想起M在小說中對桃花水母的描述:飄動,艷麗,纖弱;透明的,神秘的,柔和的,危險的……
許多年后,我遇到Y(jié),我問她當年被他們捉住放在玻璃瓶子里的水母最后怎樣了。Y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碧綠的河水、通紅的火棘、挺拔的山峰……陽光中有種豐饒的氣息。
我們趴在船頭,盯著這群精靈。
水母不是都生活在海里嗎?
這是淡水水母,屬于瀕危物種。不過說起海,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去看海了。
我就從來沒看過海。
我曾經(jīng)問過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說,還沒想清楚,或許就在這船上,不知到何時,厭倦了,再回到岸上。我說,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可能,不像我,已經(jīng)到達拋物線的頂點了,正在急速下跌。
她輕輕抱住我,你還相信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們就輕輕抱在一起,越過她的肩膀,我凝視那碧綠的河水,看不到水波流動。
這不過是假象,那平靜如玉的水面下,也有暗流和漩渦。大河的宿命就是流淌,在山脈和平原間穿行,一直到海。
想不想去看海?
我把手機里的地圖調(diào)出來。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過鎮(zhèn)遠、岑鞏、玉屏,進入湖南,河流被稱為舞水,再經(jīng)新晃、芷江,到黔陽和清水江匯合成沅江,注入洞庭湖,我們可以在月光下看著岳陽樓慢慢向后倒退。過了城陵磯,水流便進入長江,然后一路浩浩蕩蕩,流經(jīng)武漢、黃石、九江、安慶、銅陵、蕪湖、南京,最后在上海匯入大海。
咱倆去跳黃浦江,然后征服太平洋。她輕輕哼唱堯十三的《二嬢》。剛開始時,我們聽這首歌笑得肚子疼,后來聽著聽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的海就是東海,透過飛機舷窗,我看到一大片黃色的水,反射著白茫茫的陽光。我一開始不知道這是哪里,后來才明白是東海。和我想象的海不一樣。
我們想象的海是深藍色的,藍得深沉,所有的悲傷都可以在此沉淀下去,抵達深淵。在那里,最微小的悸動和無法忍受的悲慟都會慢慢平息。我已經(jīng)看到了桃花水母,那么也可以從舞陽河去東海。我們可以一直劃船,直到海水變成深藍色。那時,我們就隨著小船漂在海上,海風(fēng)吹拂,日升日落,只聽得到海浪永不停息的聲音,如同心跳,如同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