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叔本華說:“遠航歸來,總有故事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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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東北一座小得實在不能再小的小山村長大的。進城上大學之前,只去過縣城的新華書店。平時有了買書的念頭,只能去供銷社,那里有賣鉛筆本子兼賣書的柜臺,而且很少為買書專門去一次。供銷社在公社所在的小鎮(zhèn),離小山村有十多里。上小學的時候,要幫家里打醬油或打“洋油”(點燈用的煤油),我就拎一個大肚子玻璃瓶,在烈日下或雪地里屁顛屁顛步行去供銷社那排磚瓦大筒屋子。打完油,轉(zhuǎn)身直奔書本柜臺。記得最先買的是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三國連環(huán)畫,
“小人書”。一兩毛錢一本。一兩毛可不是個小數(shù),要一分兩分五分攢好些日子才能攢夠。那時候一支冰棍三分,一瓶汽水五分錢。為了攢這一兩毛錢,哪怕嗓子渴得冒煙躥火苗也舍不得買。
小人書是一本本排開罩在玻璃柜里的。我就踮起腳尖,鼻尖觸在玻璃罩上火急火燎地找三國。興沖沖買得一本,又直勾勾盯視下一本:《長坂坡》!瞧常山趙子龍那躍馬橫槍揮劍的勃勃英姿。嘖嘖!再下一本呢?《千里走單騎》!關(guān)云長騎著火紅的赤兔馬,手提青龍偃月刀,長須飄飄,威風凜凜,過關(guān)斬將,所向無敵,看得我口水差點兒淌在玻璃罩上。但錢沒了,褲袋里再摳再摸也只有薄薄的小小的兩枚一分硬幣。好在門外大榆樹下有個小人書攤,幾本三國擺在沙土地上。不賣只租,一分錢租看一本。我就摳出一分硬幣,遞給靠樹坐在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然后拿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樹下翻看??赐暧謸赋鲆环?,拿起一本。又看完再也摳不出錢了,就一遍遍從頭看起??戳俗挚磮D,看了圖看字。時而看老伯一眼,生怕他突然睜開眼睛說什么。老伯還好,隨我怎么看,時間不限。只一次忽然睜開眼睛:“孩子,書差不多背下來了吧?我得回家吃飯嘍!你肚子不餓?書可是不頂飯吃的喲!”
書攤就說到這兒,下面說書店。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了。記得是小學五年級那年夏天,一次乘半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三十里外的縣城姑姑家。老實說,同姑姑家相比,讓我感到親近的更是縣城的書店,新華書店。在我心里眼里,縣城就是新華書店,新華書店就是縣城,其他諸如商店飯店小賣店對于我是不存在的。如果去縣城時不巧新華書店關(guān)門,感覺上就像考試時忽然考了個不及格,或者放學回來肚子咕咕叫時母親不在家,心里冷冰冰空落落的。我就在書店前面的馬路上走來走去,盼望店門忽然嘎吱一聲大敞四開,木板套窗緊接著被一塊塊撤去……
那次我如愿以償走進店門,像往次那樣隔著柜臺往里看,看售貨員身后書架上的一排排書?!读趾Q┰?!我馬上指著《林海雪原》,請售貨員阿姨拿給我。厚墩墩的,沉甸甸的。封面畫的就是林海雪原。翻過來看定價:0.9元。掏衣袋:三張“一角”紙鈔,兩枚“伍分”硬幣。四角!04:0.9。我不甘心,上上下下渾身搜刮一遍,結(jié)果一無所獲。往下不外乎兩個選項,一是像《西游記》孫猴子那樣拔一根汗毛吹一口氣叫一聲“變”,變出五毛錢來。二是扔下四毛錢抱起書轉(zhuǎn)身就跑,胖阿姨肯定追不上。何況書上說了,偷書不算賊。但我心里當然清楚,前者純屬妄想,后者不算賊又能算什么呢?如此遲疑焦慮之間,旁邊站著的姑姑看在眼里,掏出錢夾,拈出“伍角”紙鈔給了我。何等驚心動魄英明偉大的“伍角”?。∮畜@無險,絕處逢生。許多年后我給了姑姑五千元錢,姑姑驚問其故。我說你還記得《林海雪原》那五毛錢嗎?那五毛錢可比這五千元值錢多了!是的,0.50元>5000元,毫無疑問!
我順便問起新華書店還在不在。姑姑說:你呀你呀,還是那個書呆子,就知道書店書店,這年頭誰還去書店啊?聽說那道街早都拆了,你自己去看在不在吧!我不甘心。左找右找,東瞧西瞧,終于見到似曾相識的地段。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書店何處覓影蹤!別了,我的書店!別了,《林海雪原》,少劍波,小白茹!不怕你見笑,少劍波是我當年的偶像。冬天上山砍柴路上,我時不時正一正頭上的狗皮帽子,緊一緊腰間的皮帶,再一挺胸,一揚脖,一瞪眼,目視前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少劍波了??尚“兹隳??我不禁隨口輕吟:“她是雪原的白衣士,她是軍中的一朵花,她是山巒叢叢的一只和平鳥,她是林海茫茫的一個小美俠……”
后來、后來的后來,我自己譯了書,寫了書。主要因為要為書做講座,近三年就不知去了多少家書店:上海書城、廣州書城、深圳書城、青島書城、北京新華書店、南京新華書店、大連新華書店、廣州方所、青島方所、上海西西弗、長春西西弗、杭州西西弗。以及嘉興秀洲梅花洲書店、寧波三聯(lián)筑蹊生活書店、杭州曉風書屋、北京中信芳草地、北京單向街、杭州單向街、濟南清和集、青島如是、重慶當當、成都文軒、西安萬邦、武漢物外、湖州蝸牛、開封詩云、天津天澤、上海季風書園、上海鐘書閣、上海光的空間、上海蔦屋、青島蔦屋……
尤其讓我難忘的,是“紙的時代書店”:鄭州紙的時代、合肥紙的時代、廈門紙的時代、桂林紙的時代。喏,甭說別的,店名就極具個性:紙的時代。在這個信息時代、網(wǎng)絡時代、電腦時代、手機時代、4G5G時代,它偏偏來個“紙的時代”!逆風飛揚?逆勢而上?逆水行舟?總之不無孤高、清高以至悲壯意味。一種情懷,一種風骨,一種訴求。文化、文化人、文化設施,理應如此。不過,店堂里面到底和多數(shù)民營書店、獨立書店一樣,裝修不惜工本。豪華中有優(yōu)雅,時尚中見鄉(xiāng)愁,書香中聞茶香一一多功能化了,與時俱進了,買書,看書,品茶,喝咖啡,吃蛋糕……目的只有一個:想方設法哄你買書,哄你看書。感覺上就像全世界都在哄你買書看書。較之我當年伏下頭臉或抻長脖子眼巴巴看柜臺看書架的場景,簡直一個地球,一個月球。
盡管如此,近年來我為買書而去書店的次數(shù)還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有時甚至怕進書店。為什么呢?除了家里有了不少書,更重要的原因是年紀不小了進書店,看見有那么多書還沒看,而自己已然這把年紀!夕陽西下,暮色蒼茫,還有多少時間能讓自己看清一行行字、看完一本本書呢?一句話,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看小人書、買《林海雪原》的小男孩了。是的,我懷念過去的我,懷念那個小男孩,懷念故鄉(xiāng)小鎮(zhèn)大榆樹下的那個書攤,懷念故鄉(xiāng)縣城的那家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