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看菜

胡金洲

每年過春節(jié)，母親最先端上桌的總是一條大鯉魚，香噴噴的，真讓人嘴饞?？蛇@鯉魚能看不能吃。吃，得等到十五天后的元宵節(jié)。這是待家人的規(guī)矩。如果待親友或族人，母親則把大鯉魚換成木頭魚，老家叫“雕魚板”。雕魚板是由一塊檀香木刻的，周邊刻著拇指高的池塘石。一塘清水，水漾魚擺，十分生動。

后來，大酒店也興看菜。但不是鯉魚，也不是雕魚，而是刀雕花卉——紅白蘿卜做的。紅白蘿卜貼刀，韌性好，大廚幾乎想雕成什么就雕成什么。也有做龍鳳的。招待尊貴客人幾乎都上這道菜。龍鳳在鮮花叢中，但無尾。客人發(fā)疑，這時大廚或服務員就會說，尾巴藏在云端了。見首不見尾，只有真龍?zhí)熳訐碛羞@個講究。于是店家給做東的主人家又討了一個上好的彩頭。

家里過年的看菜遲早要吃的，酒店的屬于真正的看菜。如果喜歡，您當工藝品打包帶走也行。如果不舍得，當場下箸，就是犯了很低級的錯誤，會遭人埋汰或恥笑的。

我就見過一個人在大酒店興沖沖吃看菜，而且還是個當官的。

這人是個鎮(zhèn)長。這天他約縣長上德華酒樓吃飯。當時我是縣政府辦公室行政秘書，給縣長拎包前往。服務員首先端上一朵白菊花?？h長皺皺眉頭，隨口而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個陶淵明一心想著歸隱山林，我們共產黨人可不能學的喲！”鎮(zhèn)長點點頭，叫來大廚，問：“為啥不做個別的？”大廚說：“我也沒辦法，領導們都說喜歡清清白白?！辨?zhèn)長看了一眼縣長，又對大廚說：“你咋恁笨呢？咋就聽不出話來呢？換吧！”大廚說：“現在換來不及了，少說得兩個鐘頭呢！”鎮(zhèn)長揮揮手，抓起白菊花三掰兩扯塞進口里，滿嘴咯吱咯吱地響?？h長直笑：“好吃嗎？”鎮(zhèn)長說：“好吃！”

后來，鎮(zhèn)長當上了縣長。

同年，我當上縣政府民藝科科長，主辦詩詞內資《清水謠》?？h詩詞協會名譽會長就是這個縣長?？h長愛寫舊體詩詞，我發(fā)過他幾首詞，有首《南鄉(xiāng)子》，諷刺酒鬼的，上闋是：

晨起望夕陽，“云?！薄疤煅摹保ó數卮缶频辏┧悸L。何時桌前杯碰盞？干干！電話邀君撮一場！

我改了一個字，將“漫”改為慢?？h長一看：“不錯！到底是主編！”

后來在表姐家隨便說起，表姐記到了心里。有一天，她就哭哭啼啼上門來求我。

原來她兒子職高畢業(yè)，一直沒找到工作，在家閑著。表姐真哭了起來：“我現在養(yǎng)得起他，可我有一天走了，誰來管他呢？”

一聽到這話，我的勇氣被調動起來了。于是去求縣長。

縣長忙，而且很忙。爬縣政府大樓接連爬了三次，最后一次在洗手間逮住了他。三句話沒說完，縣長就哼哼著點頭答應了。

外甥被安排到縣政府辦公室當文秘。

這天，我給縣長送《清水謠》，借機向縣長表達謝意。縣長翻開，看著自己的大作，一臉喜悅，說：“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沒事的！”

我遲疑了一陣，說：“我今天就是有事來找您的！”

“啥事？”

“請您吃飯！”

“擺飯局？呵呵，免了吧！”

“我姐說了，這頓飯她非請不可！她兒子以后還得請您多多關照哩！”

“免了吧，還是免了吧！”

“真的！這頓飯她真要請不可！”

“實話跟你說吧，今天到下月底，飯局都排滿了，你們就以后吧！”

表姐思忖，縣長不吃飯，就改個辦法謝吧?！獌善棵┡_酒?？傻猪ゴ髠€人情，顯然是薄了一點兒。

后來發(fā)生的事全縣人民都知道，縣長被收監(jiān)，進了“號子”。

縣長不再是縣長了，但為了敘述上的方便，我暫且還稱他為縣長。

忽一日，路上遇到縣長夫人，上前招呼，知道夫人去接縣長出獄，我就跟著去了。

“咣當”一聲，縣長像個孫悟空，手搭涼棚，瞇縫著眼，迎著陽光從大鐵門走了出來。

縣長分外憔悴，人瘦得走了形。第一眼認出老婆，第二眼認出我，一笑，就上來調侃：“你又來給我送《清水謠》？我在這里給你寄去五篇詩詞了，用沒用??？”

我窘笑：“《清水謠》停辦了，欠發(fā)您大作沒法補，欠您一頓飯局，今天得給補上！”

縣長先愣，然后笑了：“我現在是個啥人??？你們還敢來請我？”

我說：“橋歸橋，路歸路！”

縣長夫人聽說要請縣長吃飯，看了縣長一眼，說家里有事就轉身走了。

我陪著縣長來到酒店，表姐正站在門口等候。

進了包間，服務員開始上菜。其中一道，盤中盛開著一朵白菊花。

縣長遲疑了一下：“白菊花！又是你呀！——能吃嗎？”

服務員說：“能吃?！?/p>

“過去可沒人吃！”縣長說，“好吧，現在我把它消滅掉吧！”縣長用兩根指頭夾起，利落地扔進了嘴里。

表姐安慰他說：“縣長到底是縣長，提得起放得下，日后還有東山再起的日子呢。”

縣長嘴里一邊“咯嘣”一邊說：“東山？只剩西山啦！這幾年我總算想明白了，人不能有一點兒權力，有一點兒權力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啦！”

我說：“您體會很深哩！寫出來好好教育大家！”

縣長直笑：“我的體會多著呢！”指著白菊花：“我來給你們講一個段子吧，也算是我的一點兒感謝吧?！?/p>

縣長的段子就是我開頭給大家說的鎮(zhèn)長吃白菊花的事。

縣長說：“老縣長當時說那話是告誡我們，不要學有些古人不負責任?？晌覜]聽懂，我心里想的只是讓老領導高興。后來，心里就種下了這個種子，辦啥只想讓領導高興。領導高興我就高興。”

吃了一口菜，縣長接著說：“有人就如法炮制，想著法子讓我高興……結果高興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放下筷子，他狠狠摑了自己一嘴巴。

我和表姐目瞪口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