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生命中的那片滄海

江徐

她是來自青樓的才女，被列入“唐代四大女詩人”；他是唐朝的風(fēng)流才子，與白居易并稱為“元白”。他們的相遇讓人想起席慕容的詩句：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1.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

薛濤出生在長安一個官宦之家，父親薛鄖原在京城當(dāng)官。她從小聰穎，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受到很好的教養(yǎng)。

那是尋常的一天，薛鄖在院內(nèi)歇息。他望著院內(nèi)一株梧桐，冉冉吟哦：“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笨粗谝慌酝嫠５难?，父親想試試女兒腦瓜子究竟如何，便命她續(xù)詩。小小年紀(jì)的薛濤即刻應(yīng)答：“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p>

薛鄖有何反應(yīng)？李嶼在《薛濤傳記》中用四個字描寫他的神情——“其父愀然”。愀然，“臉色突然變得嚴(yán)肅或不愉快”的意思。小小少年，有如此才思，作為父母，高興還來不及，可他為何忽然嚴(yán)肅起來，甚至不太愉快呢？或許，具有生活閱歷的薛鄖從女兒無心的童聲里覺識到她今后命途的坎坷。那種迎來送往、南來北往的“不祥之語”，讓他產(chǎn)生隱憂。

那一年，薛濤才八歲。

果真是世事無常。薛鄖由于為人清剛，敢于諫言，得罪執(zhí)權(quán)者，繼而被貶至蜀地。一家人隨之從繁華京城遷往成都。沒過幾年，他又因為感染了瘴癘而去世，留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無奈之下，薛濤入了樂籍。樂籍制度，始于西漢。將罪民、戰(zhàn)俘等群體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專門的名冊，迫使之世代從樂，備受社會歧視和壓制，是謂樂籍。

那一年的薛濤，才十六歲。

這樣的生活，不正應(yīng)和了當(dāng)年她在梧桐樹下脫口而出的兩句詩嗎？

2.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薛濤不但是美女，也是才女。她“容姿既麗”，并且“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很快從藝妓中脫穎而出。因此，她有機(jī)會結(jié)識文人名士，白居易、劉禹錫、張籍、杜牧等詩壇重量級人物都與她酬唱往來。漸漸地，薛濤貌美才高的名聲傳播開去，一直傳到時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的韋皋耳中。

有一次宴會，韋皋想測測薛濤，看她是不是金玉其外，于是命她即席賦詩。薛濤不卑不亢，執(zhí)筆寫下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頗具王羲之之法的書法、格調(diào)高闊不作小女兒態(tài)的詩風(fēng)，讓韋大人對這位小女子刮目相看。從那之后，每逢盛宴，韋皋都會讓薛濤侍宴助興。他還讓她參與文字工作，后來又向朝廷舉薦，讓她擔(dān)任校書郎一職，負(fù)責(zé)撰寫公文、典校藏書方面的工作。這一差事，自古以來都由男子擔(dān)任，薛濤雖然未被破格錄用，卻多了一個“女校書”的稱謂。詩人王建為她寫過一首詩，其中有這么兩句：“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p>

如果沒有遇見韋皋，沒有那首即興寫就的詩，薛濤大概一直會徘徊在煙花柳巷。如今，她是太尉門下一名風(fēng)華絕代、舉足輕重的女校書。也許是生性疏狂，也許是自我膨脹，面對那些想走捷徑謀取利益之人的行賄之物，她照單收下。這種作風(fēng)，影響惡劣。韋皋向來對薛濤另眼相待，但若涉及原則，也不姑息。一怒之下，他將她發(fā)配到邊遠(yuǎn)松州。

薛濤在去往松州的途中，寫下一組《十離詩》，如泣如訴，軟化了韋大人的心。韋皋重新將薛濤召回成都。

人在挫折中更容易看清自己的處境，識破游戲的棋局。對于名利場的紛紛擾擾，她厭了，于是退去樂籍，閑居浣花溪畔，院內(nèi)種枇杷樹。枇杷花相比牡丹、山茶一類光鮮明艷的花朵，太黯淡，太貌不驚人了，也是象征她心境的改變。

萬里橋邊的女校書，開始了“枇杷花里閉門居”的生活。

那一年，她才二十歲。

3.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薛濤遷住浣花溪后，生活呈現(xiàn)另一番模樣。她的內(nèi)心趨于寧靜。其間，她遇到了生命中對自己影響最大、用情至深的男人。

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的元稹，奉命出使來到蜀地。處理公事之余，他喜歡游訪巴山蜀水，還約見了久聞大名的蜀中才女薛濤。這一遇見，石破天驚。一個是風(fēng)神俊朗年輕有為的才子詩人，一個是氣質(zhì)典雅又有林下之風(fēng)的“掃眉才子”（比較通曉文學(xué)的女子）。

薛濤與元稹之間，“人和”毫無疑問，“地利”也是因緣作美，卻在“天時”上不那么湊巧——姐弟戀在如今看來并沒什么，在傳統(tǒng)封建觀念的時代，該要有多大的勇氣去面對？那一年，他三十而立，她已經(jīng)四十不惑。

愛得熱烈，便是飛蛾撲火；戀到忘我，便是飲鴆止渴。薛濤忘記年齡，忘記世俗，忘乎所以，忘記過去與將來，去愛。錦江之畔，蜀山之巔，竹林幽道，牡丹之叢……很多地方留下兩人相依相伴的身影。他們一起在月色下漫步，為落花與流水輕嘆，一起在細(xì)雨中出行，將詩作題寫在岸邊柳葉上。

時光柔軟似水，情人繾綣如煙。她的心，恰如她的一首小詩：“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彪p飛雙棲、朝飛暮卷，是眼前的美好畫面，而她還奢望同心同德、白首如新。只是，天下情愛，往往失落于女人開始渴望天長地久的時候。作為男人，終究要為自己的理想選擇離開。

元稹收到調(diào)離通知，要離開蜀地，去往別處。從相遇到分離，不過是從春天到夏日。在一起的三個月，對于故事中人而言，像是一起走過了三年。

他，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

4.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

好在隔了山長水遠(yuǎn)，還可通過詩信往來慰藉相思。

薛濤對寄載彼此深情的信箋產(chǎn)生濃厚興趣。她將信箋改成與律詩長短相匹配的精巧尺寸。她還追求意境與氛圍，將紙張染成桃紅色。這種充滿浪漫色調(diào)的信箋，很快流傳開來，世人稱之“薛濤箋”。她覺得，唯有如此精美綺麗的紙頁才配得上自己與有情郎的愛戀。

才子的多情亦是無情，女子的深情才是癡情。對元稹來說，愛是真的，忘也是真的。當(dāng)愛隨風(fēng)遠(yuǎn)去，薛濤的心卻依然停留在原來的風(fēng)景里。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期盼與失意，所有的幽怨哀傷、寂寞孤零，全都化作《望春詞四首》：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jié)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fù)哀吟。

風(fēng)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fēng)知不知。

花開又花落，最終只有自己一個人為之悲歡，在悲歡中放任相思，渴盼旅途中的歸人?；ǘ渚Y滿枝頭的時候，也是思念最濃的時候。然而，歲月經(jīng)受不起太多的等待。后來的她，終生未嫁，褪去裙裝，披上道袍，從浣花溪移居碧雞坊，在那里走完余生。

薛濤一生，從繁華到蒼涼，從濃烈到幽淡，像詩亦像歌，一唱三嘆，跌宕起伏。最盛時節(jié)的那段愛戀，大概是她命途中最深刻的篇章。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究竟是元稹對哪位女子的款款深情？而在薛濤生命中，元稹就是那片滄海、那座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