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忠與死節(jié)

劉誠龍

身世浮沉兩打萍

有人算過，宋朝茍且偷安時節(jié)，文天祥至少有過四起四落，身家被官家摁下又提起，提起又摁下，耍得夠嗆。

宋理宗寶祐三年（1255），文天祥與弟弟文璧同時參加鄉(xiāng)試，雙雙中舉，次年四月，兄弟倆參加禮部考試，對對入選；五月，參加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文天祥“不為稿，一揮而就”，獻(xiàn)上萬字平戎策，被皇上欽點(diǎn)狀元。這就是文天祥夫子自道的“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狀元郎文憑，不曾給文天祥帶來榮華富貴，倒讓他遭受艱難困苦，蒙受冤屈委曲，感受顛沛流離，經(jīng)受干戈寥落，身受槍林彈雨，領(lǐng)受捐軀報國。

“開慶初，大元兵伐宋，宦官董宋臣說上遷都，人莫敢議其非者。天祥時入為寧海軍節(jié)度判官，上書后稍遷至刑部郎官。宋臣復(fù)入為都知，天祥又上書極言其罪，亦不報。”文武百官默默，天祥一人諤諤，所諤諤者為私，還是為公？天祥諤諤者，為國?！坝兄@諤諍臣者，其國昌；有默默諛臣者，其國亡?！蹦魏嗡纬槼颊媸嵌?。眾人諛臣我獨(dú)諍，景定四年（1263），文天祥任職著作郎兼景獻(xiàn)府教授，朝廷居然把這個董閹調(diào)任內(nèi)侍省，當(dāng)上文天祥頂頭上司。不怕官，只怕管，董豎直接來管文天祥，天祥怕不怕？不怕。他又上書，文字絕不拐彎，直通通如刀，說這廝“天下之惡名萃諸其身”，朝與野都恨其人?！熬﹪傁?，無小無大，輒以董閻羅呼之?！倍情惲_，文是君子，君子連小人都斗不過，如何斗得過閻羅？文天祥被排擠，下放地方，差知瑞州（今江西高安）。

文天祥這次受打擊，不是因貪腐，不是因瀆職，不是因犯作風(fēng)問題，更非因犯政治錯誤，反之，他是忠心耿耿，他是為士諤諤，心為公謀，膽為國放，換來的是飽受打擊，得到的是錦繡前程化作一地雞毛。其時，文天祥二十八歲，離其中狀元三年。

次年，理宗死，度宗立，文天祥被召回臨安，出任禮部侍郎。這下該一帆風(fēng)順、官運(yùn)亨通了吧。朝廷估計也想培養(yǎng)他，二月，文天祥任回江西，提刑職務(wù)較首次任職江西，升了一點(diǎn)。剛到江西任職不到兩個月，卻遇到了小人黃萬石。黃任江西制置使，不知是在制什么，專職制謠言吧；也不知置什么，專置正人君子于死地吧。文天祥招募義軍抗元，黃萬石在背后打黑槍，向朝廷告狀說文天祥“抗敵無方，搶民有道”。朝廷居然也不核實(shí)，一紙撤職令，將文天祥罷官。此后兩年，文天祥職務(wù)全被擼，只能在老家喝東南西北風(fēng)。以命冒彈雨，抵不過背后打黑槍，世上還有公理在嗎？

公理不在，忠心還在。1267年，文天祥再被起復(fù)，任命為尚書左郎官，不久轉(zhuǎn)任“兼學(xué)士院權(quán)直、兼國史院編修與實(shí)錄院檢討官”?？此票恢赜?，文天祥也以為是被重用了，想著不負(fù)國恩，勇為國謀。度宗年輕氣血旺，氣血不用在國事上，用在色事上，文天祥直上《輪對札子》，引用了《尚書》“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與《詩經(jīng)》“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之語，列舉唐玄宗與楊貴妃那些爛事，“后世猶自昭陽華清，霓裳羽衣，以階漁陽之禍”。文天祥為國謀，做的是忠臣，做的是諍臣。有時我真理解不了上司們，年紀(jì)老大了吧，世面見多了吧，眼睛都不瞎吧。老天只給人生一張嘴，是叫人不用吃得太多，老天給人生了兩只眼，是叫人認(rèn)得清人：對人最好的好，是給人做諍臣；對人最壞的壞，是給他做諛臣。可是，諍臣幾乎不以為誠，諛臣才多被認(rèn)定是忠。文天祥做諍臣，度宗甚惱，皺了一下眉，諛臣黃鏞看在眼里，便給皇帝遞鞭子、送子彈了，參了文天祥一本。度宗極喜，喜極，一把把給他添堵的文天祥給擼了，擼得很徹底，甚職務(wù)都沒了。而這距離任命只有一個多月，不到兩個月，文天祥干壞事，兩個月能干什么？文天祥碰不得姓黃的，前遇黃萬石，后遇到黃鏞，遇黃氏便“黃職”。哪是遇不得姓黃的呢？是遇不得名“皇”的。黃與皇，都遇不得，前者是不能遇小人，后者是不能遇大人，遇到小人與大人親密勾搭，善類與正人，忠臣與君子，多半是沒前途、無活路的。

沒存多少天理之時代，文天祥的命運(yùn)，我們只見到他的道路是曲折的，看不到他的前途是光明的。貌似突然光明一下，突然又暗了，好像宋朝的日子，晝夜不是對半開，而是晝短苦夜長。1269年，宋朝新任命江萬里為左丞相。老江正直，正直人懂正直人，耿直者才用耿直者，文天祥被任命為寧國府知府，不日改任“崇政殿說書”與“學(xué)士院權(quán)直”。這兩職務(wù)看似不高，實(shí)際居朝廷權(quán)力中心，“說書”，是給皇帝搞中心組學(xué)習(xí)，“權(quán)直”是給皇帝搞政研室材料，出文件，出思想，來權(quán)。文天祥懷才有遇，得其所哉，經(jīng)世濟(jì)國，可以一展身手了吧？

展個鬼老二。文天祥終于遇到了大奸名賈似道者。這廝一生不在賣國，便在誤國；不在瀆職，便在失職；不在貪錢，便是貪色；不在腐敗，便在腐朽。文天祥怎么會跟這般人混在一起？元兵兵臨城下，宋朝在賈氏領(lǐng)導(dǎo)下猶在歌舞升平，文天祥剴切激言：“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歲愒日，緩急倒施，卿士師師非度，百姓郁郁深怨?！贝讨袡?quán)臣與皇帝痛處，他們當(dāng)然不喜歡；賈似道曾集權(quán)，要求所有給皇帝的文件，他必須簽閱，“皆呈稿當(dāng)國”，文天祥偏偏不尿，賈似道便以文天祥不服管理，指使打手言官，參他一本，于是文天祥職務(wù)又被擼到底。

在宋朝，一代忠臣文天祥冤枉受盡，委屈吃完，宋朝，給了文天祥什么呢？

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后面事情不用說了，最忠君愛國的是誰？是沒享受多少既得利益的文天祥，是在宋朝經(jīng)歷各種打擊、飽受各色委屈的文天祥。對了，還要說一下那個陷害文天祥的黃萬石，元兵到日，這廝投降得非?？?，見到宋臣便勸投降：“吾官階一個先牌寫不盡，今亦降矣。”兄弟，我們都投了，你還不趕快投？

以獲利言，最該愛國的是賈似道，是黃萬石；最不必愛國的，當(dāng)是文天祥，當(dāng)是岳鵬舉。然而，愛國不等同職務(wù)升沉，不等同帽子戴取，真愛國者是將名與利區(qū)分開來的。朝廷讓人受委屈，官家給人穿小鞋，這與愛國不愛國沒太多關(guān)系。國，不能簡化為衙門，更不能簡化為官家，尤其不能簡化為部長、局長與鄉(xiāng)鎮(zhèn)長。

國是什么？國是生我之土地，國是育我之人民，國是活我之山河，國是容我之天空。國是桑梓之地，國是父母之邦，“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蛴泄俨粣勰?，從來沒有國不愛你。別把官與國畫等號，國永遠(yuǎn)愛你，你也當(dāng)永遠(yuǎn)愛國。

留取香火照掛青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1278年，文天祥在廣東被俘，已抱死節(jié)之志。元軍主帥取威逼利誘兩面手法，更以利誘為多，“禮遇日隆”。好酒好菜待之，美女美差惑之：“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正使殺身為忠孝，誰復(fù)書之？丞相改心易慮，以事大宋事大元，大元賢相，非丞相而誰？”

張氏這里說了三層意思：第一，要說忠孝，文公您已盡了忠孝，保宋抗元，已經(jīng)盡力了；宋朝已滅了，沒了，您還對誰盡忠孝呢？第二，您盡忠盡孝，盡給誰看？如今都是元朝天下，給您作忠孝傳的人，都沒有了，文人們都轉(zhuǎn)隊大元了呢；第三，以您的能力與水平，轉(zhuǎn)隊大元，丞相這個位置，舍您其誰？非君莫屬。

這誘惑，大矣哉，降與不降，一念之間，一念是十八層地獄，魂飛魄散；一念是九重天廟堂，高官厚祿。夫死改嫁，國亡換朝，當(dāng)沒太大心理障礙，文人早建立了理論來支撐變節(jié)者之精神脊柱，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文天祥卻是榆木腦殼，肚子里開鋼鐵公司的，這樣答復(fù)張某：“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貳其心乎？殷之亡也，夷、齊不食周粟，亦自盡其義耳，未聞以存亡易心也。”國興便忠，那是利而已；國亡仍忠，那才是義，那才是節(jié)。

文天祥被押解入元都，各種遭遇都遭受過，死牢待過，皇宮待過，山珍海味都品嘗過，嚴(yán)刑拷打都經(jīng)歷過，情感烤人之情刑也煉獄過。文天祥剛?cè)氪蠖?，元朝把他兩個女兒柳小娘與環(huán)小娘，送到他身邊，來看望父親：降，不但有廟堂之喜，而且有天倫之樂；不降，只有人寰之悲，更有陰陽兩隔。元朝各種手法使遍，都不能改換文天祥死志，“囚之連年”，三四年哪，引刀成一快，一刀被斬，倒沒多少痛苦；這么長時間在死刑陰影下活著，太折磨人。利祿，沒改變文天祥之節(jié)；時間，也沒改變文天祥之志。

文天祥志節(jié)堅如磐石，而文公家卻并非滿門忠烈。他有兩個弟弟，一個叫文璧，一個叫文璋，卻是向元朝舉起了白旗。文天祥與文璧曾一同會試考中進(jìn)士，兄弟倆感情蠻深。據(jù)說在殿試時節(jié)，突然接到父危之信，文璧對兄說他回家奔喪，哥在此繼續(xù)考，已是會試第一，此時放棄殿試太可惜。弟弟文璧回家盡孝，哥哥天祥在京盡忠，一忠一孝，時為佳話。

末宋被元軍趕至廣東，文璧其實(shí)在家賦閑，天要亡宋，宋才想起了他，起用文璧守惠州。如何抵得住呢？1279年，趙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十萬軍民隨之殉國?；蛑^崖山之后無中國，中國是有的，宋朝沒了，南宋徹底亡了。文璧所守的惠州獨(dú)木無支，擺在文璧面前的是三條路：戰(zhàn)斗到死，舉旗投降，棄城逃亡。文璧跟其兄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條道：文天祥選的是忠宋，文璧選的是降元。文璧降元后，任臨江路總管、廣東宣慰使司事等職位，1282年加贈通議大夫、秘書卿、上輕騎都尉。

一胞所生，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后世的乾隆皇帝，對文璧作詩諷刺：“子不知終弟受職，應(yīng)難地下見其兄?！蔽奶煜橹浪艿茏児?jié)嗎？當(dāng)然知道。文天祥是何態(tài)度？他作過一首詩《聞季萬至》：

去年別我旋出嶺，今年汝來亦至燕。

弟兄一囚一乘馬，同父同母不同天。

可憐骨肉相聚散，人間不滿五十年。

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橫蒼煙。

整首詩對弟弟文璧降元有所保留，所謂“同父同母不同天”；更有所理解，所謂“三仁生死各有意”?！叭省闭撸奶煜檫€有一弟曰文璋，文璋不死也不降，走了第三條路線：回家隱居。文天祥這里寫的是“三仁”，而非“三人”?！叭省庇袃r值觀在，“三人”純粹是數(shù)量詞，用“三仁”，足見他對兩個弟弟都無譴責(zé)之意，更認(rèn)為三兄弟所選擇的道路雖不相同，但不能打道德標(biāo)簽，不能輕率判決對錯與尊卑。在文天祥看來，兄弟三人都是對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看似很難懂，其實(shí)容易理解。清末譚嗣同與康有為搞維新變法，被慈禧遣兵來捕，康有為得訊跑得飛快，譚嗣同能跑卻不跑，最后慷慨就義。譚嗣同作詩曰：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就義的與保命的，志節(jié)都一樣高。

我欲盡節(jié)，不要求別人必須跟我一樣盡節(jié)；我欲就義，不要求別人跟我一樣就義。我怎么樣，你就得怎么樣，這是什么？這是道德綁架。我不怎么樣，你卻得怎么樣，這是什么？這是道德偽人。我欲怎么樣，你可以不怎么樣，這是什么？這才是道德高標(biāo)。

文天祥視死如歸，盡忠就義，同時也出現(xiàn)了道德偽人。文天祥有舊友叫王炎午，聽說文天祥被俘，作了一篇奇文，曰《生祭文丞相文》。文章大義凜然，慷慨激昂，中心意思是一個：文天祥，你要死啊。“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jié)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蔽墓?，你要死啊，你必須死啊，不死不行啊，你不死就愧對大宋啊，你不死就太沒正氣，沒氣節(jié)了啊。這個王某把這篇文章抄寫百十遍，在文天祥被押送元都的路上隨處張貼，“自贛至洪，于驛途水步山墻店壁張貼之，冀丞相經(jīng)從一見”。

文天祥當(dāng)死，王炎午當(dāng)死不當(dāng)死？他沒死，國亡他不亡，文公就義，他不就義；不就義，干嗎？他寫文章啊，歌頌文公啊。

繼續(xù)說文天祥吧。文天祥節(jié)義如山，輕生死，重忠義，也并不說明文天祥對生命不珍惜。文公那首《過零丁洋》，人所讀者，都記得最后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句鏗鏘有力，志氣高昂，但前面那句“惶恐灘頭說惶恐”，也是其心情寫照。一個人突然面臨生死，心里總是有恐懼感的?！端问贰の奶煜閭鳌酚洠瘎窠禑o數(shù)次后，文天祥心旌搖動：“儻緣寬假，得以黃冠歸故鄉(xiāng)，他日以方外備顧問，可也?！蹦銈兎盼一丶野?，我以后來給元朝服務(wù)。

有人說這話屬偽史，文天祥那么堅貞之士，不會這么低聲下氣，求生求得有些卑躬屈膝了吧。說這話的人恐怕不懂人性的多樣可能。文天祥是人，他對生命也是眷戀的，對自己生命很依戀，推己及人，他對別人特別是親人生命，也是理解與珍惜的。文天祥在寫給侄子的信里，直接表達(dá)了對其弟弟“變節(jié)”的理解與尊重：“吾以備位將相，義不得不殉國；汝生父與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蔽乙运辣M節(jié)，他茍活盡孝，總得有人清明節(jié)給列祖列宗去修墳，去掛青。

這是文天祥：恪守氣節(jié)，真志士；尊重生命，真仁者。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