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野時語

鄭心一

四月在野

江淮之間，歲時到了四月的時候，春天才算真正地落地了，在這之前的二三月，風(fēng)，輕轉(zhuǎn)輪軸，慢慢由北向東南磨轉(zhuǎn)身來，這是春天到來的前奏。古時候，人們似乎沒現(xiàn)代人這般忙碌，春天的活動也顯得豐富多彩。

兩千多年前，一個春天，原本熱鬧喧闐的街巷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巷無居人”，“巷無飲酒”，“巷無服馬”，出啥情況了呢？原來，這里最帥的那名男子“叔于田”，“叔于狩”，“叔適野”，去田野踏青、打獵去了。這是《詩經(jīng)·叔于田》里記錄的場景，而《詩經(jīng)·載馳》里描繪說：我行其野，芃芃（peng）其麥。騎馬走過麥地，麥苗正茂盛地生長，草香經(jīng)鼻，暖風(fēng)過耳。這陣仗，好美。

城市里只有冷暖炎涼，而沒有四季。春天是屬于田園山野的，尤其是四月天。

春 水

二三月始，大地陽氣一動，宿冰解封，舒筋展脈的草木根須惺眼初開，凍土初酥，水從地下滋滋地冒了出來，在田埂土坎處，順著草須滴瀝而下。倘若幾個雨天連綿，便會款款曲曲地動起來，塘壩像臨產(chǎn)的孕婦，而溝渠則像飽脹的肥腸。

四月的春水，還是涼，不過在使命的召喚下，魚蝦泥鰍開始了生命的傳接。鄉(xiāng)村里一些精壯的漢子，會在雨天去塘壩河灣漲水處逮魚，老遠(yuǎn)就能聽到嘩嘩水響，那是上水的魚們潑剌剌甩著尾巴，奮力溯水而上。魚接新水，這是它們的本能。于是，水草之上，逮魚的人眼前白花花一片，驚喜莫可名狀，顧不得水涼，往往連漁網(wǎng)帶身體一起撲了上去。

春水金貴，比油貴。種田人自會安排這些水的來去。記得小的時候，隊里有個專門的崗位：瞧水員。他不參加生產(chǎn)隊的其他勞作，任務(wù)就是整天扛著一把鐵鍬，巡邏在村莊四面的田埂上，哪里需要開缺放水，哪里需要填缺儲水，盡在他的一把鐵鍬上。他一個人掌控著整個生產(chǎn)隊水脈的調(diào)節(jié)，和農(nóng)收的豐歉。

四月，種了紅花草的田里一片粉紅，不消幾天，花草田就會被翻耕過來，漚肥，做秧母田，育秧苗。而預(yù)留的秧田里也放滿了水，靜靜地平放在那里，等著開秧門。一塊塊水田，經(jīng)陽光一照，明晃晃的，整個村莊都反射著亮光，這光里飄著槐樹花的清香。

春水和夏水的濁、秋水的清、冬水的冽，都不相同，芳草暮寒，亂花微雨，注定了春水含有草澤花香的氣息，她飽滿豐韻，薄涼澄澈而又不失親和。看看古人是怎么說的：春水淥成波，成波無奈何。難將染他物，止可染輕羅。

野 菜

在皖東的季節(jié)安排里，春天是沒有白菜席卡的，我說的白菜是指大白菜、菊花心等諸多青菜類，作為皖東人三餐里最主要的蔬菜，它們都在春天里老去。幸好，有野菜們彌補了這一空缺。從古至今，野菜中，薺菜因味平和，無腥苦，有清香，一直都是人們的最愛?！俺侵刑依畛铒L(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這是辛棄疾說的。而素以美食家著稱的蘇東坡，更是認(rèn)為薺菜有味外之美，勝過陸海八珍，從而發(fā)明了薺菜羹。

蘇東坡一生與野菜淵源最深。據(jù)說當(dāng)年為了一口南京的蘆蒿，在去汝州的任上，他特意繞道南京，并且一生對蘆蒿心心念念。春江水暖的時候，他最先想到的是“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而滁州人喜歡上一江之隔的南京的蘆蒿，則是在一千年之后了。

皖東薺菜的吃法中最多是包餃子、做春卷，而我卻有獨門絕學(xué)，這是跟母親學(xué)來的。薺菜洗凈，切碎備用，先把紅干辣椒放熱油炸焙，再把豆腐渣倒入拌炒，至熟，放入薺菜，翻炒至薺菜香味飄出，一道可菜可飯的薺菜豆腐渣完成，其味美不勝言。

在皖東，農(nóng)歷三月、陽歷四月的薺菜，大多已經(jīng)老到無法食用了，“三月三，薺菜開花上高山”。也有些性子慢的薺菜伏在地上，混在野草野菜間，想挑出來，不是件易事呢。四月的薺菜，少，但味道更醇厚。現(xiàn)在的野外，隨處可見薹花高舉的薺菜，密密白白，成方成片。薺菜一生簡淡，只在老了的時候，才旗幟招搖，也許這是它們的一種自我保護手段吧。

好在四月正是馬蘭頭、枸杞頭、香椿、水芹、地兜子們的青春時節(jié)。在瑯琊山、皇甫山、老嘉山、岱山、白米山……山畈田頭，到處都是它們的世界呢，只要你有時間，有興趣，它們就在那等你。

去年春天，在大別山白馬尖下的農(nóng)家樂小住，滿山杜鵑花盛開，紅艷如霞，在山坡下發(fā)現(xiàn)野生的水芹長滿了整個山澗，那種恣肆鋪排，完全是得勢不饒人的囂張。清澄的澗水平平仄仄地穿過水芹根部，芹根清一色粉紅色，嫩到不忍采。那兩天，采水芹，吃水芹，就成了我們行游的一大樂事。這種山澗水滋潤出的水嫩清香，無有其匹。

還有一處是巫山當(dāng)陽大峽谷上面海拔2200米的高山濕地，名字叫蔥坪，因其春天長滿野蔥而得名。我們攀越7000多級臺階爬上去的時候，是八月，野蔥都已開花，繁花褥草之間開花的野蔥一片粉白，天地間彌散著濃郁的蔥香，殊為奇觀。據(jù)說四月春天，古木千章，燦花萬目，野蔥兆億，最為絕勝。

鳳陽的韭山，名由春天遍生野韭菜而來。野韭菜喜叢生，莖葉纖細(xì)而軟，有美人臨風(fēng)不勝低眉頷首之狀。與青椒炒，或伴之三和千張，人間至味也。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jié)，而野菜似乎是這個季節(jié)唯一的收獲。

清 明

這幾年，越來越能感覺到清明節(jié)的影響力在諸多節(jié)日中已僅次于春節(jié)，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jīng)和春節(jié)不相伯仲。

隨著十幾年間鄉(xiāng)村一波又一波的土地流轉(zhuǎn)，撤村并居，許多族居幾代、十幾代的自然村莊迅速絕滅，原先同宗同族的鄉(xiāng)鄰，背負(fù)著姓氏星散云開，支離漫漶，故鄉(xiāng)只留下先祖至親的墳塋。

原先的村莊，在這幾十年里，經(jīng)歷了貧困、溫飽，并繼續(xù)在向好的日子緩慢擴展，雖然夠不上當(dāng)下“新農(nóng)村”的樣子，但是，春天來了，整個村莊細(xì)榆軟柳，編籬輯墻，飛花揚絮，雞犬菜畦。在水流煙熏、雞爭狗斗的日常里，盡管是同宗本族間，也經(jīng)常聽到熱毒攻心的叫罵，但罵過之后，逢年過節(jié)，還是會坐在一起，端起酒杯，尊卑有序，恭敬如儀。

今年清明和多年未見的同學(xué)約定回去祭掃。我們小時候住上下莊，相距不過兩三里路。十幾年前他在故鄉(xiāng)老屋水井前立一石碑，初衷是不忘鄉(xiāng)井。問他，現(xiàn)今石碑安在？他回答說，早已不見。拆除村莊的時候，據(jù)說給推到水塘里去了。

沒有了村莊，清明時節(jié)，大灣坡畈前的墳地就成了本家鄉(xiāng)鄰燕集相聚的場所?；蛳喾暧诘?，或相逢于墳場，許多幾十年不見的遠(yuǎn)親近鄰在清明的時候，在這里遞煙握手。這些年，原先頹圮寒荒的土丘，突然就起了高墳，磚石圈封，立起石碑。那些漸被遺忘的名字重新出土發(fā)表，而孝子賢孫也彰顯了孝義之名。人們相互指認(rèn)著某某先人，嘆古懷今。一年年，一個個原先熟悉的、溫?zé)岬拿肿哌M這里，成了土丘石碑，算是落葉歸根了。

清明，故鄉(xiāng)的墳場，對親人的切念追懷和墳頭的草根一樣深入泥土，而揚幡插柳，草紙冥錢，煙花炮竹，讓這里成了熱鬧的冥界節(jié)日。

沒有了故鄉(xiāng)，墳場就是故鄉(xiāng)最后的物象。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