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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語·時代·回歸

      2023-08-06 21:45:45
      南方文壇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林白北流方言

      時間:2023年4月22日上午

      地點:復宣酒店四樓二號會議室

      主辦:長江文藝出版社、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南方文壇雜志社

      主持人:金理、曾攀

      與會者:陳思和、王安憶、潘凱雄、尹志勇、郜元寶、張新穎、葉立文、王宏圖、季亞婭、方巖、陳國和、李丹夢、項靜

      金理(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尊敬的林白老師,尊敬的王安憶老師,尊敬的陳思和教授,尹志勇社長,在座的各位嘉賓、各位師友、各位同學:上午好。此刻我們在復旦大學召開林白老師長篇小說《北流》的研討會,這是一個非常隆重的時刻,我知道此前《北流》已經(jīng)開過研討會,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學科以陳思和老師為代表的學者對林白老師的創(chuàng)作有多年的跟蹤和研究,《北流》必須再流經(jīng)一次復旦大學才能功德圓滿。這次活動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以及南方文壇雜志社共同主辦。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到場的各位嘉賓(從略),下面有請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老師致辭。

      陳思和(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我剛才走進會場,看到屏幕上有林白接受采訪的鏡頭,一下子還沒有認出林白,她像我一樣,已經(jīng)一頭白發(fā)了。最近媒體把60歲以后的藝術(shù)家獲得藝術(shù)成就說成是重新啟動生命按鈕,因為對人生而言,在西方是稱作70歲,在中國是稱作60歲,都為生命周期。過了60歲就叫一輪花甲,這么多老年人都在跳廣場舞,或者在體驗農(nóng)家樂,也有的在為子女照顧孫輩,都在發(fā)揮生命的余熱。但是我們的作家藝術(shù)家還在走向生命新的爆發(fā)力。他們還在創(chuàng)作,而且不斷地在向上攀登。林白就是這樣。她最近幾年一部又一部新作品問世,疫情也沒有妨礙她,年齡、身體、健康都沒有妨礙她,一直在那里翻出新篇,更重要的是她的每一部作品跟以前的創(chuàng)作相比,都有很大的超越。

      以前讀林白的長篇,都是十幾萬字一部,最近她的幾部長篇都是三四十萬字,磚頭似的一本。本來這是年輕人干的活,老年人一般就寫點隨筆、散文、回憶錄。她倒過來,年輕時先是寫詩,寫中短篇小說,后來寫小長篇,現(xiàn)在就寫史詩般的大長篇,《北去來辭》《北流》都是鴻篇巨制,看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力不完全是生理的體力問題,更重要的是心智的問題,只要心永遠保持青春,創(chuàng)作也會邁向越來越高的境界。林白為大家樹了榜樣,向林白學習。

      現(xiàn)在關(guān)于《北流》評論很多,研討會也開過,媒體、文學界都非常關(guān)注,這也是林白的一部力作。我記得在很多年以前,有一次她在香港浸會大學做駐校作家,我正好去開會,碰到她,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可以用廣東話與香港的學術(shù)界進行交流了。香港人講英文,大陸的普通話聽不懂,但是廣東話卻可以成為雙方交流的橋梁。好像那次是她去朗誦詩歌,用廣東話朗誦很受歡迎,我于是建議她可以試試用廣東方言來寫作。這樣一說,大概已經(jīng)過去十來年了。我也很久不到香港去,林白現(xiàn)在終于拿出了厚重的《北流》。這部《北流》獲得成功,我可以見證她的辛苦。因為我多次收到林白寄給我的《北流》的新版本,過一段時間就可以收到一個新版本,她一直不停地在修改小說,形式、敘述、內(nèi)容,一直到書出版了還在改,每一次收到她的新版本,她都說還要接著修改,這是試讀版本,不斷地修改,不斷地追求敘事完美。我雖然是廣東人,但是我不會說廣東話,林白的書里有大量的廣東話、廣西話、北流話,還有流行的普通話,讀起來確實有點累,但語言很有力度,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涵。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啟發(fā),因為這是當代最具有先鋒意識的一部小說。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中國文學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有過一次敘事方式的轉(zhuǎn)型,涌現(xiàn)出一個勢頭強大的先鋒文學思潮,蘇童、馬原、孫甘露、余華等,莫言也算一個,他們都拿出了非常有力量的先鋒小說,20年過去了,也可能是30多年過去了,先鋒文學的思潮越來越弱,這些作家當然還在創(chuàng)作,但先鋒意識越來越淡化。十多年前我在復旦中文系當系主任時,曾經(jīng)與王德威教授合作舉辦過一個中國當代文學60年的研討會,會議特意安排了一批年輕作家和資深作家進行對話,希望激發(fā)新的先鋒因素,但是沒有成功,整個社會已經(jīng)進入到相對成熟、穩(wěn)健的狀態(tài),那種探索性、實驗性、否定性的先鋒一時無法被激發(fā)出來。我后來寫過一篇文章論文學的“中年危機”,講到現(xiàn)在的社會氛圍更接近中年人的成熟穩(wěn)健而缺乏激情。但是我看到像林白這樣對創(chuàng)作充滿探索的熱情、還那么努力做實驗性文學的作家,這非常珍貴。當下我們幾乎找不出另外一部在藝術(shù)形式上、在敘事文本上做出那么艱苦探索的文本。尤其是在文學語言的探索上,不是說先鋒文學比別的文學更先進、更前沿,關(guān)鍵的特點就是“非主流”,和走市場的文學、大眾讀物的文學相反,先鋒文學不可能被流行,等到先鋒文學流行了,這個先鋒就不是真的先鋒了?,F(xiàn)在進入了“中年危機”的文學狀態(tài),基本上屬于比較穩(wěn)重、緩慢發(fā)展的文學狀態(tài)。在這個文學狀態(tài)中,林白寧肯把自己放在不成熟、實驗性的位置上,放在流行市場的對立面,這種精神非常純粹,也非常珍貴。

      讀這部小說肯定會碰到很多語言障礙,讀起來覺得累,不那么順,也是對當代先鋒文學精神的弘揚。先鋒文學并不是走到時代前沿就算先鋒?;叵?00年以前的歐洲,喬伊斯、普魯斯特、弗吉尼亞·伍爾夫等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是從語言的實驗開始,這個語言實驗在今天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就是使用各種方言來打破大一統(tǒng)的官話,打破比較成熟、完整、順溜、便利的流行語言;方言有兩種,一種是走向市民大眾文化、通俗文化的市井口語,一種是深深扎根于民間鄉(xiāng)土,用反流行通俗的方式,用一個個讀起來疙疙瘩瘩的語詞,寄托了作家真正要表達的思想,或者說是反主流的思想。我比較欣賞的是后一種語言探索,是呈現(xiàn)出社會底層、反映出真正大眾的生活內(nèi)容和情緒表達,這樣才可以創(chuàng)造出新的先鋒文學形態(tài)。

      王安憶(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我直接談小說,林白和陳染作為標志性寫自我的作家,林白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我”是寫作的第一材料,這是很危險的,也有很多陷阱,像在刀刃上走路,一不小心就滑到“私小說”,滑到大眾寫作刃面,另一個刃面的危險是深入的障礙,認識自我是非常復雜的事情,隱私里的公共價值又是需要權(quán)衡的挑戰(zhàn)。尤其是在今天,社會環(huán)境有了很大的變化,每個人都可以在網(wǎng)上抒發(fā)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那么是什么來決定林白的“我”是虛構(gòu)的,是文學,“我”是一個文本,這個文本是獨立于林白的。

      林白一直堅持在形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我認為創(chuàng)新不是林白所要做的事情,林白想嘗試把個體的書寫放在一個與現(xiàn)實隔絕的形式里,和真實、紀實性、非虛構(gòu)區(qū)別開來,這是很麻煩的事情。因為如果書寫他者,主體和客體的界線很清楚,就很安全,而當兩者混淆的時候,如何設(shè)立邊界就成了一個困難的工作。其實是很艱巨的。我個人很喜歡《北去來辭》,以為主客體邊界分明又呈現(xiàn)互文的和諧狀態(tài),很可惜錯過了“茅盾文學獎”,公布“茅盾文學獎”的時候我覺得一定會有她這部書,這部書又不自然又自然。但是獲“茅盾文學獎”需要很多工作,我記得“茅盾文學獎”有60個評委,可以想象票數(shù)如何分散了?,F(xiàn)在馬上又到評獎的時候,這本書更加懸了。我想這本書里林白做了非常大膽甚至魯莽的嘗試,我們提出很多的問題,林白總結(jié)發(fā)言時要回答的。為什么要用一個麻煩的敘事方法,把所有的故事、人物、場景甚至語言都切碎,再以怎樣的邏輯和原則組織起來,你用的“注”和“疏”作章節(jié)題目,是企圖離間寫作的我和文本的“我”的親密關(guān)系?光看目錄絕對不會懷疑這是無意識的組織,不會寫到哪里算哪兒,這一類小說需要有一個總體的策劃和規(guī)劃,能不能透露一點你的企圖,出于什么理由,是不是唯一的理由?這本書需要詮釋,當然我們也不能以林白的回答作為詮釋的最佳答案,有時候作家寫東西不是那么清醒的自主,而是有另一個主宰者附在身上。

      我對這類文本很好奇,比如說《尤利西斯》,我非常好奇,他到底要寫什么,我做很多的功課。后來似乎慢慢找到答案,他想用經(jīng)典解釋,或者反諷日常生活,最日常、最瑣碎、最無聊的生活細節(jié),卻用典籍進行解剖,比如《圣經(jīng)》、《希臘神話》、愛爾蘭歷史事件等,我以為是對平庸市民社會的批判。找到答案以后,這本書就丟下了。這一類的書寫對閱讀的要求不能過高,應(yīng)該允許有誤會和錯接,在林白很可能是想以“注”“疏”這樣道統(tǒng)的合規(guī)性質(zhì)和個人化的材料劃一個界限,林白的寫作一直堅持著對自我的表達,一定是有非凡的必要性,以至于無法用公眾性的材料替換。這里的價值是林白寫作的動力,那么是什么樣的價值,以怎樣的形式最大程度體現(xiàn),最終獨立存在。這些問題會不斷地產(chǎn)生,一本書能夠產(chǎn)生那么多問題很不容易,很多書看了以后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陳思和的話我有點不太同意,60歲的界限很奇怪,為什么中國人會有一個對60歲的恐懼,我們不是用肢體表現(xiàn)為工作的職業(yè),比如運動員、舞蹈者,為什么要給思想者一個60歲的界限,恰恰思想者60歲是成熟的階段,60歲的暗示可能來自退休的年齡規(guī)定,每個人都覺得60歲已經(jīng)老了,這是社會的一種暗示,覺得60歲就是一個檻,其實對作家來說60歲是很好的時候,有能力和自覺控制自己的某些狀態(tài)。所以千萬不要被年齡的暗示所影響。托爾斯泰在80歲的時候?qū)懗觥稄突睢?,這是他最好的作品。當然首先要身體健康,活下去,所以不要預先被60歲的陷阱困住。

      潘凱雄(中國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我對林白的印象就是中國文壇特別不安分的一個人,又是特別具有個人標識性的作家。從1994年《一個人的戰(zhàn)爭》開始到現(xiàn)在已出版9部還是10部長篇,每一部都讓你不舒服,沒法一下子把這個作品讀下去,老是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這是第二次參加她的研討會,第一次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研討會,當時看《一個人的戰(zhàn)爭》確實沒有看懂,不知道怎么說,字都認識,但是就沒法說。后來一直憋著不發(fā)言,最后逃不過,我就只好老老實實說真的沒有看懂,真的不知道怎么說,這不是林白的錯,是我的錯。《北流》這部作品似乎看懂了,但是自己又不自信,這個作品是2021年在雜志上連載,北京也開過討論會,作品也看了,討論會的紀要我也看了。我跟大家談三點自己很膚淺的觀感。

      第一,林白是不斷顛覆我們對小說寫作認知的作家,其他很多優(yōu)秀的作家也不斷給我們提供一些新鮮的東西,不斷豐富小說創(chuàng)作,但是林白在這一點上走得比較極端,自己對自己也是一個顛覆,對大家的閱讀也是一個顛覆,這在小說史上也是非常態(tài)的事情。林白的每一部長篇都給我們一個重新的認識,讓你去思考一些小說寫作上根本性的問題,這在中國文壇上是不多的,所以是一個特別值得尊重的作家。

      第二,這個作品的結(jié)構(gòu),用疏、注、箋、異辭、尾章、別冊,一些近乎中國傳統(tǒng)文獻學的一些術(shù)語作為全篇的結(jié)構(gòu),這些術(shù)語的指向既是時間更是空間,這個空間似乎又沒有邊界,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四梁八柱,一會“我”,一會弟弟,一會奶奶,跟傳統(tǒng)的閱讀感覺不一樣,在廣闊的時空里需要足夠的內(nèi)容來填充,同時填進去的東西還要讓讀者看得懂,還要能夠吸引讀者,這是林白給自己出的一個難題。這樣一個結(jié)構(gòu)以及構(gòu)想既是給讀者出難題,更是給自己出的難題,但林白在這部(形態(tài)的)作品里完成度非常高,每一個字都可以看得明白,但是合起來整體想想還得形成一個整體的印象。小說的豐富性、創(chuàng)新性得到了足夠的體現(xiàn)。

      第三,用疏、注、箋、別冊這些特定意義的概念作為小說的結(jié)構(gòu),肯定有一個注是什么、疏是什么、箋是什么,于是在這個作品中就看到了中國現(xiàn)當代的發(fā)展史、林白的個人成長史,包括家人、包括她的周邊,有集體的、有個體的,有家國的命運也有小家的命運,統(tǒng)統(tǒng)整合在里面。

      林林總總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進一步蕩開的種種枝枝蔓蔓,把特殊的結(jié)構(gòu)、文本填充進去,這些東西既是小說內(nèi)容的主體,讀者又可以在里面有廣闊的想象空間,這些東西一定是先設(shè)計好的,臨時搞不出來,因為整體的結(jié)構(gòu)注、疏、別冊、支冊在這里,還是很嚴謹?shù)模拖窆こ處熞粯酉茸龊迷O(shè)計。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魯迅在1929年致韋素園的一封信里說,有些讀者不愛看別的,只愛看小說,“看下去很暢快的小說,不費心思的”。讀者有此需要,許多作家果然也就專門寫這類無須“費心思”而只覺得“暢快”的小說?!侗绷鳌房隙ú皇亲屪x者讀得“暢快”的小說,它需要讀者“費心思”,幫助作者重新拼接。無論疏、注、箋、散章、異辭,林白都將它們從某個整體中切割出來,閱讀時需要重新組裝?!侗绷鳌穼儆诹_蘭·巴特所謂“可寫的文本”,讀者需要幫助作者再次寫出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侗绷鳌啡宋锘顒拥目臻g有三個層次,即北流這個“地方”(當然還有中國其他很多地方)微觀歷史,1960年代到新世紀的“國族”和“世界”的宏大歷史。北流這個“地方”寫得最充分,相對而言,小說只能透過一些北流人的活動,有限地觸及國族與世界。跟上述三個層次的空間對應(yīng)的是三種語言形態(tài),即方言、普通話和外語(主要涉及突厥語和英語)。地方/方言、國族/普通話、世界/外語并非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其中有太多交叉重疊。比如北流人既說勾漏片粵語這種特殊方言,也不斷接受普通話無所不及的滲透,包括不得不學習一些外語。

      今天很遺憾,沒有請廣西粵語勾漏片的語言專家參會,以后肯定會有語言專家從方言角度切入。勾漏片是成熟最早的粵語,比廣州粵語、香港粵語還要早。這就意味著古代漢語書面語會更多滲透進去,許多貌似北流獨有的“白話”的背后,或許正隱藏著一些古代漢語共通語的內(nèi)容。被編入《李躍豆詞典》的那些北流方言,來自不同方言區(qū)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有些固然如讀天書,但有些也能猜出大概,并非全然陌生。跟方言一樣,絕大多數(shù)北流人的生活并不局限于北流這個封閉地方,而是頻頻遭遇國家民族的大問題,同時也與外面的世界息息相通。生活空間和語言世界這種展開與交叉,是“五四”新文學百年來的文學主題,每個作家從各自修養(yǎng)、經(jīng)歷和文學觀念出發(fā),具體處理方式都會有所不同。

      林白是幸運的,她找到了合適的書寫對象,就是不同時代那些不安分的北流人。不知是事實如此,還是出于林白的設(shè)計,反正《北流》中的北流人最大的共性就是不安分,比如“母親大人”及其同事,比如“李躍豆”的許多親戚、發(fā)小、朋友、插隊時的“插友”,都很不安分,都不愿安居在小地方,一定要沖出去。書中寫到“小五”羅世饒,在六七十年代居然獨自流浪,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完全是傳奇式人物。等他醒悟過來,正好到了退休年齡。李躍豆本人也是到處奔走,展開她自己關(guān)于家鄉(xiāng)(地方)和國家、世界的認識與思考。所以《北流》絕非孤立封閉地只寫北流這個地方,也寫到北流人眼中的國家與世界。從60年前一直貫穿到新世紀,差不多每個歷史階段在小說中都留下了痕跡。不僅人物和他們的世界,還有南方特有的動物、植物,都攪成一團。這才是《北流》需要讀者拼接起來的完整世界。林白此前的《萬物花開》《婦女閑聊錄》《北去來辭》都有這個特點,《北流》在這方面又達到一個新階段。

      最后講一下主體問題。憑《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進入文壇的林白,一開始可謂挺身而出。但這樣的主體慢慢會變成負擔,變成林白自己也不想繼續(xù)背負的類型化標簽化的形象?!侗绷鳌分械摹拔摇彪[藏得很深。不說別的,光作家身份的李躍豆的出場,林白就給她設(shè)計了第一、第二、第三人稱的輪番更換。我不知道這種人稱變換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但在效果上,敘述主體肯定因此變得更加隱晦,不可能再像《一個人的戰(zhàn)爭》那樣挺然躍出。大家都講到《北流》特殊的章節(jié)設(shè)計,有正文、注、疏、箋等。但到底什么是《北流》需要“注”“疏”“箋”的“正文”?我起初以為,“正文”或許就序篇《植物志》,一首長詩,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植物志》以及后面各卷“注”“疏”“箋”,似乎都是“正文”,又似乎都不是。真正的正文或許在小說之中,或許在小說之外?但長篇序詩《植物志》還是把我打蒙了??上也皇窃娙?,沒法說出這首長詩的好處,但這里面顯然已經(jīng)展開《北流》的世界,也隱含著足以撐起《北流》全書統(tǒng)一而模糊的敘述主體。

      我特別注意到序詩最后一個字:“簕”。《李躍豆詞典》的解釋很簡單,就是“刺”的意思?!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有兩種詞義:一種是“簕樹”,細節(jié)不多說了,反正這種樹的枝葉都有刺。二是高大的竹子,“簕竹”,上面也有刺??磥砹职讓ⅰ昂{”簡化為“刺”,也沒錯。如果寫一篇《北流》的評論,題目就可以叫“人海一簕”,這個“簕”如綿里藏針?!兑粋€人的戰(zhàn)爭》中挺身而出的孤立無援的主體,那個被大家凝固化的林白的自我形象,又被放回到她豐富的世界和語言里去了。但隱身于各種語言所展開的復雜世界的主體形象也太不安分。《北流》中的林白對別人來說是一根“刺”,對她自己來說,也是生命中永遠拔不出的一根“刺”,只能終身攜帶,以提醒和標識自己的存在。每一代人的生活過去之后,面目都會模糊,被時代和歷史不斷塑造。不僅個人,甚至歷史久遠的方言都會消失。小說最后以科幻筆法展望2066年,那時廣州粵語和香港粵語還在使用,勾漏片北流粵語卻已經(jīng)消失。作者承認方言被淘汰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正如李躍豆對普通話的態(tài)度也很矛盾,一方面她覺得男人用普通話寫信給她,無異于戴了面具談戀愛,根本沒法交流。但小說也有另一些細節(jié),寫很多人對普通話那么癡迷,覺得普通話太漂亮、太高級了。關(guān)于方言和普通話(也包括英語)的這種矛盾態(tài)度,都是“簕”,刺向別人,也刺向主體自我。模糊豐富而有待于重新闡釋的那一根“簕”,就是《北流》給我最鮮明的印象。

      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從《一個人的戰(zhàn)爭》到《北流》,林白就好像從一條很危險的窄路上走到一個天高地闊的地方。從當年的角度,想象不出林白會走到現(xiàn)在這樣的廣闊境地。林白為什么會走到這樣的境地?據(jù)我自己的觀察,林白有一個特別好的品質(zhì),很天真,很多東西都不懂,當然有的是裝不懂,但也確實有很多是真的不懂。這個“不懂”很好,她從來不掩飾她的不懂,但是她會對不懂的東西特別好奇,特別想去弄懂,這個狀態(tài)就很好。林白不知道小說應(yīng)該怎么寫,大家認為好的東西怎么寫她不知道,她就是按照自己的寫法寫出來,然后寫出來就跟大家寫的不一樣。因為不知道怎么寫,她就按照她自己的本能的感受去寫,所以一開始就寫成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當她的生活慢慢發(fā)生變化,她隨著變化寫到《萬物花開》,寫到《婦女閑聊錄》。她不是有意去破壞小說寫作的規(guī)矩,她是不懂有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因而她也就沒有規(guī)矩的習慣和規(guī)矩的束縛。

      我從《婦女閑聊錄》那里獲得了一個讀她小說非常愉快的方法,就是不要把它當成小說讀,讀得興致盎然,讀得興高采烈。不把它當成小說讀,是不是說它不是小說?不是,它就是小說。不把它當小說讀是說要放掉那些關(guān)于小說的習見和閱讀小說的習慣,寫作者沒有這樣的習見和習慣,讀者還怎么能老是抱著那些東西不放?用讀《婦女閑聊錄》的方法讀《北流》,可以讀得很輕松,她的“注”就是“注”,她的“疏”就是“疏”,這一段是這一段,那一段是那一段,不用急著拼接起來,不用連。這個放松的狀態(tài)會使你獲得什么?獲得支離破碎得充分的感覺。不要先要一個整體,為什么先要一個整體呢?支離破碎得充分,換一個說法就是個別得充分,個別得獨立,它們本身的存在就有價值和意義,不是要靠一個整體才獲得價值和意義。那么就沒有整體了嗎?當然不是。

      《北流》有“注”、有“疏”,我們看古書,有正文才有“注”和“疏”,《北流》的正文是什么?我自己想了一個詞:生活世界?!侗绷鳌穼懙木褪巧钍澜纾钍澜缈梢灾v成一個哲學的詞,但我們還是不要往抽象的路上走,就從自己的經(jīng)驗和感受上理解這個詞就好。生活世界不是一個人的、不是一個內(nèi)心的、不是一個主體的,生活世界就是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龐雜、枝蔓、支離破碎,但是龐雜、枝蔓、支離破碎的東西又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攪成一團。這個生活世界的概念大于時代、歷史、家國、個人。正文就是生活世界。對于生活世界的抽象描述和概括總結(jié)不重要,而生活世界里面的枝枝節(jié)節(jié)很重要。用“注”、“疏”、散章,一方面把龐雜的世界梳理得清楚一點,另一方面又使它更加支離破碎,這很好。生活世界具體到個人身上就是一個人生命的全部信息。一本書全部的信息就是正文,全部的信息寫不完,才要“注”、要“疏”,才有支冊、別冊。非常充沛,過了60歲這么充沛,這是最讓人欣喜的東西。

      曾攀(《南方文壇》副主編):今年正好是我在復旦博士畢業(yè)的第10年,因為我主持下半場,所以金理兄把我安排到上半場,但在我復旦的幾位老師后面發(fā)言,倍感壓力。我和林白老師是同鄉(xiāng),同樣來自粵語勾漏片區(qū),自南方而來,亞熱帶的氣候炎熱、潮濕,《北流》里面經(jīng)常寫到的“回南天”,有時候屋里像水簾洞一樣,雨水豐沛,雨季持續(xù)時間長,等等。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和地方氣候,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某種幻想、冥想,《北流》在某個層面而言也許就誕生于這樣一種精神/思維狀態(tài)之中。就像小說的《植物志》,在南方生長著無窮無盡的植物,流淌著漫無跡涯的河流江海,它們時刻包裹著我們,圍繞在人們身邊?!侗绷鳌酚谑巧闪岁P(guān)乎南方的植物形態(tài),包括北流河等延伸出來的江海視角,形塑了一種獨具異質(zhì)性的自然的、天地的畛閾。

      《北流》一開始就是作家返鄉(xiāng)的過程?!白骷曳掂l(xiāng)”在文學史中又可以有豐富的闡釋空間,也即敘事者帶著什么姿態(tài)和立場進入鄉(xiāng)土/故土。然而在這里我感興趣的是為什么作家在這個時候返鄉(xiāng),為何在此時/此際重啟南方的想象,以及以什么樣的形式開啟一種新的南方的想象,《南方文壇》近年一直在開展“新南方寫作”的討論,就是試圖回答這樣的課題。這便不得不提及北流的方言,我們讀《北流》時一開始可能會很難進入,那種陌生和異質(zhì)的元素太駁雜了,但是如果以北流方言/粵語而不是普通話的思維來讀,便會展開另一番新的圖景,那種蒼茫的野性的南方,那個泥沙俱下的民間,以及瘦硬而奇崛的語言及其所塑成的景別,流動并充溢于文本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北流》里面的北流方言實際上面臨著三重壓抑:一是普通話的權(quán)威,這比較容易理解;二則是正宗粵語的壓抑,比如里面提到蕭繼父為了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用正宗的粵語跟孩子們說話,這就使得方言內(nèi)部包孕著某種權(quán)力秩序在里面;還有一個自我的抑制,從小說看,敘事者從香港得到啟發(fā),才勇于啟用自己的方言,從壓抑的狀態(tài)釋放出來?!侗绷鳌返姆窖詴鴮憙?nèi)蘊著對抗、反抗如是之壓抑,但是同時又顯得很復雜曖昧,對普通話的態(tài)度如小說所言有一種“纏繞”的狀態(tài)在,這恰恰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漢語增殖與增益的過程。而從整個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敘事的形式來看,注卷是“入北流記”,疏卷是“出北流記”,以及其間不斷穿插的散章、異辭、別冊、時箋等,敘事的枝枝杈杈極為顯明,能指的滑動有如北流河的綿延四溢,展開的是我一開始所提到的無窮的生活世界、紛繁的自然天地以及無盡的意識流動。

      葉立文(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從小說詩學的角度看,《北流》無疑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它容納了語言哲學與博物學傳統(tǒng)這類重要的詩學命題。

      首先,《北流》里的語言哲學,既像《馬橋詞典》一樣表現(xiàn)為用方言反抗普通話中心主義,呈現(xiàn)語言與存在的病象關(guān)系,同時也通過揭示粵語內(nèi)部的權(quán)力等級,實現(xiàn)了對方言寫作的一種去中心化。語言的重要性在于,小說的本體可能就是一兩個詞語在時間中的奇遇。就像“孤獨”這個詞創(chuàng)造了馬孔多一樣,小說家會傾心于闖入他們精神世界的詞語,憑借著天賦、經(jīng)驗、想象和觀察,鍥而不舍地追隨它、描摹它,直至一條河流、一座高山和一片森林出現(xiàn),那些詞語終將被延展為一個小說的烏托邦或異托邦世界。這也是為什么當我讀到《北流》的時候,會好奇很多陌生的名詞,會問“它是什么”?一旦經(jīng)歷了時間,我會繼續(xù)追問“那后來呢”?接下來還會有新的追問:“為什么?”從這個角度看,《北流》里的名詞,創(chuàng)造了小說世界,語言也因此從《馬橋詞典》里的方法論轉(zhuǎn)變?yōu)橐环N認識論。這意味著《北流》其實反映了當代小說方言寫作的三個進階:一是修辭學意義上展現(xiàn)南方的人文地理和民俗風貌;二是在語言哲學層面反抗語言權(quán)力,表達存在關(guān)懷;三是從認識論維度借詞語以創(chuàng)世,由實入虛,締造一個疏離于北方中心主義或主流漢語寫作經(jīng)驗的近乎奇幻的藝術(shù)世界。

      其次,《北流》還傳承了中國小說至關(guān)重要的博物學傳統(tǒng)。在中國小說傳統(tǒng)里,物和人起初并無高下之分,小說原本就是各種閑言碎語、饾饤見聞、八卦秘史,直至近現(xiàn)代以后,隨著啟蒙文學的興起,小說才墮入相對單一的人學傳統(tǒng)。相較之下,我認為《北流》的博物敘寫并不是為了服務(wù)于人學傳統(tǒng),它對河流、植物、山丘以及大量具象的速寫、鋪排和深描不吝筆墨,隨時溢出情節(jié)主線,成為一種閑筆和離題。它有時候會自外于故事之外,甚至會瓦解、抵消和顛覆密實的情節(jié)發(fā)展,因此讓作品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松散的特點。而這種碎片化的寫法,正契合小說的中國經(jīng)驗——即小說就是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它隱入歷史塵埃,敘寫存在的細節(jié),索隱抉微,盡顯小說之“小”。一旦林白將這種“小寫”方式帶入博物觀時和人情世故的描摹之中,那么她就會借助《北流》播撒和彌散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繼而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完成。從這個角度說,我認為《北流》是一部扎根我們民族文化傳統(tǒng),同時又具有現(xiàn)代性價值的鴻篇巨制。

      王宏圖(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離第一次讀林白的作品已近30年,她前期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一個人的戰(zhàn)爭》開篇第一句我至今還記得,“那種對自己的凝視和撫摸很早就開始了”。它像是奏鳴曲當中的主旋律,給她的全部作品定下了基調(diào),盡管在日后《致命的飛翔》《萬物花開》《婦女閑聊錄》《北去來辭》等作品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變調(diào),但這一主旋律一直沒有變過。《北流》當中呈現(xiàn)的是一個繁茂的世界,剛才張新穎老師給了非常好的命名“生活世界”。林白的作品現(xiàn)在越變越廣闊,但是它的內(nèi)核沒有變。一些批評家希望作家時常變出新花樣,但是實際上一個人的內(nèi)里是無法改變的,它是一個人的本源,變了就不是你,除非經(jīng)過基因工程的改造?!侗绷鳌啡珪_頭的《植物志》展示了繁復絢麗的熱帶風貌,涉及的植物花草近百種。它們熱烈奔放,讓人忽忽欲狂,而這些完全源自人的肢體感受。在此,肢體遠遠高于邏輯,高于任何理性。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這里人們應(yīng)該說“我有肢體故我在”。正是因為有了肢體、有了對自己的撫摸才有了周圍浩瀚斑斕的世界,那些植物的繁茂都是要靠人的肢體來感知?;ǚ勰敲礉庥?,顏色那么艷麗,每個人的身體對此的反應(yīng)都各各不同。

      乍看之下,《北流》和《一個人的戰(zhàn)爭》好像差別很大,但在感知的起點和方式上有很相近的地方,它們都從肢體的凝視和撫摸展開,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作者感知的聚集點落在自己的身體上,到了《北流》它從個人的肢體擴展到外部世界。面對那么多的植物,像木棉花、鳳凰花、劍麻、菠蘿之類,人們當然可以用植物學家的方式加以分類,但是想用理性的方式,將它們建構(gòu)成一個黑格爾式的世界圖景是徒勞的,它們就是繁茂生長在那里。大家可以注意到,《北流》這部作品是林白老師年過六旬以后寫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她將往昔作品中所有的意象、主題和情感作了一次綜合,重新加以演繹,甚至有的人物都重新出現(xiàn)。這一切并不是抽象觀念的表露,而是從作者的身體感受出發(fā),奔涌而出。全書盡管有某種程度的設(shè)計,但設(shè)計也是按照身體感覺的尺度,所以她自己說:“這本書裝下了我?guī)缀跞康母惺?,同時與世界更有了聯(lián)系?!?/p>

      接下來我借薩義德的論述談一下這部作品所體現(xiàn)的作家創(chuàng)作晚期風格的問題??鬃釉f過“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在人生晚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作者往往會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不拘一格的胸襟、情懷。中國古代詩人也意識到這一現(xiàn)象,比如杜甫談到南北朝詩人庾信的時候?qū)懙?,“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庾信晚年流寓在北方,思念南方故土,情真意切,感情深度遠遠超出早期創(chuàng)作。而作家晚期寫的作品,很多批評家都認為會呈現(xiàn)出某種超凡脫俗的寧靜,你可以在莎士比亞晚年的《暴風雨》《冬天的故事》中體味到這種情調(diào),因為經(jīng)歷了大悲大喜,作家不再計較世俗的沉浮得失。但在另外一些作家的晚期作品中,人們還是能發(fā)現(xiàn)一種不和諧、不寧靜的張力。《北流》中的主人公李躍豆帶著鮮明的自傳色彩,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變化,她精神也沒有被摧垮,她在與外部世界打交道時還是帶著一根刺,包括與她的親人朋友在一起時還是會感到諸多不適。但李躍豆沒有陷入毀滅性的境遇中:沒有自殺,也沒有陷入自暴自棄、瘋癲、發(fā)瘋等,最后贏得了一種相對寧靜的心境,但是心中還不時呈現(xiàn)一種不安寧、不和諧的張力。可以想象,作者如果是完全心靜如水,就沒有必要寫出這部作品,而且根本寫不出。所以薩義德談到晚期風格時引用德國思想家阿多諾對貝多芬的作品的評價,“他的晚期作品仍然是一個過程,但不是發(fā)展;有點像兩個極端間一團吸引人的火花,它再也不允許有任何安全的中間地帶或自發(fā)性的和諧”。阿多諾發(fā)現(xiàn)貝多芬晚期作品中存在著一種倔強的力量,在形式方面顯得極為任性和古怪,明明知道人家很難接受,但是他就是不在乎,似乎向世界昭示“我”就是這個樣子。這種任性和倔強同時也是一種否定性,“在人們期盼平靜和成熟的地方,人們反而發(fā)現(xiàn)了一種聳立著的、艱難的和不屈不撓的——甚至也許是不近人情的——挑戰(zhàn)。”此外,阿多諾認為貝多芬“晚期作品的成熟,并不是像人們在果實中發(fā)現(xiàn)的那種成熟。它們……不是豐滿的,而是起皺的,甚至是被蹂躪過的。它們沒有甜味、苦味和棘刺,不讓自身屈從單純的歡愉”。從這個意義上說,《北流》這部作品在當代文學當中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從媒體傳播的角度看它還沒有成為現(xiàn)象級的作品,但是它內(nèi)蘊的那種強烈的異質(zhì)性和陌生性,既是對林白自身創(chuàng)作的一種超越,更是對眾多光滑、柔膩、香甜無比的文本的抗拒。它昭示出當代寫作新的維度和空間,以及可能達到的高度。

      季亞婭(《十月》雜志執(zhí)行主編):主辦方肯定想讓我作為編輯講一講出版發(fā)表的情況。我最早讀到的是8.0版本,在《十月》發(fā)表的版本是8.3,最后成書的版本是10.0,但是在8.0和10.0之間還有好多個版本,我們一遍一遍跟林白老師溝通,她確實有很多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的想法。全書的整體形式不是前面有老師提過事先經(jīng)過精心的設(shè)計,有很多是林白老師靈機一動的結(jié)果。我一開始讀到這個稿子的感覺是,在一個文學從形式和內(nèi)容都日趨保守的年代,突然《北流》有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對編輯來說當然是很幸福,讓我覺得創(chuàng)新和年齡沒有關(guān)系。

      當然它是有強烈個人風格的作品,但讀它我沒有像其他老師一樣有進入難的問題,反而有一種節(jié)日般的狂喜。作品包括方言在內(nèi)的語言形式、語言背后的世界觀,它的文本結(jié)構(gòu),它所呈現(xiàn)的地方性,這種地方性與世界的關(guān)系,還有“我”的來處,“我”的母系血液,“我”所成長的女性經(jīng)驗,20世紀地方日常生活中摻雜的大歷史,這些包含著宏大的敘事野心,當然林白可能是無意中有這么一個宏大的敘事野心,用進進出出的流動中獲得的眼光去重新回望傳統(tǒng)、地方與個人經(jīng)驗;甚至她一遍遍反復涂抹疊加,像油畫創(chuàng)作般的寫作方式;那種豐饒與多元的創(chuàng)造力就像慶典的煙花,像鋪面而來的大雪。所以我挺激動,努力去說服領(lǐng)導,要以兩期連載這種不常見的方式,把它留在《十月》。

      要理解這一切,不僅要回到林白老師自己的創(chuàng)作脈絡(luò),也要回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里去閱讀;未來,《北流》也必定是一部經(jīng)得起長時間考驗、反復閱讀的作品?!侗绷鳌烦鰜聿痪茫靶履戏綄懽鳌鼻『靡餐瑫r期提出,就興奮地發(fā)現(xiàn)了這部作品,并將之歸到“新南方寫作”脈絡(luò)里。但我想這肯定不是一個地方性的寫作,或者說它是一種世界關(guān)系中的地方性寫作。它有一個進出北流的空間結(jié)構(gòu),甚至它的主線就是在漫游中完成對北流的回返,就是一個與當代中國史、與時間有關(guān)的漫游者大集合。進出北流的也不是一個人,在小說中除了李躍豆還有澤鮮、羅世饒等,這些人都是在北流之外找到自己的主體性。所以《北流》寫的不是“消失的地方”,而是在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地方變成了什么。它還有一個結(jié)構(gòu)是“時箋”,就是寫在當下,“世界”活在北流之中。

      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來說語言。小說中有一部《李躍豆詞典》,一說詞典就想到《馬橋詞典》,在“馬橋”的敘事背景里,地方和世界、方言和普通話有種對立的關(guān)系。但是林白老師使用的方言,只是這個文本中諸多語言的一種,它不拒絕溝通,反而指向溝通。甚至最后借用科幻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想有一種語膜技術(shù),在未來北流方言完全消失的時候,在語膜的幫助下重塑語言中的北流。所以作家是要把《李躍豆詞典》,鑲嵌在現(xiàn)代漢語書寫的書面語里。而為什么使用這種語言?是因為在北流,那個原初的世界相關(guān)的感覺世界和日常生活,用已有的書面漢語很難準確表達。我記得項靜談過這部小說中有四種語言,書面語、異辭、巫言巫語、詩歌語言,反正方言不是占比最多。小說中用方言的部分,是必須用這樣一種方言才能去談?wù)撍麄兊纳?、愛、爭?zhí)與簕?!侗绷鳌凡粌H和主人公成長的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生活史有關(guān),也與大歷史有關(guān),而且時箋部分也有無數(shù)的宏大當代世界歷史進入到當?shù)氐男v史里。這兩種經(jīng)驗分別對應(yīng)不同的語言方式,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微妙的表達效果。所以方言的存在恰恰是為了溝通,為了理解的順暢,不是為了通常意義上的方言/普通話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

      再講一下結(jié)構(gòu)。我有一個遺憾,林白老師最初發(fā)給我的8.0版本開篇是《異辭》,后來變成了《植物志》,我想說服她仍舊把《異辭》放在前面,她沒有采納我的意見。最后《異辭》放在末尾,尾章之前。當時讀到《異辭》那種語言,那種南方母系民間的語言講述歷史的方式,非常震撼。它是上古漢語和方言的混合,而且混合著性別,是女巫般的語言,絕對不是父系的語言,可以視之為語言上的母教。它是創(chuàng)世紀式的敘述,但又不是啟示錄和先知式的,是巫言巫語。而且《異辭》關(guān)涉歷史陳述,它佶屈聱牙的、古奧的語體里,有非常堅硬具體的歷史標簽,路標式地存在著。它關(guān)涉當代史的部分,卻采取一種正史之外的表述,把家族史、地方史抽象出來,用這種女巫般的語言標記在文本里。我這一代人對這部分內(nèi)容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段歷史實踐感興趣。所以《異辭》放在開篇,為什么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子,會從《異辭》得到路標式的啟示,但是我沒有說服林白老師。

      我剛才說,這其實是一部反復書寫的文本,反復修改、涂抹和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若把《異辭》放在開篇,那可能是另一部小說。我理解,《異辭》與那個難以言狀的、宏大的、反主流歷史敘述的民間性有關(guān),它是特別強大的另一種地母般的秩序;《植物志》與作者主體有關(guān),這些文字有一種林白性,林白的風格,林白處理和感受世界的方式,那其中涌動著的生命欲望與蓬勃往事,那種流光溢彩的藝術(shù)原創(chuàng)力,那種任性與不死的激情,那種一代女性文青的主體性,她提示你要這樣去讀。這是兩種進入文本的不同方式,兩種歷史觀。最終她選擇女性自我的寫作主體,在母系民間主體之前。

      她的理由是考慮讀者,但其實詩歌也會屏蔽掉一部分的讀者。我理解她是定了一個調(diào),這是一部主體性很強、提示性很強的作品,應(yīng)該按照“我”的方式讀,按照女性知識分子、充滿激情的詩歌閱讀的方式去讀。把《植物志》放在開頭,是閱讀方式的提示。前面我們說她的寫作方式是油畫般涂抹的寫作方式,不僅僅是指這部作品她改了十遍,更指這部書里面有一些內(nèi)容和記憶、經(jīng)驗書寫有前文本,像《致一九七五》等都反復出現(xiàn)過,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和筆觸有關(guān),是一種精心設(shè)計過的蓬亂筆觸,首如飛蓬卻不掩國色。而這種蓬亂帶來的困惑,用詩歌閱讀的方式就很容易進入。

      我其實是詩歌愛好者,所以進入起來很容易。我在想這種油畫般涂涂改改的寫作方式,可能也源于林白老師是一個詩人,詩人組織文本的方式是從感受和熱情開始,后期再來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這個小說的寫作方式很像是寫一首長詩,不是事先想好做什么,從哪里開始,把人物關(guān)系做好,把“注”、“疏”、“箋”內(nèi)在邏輯嚴密的理性結(jié)構(gòu)建立好;而是先把材料寫出來,然后再來組織結(jié)構(gòu)。小說的核心肯定不是故事和人物的情節(jié)走向,而是時間和記憶,是感受和小說的核心世界觀,是她試圖告訴我們的那個歷史觀、女巫的巫言巫語,甚至是語言本身,這樣閱讀就很容易,順著她的語言順流而下,感受她帶給你撲面而來大雪一般的各種意向紛呈就行了,何必搞清楚敘述框架呢。所以這個讀起來就像一首長詩,按照《植物志》的方式去讀就對了。去用這個林白式的自我,遇見另一種形式的歷史表述,《異辭》和《植物志》兩個主體在對話;去用一種充滿奇異植物蓬勃生命力的抒情意志,去觸碰《異辭》里堅硬的歷史與奇怪的方言。

      方巖(《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面對二流作品時,我們常常會滔滔不絕,而在遭遇杰作時,卻會詞窮。所以,在看完《北流》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用一種形象、直觀的形式來呈現(xiàn)其先鋒性、豐富性以及那種令人著迷、無窮無盡的未完成性,或者說生長性。直到我看到一幅畫,張曉剛的《舞臺3號:城堡》。這是一幅長6米、寬2.6米三聯(lián)油畫。畫面的遠景是三棟連在一起的黃色建筑物,稍加辨析便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更像是帶有特定歷史風格的權(quán)力機構(gòu)的變形,比如學校、監(jiān)獄或機關(guān)大院等。一些夢幻感強烈的物象散落于這些建筑的前方,比如,騎馬的男人被蒙著雙眼,一面鏡子倒映著軍綠色的大衣,舊報紙的碎片,一個小姑娘和一個長著狗臉的人并排跪著……高聳的電線桿上面架著高音喇叭,斷裂的電源線,這兩種物體既切割著畫面空間,亦區(qū)隔著那些魔幻的物象。整個畫面既非單點透視亦非散點透視,像是各種夢幻元素的拼盤。事實上,當每個元素被單獨凝視時,便會發(fā)現(xiàn)它在以自身的構(gòu)圖原則和景深在召喚一種獨特的敘事及其時空。所以,魔幻元素的拼盤,也就是成了諸多獨特敘事及其歷史空間的并置。而隨著敘事的各自生長,它們將在某些時刻彼此呼應(yīng)和關(guān)聯(lián),那些斷裂的電線也就成了隱秘聯(lián)系的偽裝。這幅畫就像是在把城堡里秘密攤曬在陽光下,這就像《北流》一樣,多重的敘事及其時空在其中重疊,其復雜而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在等著我們?nèi)ヌ诫U。

      《北流》有著復雜的敘事聲部,其中最主要的則是借助“人的返鄉(xiāng)”完成了“歷史重述”,而兩者的同構(gòu)關(guān)系則需要憑借諸多具體元素來實現(xiàn)。首先是,父親之死。李躍豆的親生父親曾經(jīng)被劃定為“右派”,后來病逝。詭異的是,父親的死亡雖被不斷提及,卻一直未曾觸及當初被定罪的原因,父親的生平也很少被講述,死亡的原因更是模糊不清。于是,父親之死變成了歷史之謎的隱喻,貫穿于小說的始終,陰郁的氛圍如影隨形,如同歷史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人的日常。這正是我們今天講述歷史時的困境,或沉默,或回避,抑或語言的碎片永遠拼貼不出歷史的真相。方言固然是《北流》敘事的重要元素,但我并不主張將其當作特殊性來談?wù)?。因為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要最終落實為具體的人、具體的思維和言行,而這一切都首先表現(xiàn)于“方言”之中?!胺窖浴鄙婕暗氖堑胤叫灾R、地域性的習俗和日常,呈現(xiàn)的是人與歷史關(guān)系“自然”的一面。人對歷史的講述與記憶的遺忘、修正和杜撰相關(guān),日記便就成了《北流》中的另一個重要元素。不管是日記的毀壞、丟失,還是日記的片段摘錄,或日記內(nèi)容的回憶和重新編制,都在影響著歷史講述的形態(tài)。所以,關(guān)于日記不同處理方式本身就能造成眾聲喧嘩的歷史講述形態(tài),而眾聲喧嘩與真相之間永遠在無止境的糾纏。歷史進程與人的命運之間關(guān)系的復雜性往往體現(xiàn)于一代人或一群人的內(nèi)部迥異的人生經(jīng)歷中,人物傳記也就成了《北流》中重要元素。返鄉(xiāng)之旅固然帶著個人成長史的色彩,或者說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然而個人成長史的生長性、豐富性和開放性卻離不開群體、代際人物群像的共同參與。《北流》中出現(xiàn)了不同形式人物傳記,有的是較為完整的敘述,有的則為人生片段的截取,還有公文式的人物簡介。人物傳記的詳略程度和書寫方式不同,固然與個人成長史的敘述需要相關(guān),但是也意味著不同的人與一段大歷史之間遠近親疏的關(guān)系,既是具體的人與歷史之間不同相處方式,亦是歷史對具體的人的不同的塑造方式,更多的人則匿名、淹沒于歷史之中。既然《北流》與歷史重述相關(guān),所以評價也就隱藏在講述之中。在北流之外,林白還講述了“滇中”“香港”兩個時空的故事。滇中的時空里始終充盈著豐富、開闊的安逸、祥和的氛圍,像是林白為自己所敘述的歷史和現(xiàn)實所打造的一個平行世界,她好像是在暗示:假設(shè)那些傷害和痛苦不曾發(fā)生,我們將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而香港的故事,則在努力講述我們在封閉的時空中所經(jīng)歷的那些歷史和現(xiàn)實與整個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但無論怎樣,“滇中”和“香港”既像是關(guān)于歷史的批判,又像是關(guān)于歷史的重新設(shè)計和想象。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張曉剛的《舞臺3號:城堡》創(chuàng)作于2007—2022年之間,而林白的《北流》則創(chuàng)作于2013—2021年之間,兩位同是1958年生人。當一位畫家和一位作家,以更為充沛的先鋒姿態(tài)在歷史幽暗處相逢時,我們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悲觀或許能稍稍緩解。

      陳國和(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北流》閱讀具有比較大的挑戰(zhàn)性。很顯然,某種意義上說《北流》是林白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集大成之作。人物、場景和情節(jié)都和她以前的創(chuàng)作有著互文性的特點。剛才王宏圖老師說這是她的晚期風格之作,陳思和老師用的是“中年寫作”這一概念,都是指作家個人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表現(xiàn)出的主體性,是一種內(nèi)斂的創(chuàng)作。林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先是以詩人身份出場,后來以女性寫作代表作家為人們所熟知,而真正走向成熟則是從《婦女閑聊錄》開始的鄉(xiāng)村小說創(chuàng)作。當然,她的鄉(xiāng)村小說也不屬于傳統(tǒng)經(jīng)典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小說??梢哉f,林白一直是當代文學的獨立存在。林白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北流”這個文學故鄉(xiāng)。為響應(yīng)粵港澳大灣區(qū)國家戰(zhàn)略,當下文壇正在提倡“新南方寫作”。實際上,林白一直在進行著“新南方寫作”。她的小說具有鮮明的地方志色彩。地方志文學書寫作為一種寫作策略,不同的作家具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特點?!侗绷鳌繁憩F(xiàn)了林白地方志書寫的鮮明特色。

      第一,方言。方言志是地方志的主要內(nèi)容。文學評論家張燕玲認為,林白與黃錦樹、黎紫書和陳春成等作家都可以納入“新南方寫作”的范疇。她所說的“新南方”,指的是與主流普通話區(qū)別的南方寫作,囊括的地理意義暫不明晰,但具有明顯的異質(zhì)性和野生感。與一般的“新南方寫作”中的地域性、民族性書寫不同,林白的新南方書寫始于一場語言的漫游(《重新看見南方》)。剛才葉立文教授指出《北流》中方言修辭的三個層面的文化意蘊,非常精彩,我完全贊同,在這里我就不再重復。當然,應(yīng)該指出北流方言區(qū)雖然代表地方文化,但是這一文化對普通話世界充滿了向往,《北流》的鄉(xiāng)村是城鄉(xiāng)融合中的鄉(xiāng)村。這和諸多北方作家書寫的閉塞的鄉(xiāng)村形象不同?!侗绷鳌肪褪堑胤綒v史、地理和文學的融通。

      第二,詩性。《北流》的詩性主要通過名物志來實現(xiàn)的。名物以抒情,是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在《北流》中主要通過兩個維度進行表現(xiàn),首先是具有南方鮮明特色的植物名物,如赴滇中的火車上、在香港參加學術(shù)會議,看見紅豆樹、鳳凰木便想起北流的往事。于是,北流生活的朋友、同學、親戚與文友在小說中相繼登場,組成北流的生活煙火,這種書寫方式自然讓讀者想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民間慨嘆,“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傳統(tǒng)文化,“人”的生命能量與“物”的生存狀態(tài)錯綜復雜、秘而不宣地糾纏在一起。其次,《北流》通過空間建筑來復活地方文化、歷史故事,彰顯北流的南方特色,激活小說的詩性美學特征。北流曾經(jīng)的地標性建筑如縣圖書館、縣體育場、戲臺、防疫站、沉雞碑等反復出現(xiàn);具有歷史意義的銅陽書院、縣文化館、北流中學圖書館等空間不斷再現(xiàn)。這些建筑有些早已成為歷史塵埃,有些早已成為斷壁殘垣,承載著北流豐富的歷史痕跡??臻g的變換、建筑的變遷以及名稱的異動,呈現(xiàn)了北流地方的歷史沿革和建制轉(zhuǎn)換。

      第三,人物。《北流》中“時箋:傾偈”一章把母系家族歷史、人口變遷都一一呈現(xiàn)出來,這是方志人口篇的文學表達。其他的還有一代人的求學插隊生活故事以及后續(xù)的改革開放時代的生活情況,還有特殊年代串聯(lián)的故事。不過,林白跟其他人書寫人物不同,林白無意于寫出歷史的厚重感,而是寫這些人物一直處于高度的緊張之中,每個人的命運又是如此的不同,難以預測、難以把握。這些生活細節(jié)、人物典型主要源于真實回憶與虛構(gòu)夢境的融合,這種寫作策略固然源于作家敏感的藝術(shù)想象,更源于夢幻的南方地域特點。正是這種人物和環(huán)境的高度契合,小說才創(chuàng)造了剛才老師們說的攪成一團的生活狀態(tài)。

      李丹夢(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跟林白老師很多年沒見了,我說林老師越來越漂亮了。這并不是一個謙詞,對一個作品的闡釋有很多路徑,其中最直觀的切入就是她本人、她的外觀。“漂亮”聽上去有點俗,但真正想表達的是這個人看來更豐厚了。北流是林白的家鄉(xiāng),小說開頭亦寫到李躍豆返鄉(xiāng),這讓我們聯(lián)想到文學史上的鄉(xiāng)土書寫。如何返鄉(xiāng)?又以怎樣的身份和姿態(tài)?像魯迅的啟蒙、沈從文的烏托邦追溯,后來還有莫言等人的書寫,他們帶著各種記憶和苦悶回返故鄉(xiāng)。和他們相比,林白的《北流》有一個重要的不同,那就是作家的返鄉(xiāng)。作家的身份、寫作的焦慮在此變得相當觸目。作為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職業(yè)寫作者,他的寫作動力和持續(xù)性在哪?這在當下是個頗具代表性的問題(魯迅那里可能也有類似的顧慮,但不像今天這般棘手)。前面談到作家的年齡(60歲)、體力,也可納入其中考察。我們看到,有的作家希望通過回返鄉(xiāng)土、回到人民書寫來解決自己的創(chuàng)作危機,這當然無可厚非,但弄不好會有“作”的嫌疑。林白在《北流》里舉重若輕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返鄉(xiāng)很簡單,“我”回的不是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而是語言的故鄉(xiāng)。這真是個圓滿的解答,稍有點遺憾的是,小說到最后不該回避自我的構(gòu)建??梢园牙钴S豆這個主體寫得更豐滿些,但最后散掉了。這對林白來說也許是非常舒服的方式。前面幾章雖然也散,但散得有理,后面呢,有點太任性愜意了。

      很欽佩林白老師一直保持著這樣旺盛的探索精神,《北流》的先鋒特質(zhì),是公認的。對于外面的評價,林白的回應(yīng)很有意思。張新穎老師說她“天真”,我覺得是“混沌”,這也是她創(chuàng)作的天賦和根本。除“先鋒”之外,評論林白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女性、民間等關(guān)鍵詞,對此,林白在書寫中都有具體的應(yīng)答和調(diào)整,但她本性的東西卻很頑強地立在那里,拒絕命名和改變。評論中某個詞對她可能有觸發(fā)的作用,但真正寫起來就不大能接受它的概括和控制了。她不知道邊界在哪里,整體是什么?這成了創(chuàng)作最動人的地方。正因為不知道邊界在哪,整體為何,所以才有如此強烈蓬勃的訴說。

      開篇的長詩《植物志》在敘事上確實有些冒險,它會阻擋一部分讀者,但這是不折不扣的林白特色。林白是需要情緒來點亮的人?!侗绷鳌返钠@么長,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植物志》的出現(xiàn),就是情緒到來的標志和索引?!吨参镏尽废旅媸切≌f的正文,就兩個字:北流。北流是什么?有了《植物志》的鋪墊,不難體會,北流就是一團情緒?!拔摇辈恢廊绾谓缍ㄋ恼w是怎樣的?所以“我”要返鄉(xiāng),要注釋,“注”(卷)后還有“疏”(卷),“疏”后還有“箋”、散章、尾章、別冊、支冊等,欲說還休,綿綿不絕,就這么把自己原原本本地道出。林白的世界是混沌未開的,很獨特。從少數(shù)、邊緣的角度看,故鄉(xiāng)北流、女性、先鋒(對林白而言)其實是一個詞。自始至終,“我”只是耕耘著“我”的本色,展現(xiàn)著“我”的本色。小說的目錄、結(jié)構(gòu)是經(jīng)過設(shè)計的,林白也說過,她在結(jié)構(gòu)上想了很多種形式,但這種形式的考慮,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怎么把“我”的話全部裝進去,讓它成為小說的模樣。至于它是否能成為一個邏輯有序的整體,“我”是根本不在乎的。這是一種全方位、情緒化的生命傾訴。文中大量的小標題,諸如“悅豆見米豆”“往時的米豆”等,亦如情緒的火花,火花跳出來了,就寫下去。一種相當本色的文學書寫。只要有時間,這本《北流》還可以延續(xù)下去,它永遠不會有定本。

      小說第一部分寫作家返鄉(xiāng),李躍豆跟周圍有很大的隔膜,這種隔膜、疏離跟小說內(nèi)部敏感豐盈的感覺構(gòu)成了意味深長的反比。小說《北流》并未觸及自我的邊界,與世界的隔膜感讓語言源源不斷地涌出,如此豐厚,如此迷人?!拔摇焙芟霃浐吓c世界的隔閡,“我”很想說清自己,原原本本地展現(xiàn)自己,甚至動用了方言,很多生僻的字眼,但結(jié)果,這些方言和生僻字卻把“我”和世界的隔閡固定下來。為什么不能把李躍豆寫得更潑辣、更可愛一點呢?對于后現(xiàn)代式的松散、碎片化,有時要警惕些。人本能都喜歡穿拖鞋,不愿穿夾腳的皮鞋,這是性情、自由的展現(xiàn),但文學也被“自由”綁架了。

      項靜(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我前面已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在文章里面引用過胡蘭成的一句話,“驅(qū)使萬物如部隊不如讓萬物卸甲歸田”,這部小說就是讓萬物卸甲歸田,讓萬物自己言說、各成其是的一部文學作品。我今天想稍微跳開對林白老師作品的印象和感受,談?wù)動蛇@部作品帶來的一些思考。我比較早就認識林白老師了,那時候她不認識我,2000年左右的時候,在書攤上看到她跟陳染老師兩人的作品放在一起,看她們漂亮的封面照片。后來我來上海讀書,在學校里圍觀她參加的文學活動,應(yīng)該是2005年,第一次真實地見到她,在上海大學的“文學五四周”活動上。在現(xiàn)場嘉賓坐定,另外一位老師可能是見面打個招呼,隨口說了一句,林白你今天臉色不太好,她馬上掉眼淚了。這個場景我記憶特別深刻,以至于我覺得作家就是這樣子,這樣的作家就是我心目中的作家的樣子,它塑造了我對文學藝術(shù)家的想象,對他們世界的想象。同時我也明確知道自己跟他們的世界關(guān)系特別遙遠,沒有辦法走到一起。最近幾年跟林白老師見面的次數(shù)算是多的,跟她見面和聊天發(fā)現(xiàn),她跟我從前想象的不一樣,我發(fā)現(xiàn)她特別善言談,很喜歡講話,有好多年輕的朋友愿意跟她聊天,她給我?guī)砗芏嘤袉l(fā)的知識。由林白老師的這個變化,我想到一個問題,文學到底對作家來講是什么?在當代文學史和整個中國的文學河流里面,文學有時候帶給我們的是憂郁、痛苦、傷感,有時候是批判、疾言厲色,還有記錄等非常多的方面,我們經(jīng)常會忽略創(chuàng)作跟人的修為關(guān)系。如果文學僅僅是以上種種作用,可能作家這個職業(yè)本身就有點無趣。我們古典文學特別講究滋養(yǎng)人,滋養(yǎng)作家、滋養(yǎng)讀者,這個滋養(yǎng)不是讓人簡單地變好和變善,而是可以豐富我們跟世界的關(guān)系。我因為寫作變得更喜歡自己和生活,或者簡單來講就是活著是有價值的,人的意味更豐富。從林白老師的作品和人的關(guān)系上,我感受到文學有這樣一種作用和價值存在,有時候文學系的學生和老師都總是特別焦慮,學文學干什么,總是問這樣的問題,她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案例。

      第二個閱讀感受,這個作品以其復雜和探索創(chuàng)造了新的讀法。我自己讀這個作品時放棄了去尋找一個解釋它的框架或者解讀它的一個理念,它就是像現(xiàn)代游戲的感覺,一個拼貼,一堆卡片放在一個抽屜里,隨便抽出一個來,就能閱讀得很開心。每一個自成一體的章節(jié)都可以拿出來看作一個小長篇或者中篇。這個作品的形式上有很現(xiàn)代的感覺,比如整部作品里面可以看到非常多自成一體的系統(tǒng),比如說是方言的系統(tǒng)、北流人的系統(tǒng),甚至有一個現(xiàn)代知識的系統(tǒng),我也可以從里面所涉及的書目看到林白的閱讀史,她與知識界的關(guān)系,看到她對中國知識界的回應(yīng),當然也有世界革命的、民族、邊疆史的東西,都以各種各樣小的系統(tǒng)存在。讀者的個人經(jīng)驗決定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如果我對哪一部分感興趣就可以到里面抽取這一部分自己更深入地閱讀和理解。在這部小說中,我喜歡兩個人物,羅世饒在中國大地上亂蕩亂行,另外一個在邊疆向世界革命進發(fā)的梁遠新,小說里面寫到梁遠新的一段話特別令人感動,梁遠新的生活肯定跟世界革命有關(guān)系的,對世界是充滿了希望,不僅充滿希望,而且在希望的盡頭還有一個像萬花筒一樣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繽紛絢麗的。這個小說也是繽紛絢麗的,可以隨便找一個跟自己生活有關(guān)系的部分。我經(jīng)常跟我的朋友們推薦這部作品,年輕作家要讀一讀這部作品,正像剛才有老師說它是可寫的作品。這個作品和《紅樓夢》當然不一樣,《紅樓夢》是比較有秩序的,但是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像張愛玲所說,給一奉十,它有豐富的可能性和層次,有很多材料和未完成,它是可以多方面安放讀者心的小說。

      第三點,有理論家分析托爾斯泰和福樓拜的區(qū)別時說,托爾斯泰的小說沒有很多的比喻,福樓拜就有很多的比喻。看現(xiàn)代青年作家的作品時,我發(fā)現(xiàn)大家特別喜歡用比喻,這就是兩種不同的寫法?!侗绷鳌愤@部作品里幾乎很少使用比喻,我經(jīng)常一頁一頁翻看,沒有什么比喻句,這個很有意思,用比喻時看起來寫得很形象、很生動,但是比喻多的文學作品其實是理論的世界。如果一個作品里更多的是動詞、名詞、對話的時候,它往往是一個多汁細節(jié)的世界。

      從以上幾個閱讀的感受可以看到,這部作品一方面是一個很有冒犯精神的作品,對主流文學界或者對其他的同時代文學作品來說,它是一個冒犯和感嘆號。另外一方面它又非常有平常心,小說里面有一句話“縣城是中國的平常心”,有多汁的細節(jié)和生活感。

      林白(作家、《北流》作者):在自己衰朽之年,也沒有太朽,衰微之年到復旦大學開作品討論會,自己覺得如夢如幻,如此的歡喜,如此慶幸。希望自己對文學的心不要沉下去,希望將來自己還能夠有點滴的成長。我先講一下閱讀的難度,除季亞婭表示閱讀很興奮之外,其他所有老師都說閱讀有挑戰(zhàn)。只要我把《異辭》放到后面,不當成正文基本上就沒有閱讀難度。一段一段的讀保證是很順暢的,而且方言沒有大家聲稱的、媒體渲染的那么多,最多只有10%的方言。這個方言可以讀明白,不用看《李躍豆詞典》的,弄一個詞典是為了方便我自己,最后弄出來,作為間隔,就像詩一樣用來隔斷的作用。其實現(xiàn)在的讀者水平很高,到豆瓣上看看讀者的評論,都很專業(yè),看他們的留言,受教育程度很高,跟以前真的不一樣。讀者不見得要看一個三分鐘的一個戲劇點。碎片的問題,有幾位老師說到支離破碎,我自己堅決不認可這個說法,我認為這是一個整體的東西,整體在哪里?在混沌未開也可以,肯定有整體性。四梁八柱也是有的,我們不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作者本人、讀者都不會那么清楚看到,正??床灰姡强隙ㄔ诶锩?。在里面也不清晰,但是肯定有。沒有四梁八柱,不一定叫四梁八柱,就叫一個結(jié)構(gòu)也可以。小說里,羅世饒那一部分很長,有一個原型,我表哥,基本的經(jīng)歷是有的,但是所有的過程從哪里到哪里都是我虛構(gòu)的,是我編的。

      然后講到形式,王安憶老師說為什么要用這么麻煩的形式?麻煩的形式是沒有總體規(guī)劃的。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最早我給季亞婭的版本是8.3,在之前我有很多的版本,最早的結(jié)構(gòu)叫《降落傘》,一個中心,這個傘的幾個支柱,表哥、姨媽等。我自己推翻了,慢慢到了一個版本,叫《巨象》。我一邊寫,一邊把《婦女閑聊錄》拿出來看。2004年來一直保持這種習慣,我們家有一個保姆她在我們家三年,她父親去世,去世三天她又回來了,她講的東西很生動,就記下來,不記下來就忘了,我就要把這個東西放到《北流》,還有百科全書、亞里士多德、動物、植物,很多東西是浩蕩的文本,上百萬字差不多有的。所以叫《巨象》。后來又改了一個,《織字九章》,又弄了一個版本,還是不理想。忽然有一天中午這個形式跳出來了,忽然受到某種啟發(fā),神奇,注疏出來了,馬上覺得這個可以把亂七八糟、所謂支離破碎的內(nèi)容,甚至《婦女閑聊錄》都可以放在里面。小說里有一個章節(jié)《七線小城與世界革命》。我們(北流的)上一級和曾攀老家是六線小城,我就依此類推,他是六線,我們一定是七線小城與世界革命,很生動的。比如木珍到天安門要搜身,她說別摸了都是肉,那個人一聽就笑了,也就沒有摸她。

      生活世界大于時代、歷史、個人,新穎講的這個我很認可,正文一開始是《異辭》,《異辭》之后就是《植物志》。季亞婭也說了,同時把兩種不同語言形式的文本放在一起,所有的讀者都被你嚇跑了。我就把《異辭》挪到后面去了。丹夢老師講到這個結(jié)尾,我真的覺得結(jié)尾很好,一條河一條蛇變成了蛟,然后從河到西江,到珠江,到大海,梁遠照穿著短西裝、短褲,騎著自行車,李躍豆坐在后面,有一個大水牛,白鷺停在水牛上,《植物志》和前面呼應(yīng)了,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結(jié)局,我自己很喜歡。

      我希望還是不要整理成文字,因為開會時講自己的一點,還得回應(yīng),非常不好。我應(yīng)該微笑著謝謝大家,每個人的發(fā)言我都覺得挺精彩,再次謝謝大家。

      (王蘇辛根據(jù)會議速記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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