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純粹，我自安然

我很少去辦公室，這幾年疫情常上網(wǎng)課，就更少去了。去年五一假期的一天，去辦公室拿本書。一開門，門邊午休床上有人驚坐而起，蓬頭垢面的。我嚇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賀江。他把自己關(guān)進辦公室，快意讀書，妙筆著文，在這兒待好幾天了。

賀江有自己的寫作方式，一般是閉門不出，日夜不休，爬梳材料，一氣寫完，絕沒有我這種晚期拖延癌明日復(fù)明日的焦慮。比如昨天朋友們還在一起喝酒聊天，懶散自在，他突然來一句，明天要開始寫文章了，第二天他就真的不見了。他骨子里對學術(shù)有一種純粹的熱情，一頭扎進去，篤志凝神，沉潛琢磨，形之成文。

以深圳文學研究為志業(yè)

記得讀博的時候，做古代文學研究的導(dǎo)師陳水云教弟子兩條學術(shù)秘籍：一是盡可能地收集材料，這樣才能避免拾人牙慧，也不會有失偏頗；二是材料出觀點，先有材料，再從對材料的理解和思考中形成系統(tǒng)觀點，而不是拿理論去套觀點。導(dǎo)師的教誨我一直記著，惜之多有憊懶，少有實踐。但我欣喜地在賀江身上看到，他的學術(shù)研究做到了這些。

記憶較深的是，深圳文學研究中心成立后，一切從零開始，收集文獻的苦功夫都是賀江做。特區(qū)成立以來的各類文學文獻、公開刊物、內(nèi)刊、民刊甚至?？急M量搜羅，四十多年來的作家作品、文學流派，他都了然于心，儼然已是深圳本土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少有人比他對深圳文學的歷史更熟悉。他有篇文章《從改革開放40年看“深圳文學”的邏輯起點》，是經(jīng)過廣泛閱讀材料后的思考凝結(jié)。他認為，將1979年深圳建市作為深圳文學的起點過于簡單化，在這之前，深圳文學作為寶安文學的一部分就已存在，而這之后，到1986年，深圳文學主要演繹“特區(qū)情結(jié)”，尤其是1986年之后，深圳文學體現(xiàn)出全新的氣質(zhì)和個性，可以把1986年看成是深圳文學的邏輯起點①。這個觀點非常有見地。他寫其他文章也是如此這般，先大量收集、閱讀材料，把材料吃透，才落筆作文，總有獨見卓識。

我們原來都不是做深圳文學研究的，我學古代文學批評，賀江專事外國文學。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為此還翻譯了麥卡錫的小說，出版了一本專著。他的語言有表現(xiàn)力，行文流暢，富于文氣，對沒讀過原作的我來說，讀他的研究專著，就能感受到麥卡錫小說的無窮魅力。自序?qū)懙蒙羁唐?，語言很有硬派詩意之感，“在孤獨中開一朵花，一朵硬冷之花。在孤獨中策一匹馬，一匹孤傲之馬?？岂R克·麥卡錫仿佛是一個孤獨的舞者，他用孤獨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我的狂歡節(jié)”②。我得承認，讀了他的書，我也莫名覺得孤獨，一種穿越曠野、抵達靈魂的孤獨感從他的文字里氤氳出來。

賀江在深圳大學讀碩士，赴上海讀博后又返回深圳，就職于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成立后，他純粹熱烈的學術(shù)深情獻給了深圳本土文學研究。自那以后，專注于深圳文學研究，幾年間碩果累累。

最早的時候，他忙著鉤沉、整理資料，被歷史煙塵淹沒的書籍、刊物都被他費心買到、求到。他一個人跑圖書館，拉拖車，一車一車地運載，上架，編目，擺放整齊，看起來賞心悅目。每一本都是他苦心孤詣尋來，聚沙成塔，這才有了深圳文學研究史料文庫。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作深圳文學研究的史料功夫，他已經(jīng)替大家備好了。后來，他書齋苦讀，奮筆寫了多篇深圳文學研究的文章，陸續(xù)發(fā)在學界有影響力的重要刊物上。專著和編著，也不間斷地出了很多部。偶爾見面，他問我文章寫得怎么樣，上次介紹我讀的書有何心得，我總是窘迫狼狽，落荒而逃。

中心的學術(shù)交流活動，也都是賀江作為主力承擔大部分任務(wù)。他極細心周到，落實講座、會議的各項具體事務(wù)，做事情不計得失，不惜力氣，永遠是沖在最前面把活都干了，永遠是溫暖謙虛的樣子，踏實穩(wěn)重，讓人放心。我們一起聽講座，他會提前多日把講座嘉賓的著作、文章讀一遍，認真聽講，適時提出富于見地的問題，真正在思想與思想的交流、碰撞中有收獲，有進步。我想，這也是大家喜歡他的原因，他對學術(shù)的虔誠之心，他的真誠，怎會不讓人心生親近？

做學術(shù)研究要耐得住清苦，守得住寂寞。賀江做學問正是這樣的精神，不搖擺，不盲目跟風，堅持以深圳文學研究為志業(yè)。在學術(shù)研究這個行當，只有心思不那么活的人才能耐得住書齋苦讀，才能認真出點成果。賀江就是這樣一位有傳統(tǒng)文人精神的青年學人，不趨時，不功利，不急不躁。敢于慢，愿意坐冷板凳，不輕易改變心志，一字一句，一篇一章，積累起豐碩的研究成果。

深圳作家有新作出來的時候，賀江總會第一時間深度閱讀，寫研究文章。得益于他比較文學的背景，他理論視野開闊，看問題有獨到角度。比如鄧一光長篇巨作《人，或所有的士兵》寫就后，他是第一個讀者。作品還未發(fā)表，他已就作品跟鄧老師多次討論了，此后又寫了文章《論〈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創(chuàng)傷書寫》。文章厚重深刻，將新作《人，或所有的士兵》與鄧一光戰(zhàn)爭系列小說的舊作放在一個邏輯層級進行比較閱讀，文章引述漢娜·阿倫特的話：“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quán)去期待一種啟明（illumination），這種啟明或許并不是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很微弱的光亮。”③賀江認為《人，或所有的士兵》里的“郁漱石是一種‘光亮，雖然他是‘憂郁的。在鄧一光筆下，這種‘憂郁的個體身份與香港的‘憂郁形成一種互文，記錄了創(chuàng)傷的歷史?！度?，或所有的士兵》也是一種‘光亮，它記錄了充滿創(chuàng)傷的‘戰(zhàn)爭的現(xiàn)場，批判了國民性的‘歷史健忘癥，對‘憂郁的香港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因此，也拓展了戰(zhàn)爭小說新的書寫空間”④。我常常是先讀他的文章，才知最近又有哪些深圳文學新作發(fā)表了。

我想，賀江與深圳文學研究，是互相玉成的關(guān)系。他的新著《深圳文學的十二副面孔》，以及已發(fā)表的數(shù)篇深圳文學研究的文章，都是深圳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重要成果。正是因為有賀江，以及和賀江一樣努力的一批深圳學者，才有了深圳文學研究在當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一席之地，形成深圳學派的聲音。

他對深圳文學愛得深沉專一，不僅自己做研究，寫文章，出專著，也希望更多的人關(guān)注深圳文學，形成深圳文學研究的眾聲喧嘩。為此，他將學術(shù)研究融入課堂教學，開設(shè)“深圳文學漫談”選修課。大部分學生在選修課上習慣性劃水，選簡單的、容易通過的、表面熱鬧的。選賀江這門選修課的學生，多是在他的“大學語文”“文化與人生”的課堂上被其才學吸引，是真正對深圳文學有興趣之人。作為教師的賀江，從文學審美和人生趣味上，給予學生啟示，足以令學生受益終生。

快意人生的生活藝術(shù)家

作為學人的賀江是純粹的，但他可不是個書呆子。行動派精神并不獨在做學問上，還在生活上。

賀江熱愛運動。有一陣聽說他根據(jù)視頻教程自學了游泳。第一次聽說游泳還能自學的，我報了班去了三次就半途而廢，他自學就會了，可見其悟性天賦。又聽說他不顧路遠跑到龍崗去學籃球，當時他還住南山區(qū)，去龍崗的車程將近一個鐘頭。他籃球打得很不錯，為了更具專業(yè)水準，就報班跟教練學。最近這一兩年，他一周幾次約同事們在網(wǎng)球場揮灑汗水。我疑惑，還有他不會的運動嗎？

他讀書習慣很好。我們消磨時間，不過是俗人那一套，刷刷視頻，逛逛微博，賀江卻不一樣，到哪兒都帶著書，等開會的碎片時間里，他在讀書；大課間的二十五分鐘，他也讀得入神。游玩在外，聊到興盡處，且各自安歇，他還在讀書。讀書總有心得，翻他的朋友圈，就知道他最近走了哪些地方，看了哪些好書。

每做一件事，他總是全身心投入，盡情盡興。興來獨往，興盡而歸，盡得一事之勝。

他曾跟我們分享他少年讀書時作的詩，詩寫得浪漫熱烈，又一往情深，不是詩家人，但得詩家情。當年他極愛莫言，因癡迷莫言小說，連著愛上了莫言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聽說單位來了個高密的女孩子，心急得不行，寫情詩，趕著獻上殷勤，終是抱得美人歸，娶到了颯爽漂亮的高密媳婦，也算不辜負對莫言的一番深情。

他兒子也生得漂亮，眉眼里不是他媳婦那颯颯的英氣，而是他溫和憨直的樣子，深得班上女孩子的喜歡，才小學四年級，情書就已經(jīng)收了很多?，F(xiàn)在育兒講究高質(zhì)量陪伴，雙職工家庭哪能時時刻刻做到陪伴，比如我，上完課，回到家，沙發(fā)癱一會兒，小憩片刻，刷刷手機，就要接娃了，接了娃做飯吃飯洗碗，就想著趕娃睡覺去。幾歲的娃都喜歡聽故事。我是文學教師，卻沒有給娃編過多少故事，反正有各類有聲讀物。小孩子沒那么專情，幾天愛一個故事，過幾天又愛上了另一個故事，長大成年了，并不會特別記得。

賀江家卻不一樣，他的小孩格外幸福，聽的故事是他自己編自己講的，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高質(zhì)量親子陪伴的典范，是成長最好的禮物和紀念了。他把自己講述的故事，編成繪本故事出版，在序言里，他這樣說：“好的童話故事要來源于生活，要提供某種生活經(jīng)驗，即便是天馬行空的虛構(gòu)，也指向生活的某個方面。”“這本童話故事中的釣魚、爬山、采蘑菇、劃船、種菜、掏鳥窩等，喚醒了我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那是我朝思暮想?yún)s怎么也回不去的美好世界。讀他的童話書，我的童年生活仿佛復(fù)原了，對童年生活的體驗也復(fù)蘇了。”⑤每個人都有回不去的童年，彌散著記憶深處的鄉(xiāng)愁，而賀江用筆復(fù)活了自己的童年，又給了自己的孩子一個別樣童年。

師友眼中的任俠客

純粹的人是幸福的。我常常覺得，他活得肆意酣暢，生命是那樣明朗熱烈，有任俠之氣。他的生命熱情極富感染力，為人又古道熱腸，同事們都喜歡他。雖然他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帥哥，然而人家就一直是年輕而蓬勃的樣子，沒有半點中年人的疲態(tài)。

他有公心又細致，對朋友耐心體貼，兼任我們走四方的團長，友人幾大家子都愿意跟隨他出游。他提前規(guī)劃好路線，車開得又穩(wěn)又快。有一次去珠海，入夜了，他帶我們?nèi)ズ＿厽艋鹜鞯拇笈艡n，在那里，我們吃到了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香煎馬鮫魚。魚特新鮮，老板在明亮廚房的滾燙鐵板上耐心地煎魚，火候佳，魚的表面一層薄薄的酥脆，內(nèi)里是海魚特有的韌勁。我們啤酒喝得盡興，各家的娃舉著牛奶也跟著干杯，接著朋友覓到一家夜豆?jié){，在微涼的海風里我們吸溜著熱豆?jié){，回想起來，真是浮生半生，人生至樂。第二天，賀江驅(qū)車帶我們?nèi)ヒ粭l不知名的鄉(xiāng)間公路，起伏的蘆葦叢里，隱著一條潺湲恬靜的河流。九月的天氣，荻花瑟瑟，流水湯湯，時有飛鳥，掠翅而過。同行的作家好友下了車，說：“這是《詩經(jīng)》里的河流呀！”然后，賀江就開始現(xiàn)場吟詩。我想，也只有他能找到這樣清歡有味的地方，他不在書齋的時候，就在路上。

他有一輛光彩奪目的越野車，顏色是鮮亮的橘紅。開著霸氣的越野，他去了新疆又去了西藏。去新疆那次，聽聞有封控消息，還是擋不住他們一家子撒野的心。說到這，很感慨，夫妻能有共同愛好是多么難能可貴。賀江和夫人都愛越野，驅(qū)車旅行，去人跡罕至處，一起喝酒，一起賞蒼茫孤絕的風景。我和我家程序員共同的愛好可能就只有吃吃喝喝了，念及此，羞愧又增一分，悲傷又添一分。

賀江酒量好，朋友間小聚，醉不醉，他都盡興。記得有一次師友小聚，賀江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氣概，陪一位量如江海的前輩老師喝得酣暢淋漓，最終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走路都歪歪扭扭要人攙扶，好笑的是還記著要給女士拎幾袋子沉甸甸的書。

對家人，對朋友，對師長，他的熱忱叫人感動。他的碩士導(dǎo)師多年前已在深圳大學退休，城市里閑居一隅。我們聊起來，總聽說他帶著導(dǎo)師在尋醫(yī)問藥，在外出旅行散心。導(dǎo)師孩子不在身邊，不及侍奉在側(cè)。他對待導(dǎo)師如父母，在生活和情感上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

我想起明代的張岱，一部《陶庵夢憶》數(shù)盡繁華往事。張岱是頗有豪俠之氣的生活藝術(shù)家，當時流行的物事，沒有他不愛的，制燈、釀酒、焙茶，都是行家，學問做得好，蹴鞠也踢得極好。述史以志節(jié)，盡顯晚明文人的忠節(jié)傲骨。賀江也是這樣一位深得生活之趣的藝術(shù)家，這與他對學術(shù)純粹的熱愛、對深圳文學研究的深情是一以貫之的。他赤誠、有性情、少計較、不精致，肆意痛快，豪氣仗義。他的人生飛馳在探尋風景之勝的旅途上，更在尋訪學問之趣的幽境中。

他所走的兩條路，是我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祝福他，一路風景，走得更遠。

【注釋】

①賀江：《從改革開放40年看“深圳文學”的邏輯起點》，載王為理主編《深圳文化發(fā)展報告（2019）》，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第254-265頁。

②賀江：《孤獨的狂歡：科馬克·麥卡錫的文學世界》自序，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

③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王凌云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第3頁。

④賀江：《論〈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創(chuàng)傷書寫》，《南方文壇》2020年第1期。

⑤賀江：《小狗和小熊的故事》自序，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8。

（江丹，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本文系深圳市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成果；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2022年度項目“改革開放以來深圳文學現(xiàn)象與機理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SZ2022D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