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仁
“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
若將博南山比作線裝大部頭,這首《博南謠》應是印在它扉頁上的幾行。
《華陽國志》里有這樣幾句:“……孝武時,通博南山,渡蘭滄水、蓍溪,置嶲唐、不韋二縣……行人歌之曰: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渡蘭滄水以取哀牢地。哀牢轉衰……”由于未發(fā)現(xiàn)有關“博南山”更早的文字資料,關注博南山的人大多認為,這首《博南謠》應該是今人能看到的記錄博南山的最早文字。
歌謠的只言片語是一把鑰匙。在此之前,有關博南山的一切藏在歲月河岸的某處,這把鑰匙打開了一道閘門,博南山的概念、內涵、外延從此奔涌而出,歷史的洪流里從此多出了“博南山”這朵浪花,博南山從此便有文字可考,有記錄可循,在時空中有了自己的坐標,后人借此認知了博南山,有機會關照它的命運,探尋它存在的意義,接受了它帶來的無限啟示和饋贈。
歌謠的寥寥數(shù)言蘊藏著豐富的信息,有時間刻度,有山水格局,有地理版圖,有大漢王朝開疆拓土的意志和決心。在不多的幾個字里,征伐將士血淚的溫熱尚未散盡,筑路民工與親人的生離死別似乎還在字詞之間演繹,他們的命運還在朝著不可知處拐彎,肉身和魂魄的撕裂聲仍清晰可聞。
度博南,越蘭津。商旅羈客肝腸斷,謫貶擢任悲與歡。
需要多少雙腳的踩踏,才能形成一條道路?需要堆疊多少個腳印,才能實現(xiàn)一條道路的通達?
巖層在地殼運動中擠壓、撕扯、斷裂、坍塌、隆起,又被風雨之力侵蝕和時光之力沖刷,被風化后的松軟部分被水流搬運到海洋,堅硬的部分則遺存下來,山脈就騰空而起。高山大河都是時間留下來的文物,它們有著久遠和豐富到不可想象的經歷,胸中藏著今人不可想象的故事。
云南的地勢整體表現(xiàn)為西北高、東南低,山脈和河流大多為南北走向,大陸漂移學說回答了這種地形的形成原因:太平洋板塊和印度洋板塊相互擠壓,形成了青藏高原和橫斷山脈。在橫斷山脈這一區(qū)域,誕生了邛崍山、大雪山、沙魯里山、芒康山、怒山、高黎貢山等南北走向的山脈群,這些山脈群中,有南迦巴瓦峰、白日嘎峰、查格臘子峰、梅里雪山、白馬雪山、哈巴雪山、玉龍雪山等著名山峰,這些山峰經受了風雨之力和時光之力的沖刷,以雄偉的身姿聳立于天地間,除專業(yè)登山隊外,很少有人把攀登、翻越這等山峰作為目標和任務去完成。除滇西北這些山脈之外,在云南的中部和南部,還有哀牢山、無量山等山脈群存在著,這些山脈縱貫滇南近千里,是阻隔中原地區(qū)和印度洋周邊地區(qū)的巨大屏障。
然而,在設置這個屏障時,造物主似乎動了那么一點惻隱之心,它在這些山脈群中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地帶,給這塊土地上生存的人類遷徙往來、溝通交流留了一道走廊。這個相對平緩的地帶,就是曲靖市、昆明市、楚雄州、大理州、保山市、德宏州一帶。這個地帶上,有滇東、滇中和滇西三個壩子群,滇東壩子群有昆明、嵩明、曲靖、陸良、宜良、石林、澄江、玉溪、安寧等壩子,滇中壩子群有楚雄、元謀、姚安、南華、牟定、祥云、彌渡、巍山、大理、洱源、劍川、麗江、鶴慶、賓川等壩子,滇西壩子群有保山、施甸、芒市、騰沖、梁河、盈江、隴川、瑞麗等壩子。這三個壩子群處于北半球亞熱帶和溫帶之間,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其成了人類生息的溫床,因而聚集了大量人口,大量的人口又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物產。這個地帶北面,是有“天府之國”之稱的四川盆地,其以土地豐饒、物產豐富而聞名世界,再往東北,是廣袤的中原大地。
對未知世界存有好奇心,是人類社會進步的不竭動力。在工業(yè)和信息化社會之前,因信息傳遞渠道匱乏、簡陋,傳遞速度緩慢,人類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顯得更加強烈。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想:山那邊是什么樣子?也有像自己一樣的人在生存生活著嗎?有機會的話得去看看。然而,大自然對于想挑戰(zhàn)它的人從未心慈手軟,說這個地帶平緩只是相對的,這個地帶上,還有一些山脈阻隔,它并不像北方的河西走廊那樣,幾乎是一馬平川。
高山大河阻擋不了人類探尋未知世界的步伐。每個時代都不缺少以逐利為目標的冒險家和機會主義者,正是這些冒險家和機會主義者的先驅行為,不斷發(fā)現(xiàn)新大陸和新資源,不斷促成更廣闊區(qū)域之間的往來與溝通。這個過程是漫長的,甚至是血腥的,但這壓制不了人們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人的好奇心在發(fā)現(xiàn)未知世界、通往未知世界道路的開拓和形成中功不可沒,同樣功不可沒的還有冒險家的冒險精神和機會主義者的投機行為。想象一下,這些人口聚居地之間不斷互相探索,不斷加強往來,隨之而發(fā)生的是資源和物產的交換,這種交換行為隨著人們活動范圍不斷擴大而擴展,為了把緬甸的瑪瑙和翡翠順利地運到中原,人們肯定在尋找一條道路,一條捷徑;為了把蜀布、絲綢運到緬甸、印度和歐洲,人們肯定也在尋找一條道路,一條捷徑。無數(shù)年月中,他們踏破無數(shù)鞋,在行走、跨越中征服一座座山脈,渡過一條條大河,他們把零散的世界用道路串聯(lián)起來,把區(qū)域性的經驗拼湊起來,終于弄明白了腳下這塊土地的大致形狀,摸清了這塊土地大致的模樣,哪怕這個地帶上仍然有蒼山、博南山、高黎貢山等山脈阻隔,他們還是在橫斷山脈中間踩踏出無數(shù)條道路。到了殷商時代,西南這片土地上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道路交通體系,伴隨道路體系的誕生,不同物產區(qū)之間資源和物產的交換活動也越來越活躍,區(qū)域之間相互聯(lián)系也越來越緊密,這種交換活動逐漸擴展到印度洋岸邊,并從印度洋北岸,順著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廣闊地帶延伸到今天的中亞地區(qū)。
這條道路就是我們所熟知的“蜀身毒道”。
由于古代信息傳輸?shù)木窒?,張騫在西域看見邛竹杖和蜀布,得知是從南邊的印度買到這些物品時,他只能猜測南方有一條民間商道連接著中國和印度。事實上,他的猜測是正確的,那時,“蜀身毒道”確實以原始的、自由的方式在這片土地上正常地運作著。張騫把這種猜測向漢武帝匯報之后,直接促成了大漢王朝對西南地區(qū)的“開不賓”大業(yè)。
這條通道的存在,對于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來說,是個致命的誘惑:這條道路或是實現(xiàn)戰(zhàn)勝匈奴、一統(tǒng)天下的理想契機。于是漢武帝做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打通道路。漢武帝封張騫為“博望侯”,命其以蜀郡、踺為郡為據(jù)點,派遣四路密使南下,到這片廣博的土地上搜尋夢中的那片彩云。然而,與云南原住居民刀光劍影數(shù)十年,漢軍前鋒僅推進到今天的洱海地區(qū),直到公元69年,哀牢歸降,東漢王朝“始通博南山、渡蘭滄水”,通“博南道”,將大漢王朝的疆土擴張到今天的緬北一帶,至此,漢武帝孜孜以求的“通身毒國”的目標算是跨出重要的一步,而“蜀身毒道”這條民間商道也搖身一變,成為官方道路,成為中原王朝治理西南這片土地的工具。
2000 多年里,西南這塊土地上風云變幻,小政權存亡無常,各種勢力分分合合。到了清代,緬北地區(qū)再次從清王朝的版圖里分割出去,成為烙在華夏大地上的一道深深的疤痕,直到今天,這個疤痕還在隱隱作疼。
在將民間商道變成官方通道的過程中,大漢王朝用統(tǒng)一的標準,對“蜀身毒道”進行鋪筑。多次實地考察測量后發(fā)現(xiàn),古道的寬度平均為六尺,兩側路沿用大石鑲砌齊整,中間有一路用大塊石頭鋪筑成的“引馬石”,其余部位用石塊填充鋪平,天長日久,“引馬石”的每一塊石板都被馬蹄踩踏得渾圓錚亮,其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有的深達十公分。這條道路一直使用到滇緬公路修通之后。滇緬公路開通后,滇西地區(qū)進入了汽車時代,古道逐漸沉寂下來,但在博南山上,有幾段古道得以完好地保存下來。特別是“十步梯”一段,是古道保存得最為完好的一段。之所以稱其為“十步梯”,是因為古道每十步就有一個臺階,采取這種鋪筑方式的目的是為了降低道路的坡度,馬幫和行人行走起來更省力。
在歷史典籍和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常用以地名來分段稱呼“蜀身毒道”,如“朱提道”“鹽津道”“靈關道”“五尺道”“博南道”“永昌道”等。
“博南道”之所以稱“博南道”,源于它所翻越的博南山。在云南,“蜀身毒道”自東向西翻越了無數(shù)座山,博南山是這一眾山脈中不算太高的一座,其最高海拔僅2700 多米。不用說與滇西北那些動輒5、6 千米高的雪山相比,就是與最高海拔4122 米的蒼山相比,博南山仍是不起眼的“矮個兒”,但這并不影響博南山成為一座被載入史冊的山。《華陽國志》中的“博南縣西山,高三十里,越之渡瀾滄水。漢武帝通博南山道即此”這幾句就是力證。
博南道,是“度”博南的唯一通道。博南山,是“度博南”必須要翻過的山。
“蜀身毒道”自東向西穿過滇中壩子群來到蒼山腳下,因蒼山被西洱河撕開了一道口子,古道不用翻越蒼山,只需順著西洱河就可以向西延伸。到了博南山這里,因其南北兩端都有高大山脈,要想以最短的路程從滇中壩子群到達瀾滄江對岸的永昌府府衙所在地——滇西壩子群的保山壩子,除翻越博南山、跨越蘭津渡,就別無它法了。博南山縱貫于滇中壩子群和滇西壩子群之間,它和瀾滄江共同構成了兩個壩子群之間的天險。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特殊的承載,成就了“博南道”的特殊地理地位,它是“蜀身毒道”上唯一沒有岔道的一段,這樣的地理地位又成全了“博南道”的歷史地位,這是“博南道”最特殊的地方,決定了其在時間洪流中不可避免地揚名立萬、名動天下。徐霞客稱“博南道”上的蘭津渡為“迤西咽喉,千百載不能改也”,是極其準確的。
博南山坐落在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上,就是為了成就“博南道”。反之,“博南道”的經過也成就了博南山。
博南山存在的意義,是讓人來“度”的。
古人借“博南道”度“博南山”,通達南亞、中亞、歐洲、非洲,聯(lián)通亞、歐、非大陸,在人類艱難的遷徙史和交通史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按字面理解,“博南”二字有“廣博的南方”“博大的南方”“博達南方”等義,用“博南”二字來命名一個行政區(qū)域,更符合統(tǒng)治者的理想,更適合作為封建帝王們一統(tǒng)天下的大夢的外殼。歷朝歷代在爭奪云南的控制權時,博南山是必爭之地,后人已無法完全記清在博南山上發(fā)生過多少場戰(zhàn)役。
博南山是漢王朝“開不賓”時,一座必須要“度”過的山,從漢武帝公元前109 年置建益州郡,到漢明帝公元69 年置建永昌郡,大漢王朝翻越博南山整整用了170 余年,博南道兩旁,滿地是征戰(zhàn)將士和筑路民工的枯骨。博南山是唐王朝分封皮羅閣為“云南王”這本史冊中最厚實的一頁,是明王朝設置金齒衛(wèi)時必置以重兵的一道天險,是永歷帝抵擋清軍追捕的最后一道防線,是中華民族抵抗日軍從緬甸進攻重慶的最后依仗??谷諔?zhàn)爭期間,西南戰(zhàn)線的主導者在博南道的基礎上,修筑了滇緬公路,打通了一條生命線。我們有理由相信,即便當年日軍突破了怒江的防線,當他們遇到瀾滄江和博南山這道天險,肯定會碰得頭破血流,博南山就是他們妄圖短期滅亡中國美夢的破滅之地。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在滇緬公路的基礎上修筑了320 國道,不斷提高交通運輸能力,讓邊疆地區(qū)的交通動脈繁榮發(fā)展起來。最近十余年里,國家又在大致的方向上修筑了杭瑞高速公路、泛亞鐵路西線,進一步提升了運輸力量和運輸速度,這幾條大動脈都被安放在這個平緩地帶,其走向與“博南道”驚人地一致,有些路段甚至是重合的,這進一步彰顯了古人的智慧,證明了他們對云南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的理解和把握是準確的,這種準確的把握為今人治理云南留下了寶貴的財富。
如今,博南山上,戰(zhàn)馬嘶鳴和刀光劍影早被山風吹散到不知名處,征戰(zhàn)將士的熱血也早已融入博南山中,他們的尸骨早已枯朽并重新回歸大地,而博南山,仍以億萬年前的姿態(tài),聳立于天地之間,等待著人們來“度”。
320 國道、杭瑞高速公路、大瑞鐵路都是“博南道”的全新存在形式,它們或翻越或穿越博南山,以古人無法想象的方式“度”博南。
2002年9月,杭瑞高速大保段通車。
2008年6月,大理到瑞麗鐵路開工建設。
2016 年1 月,杭瑞高速公路通達瑞麗市,宣告全線貫通高速。
2022年7月,鐵路通達保山市,運輸能力、通行速度相比“博南古道”時代的人背馬馱,有著巨大的提高,全新形式的“博南道”不僅是國內物流大通道,也是聯(lián)通緬甸等東南亞國家的國際大通道。
有了這條道路,中原與邊疆地區(qū)的時空大大縮短,往來更加便捷,中國與東南亞、南亞國家的距離被拉近,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世界因交通的改善而變得更加廣闊,世界因道路的通暢而變得更小,人類命運因而更加緊密地聯(lián)結在一起。在不久的將來,無數(shù)人還會沿著“博南道”的方向,自東向西度過博南山,渡過瀾滄江、怒江、伊洛瓦底江,順著亞歐大陸橋南線,通往中亞、歐洲和非洲大陸上,往來行走于地球村里。
從這個意義講,“博南道”是一條國際大通道的屬性一直在傳承,一直沒有變。
關于博南山和博南道,有個情況必須特別提一下:大瑞鐵路穿過博南山的隧道是鐵路通車之前最后打通和完工的一個隧道。在此之前,包括中央電視臺等媒體都曾高度關注瀾滄江南岸的大柱山隧道,該隧道在建設過程中,遇到極其復雜的地質條件,被稱為“地獄之門”,嚴酷的施工條件大大延長了工期,施工隊整整花了13年,才打通了大柱山隧道。然而,令人驚奇的是,穿過博南山的隧道同樣遇到復雜的地質條件,更是花了14年時間,才于2022 年3 月貫通。這個隧道的最后貫通,似乎是博南山的宿命,也是這條道路的宿命,這條隧道以最難貫通的事實,來證明“度”博南之難。似乎只有這樣的貫通方式,才能配得上“博南山”之名,配得上這條國際大通道的重要與神圣。
最終,這條隧道被建設方用隧道出口所在城鎮(zhèn)的名字“杉陽鎮(zhèn)”來命名:“杉陽隧道”。其實,只要是對永平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條隧道命名為“博南山隧道”似乎更恰當一些。只有“博南山”三字,才能讓人記住歷史,并以史為鑒,看到更遠的未來。
花橋在博南山東麓,是“博南道”翻越博南山前一個必經的古驛站,曾為博南縣縣衙駐地。
漢王朝舉著“開不賓”的大旗,驅使著征伐將士和鋪筑“博南道”的民工,浩浩蕩蕩開赴到博南山腳。花橋西面背靠博南山,東面有田野和平緩的丘陵,這樣的地勢使花橋順理成章地成了落腳點和指揮部,并成為縣衙所在地,這種結果并非偶然,在此之前,花橋已經是“蜀身毒道”翻越博南山前的最后一個驛站,花橋的位置,決定了它必然有著不同尋常的命運。在冷兵器時代,南北走向的博南山與瀾滄江一起構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花橋周邊的地形地貌和地理位置有著天然的地利優(yōu)勢,以古人傍山而居的習性,花橋聚集了眾多人口,各種歷史因素,成就了花橋古驛的前世今生。
筑路民工聚集在花橋,每天上山勞作,用血汗以及無數(shù)塊石頭,鋪筑成大漢王朝的意志。“通博南山”后,花橋更加熱鬧起來。這種熱鬧,不僅僅在于一個小小的驛站獲得發(fā)展和升華,更重要的是,“蜀身毒道”從此由民間商道變成了“官道”,大漢王朝實現(xiàn)了“道路所及皆為王土”的宏圖。
從花橋往上,博南道的坡度陡然加劇,“度博南”的艱難旅程從此開啟。這一翻越,便是數(shù)千年。
博南山上云卷云舒,花橋古驛也吞吐了無數(shù)羈旅和過客。
世易時移,與博南道上大部分驛站的命運相似,在滇緬公路開通后,花橋沉寂下來了,一天比一天冷清。古道上,馬幫的影子逐漸消失,客棧里,住客越來越少,馬店和客棧一家接一家關門歇業(yè),馬鍋頭和馬店主人同時失了業(yè),被逼另謀生路。花橋進入了“后古道時代”。
時間讓曾經慢慢飄遠,又讓新的一切陸續(xù)誕生,填充和替換著過去?;蚬沤謨膳?,有盈余的人家把本來面向古道的房屋調了個頭重建,留給古道一堵后山墻。大多時候,這些人家的大門是緊閉著的,里面關著另一種日子,與馬幫時代完全不同的日子。
沒有能力改造房子的人家,馬店的格局反倒保留下來。只是主人沒能力修繕這些房屋,天長日久,梁柱腐朽,墻壁傾覆。年邁的主人坐在石板鋪成的院子里,吸著煙鍋桿,瞇著眼睛回味昔日的繁華和喧鬧,其身影如一樁枯木,渾濁的雙眼看著日漸腐朽的馬店同自己一起腐朽。
但這些殘存卻是外地來考察博南道的客人們的關注對象。大多數(shù)客人都對即將消失的古道痕跡表現(xiàn)出濃烈的興趣,向當?shù)厝肆私怅P于古道、關于花橋的過往,他們扯著嗓子采訪失去聽力的老馬鍋頭,對著那些發(fā)霉的家具和各種器物一個勁兒地拍照,他們蹲在古道上,仔細觀察每一個馬蹄印,好似搜集證據(jù)的民警。似乎只有找到這些證據(jù),他們才能證明博南道曾經經過這里,才能承認古驛昔日的繁盛和熱鬧。
時間之河不斷改換流淌方向,花橋被造化從繁華的河東拋到冷清的河西。但花橋有自己的積存,更有自己的風骨。這些積存有的看得見,比如古街,比如石板路,比如那些殘存的馬店和驛站,還有那株元代的古梅,那依然挺立的古稅司門關,以及路過花橋的文人雅士留給花橋的文字等等。有的則看不見了,比如,大漢王朝的野心,筑路民工齊吟“度博南,越蘭津”的余音,第一批抵達的戍邊將士,首次設置的縣衙,來來往往的馬幫,金齒軍民指揮史司吳理將軍的英魂,“苦節(jié)艱貞”牌匾的事故,以及無數(shù)個類似的故事,這些都是時間為花橋寫下的厚厚書頁,上面寫滿了花橋的榮光,這些榮光,都是花橋這塊土地上生息的后人的驕傲。
這些榮光不會輕易褪色,古道、古街、古驛站、古寺、古梅,都是這條古道留給后人的珍寶,正因為有這些珍寶,今天的花橋又迎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當前,古驛正在實施保護恢復工程,先人留給我們的珍寶得到了妥善的保護與傳承。特別是那株元代的古梅,就是當之無愧的珍寶,它是世上僅存的三株元代古梅之一,被中國著名花鳥畫家郎森譽為“中國第一壯梅”,被中國藝術研究院唐建教授譽為“世界第一奇梅”,被云南省梅花研究中心專家譽為“中國最美古梅”,這株古梅已經成功地引起中國梅花界的廣泛關注。為了保護這株古梅,永平縣政府在元梅所在的院落修建了“博南古道”博物館。博物館除了保護這株古梅外,還建了三個陳列室:一個用來陳列南方絲綢之路博南道相關的歷史資料和文物,另一個用來陳列南方絲綢之路上過往的名人名家的資料,第三個是一個永久性的攝影展覽,展出的是南方絲綢之路從四川到印度這段路上各個重要節(jié)點的風土人情,其作者是保山市的一位攝影家,其已研究“南方絲綢之路”數(shù)十年。博物館的建成,為重新煥發(fā)榮光的花橋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近些年,當?shù)卣柚詈竦臍v史文化底蘊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以花橋村底蘊,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優(yōu)先照顧,聽說除了恢復古村風貌之外,花橋還將以元梅為母本,繁育一個梅園,梅園名稱為“元梅園”。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期待的事:當梅園的梅花全面盛開時,因古道沉寂而沉寂下來的花橋才不至于那么冷清吧,因花橋的冷清而顯得有些孤獨的古梅才不至于那么落寞吧。
大多時候,我們沿著博南古道進入或翻越博南山,都是沖著升庵祠遺址去的。
民間傳說升庵祠叫“楊狀元升仙處”,具體位置在博南道即將翻越博南山的最高處附近,丁當關東北方400 多米的古道西側。從斷壁殘垣中可窺見祠堂的大致規(guī)模:右手邊一院為祠堂,左手邊一院可能是廂房。祠堂左右寬約八米,前后十余米,后墻正中位置有一個三尺見方的祭臺,祭臺后方是供奉牌位之處,祭臺下是3米見方的平臺。往外,又有一廳,5 米見方,最外面是院子。院子也極狹小,可容十余人。左手邊的廂房損毀更為嚴重,幾乎看不到房屋的模樣,只剩一道一米多高的墻體,地上隱約可見殘磚破瓦。
我們都知道楊慎早已不在了,但還是帶著那些從外地來探尋博南道的客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順著博南道來到博南山頂??腿藗冇行┦莵碇刈吖诺赖?,有的是直奔升庵祠而來。
順著十步梯往上,即將到達博南山最高點的時候,升庵祠也就到了。這時候,我們就在祠堂遺址前向客人們講述楊慎的生平,講楊慎經歷的種種:議大禮,庭杖,發(fā)配云南,滯留云南30 余年,數(shù)次欲歸而不得,最后終老云南,至死不得赦免。
我們都認為,楊慎一直還在博南山上,至少,楊慎的英魂一直在。我們在客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背誦當年掛在祠堂門口的那副對聯(lián):自號博南山人,唱酬遙寄張公子;地近寧西禪寺,英魂常依李晉王??腿藗冇械纳锨熬瞎?,有的直接五體投地三拜九叩,更有甚者還隨口撰了祭文,哭天喊地祭拜一番。有時,我們領著客人們大聲唱楊慎的“臨江仙”。每每這時,博南山頂是肅穆的,整座博南山都是肅穆的。樹林幽深,山風不起,云霧不走,今人古人的思緒在博南山頂神交,唏噓萬千,感慨萬千,惆悵萬千。有時候,我們明顯感到自己被神秘的力量包圍,我們會看到水晶蘭從祠堂的墻角長出來,我們會看見黑色的蝴蝶從斷壁處飛出來,有時我們會被一束穿透烏云的陽光照射全身,在原始森林里的我們隨之會升起無限的暖意。有時我們會聽見一些莫名的聲音在周圍的密林里回蕩,有時候我們走著走著,心里會泛起莫名的情緒,或悲傷,或喜悅,或豪氣迸發(fā),也會無端地沉默不語。
我有時候想,拋開皇帝的意志不說,楊慎最終被發(fā)配到云南,冥冥之中是受了博南山的召喚。
楊慎來了之后,再也沒有離開博南山。他自號“博南山人”,這個自號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一個人,竟以一座山之名“博南”為號,那他得在博南山上待多久,在博南道上行走多少趟,與博南山接觸多少次,與博南山有何種程度的交流,與博南山建立何種情感,才能做到順理成章而絲毫不覺得牽強?這兩者間的關系要親近到何種程度,相互了解包容到何種境界,一個肉體凡胎之人才能得山之授意,同意他以山名為名?這人得涵養(yǎng)何種磅礴的精神力量,擁有何種強大的靈魂,才配擁有山名之名?這人得有多雄渾的氣魄和膽識,才敢以山之名為名?
除了明代第一才子楊慎,楊用修,楊升庵,楊博南,恐怕再也沒有其他人了。一個人,得具備多大的能量,得有多大的影響力,得付出多少,得做多少事情,得著多少文章,才能做到讓全云南人都知曉其人,都聞其名,都敬仰他,愛戴他,尊崇他。楊慎都做到了,提起“楊狀元”,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然而,升庵祠還是跟隨古道一起沉寂了。說是一起,我有些猶豫,升庵祠的陷落是否與古道的沉寂有關,這是需要仔細甄別的。如果一定要問出所以然,恐怕古道的沉寂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試想,有些廟宇藏于深山人跡罕至處,卻仍然香客紛至香火旺盛。
古道沒落,是歷史車輪前行的必然結果。許多人忽略了古道和古道所承載的文化,也忽略了古道之上的那些文人在當下的意義。還有多少人知道博南山頂上有個“升庵祠”?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個名揚云南的“楊狀元”?我們總是羨慕一些地方有文化、文化底蘊深厚,總是過分地謙虛說自己沒文化、自己的家鄉(xiāng)沒文化底蘊。當不斷往返于博南古道,對博南古道越發(fā)熟稔之后,我們才意識到這同樣也是一塊有著深厚歷史的土地,只是等著我們去挖掘而已,而不是我們所認為的這是一塊文化荒漠之地。有時,我們輕易地忘記了那些該記住的人和事,輕易地丟掉了一些本該當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們的物質生活可能風生水起,可有時精神世界卻蒼白荒涼。一些人靈魂無神、無骨,已行將就木,如殘破不堪的升庵祠。
但愿楊慎能被后人重新意識到他的重要,但愿古道上的升庵祠會被修復。某種意義上,它的修復也是讓我們的內心能找到一個寧靜的安放之地。
杉陽古鎮(zhèn)古稱“杉木和”,位于博南山西麓,杉陽壩子的東北角,商旅羈客自東向西“度”過博南山后到達的第一個驛站,也是博南道在瀾滄江東岸的最后一個驛站。
商旅羈客“度博南”來到杉陽古鎮(zhèn),準備“越蘭津”,“越蘭津”后,就能到達瀾滄江西岸的古永昌府所在地保山市,其時,商旅的心緒應該是復雜的。杉陽古鎮(zhèn)是一個臨界點,是邊界上的邊界,是“為他人”前最后的母土,在這里停下,腳下還是原來的那片土地,跨過去,就是他鄉(xiāng),就是另一方世界了。
杉陽被稱為“小夷方”,是有它的理由的。
商旅步行或騎馬,從博南山東面沿著博南古道,歷經千辛萬苦攀登到博南山頂,意氣風發(fā)之間,俯瞰視野下方極低處,只見杉陽壩子田疇齊整,房屋密匝,炊煙輕盈,雞鳴犬吠遙遙入耳。一家客棧、一壺熱茶、一盆熱水、一盤黃燜雞、一盤油炸臭豆腐、一間上好的客房、一張松軟的床鋪,一個關于走夷方的夢……雖然過了這個地方,就要“為他人”了,但每每想起古驛里的美食和客棧,他們趕路的腳步也不由得快了起來,吆喝馬幫的嗓子也急促起來,恨不能都生了雙翅,一下子就飛到古鎮(zhèn)。
然而,從海拔2500多米的丁當關,沿著經過永國寺、頭盤、馬吃水、頭橋坡、寨子頭、麥地的古道一路蜿蜒而下,再快的馬幫,少了小半日是到不了海拔只有1300多米的古鎮(zhèn)的。負重的馬幫和疲憊的旅人知道,路只能是一步步走,坡只能一截一截下,路程只能一寸一寸縮短。在到達古鎮(zhèn)之前,每一步都需燃燒心力,都需小心翼翼,否則可能永遠到不了目的地。
草鞋即將穿爛,鐵馬掌磨去了厚厚一層,太陽也聽夠了馬鍋頭沙啞的吆喝聲,受夠了馬鞭的呼嘯,急急地墜入瀾滄江對面的羅岷山后,馬幫也終于走到杉陽古鎮(zhèn)了。
“街頭”,是古鎮(zhèn)人對古鎮(zhèn)東頭這一片區(qū)域的稱呼。對于旅人和馬鍋頭來說,這個名字是沙漠中的泉眼,饑餓時的雞大腿,暗夜里的燈火。來到街頭,就像一個旅人的一只腳跨進自家的大門,就像長途跋涉者靠上了柔軟的枕頭。
“街頭”再往下,就進入古鎮(zhèn)的核心地帶——杉陽古街。古鎮(zhèn)建在一個緩坡帶上,古街東西走向,也略帶坡度。
在滇緬公路通車之前,杉陽古鎮(zhèn)匯聚了大量的馬幫,催生出大量的馬店、客棧、商號。據(jù)當?shù)乩先嘶貞?,直?0 世紀30 年代前,古鎮(zhèn)仍十分熱鬧,古街兩側,馬店、商號林立,客棧一家挨一家。這些馬店最多可接待數(shù)千匹騾馬的馬幫,有時這些馬店實在接待不了所有的馬幫,就到古鎮(zhèn)周邊的村莊里借住,久而久之,西邊、仁壽等這些周邊的村莊也有馬店不斷地冒出來。古鎮(zhèn)繁忙的交通也促動了商業(yè)的發(fā)展,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賈云集古鎮(zhèn),同鄉(xiāng)商人便在此設立了會館。會館由發(fā)起人共同出資興建,供同鄉(xiāng)商旅之人食宿、聚會并互通商業(yè)信息,以利于共同發(fā)展。
旅人到達古鎮(zhèn),找一家客棧投宿,洗漱、吃飯后,便打開行囊,拿出筆墨和信箋,給遠方的家人和朋友寫信,把路上的見聞,風土人情,異域風光,離愁別緒一起寄給遠方的親人。信件之于古人,是另一副骨骼,另一種支撐,是遠行人信念的源頭。
馬幫進入古街后,屬于商號的,直接到自家商號歇腳。過往馬幫則要找一家合適的馬店投宿,以解長途跋涉的疲乏,還需養(yǎng)足精神“渡瀾滄”,更重要的,是鼓起進入另一個世界、面對“為他人”的命運的無盡勇氣。
西邊那最后一絲天光消失后,馬幫終于在馬店里安頓下來。卸了鞍的騾子,開始自由活動,盡情地在地上打滾,然后站起來使勁地伸腰、蹬腿、抖身子,抖盡身上的泥土,抖落一身疲乏。有的開始結對用嘴啃對方,有的則是蹭馬廄邊的圈欄和木樁,享受著卸下重擔后的輕松悠閑和愜意舒適。
磨損的馬掌和草鞋需要補充,開銷用品也需要添補。這些物件在集鎮(zhèn)里有專門的店鋪售賣。數(shù)千年的運作,古鎮(zhèn)早已構建起一套完善的服務系統(tǒng),這套系統(tǒng)有著細致的分工,有協(xié)調順暢的合作機制。古鎮(zhèn)上除了馬店以外,還有餐館、煙館、牛羊肉湯鍋鋪、中藥鋪、布店、糕點店、理發(fā)店、豆腐店、油粉店、醬油店、酒廠、縫紉店、皮匠店等,最多的是雜貨鋪,經營的都是馬幫、行人所需的草煙、洋火、草鞋等日常用品。趕馬人按分工,各司其職,各行其事。有上街購買補充物資的,有架鍋做飯,在給騾子更換馬掌的。做兼職獸醫(yī)的,給有瘡的騾馬上藥。專事修理的人要對有破損的馬鞍進行修理。馬馱子也是必須要檢查整理的,長途跋涉中,有的馬馱子上的貨物松動了,要重新加以捆綁。
古鎮(zhèn)是商旅羈客的“加油站”,不吃飽喝足,難以“渡瀾滄”。夜?jié)u深,馬廄緩緩地把力量注入給馬匹,客棧的大床也緩緩地吸走旅人的疲累。
第二天早晨,朝陽從博南山頂照下來時,古街便開始熱鬧起來。打點好一切之后,馬幫就開始向“街尾巴”的方向行去,準備“渡瀾滄”。
“街尾巴”在古街的西端,出了“街尾巴”,過西山寺的過街樓,下了尋王坡,跨過鳳鳴橋,進灣子村,上江頂寺,下九轉十八彎,就到了被徐霞客稱為“迤西咽喉,千古不能變也”的霽虹橋和蘭津渡。
過了霽虹橋,踏上瀾滄江西岸的土地,商旅羈客就“為他人”了。
斗轉星移,跟花橋古驛一樣,杉陽古驛的沉寂也是無可避免的。隨著馬幫的逐漸消失,古街兩側的店鋪也跟著消失了。僅存有一兩家老店鋪,店里一片昏暗,充塞著沉沉的暮氣。招牌是褪色的紅油漆字,看得出書寫者的書法功底。經營之人往往也是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的老者,之所以能撐到今天,只因經營的是今天也還有用的物品。但生意冷清,偶有顧客光顧,除此之外,便是寂靜。石板路是被重新修復過的,只是施工隊在實施修復工程的時候,把古街的古舊之意也修沒了。石板路鋪得比以前更齊整,但石板的棱角卻是銳利的,散發(fā)著現(xiàn)代氣息。偶爾有拖拉機穿過古街,因顛簸而發(fā)出的巨大噪聲,似乎宣示著時代在變遷。
舊則舊,新則新。古道有古道的命運,古鎮(zhèn)也有古鎮(zhèn)的命運,又有誰能在時光的洗禮中永葆本色呢?
從杉陽古鎮(zhèn)出發(fā),過西山寺、鳳鳴橋、灣子古村,沿著博南道往瀾滄江方向,向上三里,有一座門關,當?shù)厝朔Q其為“覺路遙”殘關。
門關墻體總高約5 米,厚約1 米,門洞寬約2.5米,高約3米,博南道穿門洞而過,門關前后的博南道保存非常完整,清一色石灰?guī)r鋪就,踩踏得光滑無比的石板上,遍布深深淺淺的馬蹄印。墻體下部以及門拱部分用精細打磨的長方體石條精心砌成,門拱之上用磚頭、石塊砌成墻體。時光侵蝕,門關墻體上半部分嚴重受損,只剩4米左右。
門拱正上方,東面和西面分別鑲嵌三塊尺余見方的石板,上面分別雕刻有古意十足的“覺路遙”“關聳峙”六個字。根據(jù)民間傳說和記錄、關口墻體坍塌以及石板鑲嵌的位置,當?shù)貙W者認為鑲嵌的字應該分別是4個,“覺路遙”后面應該還有個“遠”字,“關聳峙”前面應該還有一個“雄”字,完整版應該是“覺路遙遠”和“雄關聳峙”。
從字面上看,“覺路遙”和“關聳峙”已清晰地表達了想要表達的意思,“雄關聳峙”勉強可搭,但“覺路遙”三字意境甚好,有些學者認為,“覺路遙”三字已足夠,已經駁落的第四字無論是什么字,它與“覺路遙”組合在一起都有畫蛇添足之嫌,不如“覺路遙”三字,少一字,意則更遠。但也有學者認為,古人惜字如金,在題寫匾額時,肯定是深思熟慮的,丟了的第4 個字不一定是“遠”字,但肯定是一個非常妙的字。
其實,有無“遠”與“雄”二字,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曾到此游覽的人都能從剩下的6 個字里,感受到這兩幅題字的含義,都能理解其所指。這些含義與此關口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是高度契合的,也與千百年來穿梭于古道上的商旅羈客經過此關口時的心緒是高度契合的。
商旅羈客沿博南道自東向西行至此,其背后,是安然、祥和、富庶的杉陽壩子,那里有安穩(wěn)寧靜的日子,有親朋、師友不舍的目光;站在關隘往西看去,是博南道急轉直下的九轉十八彎,是波濤洶涌的瀾滄江,是巨大的羅岷山(又名“大柱山”),是直上云天的梯云路,谷深山高,長路漫漫,吉兇未卜。巨大的羅岷山如一頭巨大的怪獸,巨大陰影壓在旅人心頭,旅人心中忐忑,仿佛站在一個分割點、臨界點上——退回來,是安穩(wěn),是舒適,可在腳踏實地的安穩(wěn)與寧靜中終老;跨過去,是蠻夷之地,是他鄉(xiāng),路途不可知,前途不可知,命運不可知。
長路漫漫!路途遙遠!
從關隘經過的商旅羈客千千萬萬,心中的慨嘆卻是如此驚人的一致,胸中悲愁與“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古道西風瘦馬”一脈相襲,于是有人將這種慨嘆寫下來——“覺路遙(遠)”“(雄)關聳峙”,雕刻在石板上,鑲嵌在關隘墻頭,商旅羈客到達此處產生的共同情緒,與題字的意境完全契合并融為一體。
此關不知在風雨中矗立了幾多年月,門關墻體也不知歷經多少次修繕。現(xiàn)在看到“覺路遙(遠)”這四個字是嘉慶年間永昌府郡丞李文淵題寫的,李文淵是永昌府文化名人,曾主編過《永昌府志·康熙版》,霽虹橋西岸摩崖石刻上“金齒咽喉”4 字也是他所題。至于千百年后,當前的石刻風化后,是否會有人再來重寫這8 個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這條路,它的未來和時空一樣遙遠,人們會一直朝著遙遠的前方一直前進,只要是經過此關的人,其心中“路遙”的感受必然會源源不斷生發(fā)的。
關隘南側山坡上,還有一座叫“江頂寺”的寺院。關于這座寺,是否也是應心中忐忑的商旅羈客的心靈之需才誕生,也是無法考證的。
一寺一關,二者相依相存,讓商旅羈客往來行走有了禪意——路途遙遠,但我們所有人都還得一直向前方、向更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