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剩菜盲盒的年輕人

馬延君 李微明

萬物皆可盲盒的時代，“剩菜”也成了盲盒界的新寵——將當(dāng)日未售出餐點放入包裝袋，一份剩菜盲盒就輕松誕生了。

這種起源于國外的新型餐飲模式，本意是期望解決“浪費與饑餓并存”的社會問題，不同于玩具盲盒能炒出高價，剩菜盲盒總是越便宜越受歡迎。而在追求低價食物的過程中，有人獲得了溫飽，有人獲得了驚喜，也有人重新理解了活著。

溫飽

失業(yè)第3個月，27歲的孫遠的生活被煙草和失眠填滿，一日三餐反倒不在乎了。想到這兒，他將一份打折便當(dāng)塞進微波爐。這個動作，他重復(fù)了半個月。

今年2月，他從北京一家MCN機構(gòu)離職。過去一年，他做視頻導(dǎo)演，“說白了，就是幫小網(wǎng)紅拍短視頻”。但工作太累了，經(jīng)常熬夜到兩三點，公司又取消了年終獎，過完年回來他就離職了。

那時的他對吃什么還是有期待的。辦完離職手續(xù)那天下午，他一口氣點了四份外賣——一整份貴州酸湯魚、一大袋鍋巴薯片，就連精釀啤酒都來自兩家不同的店鋪?；氐郊抑?，外賣在桌上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一口接一口地塞下食物——就像是要用胃記住這一天。吃完飯，手機一扔，他倒在床上就睡了。

那么，自己是何時不再享受食物了？

孫遠記得，自己離職第一個月，吃了睡，睡了吃。第二個月天氣暖和點，他偶爾出去走走。到了第三個月，情況發(fā)生變化，他胖了二十多斤，開始考慮找工作后，吃東西的欲望驟然下降，“再沒點過飯店的外賣”。

“剩菜盲盒”就是在這時闖入他的生活。

剩菜盲盒通常指商家為了減少浪費，將臨期食品或當(dāng)日未售出庫存，以盲盒形式打折賣出。在社交平臺上搜索“剩菜盲盒”會出現(xiàn)上千條筆記，面包、奶茶、水餃、輕食都可以被裝入盲盒。作為一種剛剛興起的新型生活方式，購買剩菜盲盒的理由有很多，有人為了實惠環(huán)保，有人為了嘗鮮打卡，也有人真的靠剩菜盲盒度過了一段暫時不太寬裕的時光。

而剛開始，孫遠只是感到新奇，在一個平臺上，他花7.9元買了一小份包子盲盒，結(jié)果開出兩張肉餅、一張菜餅和三張面餅，夠他吃上兩天。后來，他又花11.9元買了大份包子盲盒，這次的食物更豐富了，除了上面那些，還有煎蛋和包子。這讓孫遠驚喜不已，畢竟在北京，11.9元可能剛夠買一碗面條。

某種意義上，剩菜盲盒讓沒有收入來源的他，也能偶爾改善生活。比如有一次，他花了39.9元，買到了一家日料店的壽司盲盒，一共有兩盒原價三十多元的金槍魚壽司，外加三四盒小菜。

嘗試過小程序上的各類盲盒，孫遠的購買領(lǐng)域又拓展到便利店和生鮮超市。

時間是新鮮度的敵人，對這些地方來說尤其如此。比如盒馬日日鮮，明明蔬菜到了第二天依然能吃，但就不能算是“日日鮮”了，價格也會因此跳水。而對于當(dāng)天售賣的熟食來說，更是如此，通常當(dāng)天晚上八九點就是分界線，在那之后，它們統(tǒng)一會成為“剩菜”，成為孫遠這類人群的獵物。

從耐心上說，孫遠是個合格的獵手。比如買盒馬的果切，買一送一的時候他不會出手，他會耐心等到九點半以后，售貨員高喊“買一送二”時下手。買熟食也不錯，當(dāng)成剩菜賣時通常是半價，回家放冰箱能吃兩三天。而在便利蜂，八九點以后，眼前是一片紅色標簽，除了飯團、便當(dāng)，還有便宜牛奶和一兩元錢的包子、肉串。這樣，不超過50元，就能買上三四天的食物。

另一種生活

人與食物的關(guān)系往往反映著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

也有開心買剩菜盲盒的年輕人。比如居住在成都的張茜，她每次買剩菜盲盒都很開心，因為這恰好符合她的消費理念——實用、實惠，以及環(huán)保。

張茜一家人都有早餐吃面包的習(xí)慣，上午在剩菜盲盒的平臺上下單，晚上就可以用三折左右的價格，拎回一大袋面包。兒子會興奮地打開袋子，挑選第二天的早餐。

還有一次，她想著“要是能開出草莓面包就好了”，結(jié)果打開袋子，居然真的有草莓面包躺在里面，“那種感覺是花錢也買不來的雙倍開心”。

而在剩菜盲盒更普及的國外，每天都有人在參與“搶盒大戰(zhàn)”。這其中的主力購買群體，就是留學(xué)生。

4年前，李魏去英國就讀本科，一年要花家里幾十萬元。她吃得很省，常用燕麥奶和黃油餅干打發(fā)午餐。英國街邊的壽司店，她也饞過，但一盒迷你泡菜壽司就要6英鎊，她心疼錢，舍不得買。初到英國一年，她瘦了二十多斤。

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英國有剩菜盲盒。

對比之下，無論是從選擇面還是普及度來說，國內(nèi)的剩菜盲盒都只是初級階段。在平臺上，按照攻略，她挑選了一家連鎖咖啡店，距離公寓只有800米，店里的午餐盲盒僅售4英鎊。那是長期只在學(xué)校和公寓間往返的她，第一次為購買食物出門。

一開始，她還懷著一種羞恥感，擔(dān)心買剩菜會受到店員冷遇。但年輕店員只是禮貌地請她先坐下，等待正價購買顧客結(jié)賬完畢，沒過一會兒，就笑瞇瞇地走來問她想吃什么。在李魏不解的目光中，另一位中年店員招手示意她來到展柜旁，“剩下的熱食都可以挑選，選夠12英鎊”。

李魏不好意思挑太久，只隨機拿了一份蔬菜湯、雞肉卷和一盒芝士焗菜花?；氐焦?，久違地吃到熱乎午餐，她不禁后悔，“怎么不早點用剩菜盲盒”。

后來，吃得多了，就沒有當(dāng)初的羞恥感了，這甚至成了她的一種生活方式。連續(xù)兩年“沉迷”剩菜盲盒，讓李魏成了“搶菜能手”，為了買到更好的盲盒，她還會根據(jù)評分進行篩選。她每次會先搶熱門餐食，可以逛街般挑選平時舍不得買的10英鎊奶茶或是15英鎊法國甜點，現(xiàn)在它們統(tǒng)統(tǒng)只售3英鎊，而且還是雙人份。

但吃剩菜盲盒，也有不愉快的經(jīng)歷。

在加拿大留學(xué)的藍淺淺聽朋友說，在超市，只要是顧客退回的食品，哪怕沒開封，都要扔掉，“這真的太浪費了”。所以，她專門去當(dāng)?shù)赜袡C食品高端超市買了一份盲盒，但從店員手中接過厚厚的紙袋后，盲盒里竟然還放了兩本健康雜志湊數(shù)。還有一次，她去炸雞店買剩菜盲盒，結(jié)果盲盒里只有三塊油膩炸雞、幾根土豆條，還有幾瓶已經(jīng)開封的飲料。后來，她就再也不買剩菜盲盒了。

反抗

對失業(yè)了3個月的孫遠來說，省錢，還不是購買剩菜盲盒的主要原因。

他反復(fù)強調(diào)，雖然已經(jīng)失業(yè)3個月，但還不至于“彈盡糧絕”，積蓄和偶爾接到的私活，讓他暫時還能應(yīng)付生活。買剩菜盲盒更多是因為，“有時會懷疑，食物是不是真的是生活必需品”。

孫遠所住的公寓樓下，有東北菜館、燒烤和麻辣燙店。剛搬來時，他不理解，為什么以網(wǎng)紅、明星扎堆著稱的百子灣，飲食選擇會如此“接地氣”？這里離精致繁華的國貿(mào)只有5公里，卻完美呈現(xiàn)了都市的另一面——到處是晃眼的店鋪燈光、地攤類食物和坐在街邊喧鬧的食客。

搬家半年后，孫遠才逐漸適應(yīng)百子灣的飲食體系。在辦公室中重復(fù)、乏味的工作，讓他格外渴望重油重鹽和酒精的刺激。去年冬天，他最常做的工作是刷短視頻，“看網(wǎng)上流行哪種段子，換個場景，復(fù)刻給我們公司的網(wǎng)紅”，這讓他吃不下清淡的食物，還沉迷于每晚灌下一瓶冰啤酒，“好像就能把對工作的反胃沖下去”。

這已經(jīng)是他畢業(yè)后換的第5份工作，他經(jīng)歷過廣告、教培、網(wǎng)紅經(jīng)濟幾個不同行業(yè)，離職原因都大同小異，“太累了”“沒意義”“賺不到錢”。離職前，領(lǐng)導(dǎo)提醒他“現(xiàn)在工作難找”，他說“已經(jīng)考慮好了”，每天做盯著流量數(shù)據(jù)、復(fù)制熱梗段子的工作，他累了。

現(xiàn)在，離職第3個月，疲憊感消失，焦慮感升上來。情緒反饋到生活中，他對食物的欲望越發(fā)下降，有時和朋友出去吃飯，“也嘗不出特別的美味”，也不想和人交流。合租的廚房太過臟亂，他為此單獨買了微波爐，用來加熱各處買來的“剩菜盲盒”。

那一個月，他得了兩次口腔潰瘍。他依靠剩菜盲盒維持生存，但很顯然，在生存之上的所需之物，剩菜盲盒并沒能給予他。

與此同時，吃剩菜盲盒作為一種選擇，也會遭遇一些偏見。

盡管到了現(xiàn)在，為了省錢購買剩菜盲盒，李魏已經(jīng)一點也不覺得丟臉。她說起自己吃剩菜盲盒的時候頗為平靜，但她的家人朋友卻為此感到震驚，覺得“難以理解”，親近的朋友會隱晦地問她：“面臨經(jīng)濟困難嗎？”姥姥甚至打電話責(zé)備她的父母，沒有多給她點生活費。

實際上，選擇吃剩菜盲盒，源自她心中的負罪感。

17歲之前的李魏，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經(jīng)?；◣装僭埧统燥垼總€月都會購買衣服、鞋子、包，平時“能打車絕不走路”。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出國讀書之后，家里要為她額外支出高昂的學(xué)費和房租。在英國，每多花一便士都會給她帶來負罪感。

依靠吃剩菜盲盒等手段，一年下來，她學(xué)費、房租和生活費一起，花了不到30萬元人民幣，而她身邊朋友的平均開銷都在60萬左右。

列車總要前行

最近，吃了一段時間剩菜盲盒后，孫遠也想通了，決定在夏日將盡時離開北京。

父母聽說他狀態(tài)不好，支持他先回家待一段時間，“在老一輩眼里，好好吃飯是天大的事，聽說我吃不下飯，找工作、結(jié)婚、生孩子，他們什么都不催了。”現(xiàn)在唯一牽絆住孫遠的是房子，租期還有3個月，提前離開，他要白白賠掉三千多元押金。

他想趁這段時間，再多接些策劃、剪輯的短工，攢點休息的本錢。盡管還是沒想清楚未來的方向，但能短暫停下，生活驟然變得輕松，“每天滴滴答答倒計時，提醒我找工作的鬧鐘，終于消失了”。

他能感受到身體正在一點點恢復(fù)通暢，好像壓在各處的石頭，一顆顆滾落。食欲也正在慢慢恢復(fù)。孫遠不再執(zhí)著于剩菜盲盒，有時會主動約朋友聚餐，“想在離開前，把想吃的餐廳都打卡一遍”。

有時到了夜晚，孫遠還是會下意識地走進便利店，忍不住購買打折飯團，剩菜盲盒陪伴他度過了一段艱難時光，他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個冬天的松鼠，還改不掉囤積食物的習(xí)性。

也有人依然堅持著這個習(xí)慣，甚至有些依賴它。

比起剛到英國時，要依靠超市臨期產(chǎn)品節(jié)省開支，李魏現(xiàn)在覺得，剩菜盲盒的存在，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購買剩菜盲盒甚至成了她的一種精神娛樂方式，她會根據(jù)盲盒內(nèi)容判斷每日運勢，還試圖集齊法式蛋糕店的精品小蛋糕，“每次去領(lǐng)盲盒前，都會對著櫥窗許愿，如果剛好拿到想吃的那款，就會超級開心”。

只有偶爾拿到獎學(xué)金，她才有底氣去買不打折的水果。過生日時，她會為自己多買兩個剩菜盲盒慶祝。這意味著，省錢不光能減輕愧疚，有時還給李魏帶來了掌控生活的成就感。

沒有工作的孫遠也是一樣。剩菜盲盒對應(yīng)的那種生活，他體驗過，習(xí)慣過，最終學(xué)會了向前看。

他所住的公寓樓下有一段鐵軌，夏天來臨后，他常會在傍晚來到軌道旁，看著火車呼嘯而過，轟隆轟隆的聲響，壓過了腦中煩惱的雜音。“不論怎樣，列車總是會向前跑的?！彼f。

摘自微信公眾號“每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