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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枚戒指名叫“I do”

      2023-08-04 09:33:35淡巴菰
      福建文學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威廉

      淡巴菰

      1

      林乙貞是在那年秋天患上抑郁癥的。

      有人說抑郁的人自己不曉得自己抑郁了,其實不總是這樣。至少林乙貞最初是察覺到了的。那天早上她洗臉時感覺嘴角有點疼,湊到那許久沒照過、已經(jīng)被水汽蒙得半透明的鏡子前,看到一個綠豆大的火癤子。也正是在那一刻,她嚇了一跳,打量著鏡中人,像看到了一個陌生人。她的臉不知何時被凍住了,凍成了沒有表情的冰塊。她想起頭天在電梯里遇到樓上那對面容和善的老夫妻,竟然連客氣的笑都擠不出來。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能專心看完一集電視劇,不能順利讀完一頁書,在吃飯睡覺甚至洗澡走路時,那兩個詞總像她身體的一部分一樣,隨時隨地在她眼前晃。

      威廉。戒指。

      有時,它們活起來,她眼前是那不再年輕卻總偉岸英挺的身影,一個鑲著三粒碎鉆的銀色指環(huán)。

      那個男人,她平生只見過兩次。那枚戒指,她只在得到的時候戴了半天。她和他們似乎又從未分離。不在身邊,而在心底。他們帶給她的溫暖和浪漫,是她藏在心底的珍寶,是她此生不多的亮色??墒?,她竟然失去了他們,那么無能為力地失去了!

      雖然牟修遠送給過她許多貴重的名牌飾品,Tiffany的項鏈、Rolex的表、Gucci的太陽眼鏡……可她每次收到時只禮貌地打開看一眼,便放在衣柜那層放小物品的擱架上,再也不去觸碰。

      她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不花錢的,不僅她沒花錢,他也一分錢沒花,是別人送他的,他轉(zhuǎn)一下手而已。

      她曾經(jīng)試著愛上他??伤暩星闉榻麉^(qū),不允許她往那方面懷絲毫念想。生存的緊迫感讓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漂來的木頭,她沒勇氣放棄它。

      近三十歲才來北京漂泊,她吃夠了獨自闖蕩的苦頭。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租住在石景山區(qū)一個老舊的筒子樓里,每周五天去遠在東邊的小莊上班。早晨六點起床,在樓下邊等公交車邊買個雞蛋灌餅吃,坐三站,到達八寶山地鐵口,運氣好能擠上那永遠滿得快要爆的車廂,站在那兒根本不用抓住吊環(huán),前后左右是同類的身體做成的肉墻,就算緊急剎車也不會摔倒。站十八站后下去,走迷宮一般七拐八彎出地鐵來到地上,等紅綠燈,過馬路,走一站地,去等公交車,擠上去坐(站)五站,下來,走一里地到那家讀書周刊打卡。緊趕慢趕,她每天往返花在路上的時間近三個小時!

      她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年終末位淘汰,她和另一個老實厚道的陜西男編輯居然被告知不再續(xù)合同。

      她又通過報攤上的手遞手廣告找到一個旅游雜志的編輯工作。那雜志的投資人據(jù)說是某位部長的公子,委派了他的情人負責一切采編運營事務。那女主編三十出頭,因節(jié)食而瘦得只剩骨頭,胸前卻豐滿得像塞著兩個肉丸子,喜歡披掛著各種耀眼的飾品,走路環(huán)佩叮當,打量乙貞的眼神總帶著挑剔與戒備,盡管她嫻熟的寫作功底讓其他幾位年輕同事羨慕不已。很快大家都知趣地看出來主編對乙貞的不待見:“林乙貞這孩子不合群,太有主心骨……”大家逐漸都自覺地疏遠了她,至少在主編面前不跟她走近。其實女主編說得沒錯,乙貞像個影子一般獨來獨往、少言寡語,那不聲不響本身就像個氣泡,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與周圍的一切隔開??芍骶幱诌`心地聘用了她,因為她實在靠得住,從來都麻利地完成她分內(nèi)的稿件,無論是去采訪還是約稿,她從不塌方。

      乙貞從心底比誰都渴望友情。可她拋下家鄉(xiāng)那份報社的穩(wěn)定工作出來漂泊,保住飯碗是她的首要目標。她能跟同事們說什么?說她是逃婚出來的?這在他們聽來一定是天大的笑話。他們都比她年輕,似乎個個家境都不錯,不時邊喝咖啡邊熱鬧地談論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聊要看的電影和新開的餐館。她不想撒謊,又不能敞開心扉,同事們那種看似透明的閑聊只讓她感覺自己是個異類。

      她知道那雜志沒什么前景,發(fā)行量小不說,定位和女主編的脾氣一樣不穩(wěn)定,要想在花花綠綠的報攤上占有一席之地根本不可能。但她仍想做下去,她喜歡碼字,喜歡從指尖流淌出一篇篇文字的感覺。而且,那雜志社地處長安街某棟很有歷史感的老式樓房里,褪色的紅地磚,踩上去咚咚響的木樓梯,她喜歡那種活在過去的懷舊氛圍。

      “林乙貞就是你?我看這雜志也就你的文章像回事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蹦莻€春天,北京街頭的紫玉蘭白玉蘭正開得端莊,部長公子心血來潮到雜志社小坐??匆娮哺叱鰟e人一截的女編輯和那桌簽,他停下來打量著她。

      這氣定神閑的男子果然有公子哥兒派頭,坐在老板桌后面,穿著質(zhì)地柔軟的進口小牛皮鞋的雙腳斜搭在一個文件柜上:“你有多高?不去當模特兒,在這兒碼字兒?”他長得其實相當有型,氣質(zhì)不俗,讓乙貞想到男演員劉燁,有點好奇他怎么選了肉丸子當情人,她記得有人說女主編為了隆胸,專門飛了好幾趟韓國。

      在他有些自來熟的戲謔目光中,乙貞笑了笑說:“碼字兒更適合我?!?/p>

      “你得有一米七吧?女孩子顯個兒,你比我都顯高。我一米八三……過來比比?!闭f著他已經(jīng)站起來,招呼乙貞走近些。

      “一米六九?!彼龍蟮氖亲约汗饽_的身高。即使穿平底鞋,乙貞也有一米七二,可她從不以自己的身高為傲。站在人群中望著別人的頭頂,她總感覺高個兒有點傻。

      乙貞那天穿了新買的高跟皮靴,她的頭頂幾乎達到這帥哥的耳垂。她聞到了他身上叫不上名字來的古龍水味,若有若無的神秘氣息,好聞得讓人相信那就是那男人身體的氣味。

      她臉紅著退后幾步說:“您沒事,我就回去干活兒了,手頭的照片還沒……”

      “喲,這是開小會兒呢?不方便我就一會兒再來。”剛把頭發(fā)從金黃染成火烈鳥紅的女主編推開半掩的門,比身子先探進來的是那張化著濃妝的臉。話雖如此,卻并沒止步,徑自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笑,斜睨著屋中的男人。

      乙貞笑著說了句“您二位忙,我去弄稿子”,就趕緊走了出去,在那女主編意味深長的注視下,好像她真做了什么心虛的事。

      那期雜志付印了,乙貞也接到了女主編的辭退信,理由是雜志定位改變,適合她的欄目不再保留了。

      2

      林乙貞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再找一份工作。她既然出來了,就沒有退路。而且,當年她離開得那么決絕。

      “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放著大好的前途不要,你成心要這個家難看……你怎么就那么心腸硬?”聽她說寧愿單身到老也不肯嫁給副市長的兒子,母親立即跟她翻了臉。其實何止是母親,三姑六婆都認為她不識抬舉,把這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運給攪黃了。弟弟剛混了個外貿(mào)大專文憑,市招商局正在招人,他托人投了簡歷。當了一輩子機關(guān)科員的父親即將退休,一心巴望著弄個副處級調(diào)研員。母親倒是早退休了,可兒子丈夫的前景與她休戚相關(guān)。乙貞明白,全家所有的希望都懸在一個人身上——分管這兩個部門的副市長,如果成了他的兒媳婦,一切都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這一根筋的乙貞不管不顧。她一下成了所有人痛恨的自私鬼。

      “即便沒有這檔婚事,我也是要離開的。老張老李他們可以一杯茶一張報熬到退休,那樣的一輩子,我想想都絕望!為了評個職稱,為了一官半職,削尖腦袋鉆營算計……我真心有不甘?!彼髮W同學、唯一的好友谷岫兩年前去了美國,兩人不時寫郵件互通消息。和乙貞的急于擺脫不同,在市外辦工作的谷岫是被父母逼到大洋彼岸的——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格不羈的她任性地戀上了領(lǐng)導的司機。她在大學做英語系教授的父母不允許女兒犯如此幼稚低級的錯誤,動用關(guān)系把司機解聘不說,怕他們藕斷絲連,又請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的老同學幫忙,把谷岫弄去留學。

      情傷果然和感冒一樣,是最容易痊愈和被遺忘的。谷岫在美國順利拿到了會計學碩士學位,還和一個相貌斯文說著臺灣普通話的博士結(jié)了婚。因為喜歡夏威夷的熱帶風光,兩人在那兒買了一座帶漂亮花園的房子,她給乙貞寄過照片,小兩口和一個可愛的baby、兩只折耳貓偎在沙發(fā)上其樂融融。

      乙貞一直覺得人生下來就是不平等的。同樣是父母干預,谷岫的父母把孩子從牛角尖推到一條開闊的大路上去。她的父母則視她為一個跳板,急于揪住她得到手邊的實惠。

      離開那個距北京只有兩小時車程的中等城市,乙貞一點也不留戀,她想自己也許真如母親說的心腸太硬。可她的心腸也不是一天變硬的吧?她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從小到大,她幾乎不記得自己穿過新衣服,不是揀母親穿剩的就是哪個表姐妹淘汰的。鄰居家才七八歲的小女孩看她總穿那膝蓋處都磨褪色了的藍褲子和白球鞋,忍不住好奇地問:“我媽說你只有一條褲子一雙鞋,對嗎?”讀小學時她經(jīng)常胃疼,因為早餐幾乎總吃剩飯。她后來離開家去省城讀大學,母親甚至從未給過她一把家里的鑰匙,好像她已經(jīng)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大二時她獲得了一筆獎學金,去南方出差的父親一時高興,給她買回來一件湖藍色的羽絨服,帶棕色的假毛領(lǐng),她喜歡得不得了,可母親穿上了再也沒脫下。寒假開學時,乙貞穿著母親那件袖口已經(jīng)磨禿了的舊呢大衣離開了家。

      她從沒怨恨過誰。作為出生在普通家庭的長女,她只能委屈自己,不管喜不喜歡,他們畢竟都是家人。

      尤其是對能干好勝的母親,她更是愛恨交加。她母親十歲時死了媽,十二歲就跟著戲班子走村串鄉(xiāng)去唱河北梆子。那個饑餓的年代,為了能省下點口糧,她每頓飯省下一個饅頭,攢夠一布包就走幾十里路回家給她面黃肌瘦的父親和弟妹們救急。“麥收剛過,趁別人都在歇晌,我就頂著大太陽去地里撿麥穗,揉成麥粒兒,好帶回家……”她喜歡聽母親講那些舊事。舊時光里的母親是懂事的可愛的,是讓她心酸的小姑娘。

      就那樣,母親的父親仍是餓得吃觀音土全身浮腫,最后留下五個孩子撒手去了。乙貞的母親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把弟妹們一個個拉扯大。這遭遇,或許就因此格外怕人低看?她處處不甘居人后,成了一個特別要面子的女人。

      仗著當年學戲認字有點文化,她進城當了工人,憑著清秀的長相,嫁給了乙貞的父親,一個在機關(guān)寫材料的小科員。

      乙貞知道,她家其實并不比別人窮,只是母親似乎從未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自她懂事起就看到,母親對外人遠勝過對家人,困難年代但凡弄到點好吃的,她都會趕緊去送給妹妹和弟弟幾家,他們欣喜的樣子似乎比她自己的孩子吃上幾口更使她受用。中午飯點兒上,突然來了客人,明明可以添一雙筷子的事,母親一定要慷慨地去下飯館,七碟八碗點一桌菜。打包的剩菜,乙貞姐弟就要上頓下頓接連吃幾天,那時沒有冰箱,吃到最后都一股餿味兒。別人夸贊的表情和背后豎起的大拇指,似乎是母親人生的勛章。

      乙貞讀小學時母親調(diào)到了石棉廠上班,那是個純體力勞動工種——坐在織布機一樣的木架子上,雙腳踩動兩塊懸空木板,吊在空中的經(jīng)線上下交合,兩手執(zhí)梭來回引緯線穿行,一條巴掌寬的石棉線織成的帶子就越來越長。那是計件兒的活兒,按重量計收入。母親不肯屈居人后,也為了多掙錢,總是讓乙貞放學后吃幾口東西去替換她,有時一干就是兩三個小時。為了完成當天的作業(yè),乙貞只能熬夜,早晨走路去上學的路上都差點兒睡著。

      有年夏天也不知誰發(fā)現(xiàn)南郊新建了一個冰棍廠,于是乙貞和弟弟開始推起四輪木箱子賣冰棍兒。不像沒生意時就捧著《少年文藝》和《故事會》看的乙貞,弟弟天生不愛讀書,對賣冰棍好像很熱衷,他總是心滿意足地把最后化了的幾根不完整的冰棍吞進肚子。

      “我都不敢認你家閨女了,一夏天足足長高了半個頭!”鄰居們對母親的大呼小叫讓乙貞也去照鏡子,她紅潤的小臉曬黑了不少,個子卻像拔節(jié)的高粱稈躥了一大截,褲子和上衣都吊在身上,像陡然縮了水。每天在烈日下走動,她的胃口比父親的還大,就著一盤泡蘿卜,她可以吃兩個大饅頭。

      讀高一時,乙貞已經(jīng)在體育課上從隊中排到隊首。她眉眼并不醒目,卻因為臉小,鼻梁挺拔周正,黑發(fā)長長地披散著,像閃著光的馬鬃,因此仍是個很吸引男生的女孩。只是一般人不敢去搭訕她,除了她沉靜寡言的性格,對身形不夠高大的男生來說,她確實有點高不敢攀。

      她知道自己指望不上任何人,一口氣讀到研究生畢業(yè),喜歡讀書碼字,到了市報社當副刊編輯。

      副市長的兒子顯然是個底氣十足的男人。他年紀雖輕,但已經(jīng)在稅務局辦公室當上了副主任,當然誰都知道他的捷徑和后臺。這公子喜歡寫些豆腐塊的小散文和詩歌,四處投稿。報社副刊部主任礙于他父親的情面,也給他發(fā)過幾篇。為了融洽關(guān)系,他請副刊部全體編輯去吃離報社不遠的洛陽水席,也正是在那天的飯局上,他被不聲不響縮在人群中的乙貞弄得像掉了魂兒。他之前讀到過她的名字和她寫的文章,還以為是個老道的中年婦女。

      他當晚就給她寫了一首詩,贊她是“春日下,一朵不染塵埃的榆錢”。乙貞只是客氣地應對著,像對待其他熱衷投稿的人一樣不卑不亢。直到某天,部門主任婉轉(zhuǎn)地打探她的口風:“人家是真心實意,為你,把處了三年的女朋友都推了……他的婚房都準備好了,有兩處房產(chǎn),都在相當好的小區(qū)?!币邑懶πφf自己看到報社領(lǐng)導都躲著走,哪兒敢和市里當官兒的攀親戚?其實不是她清高,她真對那位面白無須還溜肩膀的男人沒好感。

      那主任不肯放棄成人之美的機會,私下去找了乙貞的父親,他們過去曾一起共過事。于是,不識抬舉的乙貞一咬牙去了北京。

      她所生長的古城雖然離北京只有二百公里,她兒時也曾在天安門廣場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留過影,可她小小的心里早就知道,那里與家鄉(xiāng)完全是兩個世界。北京的樓宇、馬路、車輛、人流,都掛著與別處不一樣的表情,它們是生疏的是堅硬的。外鄉(xiāng)人偶入其間,就像小螞蟻落入了巨大冰冷的鋼鐵機器中,在齒輪不為誰停留的運轉(zhuǎn)中,越發(fā)感覺自己的卑微無助。

      可是北京又廣闊浩瀚得像一個海,與她那一潭死水一般的家鄉(xiāng)相比,至少讓人有拼命跳進去撲通一番的沖動。

      乙貞在北京一漂就是五年,最后總算在房價相對便宜的南城按揭買了一套小兩居,離她上班地點打車不過十五分鐘。她當時所在的報社是一家行業(yè)報,隸屬于上邊的部委。仍是不擅應酬交際,仍是形單影只,她干了將近三年,隨時準備著會被開掉走人。“沒關(guān)系,換工作就像換件衣服。沒了再找,機會總有,沒準兒還會比上次更好?!惫柔兜脑捵屗膊辉傧襁^去那么緊張焦慮,出來混,本來就是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可人往往不奢求什么的時候,什么便會意外地不期而至。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家旱澇保收沒什么壓力更沒什么活力的地方一待就成了老員工,當然,她知道保住這飯碗的不是她的能力和運氣,而是某天忽然撐在她頭上的那把大傘。

      “小林,你這長腿姑娘辛苦一趟,把這份簡報趕緊給部里送去。但愿新來的這位秘書長別像他的前任,老惦記著把咱這報紙和雜志合并……雜志多年都入不敷出,合一塊兒不把咱們拖累死?”那個夏天的黃昏,辦公室黃主任火急火燎地各屋敲門,看到還沒下班的林乙貞,臨時抓壯丁讓她去跑腿兒。那報社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正式員工,有事業(yè)編制和級別的國家工作人員,另一小部分是從社會上招聘來的合同制不在編人員??雌饋泶蠹叶家粯痈苫顑?,可待遇甚至在領(lǐng)導心目中的地位都是不同的。誰都知道,比起端著鐵飯碗的正式人員,合同制們要聽話好用得多。

      林乙貞第一次被點名去機關(guān),自然不敢怠慢,她在下班前十分鐘打車趕到。

      她把那簡報遞給坐在桌子后面的牟秘書長時,綠底白點連衣裙的領(lǐng)口都被汗?jié)窳艘黄?/p>

      她原想送到了就走人,可那目光犀利的年輕領(lǐng)導接過那幾頁紙很快速認真地瀏覽著,然后抬頭示意她坐在那張長沙發(fā)上,接著又看起來。

      她坐在那兒,環(huán)顧了一下這比報社總編的辦公室還氣派的房間,目光落在桌子后的男人身上。不像許多當官的體形偏胖甚至臃腫,他是個相當干練挺拔的中等個子,四十多歲,濃密利索的寸頭,方正的瘦臉有點黑,皮膚相當光潔,儼然一個飲食有度起居自律的人。他雖然也穿著許多機關(guān)男人愛穿的白襯衣,可敏銳的目光和不拖泥帶水的舉止,在乙貞眼里更像個訓練有素的軍人。

      “你叫林乙貞?到報社工作多久了?”他忽然抬起頭望著她,把那簡報放進桌上一個文件夾里。

      他又問了她對這張報紙的看法,目光仍是錐子一般銳利的,臉色卻緩和了,甚至還現(xiàn)出幾分有意的親切。她的故鄉(xiāng)、畢業(yè)學校、在北京的經(jīng)歷、如今住哪兒……他跟她聊起了家常。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乙貞看到窗外的夕陽把那片狹長的云從粉紅變成了蝦青色。

      “我太太出差了,家里也沒飯吃,我請你在旁邊那家臺灣小館隨便吃點好不好?”明明是商量的口氣,可林乙貞感覺到自己沒有勇氣也不應該說不。

      他顯然對吃是相當講究的,問了乙貞有沒有什么忌口的,就果斷熟練地點了起來,除了三杯雞,其他幾樣乙貞都叫不上菜名,涼熱葷素搭配,都是小份,精致而不浪費。

      他不再像剛才一樣問她問題,而是講起了自己在松花江邊的故鄉(xiāng),講他當年如何落榜三次才如愿進了北京的名牌大學,講高出他一頭酷愛打籃球的十五歲的兒子,講他經(jīng)常出差在金融系統(tǒng)呼風喚雨的太太。

      乙貞只是微笑地聽著,慢慢地吃著,極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像個稱職的聽眾和陪吃者。

      一結(jié)賬,居然五百多塊??吹剿槔靥统鲥X包把信用卡遞給服務員,林乙貞的臉有些發(fā)燒,感覺自己無端白吃占了人家的便宜。

      “發(fā)票抬頭寫哪兒?”服務員顯然認識這位??停鲃涌蜌獾貑?。

      “先開個收據(jù)吧,回頭我一起來開?!彼患偎妓鞯卣f。

      聽了這話,林乙貞有些意外,卻似乎踏實了些,原來這飯是可以報銷的。

      他們起身走出飯館。乙貞打算走一站去坐地鐵,夜色中暑氣消散了許多,街上仍有不少往來的行人,一個個都備受夏天酷熱折磨的樣子??伤磉呥@位領(lǐng)導顯然是個例外,似乎他有一副鐵骨似的,普通人受不了的事,對他都不是問題,他隨時都精力充沛,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控中。

      “我開車送你一趟吧,別來回倒車了,一個女孩子大晚上的?!彼Z氣委婉卻不容置疑。

      乙貞坐進他那輛帕薩特車里。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北京的夜色那么美。長安街上華燈初放,似一束束璀璨的花束,映著暗紅的墻,緩緩地從車窗外流過,像電影中的場景。

      一路上他們沒再聊天。那靜謐似乎是一種默契,讓兩個本來生疏的人顯得親近??斓剿诘男^(qū)時,乙貞才開口,告訴他在哪個路口拐彎。

      “以后單位有什么麻煩事兒,可以跟我說。對了,你剛才說你有碩士文憑,將來有機會可以考慮調(diào)進來成為正式員工。”乙貞下車道別時,他望著她說。仍是沒有客套沒有笑容的臉,卻分明透著自然的關(guān)切,似乎她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3

      一個月后,乙貞正在準備國慶特刊的稿件,桌上內(nèi)線電話響,黃主任的聲音洪亮得刺耳,她趕緊把話筒拿遠點?!靶×职。憬裉煜挛绯鱿幌律缋锏纳顣?,部里的領(lǐng)導要來參加,點名要非在編員工到場,還點了你的名?!?/p>

      “我?”

      “記得上次抓你的差不?送簡報!領(lǐng)導記著你哩!”

      那是林乙貞第二次看到牟修遠。坐在那有五六十人的小會議室,她當然不會上前打招呼,而是坐在最后排的角落,像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一般??伤浪吹搅怂?,雖然他不講話,也在專注地傾聽別人發(fā)言,偶爾還在小本子上記點什么。她想起那個夜晚,越發(fā)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尤其她看到平時派頭十足的報社領(lǐng)導和滑頭刁鉆的老員工在他面前都縮頭縮腦的樣子。她表面鎮(zhèn)定地心跳著,平生第一次,似乎在職場有了一點底氣。

      半年后,林乙貞被提拔為周末版的責任編輯,雖然只比以前的編輯多了一個前綴,收入?yún)s幾乎翻了一倍。責任編輯雖然不是什么職務,卻是讓許多編輯都眼紅的頭銜,相當于編輯里面的資深者。

      “人家可是攀上高枝了,招呼都打到總編那兒去了……”

      “你甭眼兒氣,不是人人都有那大長腿可以撇開。你說也是,有那身段掙錢多容易,咱倆進社的時候她在哪兒?”

      那天中午林乙貞去報社旁的小飯館吃午飯,排隊等位時,聽到旁邊火車卡座里兩個女人在邊吃邊聊,聲音有些耳熟,她站起來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正是自己的同事。其中一位顯然也看到了她,尷尬地擠出了個笑,埋下頭紅著臉繼續(xù)扒拉碗里的面條。

      乙貞轉(zhuǎn)身拉門走了出去,她羞憤得走路都有些踉蹌。她手腳冰涼,餓著肚子走回報社,連那看門的老頭似乎都隔著那扇小玻璃窗在嘲笑她。路過公告欄,她甚至哆嗦著把墻上貼著的幾張通告逐一看了一遍,懷疑那上面是否寫著影射她的不堪入目的文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頭腦昏沉地回到家,越想越憋屈,她原來早成了笑柄!她甚至想從明天起再也不踏進那報社大門一步了。坐立不安,她四處翻抽屜,找到那張名片,對著上面的手機號撥了一半,又放棄了。

      她不想被他低看。畢竟他們沒什么交情,只不過吃了一次飯。

      她也不想那么容易地被別人的話左右著。

      她早已不是剛出校門沒受過委屈的小姑娘了。她讀中學那年暑假去罐頭廠打零工——用一把不銹鋼小勺把切成兩半并煮過的桃子里的桃核挖出來。按重量計收入,五分錢十斤。她是個手腳麻利的女孩,一想到一個夏天可以掙二三十塊錢,就干得很帶勁兒。月底快結(jié)賬了,女車間主任走向或蹲或坐正在干活兒的人們,大聲指責她挖得不干凈,不能給她按五分錢十斤計。

      乙貞氣得臉比泡在水里的手還紅:“憑什么說我挖得不干凈?你為什么到月底了才說?”

      那主任顯然被這小女生氣到了,瞪大了三角眼說:“這兒我說了算,沒那么多為什么!”

      車間寬敞的水泥地面總汪著水,乙貞嚯地站起來,大長腿踩得腳下的雨靴呱呱有聲,她緊走幾步,把那盆子里還剩一半的桃兒倒回大鍋里,扭頭就走了。

      那主任曾與她媽做過同事,后來也不知怎么知道了這娘倆的關(guān)系,“敢情那是你閨女呀?那孩子脾氣可夠倔的。那么多人看著,她愣把我撂那兒,說走就走了……”

      后來,她媽說了那句為數(shù)不多的被她記住了的話,“人都有張嘴。人活著,你不能不讓別人嵌言兒。愛聽不愛聽,都得受著?!鼻堆詢菏呛颖蓖猎挘馑际前H議論。

      乙貞從此學會了忍耐。

      接下來的日子,她照樣若無其事地去報社上班,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那個周五的下午,她正準備把稿件再理一遍就回家,桌上的電話響了。

      “是小林嗎?晚上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吃個飯。”居然是牟修遠,聲音仍是利索干脆,沒什么感情色彩,似乎只是在說稿子寫完了就交上來吧。

      “您好。怎么……打到這兒來了?”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很慶幸只有一位同事還在座位上,正搖頭晃腦地戴著耳機聽音樂。

      “我給了你名片,可你沒給我呀。我不知道你的手機號?!彼^續(x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今天不行,有稿子還沒寫完,得加班?!彼恢罏槭裁匆仆?,這話就那么自然地不經(jīng)大腦冒了出來。

      “那好,以后再說吧。再見。”說著,電話掛斷了。

      乙貞呆坐了一會兒,先是不確定那電話是否是真的。是因為被人惦記嗎?她心里涌出一絲甜滋滋的味道。

      報社每周都要評上周的優(yōu)秀稿件,為了公平,評委會成員是總編臨時委派的,每月一換。被評優(yōu)的稿件,不僅有三百元的獎金,還是年終考核的重要指標。

      “我們都很奇怪她為什么要這樣?按理說,哪個主任不希望自己的部門多得幾個優(yōu)秀?可她畢竟是你部門的頭兒,說了一通理由,別人也不好反駁……”給她透風的是一位老編委,說有兩次她的稿件已經(jīng)被評委提名為優(yōu)秀了,在最后關(guān)頭卻被她自己的部門主任否定了。

      林乙貞知道,人和人之間即便沒什么交往或利害關(guān)系,仍像動物一樣是有氣味相投或不投之分的。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往往那個人也是討厭你的。她不喜歡的那個短發(fā)戴眼鏡一副天生老成的女主任也看她不順眼,只是她不知道最初是誰先嗅到了敵意。乙貞只記得她剛進報社時部門進行政治學習,許多人一邊聽著主任念文件,一邊看著手里的報紙或雜志。聽那念了多少遍的空話實在無聊,乙貞也伸手把桌上一本雜志拿近些,還沒看一眼,就聽到那女主任厲聲沖著她呵斥,“開會不許看其他東西!”

      “我沒看啊……”她小聲辯解著。

      “沒看放跟前也不行!”

      那嚇唬小孩兒一般的吼叫聲把大家都驚呆了。乙貞紅著臉,沒吭聲,眾目睽睽之下,把那雜志再放回桌子中間。

      “你就不能不碰那雜志?!”女主任再次發(fā)出歇斯底里的訓斥聲,所有人都難堪地低下頭。

      林乙貞沒有像當年對待罐頭廠的車間主任一樣扭頭走掉。她微笑著讓自己望向窗外的那棵白楊樹,假裝這一切只是幻象。

      過后有人好心地安慰她,跟她悄聲嘀咕,“她老公幾年前有了外遇,她先是圍追堵截到處捉奸,后來拉著老公去做試管嬰兒,想用孩子拴住他,好像都沒成功……”乙貞沒說什么,那委屈卻頓時消了許多。她想,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其實又何嘗不可憐?

      但這女主任一再在評優(yōu)秀這件事上與她作對,著實讓她氣憤不已。那天已是下班的點兒,她敲門進了主任辦公室。

      “我認為你那兩篇稿子根本就達不到優(yōu)秀,別人為什么評,我怎么知道!也許是他們看在別人的面子上吧。我不吃那套,誰有人沒人我都不買賬!”女主任坐在桌子后面,雙臂交叉,目光從鏡片后射出來,像一把把冷颼颼的刀子。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你不能用權(quán)力處處與我作對……”乙貞本來想抬高點聲音,可說出來的話仍像沒有底氣的小媳婦。

      “哈,有人拿權(quán)力為你謀利益沒人管,我拿權(quán)力與你作對就有錯了?現(xiàn)在滿世界都是用身體上位的女人,沒有廉恥……”女主任好像瘦小的身體里藏著一個火藥庫,她那不顧一切的架勢像要把自己引爆。

      林乙貞后悔自己找上門來跟她理論,這完全是自取其辱??!

      她逃跑一樣向門口沖去,后背好像被女主任那子彈一樣的惡語射得生疼。

      她在大街上沒有方向地快步走著,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給牟修遠??墒撬謾C里根本沒有他的號碼,那張名片在家里,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找他。

      話還沒說完,她就癱在沙發(fā)上哭了?!爸懒耍銊e急,我盡快過去?!睂Ψ讲]顯得吃驚,也沒急于安慰她,仍是干脆利索地說罷就掛了。

      那晚,她是在他懷里睡著的,就在客廳那張靠窗的橘紅色沙發(fā)上。她只記得,是他的親吻和擁抱讓她止住了眼淚。身體像一張緊繃了一天的弓終于松弛了,她竟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半夜時分。他去廚房熱了他帶來的兩份蟹粉小籠包,一碗皮蛋瘦肉粥,端在桌上看她吃了。

      “其實,你同事說得不全錯。我確實跟你們總編打招呼了,讓他關(guān)照你。所以你沒必要太生氣。至于其他猜想,也是人之常情,你確實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性……”他反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雙臂趴在椅背上,望著她,說得很平靜,可臉上有一絲難為情,好像泄露了一個他不情愿說出來的秘密。

      那晚,他們讓謠言成了真。

      從此以后,他每周都找機會到林乙貞的小屋來。

      他似乎給了她一切。

      她在報社有了底氣,那女主任被調(diào)去管發(fā)行,再沒人敢明著欺負她。她的小屋里有了越來越多她買不起的奢侈品,盡管除了護膚品和食品,其他東西她幾乎都沒動過,她不習慣也不屑用名牌來吸引眼球。她嘗到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男人帶給她的肉體歡樂,雖然再晚他都不在她那里過夜。

      她知道這種關(guān)系意味著什么,她知道在他與她的字典里面沒有明天??沙俗プ∵@現(xiàn)實的安穩(wěn),她又能做什么選擇?在地鐵里,看到那些披掛著假名牌和一身疲憊的北漂女子,看到她們起早貪黑不敢懈怠地追尋那依稀的夢想,她真想上前擁抱她們,因為她分明看到了那個四處奔命的自己。

      “你不喜歡戴首飾嗎?送給你的那些從沒見你戴過。你有那么好看的身體,會錦上添花的……”有一次纏綿過后,他的一只手在她的手上臂上脖子上輕撫著。即使這樣親昵的動作,他都是不動聲色的,好像只是在摩挲一臺零件精致的機器。他大她九歲,總叫她“小林”,典型的領(lǐng)導對下級的稱謂。

      “其實,我只想要一樣首飾……一枚戒指,不管是什么材質(zhì)的,只要是你送我的?!绷忠邑懸幌蛘J為戒指比其他任何首飾都更有象征意義,一枚小小的圓環(huán),是男女間心心相印的信物。

      “不要那么俗氣吧,形式哪兒那么重要?!彼Z氣一下硬了起來,好像開會時聽到手下發(fā)出他不贊同的聲音,他得用領(lǐng)導的威儀表個態(tài)。乙貞猛地發(fā)現(xiàn)這位面色平和、講話理性的枕邊人,原來一直戴著面具,面具下面是雷打不動的霸氣。

      她裝作不在意地笑笑,把臉扭向另一側(cè)不再吭聲。她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能都比不過他家的寵物狗。

      她的父母來北京看病,見識到那些嶄新閃亮的叫不上名字來的物件,猜想是否她遇到了有錢男人。知道她嘴嚴也不敢問。臨走前一晚,她媽手腳麻利地打包行李,順手放進去一個LV的包和兩條珍珠項鏈。

      那年春節(jié),她準備了一些年貨,打電話給家里,說她打算回去過年。她媽卻并沒接話,過了一會兒說,“家里客人多,過了初三再回吧……”她立即想起有一年年根兒,她在家正給她媽剪頭發(fā),為了省錢,她媽從不去發(fā)廊。那臺自安裝了就沒換過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的電話機響了,母親欠著身去接,“有人!來吧,家里有人,把孩子們也都帶來,哎,好!”母親愣了一會兒說:“你兩個姑姑要來看我,帶著孩子。你從外面回來了,看到表弟表妹們也得給個壓歲錢吧?”乙貞有點沒好氣地說:“他們跟我是平輩兒,也都上中學了,憑什么我還要給他們壓歲錢?我小時候你總跟我說姑姑們摳門兒,一分錢都沒給過我和弟弟。”她倒真不是心疼那點兒錢,實在是氣不過這純粹是為了面子而不心甘情愿的付出。“不管別人怎么樣,我不想讓別人戳脊梁骨!那你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他們走了你再回來。問起你,我就說還沒放假呢?!?/p>

      她現(xiàn)在明白,除了嫌她“貧摳兒”不要面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這三十未嫁的人在小地方人眼中是一塊讓人嘆氣的心病,她媽得遮著蓋著,不想讓親戚們看到。

      獨自一人過年也沒什么大不了,她從來不把過傳統(tǒng)節(jié)日當成多么有儀式感的事??伤男娜允菬o比凄冷,像樓下背陰處春天來了也久久不化凍的雪。她忽然有些自憐,感覺自己不過是有父母的孤兒。

      春節(jié)于牟修遠自然是做表面文章的大好時機,體貼地探雙方父母、給不能遺漏的各色人等拜年、陪老婆兒子吃飯購物看春晚。

      乙貞等到初三也沒他的消息,發(fā)了幾個信息亦石沉大海。她甚至開始擔心起他來,即使不看報不看電視新聞,網(wǎng)上也總能看到這兒那兒的貪官被抓的消息。

      沒看到他的壞消息,有幾張新聞照片卻讓她的心像被插了一刀。那是一組年終金融工作會議的照片,一位面相富態(tài)的中年女士手握麥克風在講話,她一身珍珠粉的香奈爾套裝,如銀盤的臉上是春風得意的笑容,手上兩枚鉆石戒指在記者的閃光燈下亮得耀眼。她從那圖注中知道那是牟修遠的太太。

      直到初八上班,她才接到他的電話。

      “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她的話里是掩不住的幽怨。

      “我好好的,用得著你擔心嗎?沒事就這樣吧,我在忙!”他的冷淡是毫不掩飾的,好像是她觸犯了規(guī)矩。

      林乙貞的眼淚奪眶而出。

      在他看來,雖沒事先約定,但他們二人應該是心照不宣的。

      她其實是個多余的人。

      父母家里,有她沒她都一樣。牟修遠心里,她只是權(quán)力帶來的好處之一,和那些別人送他的禮物、可以報銷的飯菜沒有什么兩樣。單位里像她這樣的多一號少一號更沒人在意,她的去留甚至都不如當天的天氣更能影響人們的心情。

      如果她提出斷絕和牟修遠的關(guān)系,他會稍微反思一下,在乎一點她的感受嗎?“即便真斷了,于你又有何益處?再不濟,牟修遠是一把可以為你擋著點風雨的傘。我看,你還是騎驢找馬吧?!边@是谷岫頗為實用主義的建議。

      也正是從那時起,原本倒頭就能睡著的林乙貞開始失眠,有時嚴重到通宵無眠。

      4

      那個春天,林乙貞被報社派去海南參加一個國際市長峰會。五星級酒店那容納幾百人的會議廳,她舉著相機四處走動拍照。忽然間,她看到了他。他那么醒目,身上似乎有一種光澤,像一個匠人手工精心鍛造出的銅器,明快大氣,自離開火爐定型后,幸運得未有一點破損,連細微劃痕也沒有。歲月是唯一的痕跡,也不過像覆了一層薄紗,讓那最初過于光耀的色澤去了火氣,沉淀得愈發(fā)素樸而高貴。

      她猜想,作為受邀嘉賓的他很可能是美國某市長,那政客標志性的深邃目光,鷹般犀利。

      “人往往仰慕自己缺乏的東西。我這樣卑微貧賤著長大的人,是如此渴望靠近那些成長過程中毫發(fā)無傷的幸運兒……我只望他一眼就知道,他就是那樣的人。他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氣息,那是家世良好、一生順遂的人才有的從容、舒展與美好?!币邑懏斖砭徒o谷岫寫郵件報告這讓她一見傾心的男人。

      是嫌會議冗長發(fā)言無趣嗎?第二天上午會議還在煞有介事地開著,他走到樓外,站在陽光下,安靜地看著墻角幾株碧綠高大的芭蕉,也看到了正和同事走過的林乙貞,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愉快的笑意。因為離得近,乙貞發(fā)現(xiàn)他那深陷在眼窩里的藍眼睛那么純凈坦誠,讓她想到在陽光下捧讀《圣經(jīng)》的少年。

      “他是你的愛人嗎?”第一句話,他沒問候你好,卻望著林乙貞身旁的那位同事坦率地發(fā)問,湛藍的眼神是不加掩飾的好奇。聽到她否定的答案,他仍不放棄,“你單身嗎?”得到乙貞有些不好意思卻肯定的答案,他仍不露聲色,望著她的目光湖水一般平靜無波,很薄的嘴角卻微微上翹,略顯頑皮。

      驚鴻初遇,三兩句交談,他越發(fā)讓林乙貞心動。高大挺拔的身影,輪廓立體的臉龐,他真的如電影明星一般俊雅,如老派紳士一樣深情無限。在他面前,她害羞得像個小姑娘,英語也說得有些磕磕絆絆。

      接下來的她聽不到會上其他發(fā)言者在說什么,手中的單反相機拉近,再拉近,鏡頭不知不覺總對準他的臉。

      午餐間隙,互報身份后,他毫不掩飾他的佩服,“了不起,你年紀輕輕就出版了自己的書!”他約她共進晚餐。

      因為和同事有約在先,乙貞道謝之后對他說了No。但答應他晚餐后去他的房間小坐,順便送書給他,反正大家都在同一個酒店。

      乙貞大學雖然讀的是中文,英語卻相當好,讀研究生時還選修了一年法語。沒有了周圍喧囂的人聲,他們坐在那不大卻相當舒適的房間相談甚歡。他曾是加州一座海濱城市的市長,連任四屆,長達十六年。他非常自豪那美麗的小城至今仍沿襲著他在時的政策,沒有一個電線桿,沒有一家快餐店,為的就是盡量保留自然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

      “奧巴馬也許會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變,至少我希望給他機會試試。”他說到正在舉行的總統(tǒng)大選,也聊自己的家庭。他有六個孩子,其中一半是收養(yǎng)的,“我們應該和不夠幸運的人分享財富與愛?!敝劣谄拮?,目前已經(jīng)是第三任,“她很冷酷,總指責我對收養(yǎng)的孩子太好?!彼乃{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乙貞禮貌地說了聲“對不起”,沒接話。

      他驚喜地撫摩著乙貞那本薄薄的小說,請她描述故事的內(nèi)容。那是乙貞還在故鄉(xiāng)小城時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帶了去,本想送給一位客居在海南的大學同學,對方臨時出差去了云南,不能相見?!罢埥o我簽名好嗎?”說罷,也不待她回答,威廉起身大步走到書桌旁取出一支鋼筆,看到筆帽上那朵黑白梅花,乙貞一眼認出那是MontBlanc,這昂貴的德國品牌鋼筆她也有一支,當然來自牟修遠。

      乙貞思忖片刻,認真寫下:“知己就是Soulmate。”

      解釋給他聽,他欣喜地微笑,望著她的嘴型,舌頭不打彎地跟她一遍遍學說“知己”。

      一小時很快過去了,乙貞起身道別。他意猶未盡地送她到門口,擁抱道晚安。明明已經(jīng)說過了“晚安”,卻仍沒有放開懷里的她。他的肩膀那么寬闊,手臂那么溫暖有力。她閉上眼,好像自己在擁抱一棵圣誕樹,一棵閃著奇妙光芒的樹。

      第二天一早,林乙貞飛北京,他飛洛杉磯。她沒有勇氣與他當面道別。坐進車里,她隔窗望見準備坐另一輛商務車去機場的他,白襯衣藍領(lǐng)帶,一手插進西服褲兜里,立在人群中四處搜尋的目光里是唯有她讀得懂的感傷。那目光像海島上的烈日,立即把她灼傷了。想到此生與他后會無期,忽然間,林乙貞難過得想哭。

      那一年她三十五歲,威廉七十三歲。

      一個月后,她意外收到了一個寄自美國的包裹,里面是兩本書,類似他的傳記,有許多插圖,記錄著各年齡段的他與他參與的活動。其中一張他年輕時的黑白頭像讓她看了又看,她癡想,這么好看圣潔的男子,她要修幾生幾世才有緣相知相擁?

      最打動她的是每本書的扉頁上都有這行字:“知己就是Soulmate。”

      四個歪歪扭扭的漢字,一個英文單詞,墨跡很重。英文瀟灑流利,漢字個個像孩童學步,踉踉蹌蹌,有的還做以頭搶地狀。乙貞忍不住笑了,她想象著威廉握著筆認真地照貓畫虎的場景。

      看著看著,她伸出手去撫摩那行字,眼眶一熱,淚水不禁流了下來。牟修遠讓她心存感激,卻從沒讓她這般感動。

      聽到乙貞熱切地描述威廉的一切,牟修遠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交往一下練練英語,挺好!”那故作輕松的神態(tài)下是他一貫的自負——不就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退休老頭?!

      幾天后北京下了一場雨,氣溫驟然低到了五度,乙貞病倒了,吃了許多她從樓下藥店買的藥仍高燒不退,扁桃體腫得喝水都疼。

      “我不方便陪你去醫(yī)院,大庭廣眾的,你知道……你在北京沒有親戚嗎?”牟修遠出主意說,不行就給她媽打電話,讓她媽來陪她。

      晚上,燒得晨昏不辨的乙貞突然聽到手機響,以為是牟修遠忽然于心不忍要來看她。卻是一個陌生怪異的話碼,她顧不上多想,摁了接聽鍵,一個女人用英語問:“你是簡?威廉先生要和你說話,我是他的秘書?!币邑懟秀遍g想起來威廉總叫她Jean,簡,接近她名字里的貞。

      幾秒鐘后,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進她耳朵。他說非常幸運認識了她,希望她喜歡那兩本書,“我寫得一般,可我做得還行,呵呵。我希望你了解我和我的人生……能不能,如果你不介意,給我發(fā)幾張你的照片……”乙貞昏頭昏腦地聽著,有些字句她甚至沒聽明白,可心卻在歡喜地雀躍著,放下電話,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水。她太緊張興奮了。

      他們不時有郵件往來,雖然并不勤。他也寄給乙貞兩幅照片,公園的大樹下,長椅上,他脈脈含情地望著她微笑,襯衣潔白,牙齒潔白,頭發(fā)潔白,干凈得像一尊雕像。他是那么遙遠,可又仿佛距她不過咫尺,他們?nèi)宰谀莻€海島的房間里談笑。

      乙貞不由得想,這是上天要給遍體鱗傷的自己一點安慰嗎?這個銀發(fā)異國男子似乎來自天堂,美好得不真實。

      谷岫看了威廉的照片,對陷入情網(wǎng)的好友調(diào)侃道:“這位老帥哥確實很有魅力,像輛讓人眼饞的老爺車,配置很高,保養(yǎng)有道,只是行車里程跟你這年輕司機比,有點高哈?!?/p>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錯,又寫了新作品?”牟修遠那天給她帶去一箱剛從廣東運來的荔枝。知道林乙貞喜歡碼字,而且知道她臉上的神采與大洋彼岸的美國人有關(guān)??伤]當回事,就算兩人你情我愿,隔著太平洋,還能怎么樣?只要他每次來,林乙貞門開著、床空著就行。

      銀杏樹們頂著一頭閃亮金發(fā)卷的時候,威廉發(fā)來了郵件,說他要去上海參加一個NGO組織的活動,但他選擇飛到北京停留一晚,然后轉(zhuǎn)道前往上海,“親愛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5

      乙貞不想空著手去見威廉,帶了一本裝訂別致的故宮攝影畫冊,換地鐵時在過道里看到有人在賣書法條幅,她停下,選了寫著“上善若水”四字行書的條幅。

      她走得很急,生怕讓他等。推開君悅酒店那氣派的大門,大堂一角的咖啡廳好像有個商務活動,立著坐著的都是衣著得體的光鮮人士,無論男女與膚色,個個都見多識廣的精英模樣。

      林乙貞那天穿了寬吊帶白棉布連衣裙,上面有些水粉色的枝枝蔓蔓的花,越到裙擺處花越密。外面罩了一件卡其色風衣。頭發(fā)她只簡單地扎了馬尾,讓她看起來更像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

      她難為情地立在那兒,大眼睛左右找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越找越心焦,哪兒有威廉的影子?

      半小時過去了,不時有人好奇地打量她,好像她這個闖入者與此地格格不入。她沮喪得快哭了。

      過了一會兒,她踟躕著,走到入住登記柜臺前,等那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給一對外國夫婦辦好手續(xù),忐忑地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叫威廉的美國人的房間號。那是個好脾氣的男人,客氣地望了她一眼,可能是她的緊張不安讓他相信她不是來路不明的女人,便說聲稍等,抄起電話打了過去。“你等一下吧,他這就下來?!? 他客氣地告訴乙貞,便繼續(xù)接待新來的客人。

      她心跳加速,踱到大堂一側(cè)的電梯旁。上下了幾撥客人,仍不見威廉的影子。雖然酒店里的冷氣很足,可她的腋下已經(jīng)汗?jié)窳艘黄?/p>

      忽然,她看到旋轉(zhuǎn)臺階上一個高大的身影,邊大步下著臺階邊在人群中打量尋找著。威廉!

      林乙貞快步走上前。她終于見到了他!

      他臉上仍是那優(yōu)雅的笑,張開懷抱往前邁著大步,擁抱住飛了幾萬里才看到的人,他對著她的耳朵輕聲道:“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小貞!”乙貞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一臉,在旁人的注視下,她難為情地笑著和他往電梯走去。威廉忽然停住腳步,掏出黑色西服褲袋里的手絹,心疼地為她拭去淚水,嘴里喃喃地叫著“小貞”。他的白襯衣衣領(lǐng)挺括,銀色發(fā)絲梳得整齊,讓乙貞心里暖暖的。她不由得想:天啊,有個這樣的父親,多幸福!

      已近中午了,他提議直接去餐廳吃自助餐。

      他們向餐廳走去,不時扭頭互相看一眼對方,笑著,不說話,好像都想確定這不是夢境。很自然地,他的大手輕輕攬住她的肩頭。她看到有人朝他們觀望,有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她不在乎地挺直腰走著,有一種小醉微醺的甜蜜,她實在不想遮掩她的快樂!

      看乙貞想脫下風衣,他主動幫她。

      他們選靠窗的桌子坐下,邊吃各自撿在盤子里的食物邊聊天。

      “你喜歡你目前的工作嗎?如果享受就投入去做。不喜歡就換一條路?!彼玫恫鎸Ω兑粔K帶殼的螃蟹,那蟹卻從盤子里滑到桌上?!八幌胱屛页运优芰?,好吧?!币邑懸幌路潘傻匦α恕?/p>

      她記得威廉的祖輩來自德國,家族中好幾代人都從事神職,他自己當年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后也進了神學院,便好奇地問他如何看待信仰。

      “我們前行靠的是信仰,而不是靠眼睛所見??墒?,信仰似乎只能解決今生的困惑,卻無法解釋死后的一切。”他望著桌上的餐具,似乎在自言自語,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落寞。乙貞不知該說什么好,卻更為他的真實所心動。

      “如果不從政,你會選擇做什么?”乙貞有些笨拙地用小叉子叉起一塊三文魚,放進嘴里邊嚼邊問。

      威廉卻并沒立即回答,而是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閉嘴嚼著口中的食物,直到咽下去了才開口道,“對不起。我從小就被母親告誡,嘴里有食物,說話不禮貌……”他喝一口杯子里的果汁,歉意地笑著說。

      乙貞一下子臉紅了,雖然仍吃著聽著,卻有一絲尷尬,像自己最丑的時候被心上人撞見——她就一直在不禮貌地邊吃邊說。

      只不過她有意地小心起來,也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再說話。她像一個跟大人學好的孩子,越發(fā)崇敬身邊這位散發(fā)著光芒的男子。

      “我想我會當牧師。和我父親一樣,幫人們紓解心中的愁苦和不安。其實當市長也是一樣,都是服務大眾……你愿意陪我去故宮看看嗎?”他顯然想換個話題,抬頭認真地望著她,說回房間休息一下他們就可以出發(fā)。

      進到房間。他接過她臂上的風衣,掛到衣架上。然后站定,再次專注地望著她,藍眼睛里滿是柔情。他真高大,以乙貞的身高仍得仰視。把她拉近到身邊,他親吻她的額頭她的臉頰,輕柔得像在春風中飛舞著擦過面頰的柳絮。

      乙貞臉發(fā)燙,她一下變得笨手笨腳,站在那兒有點眩暈。

      他們到沙發(fā)上坐下,他撫著她裸露的蜜色肩膀,“我真希望能給你一個孩子。我特別喜歡孩子……你知道你有多么美好。我非常疼愛你。”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情濃意切都寫在眼里,烈酒一般,讓她迷醉。乙貞留意到,他沒有用“愛”,而用“疼愛”一詞。

      “威廉我知道,可是不行,這里不是美國……”她有些嬌羞地說。不知為何,在威廉面前,她竟沒有絲毫欲望,她只想被他疼愛!

      但她又那么渴望被他擁抱著。那質(zhì)地很好的棉質(zhì)襯衣蹭在臉上,細膩溫暖;他溫存有力的手臂像一個小小的港灣,無聲地召喚著她??吭谒麘牙?,她的心像沉睡在夢中一般安恬。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憊,便把頭靠在他肩膀,安靜地閉上眼睛。那一刻,她像漂浮在滿載鮮花的小船上,她甚至聞得到那清冽的芳香。 “如果我有這樣一位父親,那會是多么幸福!”這個聲音再次在心底響起。

      “你在想什么?”他望著她的眼睛,柔聲問。

      “沒什么?!彼允情]著眼,像在說夢話。

      他們都不再說話,就那么坐在沙發(fā)上偎依著。房間安靜得像在外太空遨游的飛船。

      “我可以喝點水嗎?”說著乙貞起身去拿桌上的礦泉水,猛然想起帶給他的禮物。

      先給他看那寫在宣紙上的字“上善若水”。那書法不是名家所作,筆觸卻干凈、溫厚。

      威廉似乎得到意外的驚喜,睜大眼睛打量著那行字直說喜歡,“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字嗎……哦,中國人的智慧太美妙了,像水一樣的德行,多好的比喻!”

      那本故宮的攝影集也讓他驚嘆不已,說沒想到她那么周到,他來北京心心念念要看的地方就是這皇家宮殿。

      林乙貞忽然心生一絲歉疚,這讓威廉如獲至寶的所謂禮物并沒讓她多花心思,書法不過是路遇賣字者偶得,才花了十塊錢。那故宮畫冊更是來得便當,是她不久前參加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得到的紀念品。

      “哦,你太用心了!我會帶回美國好好珍藏。”他那孩子一般單純快樂的笑讓她越發(fā)心虛自責,好像她不過是另一個牟修遠。

      6

      下午他們打算走路去看故宮。

      從酒店出來,正在東方廣場自東向西穿行,威廉忽然拉住林乙貞,大步往回走到剛經(jīng)過的首飾柜臺邊。

      “看,這上面寫著I do!我喜歡這首飾的意思!我想送你一枚戒指!你選一枚你喜歡的!”他一只胳膊肘拄在玻璃柜臺上,長腿斜斜地立在地上,望著她熱切地微笑著,像個急于表白愛情的少年一般迫不及待。

      林乙貞當然知道那I do的含義,那是西方男女結(jié)婚時交換戒指前必說的“我愿意”。她臉紅了,幸福像火炭,燒得她不知該如何迎接,只立在那兒,不敢相信似的望著他那深情清澈的眼睛。

      “小姐,您戴五碼還是六碼?先看看這幾枚新款……”兩個好看的售貨小姐熱情招呼著她,可那好奇愛慕的眼睛都在打量著威廉。

      “挑一枚呀,任何你喜歡的!”威廉再次柔聲催促著。

      她挑了最小的一枚。碎鉆,18K金。在那兩個女孩羨慕的目光中,他微笑著親手給她戴上,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這只是一個象征,愛遠不只是一枚戒指?!?/p>

      他們繼續(xù)走著,雙手握在一起。這一次是林乙貞主動握的。她盡管仍是平靜地微笑著,心里卻像有波濤在翻滾。要不是往來都是陌生人,她真想擁抱住威廉,讓時間在那一刻停住。那一刻,她恨不得拋下一切,與他浪跡天涯。

      “我發(fā)自肺腑地愛他,愛他高潔的靈魂和風度翩翩的儀表!這世間,還有什么比與心怡的人遠走天涯更值得冒險?他和我本為陌路,是人生的無常讓我們像兩顆流星偶然交匯,明知一切不可期許,卻偏要盡力燃燒自己給對方以最絢麗的光亮,偏要用最真摯的心溫柔相待…… ”她后來寫給谷岫的信不像是訴說,倒像是宣言和吶喊。

      秋天的北京美得像天堂。天空是如此高遠,如淡藍的絲綢覆蓋護佑著萬物。經(jīng)過一夏的烘烤,銀杏樹葉片像被炸透了似的薄脆,輕輕一碰就會帶著香甜氣味碎裂開。

      威廉和乙貞所到之處,總吸引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那目光像無數(shù)小小的放大鏡,讓他們不時互相打量著。

      “親愛的簡,你為什么笑得那么害羞那么好看?人家都在看你。”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親愛的威廉,你為什么那么快樂那么迷人?人家都在看你!”她頑皮地反問他。

      他專注的眼神早寫滿了答案,笑意更加沒有遮蔽,像那無處不在的秋陽。

      乙貞沒帶相機,威廉在幾個商販熱情的兜售聲中買了個當即成像的拍立得。他們剛轉(zhuǎn)身要去排隊買門票,一位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快步走上前來,熱切地問是否要英語導游,全程走下來兩百塊錢。威廉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一間間宮殿,一段段歷史,那導游很盡職盡責,講得津津有味,聽得威廉不時發(fā)出驚嘆。

      “他長得真帥呀!你們認識很久了嗎?”講解的間隙,那導游笑著悄聲問乙貞。

      “不很久。”乙貞道。

      “看得出他很在意你,總那么紳士風度地照顧你。我看到有些中國女孩和老外在一起,那真是不顧一切往上貼。說實話,我愿意陪你們倆這樣的?!睂в慰煅钥煺Z地說。

      “簡,我真為你驕傲!出生在中國,這么歷史悠久的國家!”立在御花園的古松下,威廉由衷地說著??吹揭粔K大石頭,他坐上去,全然不在乎上面的塵土。

      乙貞笑道:“我也很為自己是個中國人而自豪。下次你再來,我可以帶你去看許多地方……下次……”說到這兒,她猶豫地望了他一眼。下次,他們還會有下次嗎?

      他顯然讀到了她的疑問,“我爭取再來看你,下次,我們?nèi)ノ鞑?!我聽說那是個神奇的地方?!彼斐龃笫秩崮δ鞘^上的棱角。

      “我希望那時我還遇見你們,還是你們的導游!”笑聲中,導演與他們道了再見,快步離開了。

      他們二人慢慢往來時的正門口走。忽然看到午門外醒目的大條幅“清朝皇帝皇后服飾大展”。

      “太美了!皇帝和他太太們的衣服!”威廉逐一仔細看著,興奮得像打量件件珍寶。得知可以穿上仿制的皇帝皇后大婚時的刺繡紅袍照相,他開心地對乙貞說,“我們倆要照一張這樣的合影!”

      一些游客看到藍眼睛的“皇帝”,都笑著上來圍觀。威廉亦不惱,反而笑得更開心,攬過扮上皇后的乙貞,端坐著面對鏡頭。

      他們那天互相拍了許多照片,直到把那拍立得里的相紙拍完。可那巴掌大的正方形皇帝皇后照是他們唯一的合影。一人一張,他們各自認真地把那塑封的小照片放進口袋。

      晚上,乙貞帶他去吃烤鴨。

      威廉手里的筷子不聽使喚,那位老北京跑堂打扮的年輕店員笑著給他送上刀叉。餐館客滿,糊著紅紙的燈籠發(fā)出暖暖的光,人們圍坐著吃喝說笑,一派祥和?!霸S多西方人并不了解中國,他們應該來看看,看看中國百姓的真實生活……”威廉環(huán)顧四周,打量著周圍的人,有時目光與別人相遇,雙方都友好地微笑一下,算是招呼。

      “威廉,別,這次我來請你!”乙貞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賬單被威廉搶了過去,“不,不,付賬是男人的義務?!彼挥煞终f地把信用卡塞給那年輕店員,笑著拍拍他肩膀說,“小伙子,我很欣賞你的服務!謝謝?!薄爸x謝”二字他咬著舌頭說的是中文,那樸實的小伙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起身離開時,他掏出幾張十元紙幣放在桌上。

      “威廉,按中國的習慣,吃飯是不需要付小費的。”乙貞悄聲提醒道。

      “那我就按美國的習慣吧。我想讓他知道我的感激和欣賞。”他邊笑著解釋邊擁著她往外走。

      乙貞沒有上樓,他們在酒店大門外擁抱道別,似乎都察覺到彼此眼里心底的落寞?!昂?, 我會想念你!”那擁抱似乎有一個世紀,宇宙好像靜止了。

      推開酒店大門前,他又回頭望向仍立在那兒的乙貞。那一瞬,他似乎陡然間蒼老了許多。乙貞再次淚目,她悲哀地看到,在與時間對峙的沙場上,再幸運的人也無能為力,也得潰敗如蟻!

      地鐵里空空蕩蕩。乙貞回味著當天的一切,淚水濕了眼眶。如果他年輕十歲,如果他單身,如果他在中國,如果她在美國……一切會不會不同?

      “年過七旬,長途跋涉來看望曾只有一面之交的異國女子,他盼望的是什么?如果是愛,我?guī)Ыo他的更多是殘酷的提醒。提醒他這叱咤風云的英雄,面對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他也只能讓一切隨風?!?/p>

      那晚她給谷岫寫郵件,寫了這幾句,她的淚水已經(jīng)流了一臉。

      “我可以過去嗎?”手機振動,是牟修遠發(fā)來的信息。

      她以太累了為由拒絕了。

      躺在床上,她毫無睡意。她知道,如果她不去美國,以威廉的年紀,他們此生再會的機會幾乎為零。有一種喜歡,叫作無望。

      乙貞后來不時翻看那些照片。威廉的笑容成了那一年她生命中最美的風景。她也讀他的書,知道她不是唯一愛他的人,越發(fā)自豪,“……作為本市歷史上最受愛戴的市長,他如此親切隨和,總是隨意在街頭與人打招呼,隨時停下腳步與人攀談,或坐下來喝杯咖啡,甚至與街頭孩子們穿著泳褲打水仗?!彼蛄恐郎夏前驼拼蟮暮嫌?,藍眼睛的皇帝正凝視著她微笑。

      7

      三年時光倏忽而逝。

      乙貞不甘心讓日子就那么從指縫間流走,她開始寫小說,雖然時斷時續(xù),但似乎永遠也寫不完。

      威廉像一束光,引領(lǐng)著不甘沉淪的她抬頭向上看,雖然他們的郵件越來越稀疏。

      牟修遠仍一如既往地用他的方式與她往來,他是有英雄情結(jié)的男人,事業(yè)上運籌帷幄,順風順水。林乙貞的存在也放大了他的成就感,他喜歡充當這個女孩的救世主。

      林乙貞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一成不變地走到頭了。她總夢見自己身在一個灰禿禿霧蒙蒙的地方,沒有季節(jié)更替沒有空間和方向可尋。她的小說雖然寫滿了糾結(jié)與掙扎,可她從沒想好如何編織一個結(jié)尾。

      牟修遠出事是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前一個月。準確地說,是牟修遠太太出事。挪用公款、貪污腐化,這些判詞下面的具體數(shù)字令林乙貞震驚,光是在她家里搜出的金條就有兩箱,現(xiàn)金清點時數(shù)壞了兩臺點鈔機,名牌的手表、衣物、首飾足夠開一家奢侈品店。

      太太被抓,牟修遠先是被停職,后來去了邊遠的一個地區(qū)降職使用。

      乙貞給他打電話發(fā)信息,從沒接到一個字的回復。

      她在單位的境遇可想而知,似乎人人都有了正大光明的疏遠她的理由。好在黃主任念在牟曾幫他安排了一個親戚的分上,不時關(guān)照她一下。不久報社評級體系改變,取消了責任編輯崗位,林乙貞成了普通編輯,收入大減。

      她并不在乎那點錢,她知道多那點她成不了富人,少了也餓不死。她只是努力讓自己波瀾不驚,習慣被指點和孤立的滋味。她驀然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與家鄉(xiāng)的小報比起來,北京的職場環(huán)境其實如出一轍。

      她給威廉寫郵件,說她打算考慮他的建議,考托福去美國讀書。雖然谷岫告訴她除了過了英語考試那一關(guān),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夠的學費,大約每年四萬美金,還要考慮食宿等生活費。

      “你能來讀書太好了。你還年輕得像個嬰兒,一切都有無限可能。美國學費確實昂貴,尤其是私立大學。當年我讀書時就用了學生貸款,同時邊打工邊讀書,雖然我父母經(jīng)濟上很富裕。你是個能干的人,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等了快一個月才接到威廉的信。她有些失望。她以為他會幫她一把,至少,他可以給她推薦幾所學校,或者有可能讓她得到一點獎學金。她剛還清了房貸,手頭沒多少積蓄了。

      她把牟修遠帶過來的那些奢侈品拿到二手網(wǎng)站上去賣了。因為標價低,又是新物,很快出手。那四萬塊錢如何處理卻讓她有些猶豫不決。

      如果去讀書,這點錢也解決不了問題。一想到年近四十還要去異國漂泊她仍是沒有底氣的,尤其是威廉,是因為感覺到與她沒有未來嗎?幾乎疏遠得讓她以為當年的親密只是場夢。

      也正是那時,她父親被查出來得了癌,到北京就醫(yī)。于是她那小屋很快就被她父母住成了他們的家。陽臺上堆著參差不齊用塑料繩捆著的紙板。每過一個月他們就用折疊購物車拉著去賣廢品。花盆里的茉莉和孔雀竹芋都死了,被他們種上了大蔥和韭菜。客廳進門處多了廉價的塑料層架,上面放著各種變形了的舊鞋。沙發(fā)上是他們拍打肩背的手動或電動按摩器。

      每次去醫(yī)院,她母親都穿戴整齊,衣褲雖是小城人的俗氣風格,身上的首飾卻時髦閃亮得像城里女人,珍珠項鏈、白玉手鐲、鑲著珊瑚的胸花……顯得那么不倫不類。

      乙貞把主臥室騰出來讓他們住,自己去睡客臥的小床。她知道那些首飾都是母親從主臥她的首飾架上拿的。她心里不悅,可看到母親訕訕的討好的笑,忍住了沒說什么。她其實又可憐母親,與父親結(jié)婚一輩子,唯一的首飾是父親某次出差去麗江給她買回來一個旅游紀念品式的銀手鐲。

      父親的癌已經(jīng)轉(zhuǎn)移,大夫說他們沒招兒了,但有一種進口靶向藥可以試試,黑市上才有,每針兩萬元,如果想用他可以介紹那藥販子給他們?!叭绻X能買命,那就值得。咱買來試試?!币邑憣捨扛改敢矊捨恐约?,她不想讓父親死,父親在北京所有的治療費用都是她出。父親在,她就是有父親的人,她就有機會和別的孩子一樣叫聲爸爸。

      乙貞那四萬塊錢于是換成了兩針管藥。父親的病沒見一點好轉(zhuǎn)?!奥犝f有一種偏方可以治癌癥,用蘿卜纓、牛蒡、蘑菇煮水喝,有人和你爸一樣的病,每天喝這水,好幾年了都沒復發(fā)沒轉(zhuǎn)移?!痹诒本┌玖藘赡旰?,父母回了老家。

      有人說家里有一個癌癥患者,全家都過的是病人的日子。這話乙貞深有體會。她除了上班掙回那點工資,無暇他顧。她沒時間沒心思寫小說,也斷了與威廉的郵件往來。再后來,她在某門戶網(wǎng)站工作的老同學給她申請了一個大容量的VIP郵箱,以前那個舊郵箱她漸漸不去登錄了。

      喝了半年那偏方熬的水,她父親仍是病入膏肓了。弟弟怕他死在家里晦氣,把瘦成一把骨頭的他拉去醫(yī)院。在那窄小清冷的病房輸液一周后,他死了。

      “這墓地和送葬的錢你出吧!你弟弟兩口子沒你收入高……”剛送走前來吊唁的一撥親戚,母親就對乙貞小聲下命令。她知道,老伴兒一死,同住一個屋檐下,自己剩下的光景只能看兒子和兒媳的臉色了。

      乙貞把自己的銀行卡掏出來遞給她,說那里面有十萬塊錢,她走前會把密碼寫下來。母親接那卡的時候,粗糙腫脹的手指上竟然有一枚閃亮的戒指,不是戴在無名指上,而是小指上,顯然是戒指尺碼太小。

      乙貞定睛細看,那不正是威廉送給她的那枚嗎?

      她早看到了弟妹掛在衣架上的那LV包,底部接縫處的皮色都脫落了,顯然是被自行車車筐磨損所致。她也看到了鞋架上自己那雙坡跟皮鞋,本是紅色的,被母親染成了黑色后踩在腳下。

      這就是她的母親,天經(jīng)地義地把女兒的一切都視作是她的。她從不征得女兒同意就大大咧咧地拿著用著,不僅自己用,還心安理得地送給她想討好的親戚朋友。

      乙貞從沒跟她發(fā)過火,可那戒指讓她徹底崩潰了。

      “你就不能拿我的東西時說一聲?!我的家不是百貨公司??!”父親剛走,她不想跟母親大吵,可仍是壓不住這惱怒。

      沒想到母親聲氣更高,“你那些東西放著也不用,光落灰塵浪費著。再說,反正也不是你買的……”

      乙貞氣得直發(fā)抖。她不是心疼這戒指,而是感覺對不起那一心一意送給她的威廉!

      “給你,不就是個戒指嗎?親戚們說得沒錯,你就是小氣,跟任何親戚都老死不相往來……”母親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擼那戒指,可是她的手指短粗,戒指卡在上面,手指擼紅了也取不下來。

      挺著發(fā)福的肚子,弟弟走過來皺眉冷眼看著,“不就是一個戒指嗎?”他不屑的表情像一瓢油澆在乙貞的怒火上,她知道弟弟一直對她心懷不滿,當年因為她的“自私”,他沒能進招商局,而是在信訪辦當著沒有油水的閑差,后來娶了當小學老師的老婆,日子過得沒滋沒味。

      乙貞不再說話,抓起自己的包,到門口換上鞋,趿著沒系鞋帶就開門往外走。

      “有本事就別再進這個家!我算跟她受夠了!”身后是母親帶著哭腔的叫嚷。

      “爸的葬禮你不參加了?”她弟弟追出來問。

      書貞緊閉著嘴,頭也沒回。

      直到坐進車里,她的眼淚才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方向盤上。模糊的視線中,她似乎看到了威廉那高大的身影、和善的笑容。她哭得更傷心了。

      8

      “這是州界線,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離開俄勒岡進入加州境內(nèi)啦!”谷岫開著那輛掛著一個備胎的黑色吉普大聲說著,一邊抬頭從后視鏡望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林乙貞。她知道,他們這趟沿美國西海岸的自駕行要經(jīng)過那個小城,那個對林乙貞有著特殊意義的小城。

      受谷岫之邀前來參加她兒子的小學畢業(yè)典禮,第一次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林乙貞除了新奇,還有說不清的悵惘,尤其是北加州,有個地方留著那個人的傳奇與足跡。

      那里果然如他當年對她的描繪,碧海之濱,藍天之下,掩映在蔥郁古樹間的小城宛如西方的桃花源,單是看著都讓人感到生活其間的幸福。沒有一幢咄咄逼人的豪宅,歷盡滄桑的百年房舍沒有一幢是重樣的,卻都有簡單的花草青苔點綴,返璞歸真,別致可愛得讓人想到無邪的孩童。

      谷岫按地圖引導,找到那網(wǎng)紅咖啡館,就著奶酪蛋糕,他們喝著手磨咖啡?!罢婷溃@兒比夏威夷更有味道!你的威廉是個好市長。”

      “簡,你有朋友在這里?”谷岫的兒子聽得懂中文卻只說英文,一邊舔著手中的冰激凌一邊好奇地問。

      “我有一個老朋友,多年沒聯(lián)系了。他曾經(jīng)在這里做過市長?!币邑憣嵲拰嵳f道,她一直不停地用手機拍照,似乎想把這一切記在心里。于她,這里的氣息就是威廉的氣息。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的朋友。上Google!我有個同學就是在網(wǎng)上找到他爺爺?shù)??!毙〖一镎J真地說。

      “還真是,他是公眾人物,谷歌上肯定有他的信息。”谷岫望著乙貞,鼓勵地眨了眨眼。

      乙貞聽話地在Google輸入了他的名字。赫然看到一條訃告:Died at age 81.

      他已于八十一歲去世!乙貞的心猛然一揪一緊。

      她不敢相信,繼續(xù)搜尋更多細節(jié)。從維基百科到新聞報道,沒錯,對她微笑的那不是威廉是誰?心梗、喉癌,病逝于馬里蘭。他的三個孩子已離世。第三任妻子尚在……

      乙貞終于流下淚來,不顧身邊陌生人的打量,就像當年在北京與威廉攜手一樣不在乎。她感覺心痛萬分,不只因為失去了一個老朋友,也失去了當年的那個自己——他把他們共有的那段秘密與回憶帶進了墳墓。

      “八十多歲也算長壽了,別太難過?!惫柔稉嶂募绨蜉p聲安慰道。

      乙貞點點頭。她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可沒想到他埋在地下三年后她才知曉。每次想起他,她都相信他在同一個地球的某個地方,與她一樣呼吸著,偶爾會想起她和他的交會。他的存在,于她至少是一種念想和慰藉,就像雨雪霏霏走在路上的人,一想到那曾擁有過的溫暖,也會平添幾分走下去的勇氣。

      那晚他們在北京擁抱道別,如何能預見到這一幕?乙貞真想大聲告訴他:“我第一次踏上你的土地,不僅相見無期,還陰陽兩隔!”

      “簡,是這位紳士嗎?”谷岫的兒子也搜到了威廉。

      她看到,那張照片是威廉去世兩年前拍的,他坐在長椅上微笑著與自己的銅像合影。他身著藍色毛衣、卡其色褲子,外罩深色夾克,自信地側(cè)身坐著,仍是美得高貴而有尊嚴,仍是笑得深情而真摯。

      她看到更多細節(jié)。他自知大限將至,回顧一生,認為自己經(jīng)歷了一個精彩之旅?!癏e built well and he cared about people ”(他干得不錯,他關(guān)心人們),這是他希望刻在自己墓碑上的一行字。

      他到死都是妥帖的,甚至擬好了臨終致辭:“關(guān)于來世,我有許多不能釋懷的東西。我們還會相認嗎?如果有可能,我的哪一部分會繼續(xù)存在?直到我徹底被忘記或永遠被記?。坎豢芍撛诖怂坪踉摫蛔鹬?,因為我們現(xiàn)在是在幽暗中透視玻璃。樂觀一點吧,我們是靠信仰前行,而不是眼睛所看見?!?/p>

      “我們是靠信仰前行,而不是眼睛所看見?!边@是他們在酒店吃飯時他說給她的話。

      “你看到這條三年前的新聞了嗎?天哪!”谷岫舉著手機大聲問,同時激動地念起來,“這位前市長的遺囑近日公開,他把三百萬美金捐給了貧困兒童基金會,另外有一百萬留給了一位與他失去聯(lián)系的神秘中國女孩。據(jù)說執(zhí)行遺囑的信托部門多次聯(lián)系受托人均未得到回復……這只能是你林乙貞呀!”

      乙貞像被電擊了一般,湊上去抓過手機低頭讀著。然后,她打開手機上的郵件功能,靠記憶登錄那已經(jīng)多年不用的郵箱。像久已荒蕪的田地長滿了野草,滿眼都是垃圾郵件。

      “給我!你這樣一封封看,到猴年馬月,就直接搜索關(guān)鍵詞威廉……看,這不是嗎?”谷岫顯得比她還興奮,像探險家發(fā)現(xiàn)了意外的寶藏。

      那是一封措辭非??b密的法律文件,大意是威廉先生視林乙貞為這一百萬美元的受益人,為期三年,如果受益人不聯(lián)系確認,將視為無效,該款項會自動劃歸入貧困兒童基金會。

      “我的天,還有十天就滿三年了!”谷岫看著那日期,不僅瞪大了眼睛,嘴也張得老大,望著林乙貞等她的反應。

      “我一分錢也不要。我只想要威廉……”哽咽著說罷,林乙貞快速起身,沿咖啡館旁那林蔭小徑走進紅杉樹林里。

      她背靠在一株粗大的樹干上,泣不成聲!最后她癱坐在樹下,把臉貼近那棕褐色的樹皮,像貼著威廉的臉。到死都妥帖的威廉啊,他原來從未忘記北京那個秋高氣爽的秋天,從未放下和他只見過兩次的小朋友簡!

      回到北京,還沒出機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久未聯(lián)系的母親打電話。

      “媽我那枚戒指呢?我想要回來。我那張卡里不是還剩一萬多塊錢嗎?你用那錢再買一枚純金的吧。送我戒指那人死了,別給你這老年人帶來晦氣……”她一口氣說出來,等待著她母親的爆發(fā)。

      “那戒指?你弟妹戴著呢。她當年嫁到咱家來,咱什么首飾也沒給。她的手指戴著正合適。街坊幾個老太太都認得出,那是18K金的,也不值什么錢……”她媽說,聲音已經(jīng)不似過去有底氣了。

      “把卡里那錢給她,讓她自己買一個吧。我這枚得要回來?!币邑懭允羌鼻械卣f。

      “閨女我求求你了。你不能讓我把給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你讓我這臉往哪兒擱?這往后日子還長著呢,值得為這戒指鬧得不愉快?”她第一次聽到母親跟她說話用這哀求的口氣。

      怏怏地掛斷,林乙貞恨不得想打自己一巴掌。她阻止不了威廉的生死,卻連一枚戒指都看不??!

      此后這戒指像一個索套,好多次在夢中把她勒死。醒來后大汗淋漓,心跳得像一萬匹野馬在狂奔。

      從那時起,林乙貞的失眠加劇了。

      無論在指甲店、超市、小吃攤還是誰家里,她總下意識地打量女人的手指。只要看到有人指頭上戴著戒指,都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湊近看清楚。

      她開始大把脫發(fā),記不住事情,把剪刀放在冰箱里。她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兒,逼著自己走出家門。

      那天在美術(shù)館,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深灰色呢大衣,頸間圍著磚紅色羊毛圍巾,腰背挺直地正走向出口。她眼睛都看直了,遠遠地跟著人家走,走出美術(shù)館大門,過了兩個紅綠燈,直到人家進了一家美術(shù)用品商店。她就立在外面等,等那人走出來,看到那張臉她才扭身離開——她著了魔似的相信那人是威廉,相信那網(wǎng)上的死訊是假的。

      她在單位也險些釀成大錯,把一幅新聞人物配圖配成了一頭牛,不知是校對人員故意讓她出丑還是真沒發(fā)現(xiàn),都到了印刷廠準備開印,一位新來的印刷工上廁所回來,偶然瞄了一眼那個版面,發(fā)現(xiàn)不對勁,打電話給編輯部值班編輯后才改了過來。

      她甚至去了一趟她最不敢去的地方——東方廣場。她鼓足勇氣走向那仍掛著大招牌的首飾柜臺?!皩Σ黄穑覀兊氖罪棊缀趺磕甓几?,您要找一模一樣的幾乎不可能。要不要看看相似的?”

      她看著那玻璃柜臺的一角,輕輕撫摩著,好像摸到了威廉拄在上面的肘痕。

      “這只是一個象征,愛遠不只是一枚戒指?!彼Q起耳朵,分明聽到了他那好聽的聲音。

      第二年春天她母親去世了。林乙貞回故鄉(xiāng)奔喪。

      一周后,一切料理完畢,她望著沒有了母親的那個家,空落落的,竟不敢久待。她把母親用了一輩子的那把檀木梳子放進了背包里。

      “姐,這枚戒指你帶走吧。媽快咽氣的時候指了指它,說了倆字:你姐。我其實早就想還給你,怕媽生氣……”乙貞的弟妹也是個話很少的女子,淳樸得像一朵田野里的棉花苞。

      回到北京,掏出那戒指,她用肥皂反復清洗,用消毒濕巾用力擦拭,然后輕輕托在手心里,就著燈光,愣愣地盯著它看了再看,嘴角浮現(xiàn)出一個微笑。那微笑像一朵小花,開在荒野峭壁上的小花。“威廉!”她輕喚著它,有一絲害羞,好像當年她喚他的名字。最后她把它放在桌上一個小瓷盒里,緊挨著威廉與她的合影。當年在故宮用拍立得拍出的照片都因氧化人影模糊了,只有這張照片因為塑封了,還面目清晰如昨。

      那晚,她睡了幾年來第一個好覺,安穩(wěn)又香甜。

      第二天,她去了一家賣西藏舊物的小店,挑到一條早沒了光澤的水波紋老銀項鏈,把那枚戒指串在上面。

      她走到那家生意仍紅火的烤鴨店,因為已快打烊空桌不少,她徑直走到那張桌子旁坐下,點了半份烤鴨。

      出來夜色已深,有半輪泛黃的月亮掛在天上,像被削去了一半的鼓面,經(jīng)年的捶打,讓那斑駁的紋路清晰可見?;丶业牡罔F車廂冷清寂寥,急匆匆的,像開往世界末日。在哐當?shù)蔫F軌震動聲和忽明忽暗的光線里,她低頭打量著那吊在胸前的戒指,伸出拇指和食指,將它捏起來,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極輕極柔地說:威廉,I do!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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